一
“我会收你为弟子。”
武藏当场就对三之助立下约定。
三之助非常高兴,孩子最不会掩饰欣喜。
两个人再次返回家中。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三之助依依不舍地望着这个自己一家三代人曾经生活过的小屋。尽管是夜里了,三之助仍然喋喋不休地跟武藏讲起自己对于祖父、祖母、亡母的回忆。
到了翌日清晨。
武藏先准备了一下,走出了屋子。
“伊织,伊织。快点出来。没有什么需要带走的。即使有,也不要留恋。”
“是,马上来。”
三之助跑了出来。刚刚在里面穿好了衣服。
现在武藏之所以称他为“伊织”,是因为他的祖父是最上家的武士,叫作三沢伊织,并且据说之前,这个家族的每代人都被唤作伊织。
“你既然要成为我的弟子,重新成为武士的孩子,就沿袭祖父的名字吧。”
虽然离成人仪式还远,为了让三之助先有个心理准备,从昨晚开始,武藏就这样称呼他了。
但是,从刚刚他跑出来的样子来看,脚上还是穿着马夫草鞋,背上背着装小米饭便当的包裹,衣服尾部有一处开裂。不管怎么看,他都不像武士之子,倒像是青蛙之子要启程。
“将马拴到那边较远的那棵树上去。”
“师傅,请坐。”
“不用了,将它拴到那边后回来吧!”
“是。”
到昨天为止,不管说什么,他都回答“嗯”,从今天早晨开始,突然改成了“是”。小孩子想有所改变的时候,不会有任何犹豫。
将马拴到远处后,伊织回来了。武藏此时仍站在屋檐下。
在看什么呢?
伊织觉得不可思议。
武藏将手放在他的头上——
“你是在这间草屋下出生的。你那不肯屈服的灵魂,是在这间草屋造就的。”
“是的。”
小脑袋带着武藏的手点了点头。
“你的祖父带着不侍二主的忠贞,隐居在这小屋之中,你的父亲为了保全你祖父的晚节,甘愿成为百姓,谨守孝道度过一生——而你已经送走父母,从今天开始,你要独立自强。”
“是。”
“要变得了不起。”
“……嗯、嗯。”
伊织揉了揉眼睛。
“三代,对着曾经给你遮风避雨的小屋拜一拜,向小屋告别。对,就不要再依恋啦!”
武藏说罢,走进屋内,点了火。
小屋转眼之间就熊熊燃烧起来。伊织红着眼睛看着这一切,流露出无尽的哀伤。武藏见此情景,劝慰他说:“如果留下小屋离去的话,以后肯定会住进各种盗贼。如此一来,原本忠节的地方,最终倒成了败类的方便之所。明白吗?”
“谢谢您!”
小屋最终从一座小火山化成了不到十坪的灰烬。
“来,我们走吧!”
伊织早已急着向前赶路了。过往的灰烬在孩子的心中掀不起任何波澜。
“不,这样还不行。”
武藏摇着头望着他。
二
“还不行?然后我们还要做什么?”
武藏见他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
“然后我们还要建小屋啊!”
“啊?为什么。刚刚我们不是才烧掉一间小屋吗?”
“那里到昨天为止,一直是你先祖的小屋。今天开始,我们要建属于我们的小屋。”
“那么,还住这儿吗?”
“对。”
“不去游学练武吗?”
“不是已经开始了吗。我在教你的同时,自己也需要多加练习。”
“练习什么?”
“你应该知道的,剑术的学习、武士的修炼——还有心的修炼。伊织,把那个斧子扛来。”
伊织朝武藏指的地方走去,发现草丛中的斧头、锯子,还有农具居然悄悄躲过了火焰,安然幸存了下来。
伊织扛上大斧头,跟在武藏的后面。
前面是一片树林。里面有松树、杉树等。
武藏用尽全身力气挥动斧头伐树。木屑飞溅。
是要建练武场吗?把这块平地当作练武场,来此练习?
再怎么跟伊织解释,他也不能够完全理解。总觉得如果不去旅行,就留在这里的话,会很无聊的。
“咔嚓——”又一棵树倒掉了。斧头一棵接着一棵砍着。
汗水不断地从武藏那泛起血色的栗色肌肤冒出。平时的懒惰、疲惫、孤独和烦闷仿佛都化成了汗水。
他昨天凌晨,在埋葬以农民身份终此一生的伊织父亲的山上——眺望着未经开垦的坂东平原,想了很多。最终决定暂时放下剑,拿起铁锹。
在剑术的修炼中,磨剑是必不可少的事情。但除此以外,修禅、书道、茶道、画画及雕刻佛像的学习也是必要的。
那么,以此类推,拿起铁锹的过程,对剑术的修炼也应该有益吧!
这苍茫的大地,天然就是绝好的修炼场所。并且,对荒地的开垦,也算是一件有益于数代人的好事。
武士游学练武,一直以来是依靠行乞和别人的施舍来维持的。借别人的房檐来熬过雨露这样的事,就像禅家僧侣一样,做得理所当然。
但是,粮食的宝贵,哪怕是一粒米、一根野菜,只有自己亲自栽种才能够明白。从不做这些的僧侣所说的话,只能当口头禅听听。同样,靠施舍生存的游学武士,即使再怎么钻研剑术,也不可能懂得将它活用于治国之道。相反,还很容易成为脱离社会的粗俗之人——这些是武藏通过自己的经历悟出的。
武藏还算是比较了解百姓的生活的。在他还小的时候,曾随母亲去乡士宅地的田里去,做一些通常百姓做的活儿。
与以往不同的是,从今天起,武藏所做的,不再单纯是为了谋求粮食,还为了寻求精神上的充实。同时,还可以学会如何自力更生地生活,不用再去行乞。
更重要的,一直以来,农民都是任野蔷薇、沼泽野草肆意生长,任洪水、暴雨肆意泛滥——他们将最简单贫苦的生活方式传给子孙后代。武藏要通过自身的体验及努力,将自己的另一番想法传达给他们。
“伊织,拿绳子来,把木材捆上。然后拉到河滩那边。”
武藏将斧头立在木头上,透了口气,边擦汗边命令道。
三
伊织将绳子结起来,拽着木材。武藏随后将用斧头、锛子对这些木材进行加工。
到了晚上,则可以用锛子削下来的碎屑生火,然后在火旁枕着木材睡觉。
“怎么样,伊织,有趣吧?”
伊织老实地答道:“一点都没意思。如果是过平常百姓的日子的话,我不用做师傅的弟子,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不久就会变得有趣的。”
秋意日深。
每天晚上,虫子的叫声都在减弱。干枯的草木越来越多。
在这法典之原上,他们要建好一间睡觉的小屋,同时还要拿着锄头和铁锹,在附近进行开垦作业。
在开始这一切之前,武藏曾站在附近一带的荒地上,对附近的情况进行了一番考察。
为什么这一片尽是杂草丛生的荒芜,自然和人没能和谐共处?
是水。
首先需要解决水的问题。
在高地上向下望去,这片荒野展示的是从应仁之乱到战国时代的人类社会的景象。
曾经,坂东平原被大雨袭击,水各自胡乱汇成河流,流向想奔流的地方,靠着偶尔的激情搬动着石块。
没有一个汇集这些河流的主流。在天气好的时候眺望的话,会发现,这些水造就了宽广的河滩。然而,由于天地之大过于包容,被随意造就出来的河滩,毫无秩序可言。
原本该必不可缺,现在却没有将各个小的水流汇聚在一起的力量。这些小水流受不同的天气影响,有时漫溢到原野上,有时穿过树林,有时甚至会侵犯人畜,使菜田变成泥沼。
不容易啊!
武藏从考察之日起便深有感慨。
即使是这样,他仍然非常热心地、饶有兴趣地投入开垦作业。
这和从政是同样道理。
以水、土为对象,使其变得肥沃、有人烟的治水开垦事业,与以人为对象,使人文之花盛开的政治经纶,从本质上讲是一样的。
(对啊,这和我的理想也是偶合的。)
也就是从这时起,武藏开始认真地有了模糊的理想。杀人、把人打败,顶多是强悍,得到这样的评价又能怎样?剑这只种东西只能证明自己比别人强大,让自己更寂寞,却无法从中得到满足。
从两年前开始,他——战胜别人。
在剑术中前进,以剑为生涯——也要战胜自己。有一个彻底胜利的人生。
现在虽然看似走了不同的路,但他对于剑术的追求,也是不会就此停滞的。
如果真的以剑为生涯的话,要有一颗从剑中悟道的心,不能随便扼杀别人的生命。
他悟到了不同于杀戮的事情。
如果可以的话,不仅借助剑完成自我的塑造,还可以试着从中搜寻治国安民之道。
青年的梦总是自由而远大的。他的理想,目前还单纯只是理想。
因为要实现这样的抱负,是需要在政治上身居要职的。
现在以荒野上的土或水为对象,做的这些事情,却不需要要职、地位、权力,而是眼前力所能及的。武藏因此而燃起干劲和欣喜,决定做好这力所能及的事情。
四
挖掉树根。筛选石块。
将土地整平,同时将大块岩石堆在一旁,以便将来用来建造水利堤坝。
就这样日复一日,从黎明开始到冒出星星的晚上,武藏和伊织不知疲倦地努力开垦着法典之原。有时,会有路过的当地居民,好奇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然后一脸惊讶地说:“建小屋啊,这样的地方能住吗?”
还有诸如这样的谣言流传:“那边是死去的三右卫门和那个小鬼。”
也不光是嘲笑者,还有人特意跑过来,善意地斥责:“那边的那个武士,喂,你们,开垦这里是无济于事的。一旦暴风雨来临,就会前功尽弃的。”
又过了几天,那些人依然发现武藏与伊织在辛勤劳作着。再善意的人也不禁有些恼火。
“喂,还在傻忙活,没必要在这样一个地方建一个蓄水池。”
再过几天,再来看,两个人还是像没长耳朵一样地忙着。
“真是傻子。”
这次那些人真的发火了,认定武藏是一个毫无智慧的白痴。
“在这样一个杂草丛生的河滩上,是无法种粮食的。你们呀,就在太阳底下晒着瘪肚皮,吹笛子过日子吧!”
“你以为不会发生饥荒的吗?”
“不能停下来吗,这简直就是乱来一气!”
“白费力气的家伙,这跟拿个屎袋子没什么区别?”
武藏一边挥舞着铁锹,一边面向土地笑着。
因为听到了这么多责备的声音,伊织时常显得有些不高兴。
“师傅,很多人都不赞成我们这样做。”
“别管他们,别管他们!”
“但是……”
看见伊织要将攥在手里的小石头抛向远处的样子,武藏生气地瞪圆了眼睛,训斥道:“你……不听师傅话的家伙,不配做弟子——你打算怎样?”
伊织就像耳朵不灵了一样,叹了一口气。手里握的石子终是扔了出去。
那颗石子打到附近的岩石上,迸出火花,碎成两半。这样的情景,更让伊织不由得一阵难过,他将锄头一扔,哭起来。
就像说“你哭吧,你哭吧”一样,武藏也不去管他。
啜泣着的伊织,放声大哭起来,仿佛天地间只剩自己一个人一样。
之前伊织曾经打算将父亲的尸体分成两半,然后一个人将尸体抬到山上的墓地去,这是怎样的一种刚勇啊!现在他哭起来的样子,让人恍然明白,他到底还是个孩子。
——父亲!
——母亲!
——祖父。祖母。
看着他拼命地呼唤着地下之人的样子,武藏突然一阵动容。
(这个孩子很孤独。我也很孤独。)
草木也像有情一样,在伊织的哭声中,在黄昏将近的旷野上,随着萧瑟的冷风黯然神伤。
滴答、滴答,天也跟着下起微微的小雨来。
五
“下雨了。可能要有暴雨。伊织,快过来。”
收拾了一下铁锹、锄头等工具,武藏向小屋的方向跑过去。
刚进小屋,外面的雨已经下成一片,天地茫茫一色。
“伊织、伊织——”
原本以为伊织也跟在后面过来了,一扭身发现,伊织根本不在身边,房檐处也不见他的踪影。
从窗户向外望去,惊人的闪电斩断云层,闪烁在旷野间。在呆望着这一切的一个瞬间,手不由得捂住耳朵,一声巨大的雷鸣声在头顶炸开。
脸被从竹窗溅进来的雨水打湿,武藏依旧恍惚地望着外面出神。
每当看到这样的暴雨,经历这样的狂风,武藏总会想起十年前七宝寺的千年杉、泽庵和尚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有今天,完全是托那棵大树的福。
现在的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弟子,虽然他还是一个孩子。可是自己真的有那棵大树那样的无限巨大力量吗,真的有泽庵那样的胸怀吗?武藏回顾了一下自己的成长,突然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但是,对于伊织,不管怎样,自己都必须像那棵千年杉树一样,也必须有泽庵一样的慈悲之心。这也算是对自己曾经的恩人的一点回报吧。
“……伊织、伊织。”
武藏朝暴雨里再次大声喊着。
没有任何回答。只有雷声和从房檐上流下的雨水之声。
“怎么了?”
这样的状况,就连武藏都躲在小屋里,没有出去的勇气。就在武藏担忧之时,雨也渐渐地变小了些,出去一看,这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啊,竟如此倔强。他依旧站在那块耕地上,动也没动。
不由得让人怀疑——
这孩子有点傻吧?
他还是刚刚的那个张大嘴大声哭泣的样子——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像个竖在地头的稻草人。
武藏跑到附近的那个地势稍高的地方,忍不住骂了一句:“傻瓜!”
“快点到小屋里去,淋成这个样子,还要不要身体了。再磨蹭的话,小屋前面一旦形成了河,你可就进不去了啊!”
伊织循着武藏的声音望过来时,居然止住了哭泣,转脸笑了。
“师傅,这个是阵雨,不用急的。看,云都散开了!”
说着,伊织用一根手指指向天空。
……
武藏感觉自己反而被弟子教育了一般,陷入了沉默。
然而,伊织是单纯的——并不像武藏那样有那么多想法。
“来吧,师傅。天还亮着呢,还能干很多活呢!”
就这样,师徒二人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