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距离下总国行德村大概一里的一个荒村。不,住户少到甚至连村子都称不上,大片长满了毛竹、芦苇和杂木的荒野覆盖着这个被称为“法典之原”的所谓村落。
有一个旅人从常陆路的方向走来。从相马的将士们在坂东一带施展无谋之勇、疯狂放箭的时候起,这一带的道路、草丛就如此萧索了。
“咦?”
武藏停下了疲惫的脚步,迷茫地站在荒野道路的岔道口上。
秋天的太阳快要落山了,晚霞染红了水塘。脚下已是一片昏暗,辨不清草色。
武藏找出油灯。
昨天、前天,他都是以山石为枕,度过了漫漫长夜。
四五天前,他还曾在枥木一带的山崖附近遭遇了暴雨,所以身体一直都是有点儿倦怠,可能染了风寒。今夜也同样是无精打采的。哪怕住进茅草屋也好,如果能再有一盏灯和一碗热腾腾的糙米饭,恐怕就是此时最大的幸福了。
“不知从何处飘来潮水的味道……再走四五里应该就能看到大海了。对,迎着海风。”
他于是又继续前行。
但是,不知道这个直觉是否真的可靠。倘若看不到海,也看不到人家的话,今晚又只能蜷缩在秋草里,和胡枝子一起睡觉了。
红色的太阳完全落山之后,今晚也会有很大的月亮爬上来吧。满地都是虫子的叫声,已经吵到耳朵麻木了。虽然武藏轻轻地迈着脚步,这些秋虫还是被惊扰,飞到他的裙裤和刀柄上。
如果是风雅人士的话,此时便可以独品这残阳如血、野道孤旅的意境了。
“你有心情欣赏吗?”
武藏问自己。
“没有。”
他只能这么回答自己。
——思念亲人。
——渴望食物。
——厌倦了孤独。
——肉体对于修行已经疲惫不堪。
这些才是他此时的真实感触。
他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所以仍不放弃痛苦反省中的旅程。从木曾、中山道到江户,在江户停留短短数日,又启程去陆奥。
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半有余了,武藏决定再次向先前逗留过的江户出发。
为什么当初那么着急从江户赶往陆奥呢?是为了追赶以前在诹访留宿时结识的仙台家的家士石母田外记,还给他钱。这些钱是外记偷偷地塞进武藏的旅行包里的,可是对武藏来说,接受这如此之多金钱上的恩惠,是一种心理上的负担。
“如果只是任职于仙台家的话……”
武藏有这种自尊。
“即使因为修行而精疲力竭、缺乏食物、风餐露宿、不断漂泊,我……”
他一想到成功的自己,就会浮起笑容。即使伊达公举着六十余万石来迎接武藏,武藏也不会就此满足,他有更大的愿望。
突然不经意间脚下响起很大的水声,武藏在土桥上停下,望了望昏暗的小溪的凹坑。
二
什么东西掠起阵阵的水声。原野尽头的晚霞还是一片殷红,小溪的凹坑处却已经变得很昏暗。伫立在土桥上的武藏凝神看着。
“是水獭吗?”
不一会儿,他发现原来是一个乡下的孩子,虽说是人类的小孩,居然长着一副和水獭差不多的面孔。
那个小孩也正疑惑地从下往上看着桥上的人影。
“小孩儿,在干什么呢?”
武藏总是一看到小孩就忍不住搭讪。
“捉泥鳅——”
小孩儿说完就又把小网兜浸入小溪里来回搅荡。
“啊,泥鳅啊!”
虽然是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对话,却在这旷野中亲切地回荡着。
“捉到很多了吗?”
“已经秋天了,所以不多。”
“可不可以分给我一点点呀?”
“泥鳅吗?”
“给我抓一把包到这个手巾里吧。我给你钱。”
“很抱歉,今天这泥鳅是要给我父亲的。”
小孩抱着网兜从凹坑里跳上岸来,像栗鼠一样在旷野中飞奔而去。
“机灵的小家伙。”
武藏望着小孩的背影,脸上浮出一丝苦笑。
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朋友又八也应该有过这样的童年吧。
“还有城太郎,初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个小孩儿。”
这个城太郎之后怎么样了呢?现在在哪儿、做什么呢?
和阿通一起失散已经三年了——当时城太郎十四岁,去年十五岁。
“啊,算来都该十六岁了啊!”
他将如此困顿的自己作为老师追随、崇拜。但是,自己给了他什么呢?只是让他生活在阿通与自己之间的夹缝中,徒增旅途的劳苦而已。
武藏再次伫立在原野中。
武藏想起了很多关于城太郎、阿通的事情,一时忘了疲惫和要走的道路。
让人感到欣慰的是秋天的月亮明亮地高挂在空中。有大片的虫鸣声。阿通很喜欢在这样的夜里吹笛子。周围的虫鸣声听起来仿佛阿通、城太郎的声音,仿佛他们此时就在身边。
“啊,有人家。”
前面发现了灯光,武藏不顾一切地向灯光走去。
走进一看,虽说是人家,但是周围的芒草、胡枝子都比这家倾斜的房檐要高。看起来比较像大露台的地方,沿墙壁胡乱爬满了瓠子花。
他又走近了一些。拴在家里的那匹无鞍马突然喷着鼻息发出了愤怒的声音。应该是感觉到了马的异常,紧接着从亮着灯光的房子里也传来了很大的声音。
“谁呀?”
居然是刚刚没有分给他泥鳅的那个孩子。这可真是缘分啊,武藏不由得浮起微笑。
“能不能留我住一晚啊。黎明的时候会马上离开。”
这个孩子这次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武藏的样子,然后很淳朴地点了点头。
“嗯,可以呀!”
三
房子里非常简陋。
要是下雨的话会怎样呢?月光从房顶、从墙壁不可阻挡地挤进房间。
连挂行装的地方都没有。地板上虽然铺着草席,但依旧可以感觉到风的气息。
“叔叔,您刚才说想要泥鳅吧。您喜欢泥鳅吗?”
小孩儿端端正正地坐在前面问道。
“……”
武藏像忘记了回答这个小孩儿的问题一样,只是看着他。
“您在看什么呢?”
“几岁啦?”
“啊?”
小孩儿被这个突然的问题问得有些惊慌失措。
“我的年纪吗?”
“对。”
“十二。”
在当地人中,居然有看上去如此刚毅果敢的孩子。武藏依旧望着小孩儿出神。
脏脏的小脸像未被清洗的莲藕一样。头发也是乱蓬蓬的,散发着小鸟粪便似的味道。但是他充满活力的样子和在污垢中闪闪有神的眼睛,不觉让人赞叹。
“还有一些小米饭。泥鳅已经给我父亲了,您要是吃的话,我下去捉一些。”
“不好意思呀!”
“要喝汤吗?”
“也来些汤吧!”
“等一下。”
小孩儿拉开嘎吱嘎吱响的门板,去了另一个房间。
传来了劈柴、生火的声音。屋子里顿时充满了烟雾,原本贴在棚顶和墙壁上的大量虫子因受不了这烟雾,悉数逃了出去。
“好了,做好了。”
食物被直接摆在地板上。有咸泥鳅、黑豆酱、小米饭。
“很好吃。”
看着武藏吃得很高兴,小孩儿也高兴起来。
“好吃吧?”
“我想对家里的主人也表达一下谢意,他已经休息了吗?”
“不是没有休息吗?”
“在哪里?”
“在这儿。”
小孩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然后就没有什么其他人了。”
通过询问,武藏得知,这户人家原本靠做农活儿糊口,后来父母患病,小孩便自己做起了马夫。
“啊,灯油快燃尽了,您休息吗?”
虽然灯灭了,但是照进的月光提供了足够的光亮。
武藏盖着薄薄的稻草被子,枕着木枕,靠墙边睡下了。
可能是感冒还没有完全好,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会微微冒汗。
武藏因此而梦到了貌似下雨一样的声音。
还好,在夜里仍然齐奏的虫鸣声,不知不觉地将他带到了深睡眠状态。如果不是有磨刀的声音传来,这种深睡眠状态还将持续着。
“呀?”
他一下子翻起了身。
吱、吱、吱,小屋的柱子微微晃动。
门板外有人在磨东西。在磨什么呢?要弄明白这个,不成问题。
武藏从枕头底下抽出刀。静听了一下。
“客人,还没有睡熟吗?”
四
隔壁怎么知道自己起来了?
惊异于这个小孩的敏感的同时,武藏反问道:“半夜三更,你为什么磨刀?”
小孩哈哈大笑。
“原来是这样,叔叔您是怕这个,怕得睡不着觉啊。看起来很强悍的样子,原来是胆小鬼啊!”
武藏默不作声。
他被此时附在少年身上的妖魔般的力量,和他刚刚的回答所震撼。
霍、霍、霍……小孩应该是又开始磨了。想到刚刚那无所畏惧的话语和如此之大的磨刀力气,武藏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
他从门缝向外看去。那边是厨房和铺着草席的二坪小卧室。
借着从天窗照下来的亮光,小孩在专心致志地磨着一柄刃长一尺五、宽六寸的腰刀。
“你要砍什么吗?”
听到武藏的声音,小孩儿只是抬头朝门缝方向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继续拼命磨。不一会儿,闪闪刀光映射过来,小孩儿将附在上面的研磨水擦拭干净。
“叔叔,用这个能把人劈成两半吗?”
小孩儿再次看着武藏。
“这个,要看你的水平了。”
“水平的话,我是有自信的。”
“你要杀谁?”
“我的父亲。”
“什么……?”
武藏吃惊地将门板拉开,
“孩子,你是在开玩笑吗?”
“谁在开玩笑!”
“你要杀你父亲?如果是真的,你还是人吗。即使你是在这旷野中,被当作野鼠或土蜂一类被养大的孩子,也该明白父母双亲意味着什么吧。就是野兽,还有父子亲情呢,你却为了杀害父亲而磨刀。”
“啊……但是,如果不劈开的话,我搬不动。”
“搬去哪里?”
“山上的墓地。”
“什么?”
武藏再次向墙壁的角落里看去。刚才就注意了一下那里,没想到那是小孩儿父亲的尸体。仔细一看,尸体也枕着木枕,穿着比较脏的寻常百姓的衣服。一碗饭、一碗水,还有被盛在木盘里的,刚刚也煮给武藏吃的泥鳅,被供奉在尸体前。
看来这位死者生前最喜欢吃泥鳅。小孩儿在父亲去世后,想起了父亲生前最喜爱的东西——即便已经是深秋了,还是在小溪中拼命地捉泥鳅。
武藏居然在不了解情况的状况下,说出了“能不能分我一些泥鳅啊?”这样无心的话,武藏突然觉得羞愧。因为自己的力气不够大,不能一个人将父亲的尸体搬到山上的墓地——武藏凝视着这个孩子,惊异于他的大胆想法。
“什么时候去世的?你的父亲?”
“今天早晨。”
“墓地远吗?”
“大约半里地,在前面的山头上。”
“拜托别人帮忙搬到寺院不就行了吗?”
“没有钱。”
“我这里有。”
小孩儿摇了摇头。
“我父亲最讨厌受人恩惠。也讨厌寺院。所以,不用了。”
五
这个孩子的一言一行中都透露着骨气。
估计他的父亲也不是凡夫俗子。
武藏于是就不再提钱的事,只是帮着往山上运尸体。
用马将尸体运到山脚后,武藏背起尸体,爬上险峻的山路。
这个被称之为墓地的地方,只是孤零零地躺着一块天然圆石的大栗子树下。周围没有塔形木牌。
掩埋好尸体后,孩子献上花束。
“祖父、祖母、母亲,都在这里安息着。”
说罢,合掌一拜。
这是怎样的宿缘。
武藏也一起为死者祈求冥福。
“墓看起来不是太陈旧,从你的祖父一代开始,就在这里定居了吗?”
“嗯,据说是这样。”
“那之前呢?”
“是最上家的武士,战败落荒而逃时,家谱之类的都被烧掉了。”
“如果是这样的家世的话,祖父的名字起码应该刻在墓石上吧,怎么纹印、年号,什么都没有。”
“祖父临去世时说过,不要在墓石上留下任何字迹。蒲生家、伊达家都有人慕名而来,但自己怎么能再侍奉第二个主人。再说,如果在石头上刻上自己的名字的话,会给先前的那个主人增添耻辱,再加上自己也和平常百姓一般无二了。因此,什么都不能刻上去。”
“你的祖父是叫什么名字呢?”
“三沢伊织。父亲因为是百姓,就叫作三右卫门。”
“你呢?”
“三之助。”
“还有亲人吗?”
“有个姐姐,去了很远的地方。”
“就这一个亲人吗?”
“嗯。”
“从明天开始,你打算怎么谋生呢?”
“还是做马夫吧!”
紧接着小孩儿马上期待地看着武藏。
“叔叔。叔叔是游学武士,一年到头地在行进中吧。带上我吧,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骑上我的马。”
“……”
武藏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注视着已经泛白的旷野,思索着为什么有如此肥沃的原野,这里的人却如此贫穷。
因为大利根的水,下总的海潮,坂东平原不知变成多少次泥塘,几千年的时光里,还有无数的富士火山灰被埋在这里。自然的力量将人类打败了。
当人随意利用土、水这些大自然的力量时,文化才开始诞生。坂东平原还处在人类败给自然的阶段,人类的智慧之眸只是茫然地望着天地之大。
太阳升起,小野兽、小鸟也开始蹦蹦跳跳了。在未开垦的荒野中,鸟兽比人类享受到更多大自然的恩惠,生活得更自在。
六
孩子终归是孩子。
在将父亲葬于土下后回来的路上,就似乎已经将父亲的事情忘记了。不,一方面是忘记了,另一方面,从叶上的晶莹露珠中冉冉升起的旷野的太阳,也帮忙赶跑了生理上的哀伤。
“啊,叔叔,不行吗。我从今天开始也可以——这个马,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乘坐的,能不能将我带上啊?”
下了山之后归去的途中——
三之助让武藏作为客人,骑在马上。自己则作为马夫,牵着缰绳。
“嗯!”
武藏点了一下头,并没有给他明确的回答。其实心里也对这个孩子抱有很大的期望。
但是,想到常年流浪的自己,真的能给这个孩子带来幸福吗,真的能承担起他将来的责任吗?
已经有一个城太郎的先例在那里了。那是一个很有潜质的孩子,但是因为自己还在流浪,还有很多烦恼,终是和他分开了,现在竟然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
(如果,当时不是那样的一种不好的境况的话……)
武藏总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每当想起这些,就会心痛。
(但是,如果只考虑结果的话,人生最终会止步不前。最终乱了方寸。更何况是孩子,谁能保证他们的未来?别人的意志是不能左右他们的。只是,可以培养他们,引导他们向好的方向前进罢了。)
(如果是这些的话,我能做到。)
武藏想,就这样吧。
“嗯,叔叔,不行吗,不好吗?”
三之助继续央求着。
武藏于是说:“三之助,你是想一辈子做马夫,还是想将来成为武士。”
“这个吗……我想成为武士的。”
“成为我的弟子后,能跟我承受任何苦难吗?”
听武藏这样一说,三之助突然放开缰绳,跪拜在马前的露草中。
“拜托了,拜托让我成为一名武士。这也是死去的父亲的夙愿。只是,在今天之前,一直没能遇到可以拜托的人。”
武藏下了马,然后环视着四周,拾起一根合手的枯枝交给三之助,自己也拿起一根。
“现在还不能回答你我们到底能不能成为师徒。拿着这根棍子,朝我打。我要看一下你的潜质,看你究竟能不能成为一名武士。”
“那,如果能打到叔叔的话,就能让我变成武士吗?”
“能不能打到呢?”
武藏微笑着,举起树枝,摆出打斗的姿势。
紧攥着树枝的三之助也认真起来,向武藏这边打过来。武藏并没有让着三之助,三之助好几次都差点摔倒。肩膀被打到,脸被打到,手被打到。
(这下该哭了吧?)
武藏心里想着,可是三之助却不放弃,直到枯枝也断了,他像一名武士一样向武藏的腰部冲过来。
“真是不知深浅啊!”
武藏故意夸张地揪住他的腰带,摔下去。
“什么呀?”
三之助再次跳起来冲过去。武藏这次再次将他抓住,朝太阳的方向,高高举起。
“怎么样,服了吧?”
三之助头晕目眩地在空中挣扎着。
“不服。”
“如果把你摔到那个石头上,你就死定了。这样你也不服吗?”
“不服。”
“顽固的家伙。你这个浑蛋已经败了,快说服了。”
“但是,只要我活着,就一定有机会胜过叔叔您,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服气。”
“如何胜过我?”
“游学练武。”
“如果你学习了十年,我也是学习十年的。”
“但是,叔叔您比我年纪大,会比我先离世吧?”
“……嗯……嗯。”
“那样的话,可以到棺材里打叔叔。所以,只要活着,我就会赢。”
“啊,你这个家伙。”
仿佛遭受了迎面一击一样,武藏避开石头的方向,将三之助抛向大地。
望着站在对面的三之助的脸,武藏拍拍手,愉快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