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开眼,武藏立刻想起自己该干的事——阿通怎么样了?城太郎到什么地方了呢?

“昨晚聊得真尽兴!”

早餐时,武藏在餐厅碰到了石母田外记。二人吃罢早餐,一起踏出客栈,立刻就被淹没在中山道人来人往的客流之中。

武藏观察着来往的行人,不断四处张望。

要是碰见背影和阿通相似的女子,他都会在心里嘀咕:“会不会是她呢?”

外记察觉到他的不安情绪,就问他:“您是不是在找人呢?”

武藏回答说:“是的!”

武藏挠挠头,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外记,并且还告诉外记,自己本打算去江户,可是途中阿通和城太郎丢了,他现在非常担心,打算先找到他们,然后再去江户。因为自己要沿着另一条路去寻找,所以二人只能就此别过,武藏对外记昨晚的款待表示感谢。

外记好不遗憾。

“本打算和您一起去仙台,现在看来是不行了——不过,昨晚咱们都说好了,您要是有时间,请一定到仙台找我。”

“等有时间,我一定会去打扰您的。”

“到时候,我一定陪您好好看看伊达武士的士气。还可以去听一下仙台的民谣。您要是不想听歌的话,咱还可以去欣赏一下松岛的风光。总之一句话,我等您来!”

说完之后,这位一夜之友先行告别,一个人朝着和田峰的方向走去。武藏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难免涌出一丝不舍之情。他在心里决定,一定要找时间拜访一下伊达藩。

在那个时代,旅途中巧遇有缘人的情况并不罕见。因为当时天下风云变幻,今朝不知明日事,有雄才大略的藩主都会大力招揽人才。如果家臣在路上碰见杰出的人才,一般都会向主人大力举荐,这也被视作家臣效忠于主人的一大职责。

“客官!客官!”

有人在后面叫武藏。

武藏本打算往和田方向走,可是中途他又折回来,想到下诹访。等他到了甲州街道和中山道的交岔口时,他又犹豫了,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这时,一个客栈伙计模样的人从后面叫住了他。

虽说是客栈伙计,可他们并不在客栈里帮忙。他们之中,有扛行李的,有拉马的,而且这里正好是往和田方向的上坡路,所以还有专门抬人上山的轿夫。

武藏回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那人一边打量着武藏,一边拱着手,像螃蟹一样走向武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客官,我看您好像在找人啊!要找的人肯定是个富家美女吧?要不就是个小家碧玉?”

武藏没有什么行李,所以根本就未曾打算坐轿子。

武藏觉得这人有些啰唆,摇摇头回应道:“不是了……”

他默默离开这群人。刚走出没几步,心里又犯嘀咕了:“我该往西,还是往东呢?”

他想一切听天由命,自己继续前往江户。但是,他一想起城太郎和阿通还生死未卜,就打消了这一念头。

“要不,我今天在这附近再找找……要是找不到,我再继续往前走!”

这时,旁边的人又插话了。

“客官,您看我们在这儿晒太阳,也没什么事可干。您要是真的找人的话,何不让我们帮您去找呢?”

一人说完之后,其他人也帮着附和。

“费用也不高,您看着给就行了!”

“您要找的人,是年轻女子还是老人呢?”

他们刨根问底,问个不停。

武藏只得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他们:“事情是这样子的……”

武藏还询问他们可曾在街上见过城太郎和阿通。

“这个嘛!”

大伙儿互相对望。

“我们都没见过您说的那两个人。不过我们可以分成三路去找,一路去诹访,一路去盐尻,一路去那边。要是我们帮您找的话,一定能找到的。绑架女子的歹徒应该不会走没有路的荒野,他肯定是走小路了。这地方的小路蜿蜒曲折,要不是当地人很难走出去的。”

“原来如此。”

武藏觉得他们言之有理,也不禁点头表示同意。自己对这一带不太熟悉,要是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不仅搞得自己心烦意乱,而且也难以取得成果。如果委托他们去帮自己找的话,也许很快就可以得到阿通和城太郎的下落。

“好吧!那你们帮我去找吧!”

武藏语气干脆。伙计们齐声说:“没问题。”

他们接受委托之后,就开始讨论如何分头去找,并且还选出了一名代表。那名代表走向前来,搓着手心说:“那个……客官……我真是不好意思开口。我们都是靠卖力气吃饭的人,到现在还没吃早饭呢!我们保证在天黑之前打听到那两人的下落,不知您现在能不能先预支我们半日的工钱,还有打草鞋的钱。这样我们也能吃饱了,好有力气去找。”

“噢!这是应该的。”

武藏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点了一下自己那点微薄的盘缠,就算全部掏空了,也不足以支付这些人的工钱。

武藏只身一人闯荡江湖,他比任何人都能体会到金钱的宝贵——但是,他又绝不是一个痴迷于金钱的人。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不需要去照顾谁。他可以栖身于寺庙,也可以露宿在街头,自己一个人怎么都好说。有时候受朋友照顾,能有一餐饱饭。要是实在没地儿吃了,那也没什么,饿几顿肚子不成问题。

这就是武藏流浪生活的真实写照。

自从遇到阿通之后,所有的花销都是由阿通来负责。乌丸家给了阿通一笔不少的路费,不但解决了行路中的燃眉之急,而且还能分给武藏一些零用钱。

“这些您收着吧!”

武藏把阿通给他的钱全部付给了这些伙计,并且还问道:“这些够吗?”

那人掂量了一下,然后均分给每一个伙计。

“就这样吧!看您也没多少钱,就算给您便宜点好了——客官,您先到诹访明神神社的牌坊那儿等着。在天黑之前,我们肯定给您带来好消息。”

说罢,众人就如同一群蜘蛛,四散而去。

虽然众人已经四处寻找,但武藏觉得自己也不能这么空等着,决定从高岛城出发绕诹访走一周看看。

为了寻找阿通和城太郎的消息,就这么空走一整天,那还是有点可惜。为此,他决定顺便了解一下这里的地貌水文和风土人情,同时打听一下有没有武学大家等……这样才不至于枉费了这一天的大好时光。

但是,武藏走了一天,也依旧一无所获。眼见夕阳西下,武藏来到了约定的诹访明神神社,然而牌楼附近却空无一人。

“啊!累死我了!”

武藏自言自语,一屁股坐在了牌楼的台阶上。

也许是太疲惫的缘故,他的自言自语听起来更像是一声叹息,这在武藏身上是很少见的。

依旧没有人来!

武藏有些闷得慌,他在宽阔的神社庭院内走了一圈,又回到了牌坊底下。

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黑暗中,武藏听到什么东西踢地的“咚咚咚”之声,这声响把他拉回到了现实世界中——他走下台阶,发现在丛林深处有一栋小木屋,里面拴着一匹白色的骏马。刚才听到的声响正是这白马踢地面发出的声音。

“这位浪人,有何贵干?”

一个穿着白褂,正在喂马的男子瞧见武藏,回头问他。

“都这么晚了,你还在神社干什么呢?”

白衣男子眼中透出怀疑的目光。

武藏向他说明缘由,并解释自己不是坏人。那男子听完之后,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乐死我了……”

武藏不知对方为何狂笑,心中涌起一股不悦。那名男子继续大笑着说:“亏你还是个闯荡江湖之人,怎么能信那些浑蛋的话。他们就是一群如苍蝇一般的无赖,拿了钱之后,早就跑了,又怎么会帮你花一天工夫来找人呢?”

听完男子的话,武藏问道:“那他们说分头去找,难道是骗我的?”

这回那名男子看武藏挺可怜的,便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真的被骗了。我白天在后山的杂木林中看到一群伙计,他们围坐在一起喝酒赌博,说不定那些人就是骗你钱的那一帮人。”

说完之后,那名男子又向武藏举了几个例子,告诉他在诹访和盐尻一带来往的人群中,有很多这样的伙计,专门骗取路人的钱财。

“其实世间都一样,以后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要注意了!”

那名男子说完之后,提起空的饲料桶,自己一个人走了。

武藏茫然地站在那里。

“……”

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幼稚。

他一直自负于自己在剑术上的天衣无缝,可是一踏入俗世,就被一群不入流的客栈伙计给骗了。可以看出自己的社会经验是多么的不足了!

“唉,没办法啊!”

武藏长叹一声。

他并不是心疼那些钱,只是觉得自己这么幼稚,以后要是带兵打仗,统率三军,还表现得这样天真,那可怎么办啊?

武藏觉得自己应该谦虚一点,多向俗世的凡夫俗子学习。

他又回到牌楼下,忽然发现在自己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有个人已经站在了那里。

“喂!客官。”

那个人在牌楼前面四处张望,看到武藏的身影之后,立马从台阶上迎下来,告诉武藏说:“我们只打听到你要寻找的两人中的一位,天太晚了,所以特意赶回来向您汇报。”

“嗯?”

武藏倍感意外——定睛一看,原来是早上那帮伙计中的一人。

刚才在马棚前还被嘲笑受骗了,可现在却有人回来汇报,所以武藏才露出意外的神情。

武藏同时也了解到,虽然有十几个人拿着自己给的半日工钱去吃喝玩乐了,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骗子,其中也有实在人。想到这儿,武藏就备感欣慰。

“你打听到的那个人,是城太郎呢?还是阿通呢?”

“我打听到奈良井的大藏先生的下落了,他正带着城太郎!”

“真的吗?”

即使是这点消息,武藏还是放心不少。

这位老实的伙计向他诉说了事情的始末。

“今天早上,我们拿了半日的工钱之后,很多人根本没打算帮您去找人,而是去赌博了。只有我听到您的诉说之后,感到您挺可怜的,于是便走遍了从盐尻到洗场的每一个驿站,向每一个我认识的人打听那两人的下落。可是,无人知晓那女子的下落。后来,在中午用餐时,从一家客栈的侍女那里听说奈良井的大藏先生今天中午才离开诹访,然后越过了和田峰。”

“谢谢你的消息。”

武藏想给这人一点酒钱,以奖励他的正直和功劳,只可惜囊中的盘缠都被那群狡猾的伙计给骗光了,现在身上剩的只有今晚的饭钱。

武藏自己在心里琢磨:“我总得表示一下吧!”

然而,自己的随身物品中,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因此,武藏决定晚饭不吃了,省出饭钱奖励给这名伙计。武藏将口袋里剩的钱全部赏给了那人。

“谢谢!谢谢!太谢谢了!”

老实的伙计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却得到了额外的奖赏。这让他有点感激涕零,他将赏钱捧在额头,再三地向武藏道谢,然后离去。

武藏现在连一个钢镚儿也没有了。

武藏望着那人的背影渐渐远去。钱全部给了别人,现在突然有点穷途末路的感觉,更何况自己的肚子自傍晚就开始叫个不停了。

不过,话说回来,把钱赏给那个正直的伙计,要比填饱自己的肚子更有意义。现在,那个伙计知道了正直可以得到奖赏,那么等他以后再遇到其他路人时,也会以正直的心去对待。

“对了……我与其在这里住一宿,还不如立即翻过和田峰,去追赶大藏先生和城太郎呢!”

武藏忽然意识到,如果能在今夜翻过和田峰,那么明天或许就能够追上城太郎。武藏已经好久没有走夜路了,他立即离开诹访的神社,只身一人踏入茫茫黑夜。

也许是由于生来就孤单一人的缘故,武藏非常喜欢暗夜独行。

在黑暗中,他数着自己的脚步,听着大自然发出的天籁之音,忘掉了所有的忧愁,剩下的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领会到的快乐。

当他身处嘈杂的人群,心中升起的反而是难言的寂寞。当他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黑夜里,内心却变得心潮澎湃。

这是因为在黑暗中,曾经无法表达的心情这时全都浮现出来。除了能够冷静地思索世俗琐事之外,甚至可以脱离自己的形体,犹如去观察别人一样,冷静地洞察自己。

“嗯!那儿有灯光!”

武藏在黑夜中踽踽独行,远处现出的一点灯光,还是给了他很大的安慰。

那是民宅的灯火。

当他的意识回归本身之后,对人的那种依恋和眷念又使他的内心悸动不已。武藏已没有心绪去思考这种矛盾,他现在只想:“好像有人在烤火,我也过去烤一下吧!顺便把被露水打湿的衣袖烤干。哎呀,肚子好饿啊!要是能再有点残羹剩饭就好了!”

武藏快步向灯火处走去。

此时夜已过半。

武藏离开诹访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大黑了!走过落合川的小桥之后,他就一路爬山,刚刚翻过了一座小的山峰,前面还有和田峰和大门峰两座大山在等着他。

这两座大山的山脚连在一起,形成一片广阔的湿地。就在那湿地尽头,闪烁着点点灯光。

走近一看,原来是一间驿站茶馆。屋檐下立着四五根拴马桩。屋里传出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一个男人粗声大气地说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武藏站在那里有些迟疑,在这大山深处,且又是深夜,这些人会是些什么人呢?而且他现在身无分文,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

如果这只是普通的农家或樵夫家,大可拜托对方让自己歇歇脚,而且讨碗残羹剩饭来填饱肚子也不成问题。但这里是做生意的茶馆,即使喝一杯茶水也是必须要付钱的。

武藏身上一个钢镚儿也没有,可是空气中飘来的阵阵饭菜香,更加勾起了他的饥饿感,让他挪不动步。

“干脆告诉他们实情,我拿东西抵饭钱得了!”

现在能够抵付饭钱的,只有他背着的武士修行包中的一样物品。

“打扰了!”

武藏叫门前,内心经过了激烈的挣扎,最终还是决定进去讨碗饭吃。而对正在屋内吵吵嚷嚷的那些人而言,武藏的出现也显得异常突兀。

“……”

大家都吓了一跳,顿时安静下来,用惊讶的眼神望着武藏。

房屋正中的房梁上垂着一个大挂钩,上面挂着一口大锅,里面炖着猪肉和萝卜。大锅下面,简单挖了一个坑,木柴在里面旺盛地燃烧着。众人没有脱鞋,围坐在大锅旁边。

三个浪人,或坐在矮凳上,或坐在酒桶上,他们吵吵嚷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还把酒壶埋在炭火中加温。店老板背对着门口,在里面切着咸菜,并且还和他们胡乱侃着大山。

“什么事啊?”

一个目光犀利,梳着半月形发髻的浪人代替店老板问道。

猪肉汤的香味,加上屋内温暖的炭火,使得武藏更加饥渴难耐。

刚才问话的那个浪人好像又问了什么,但武藏没有回答,径自走进屋内,坐在了一个矮凳上。

“老板,给我来碗肉汤,再给我来份米饭。”

店老板很快就端上了一份冷饭和一碗肉汤。

“客官,您这是要连夜翻过山岭吗?”

“嗯!我今天走夜路。”

武藏拿起筷子,三两口就把汤喝完了,又问店老板要了第二碗。

“白天时,你们可曾看见奈良井的大藏先生,带着一个小孩翻过了这座山峰呢?”

“嗯,没看见——藤次先生,你们有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两个人呢?”

店老板问大锅对面的三个浪人。他们正坐在一起,吆五喝六地喝着酒。

“我们也没看见!”

三人异口同声地摇头说道。

武藏吃完之后,又要了一碗肉汤。现在他身上暖和了,也吃饱了,开始考虑如何付饭钱的事了。

要是在吃饭之前,把事情说清楚就好了。刚才那三个浪人喝得正欢,再说武藏也不希望得到他人的怜悯,所以就没说自己没钱的事儿。可是现在吃完了,要是店主人不同意自己吃白食,那可怎么办呢?

武藏决定了,要是老板不答应的话,就用自己带的物品抵饭钱。如果老板都不满意的话,那就只好赔上自己的刀笄了。

“老板,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说实话,我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不过,我绝对不是想吃霸王餐,我能不能用别的东西抵一下饭钱啊?”

没想到店老板非常和气。

“可以啊!不过你要拿什么东西抵呢?”

“是一座观音像。”

“这种东西?……”

“这不是什么名家的作品。只是我在旅途中,用古梅木刻的一个小的坐像观音。可能不值这顿饭的饭钱……不过,还是想请您先看一下。”

武藏解开自己背着的武士修行包。这时,对面的三个浪人,也都放下酒杯,注视着武藏的一举一动。

武藏将包裹放在膝上。这个包裹是将雁皮纸搓成细线,浸泡柿核液之后编制而成。闯荡江湖的武士一般都会将自己的贵重物品放在随身的包裹里,可是武藏的包裹内除了他刚才提到的木雕观音之外,只有一件贴身衣服和一些寒酸的笔墨用品。

武藏抖了一下包裹,这时从里面骨碌出了一样物品。

“呀?”

茶馆老板和三个浪人不约而同地叫出了声。武藏看着脚边的东西,一时语塞,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是一个钱包。

庆长小金币,以及其他的银币、金币撒了一地。

武藏心中纳闷:“这是谁的钱?”

其他四人也都充满疑惑,大家都屏气凝神,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钱币。

武藏又抖一抖包裹,这时从里面又掉出一封书信。

武藏也感到有些奇怪,他捡起书信一看,原来是石母田外记留给自己的。

里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送给先生一点路费。

话虽这么说,可是留的钱数真的不少。武藏明白石母田外记的用意,他是希望通过这种方式给对方留下好感,以使对方将来能为自己所用。在那个时代,其实不只是伊达政宗,各国大名也都采取这一政策来招揽人才。

自古以来,招揽有为之士并非易事,尤其是近来风云变幻,各国更需要有能力的人才。关原之战以后,流散于各地的浪人比比皆是,但其中真正有才的人士却是凤毛麟角。各国大名求贤若渴,若碰见有为之士,即使给出数百石、数千石的厚禄也在所不惜。

俗话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现在各藩国都在拼命地寻找“良将”,如果能够碰见好的将才,那必将用尽所有的方法,施尽所有的恩惠将对方收入自己麾下。如果不能收入自己麾下,那么签订对自己有利的密约也行。

为了求得人才,大阪城的秀赖不惜为后藤又兵卫花费巨资,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实。关东的德川家康也通过调查得知——大阪城每年都会送许多金银财宝给在九度山中隐居的真田幸村。

隐居的真田幸村根本用不了那么多的生活费,他将金银散发给数千人,从而使这些人有了生活来源。于是在关原之战爆发之前,有许多人隐藏于市井街道,游手好闲。

伊达政宗的家臣,听闻武藏在下松的英雄事迹之后,立即就想把他招揽到主人的门下。

外记肯定是想用这些钱来讨好自己!

这笔钱可真不好用啊!

如果用了,那便欠他一个人情。

如果不用的话,这饭钱可怎么付啊?

武藏在心中自己开导自己。

“就因为见到了这些钱,所以才会这么矛盾。得了,就权当没看见好了,这也就不用矛盾了!”

想完,武藏就立刻蹲下,将地上的钱捡起来包好,放回自己的包裹中。

“老板,就用这观音像抵饭钱吧!”

武藏把手中的观音像递给老板。可是,这次店老板却面露不悦:“不行,这东西不能抵!”

老板拒绝伸手去接。

武藏问他为什么不能抵饭钱。老板回答说:“你还问我为什么?客官,你说你身无分文,想用观音像来抵账。要是真的话,我可以答应你……你要是别让我看见也就罢了,你明明带了那么多钱,却想用这观音像来抵饭钱,这怎么能行呢?快点给钱吧!”

本已喝得醉醺醺的三个浪人看到那么多钱之后,也都清醒了,双眼放出贪婪的目光,垂涎欲滴地站在那里。现在听店老板如是说,他们也都站在后面附和着。

武藏想向对方讲明这钱并不是自己的,但他转念一想,这样的解释实在是太愚蠢了。

“那好吧!……我给你钱吧!”

武藏没办法,只好掏出一枚银币,递了过去。

“哎呀!我没零钱找你啊!……客官,你有零的吗?”

武藏又翻了一下钱包,里面的最小面值就是银币了,剩下的都是庆长小金币和别的金币。

“不用找了,就当茶水费用吧!”

“那真是太谢谢您了。”

店老板的态度出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既然已经动了这笔钱,那就没必要再藏着掖着了,武藏干脆将钱包绑在了裤腰带上。他打开包裹,将观音像放回原处,然后背起行囊,准备出发。

“不用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走吧!”

店老板往炉膛内添加木柴,武藏趁机走到屋外。

夜已经很深了,武藏也吃饱了!

武藏打算在天亮之前,越过和田峰和大门峰。若是在白天,可以欣赏到这一带高原上盛开的石楠花、龙胆花和薄雪草等。但此刻在深夜,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能看到白茫茫的露水铺满了大地。

虽然地面上的花看不见,但漫天的繁星,看起来却犹如大片星星的花海。

“喂——”

大约走出两千米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后面叫他。

“客官,你有东西落在茶馆了!”

原来是茶馆中三个浪人中的一人。

他跑到武藏身旁,喘着粗气说:“你走得可够快的啊!在你走后,我们发现了这枚银币,是你掉的吧?”

那个浪人托着一枚银币,递到武藏眼前,看来他是为了还这枚银币,特意追过来的。

武藏表示那钱不是自己的。但是,那个浪人却摇着头,坚称那是武藏的钱包掉落时,其中一枚银币滚到了房间的角落里。捡的时候也没注意,结果就落在那里了。

武藏根本不知道外记给了多少钱,听那浪人这么一说,他觉得也许是真的落了一枚。

武藏行了一礼,接过银币,将它装入袖子内部的口袋里。虽然那个浪人干了一件好事,但武藏丝毫没有感激他的感觉。

“冒昧地问一句,您的武功是跟谁学的啊?”

浪人跟在武藏旁边,亦步亦趋。

“没人教我,是我自己创的。”

武藏的语气透出一股不耐烦。

“你别看我现在沦落到这深山里了,其实我以前也是武士的!”

“哦!”

“刚才一起吃饭的那两人也和我一样。俗话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我们都在等待时机,重出江湖呢!也许不会像佐野源左卫门那么好运,但只要战事一开,我们还是准备腰系山刀,身披盔甲,追随有名的大名冲锋陷阵,再展昔日风采。”

“你是大阪派,还是关东派?”

“我才不管哪派呢!若不见风使舵,那我一辈子也别想出人头地!”

“哈哈哈!你说得也对!”

武藏根本不想理他,所以迈开大步往前走,想早一点摆脱他。可是,那个浪人也加快了步伐,紧紧地跟在身后。

而且更令武藏讨厌的是,那个浪人老是在自己的左侧蹭来蹭去的。这个部位是武士最忌讳的一个位置,因为它会直接影响到拔刀的动作。

武藏明白这浪人凶险的意图,他故意将身体左侧露出破绽,以让对方有机可乘。

“武士先生,若您不嫌弃的话,就到我家去住一宿吧!……和田峰的前面还有一座大门峰,对不熟悉路况的人来说,很难在天明之前翻过这两座大山的。更何况再往前走,道路就越来越艰险了!”

“谢谢您的提醒,那就麻烦到您府上借住一宿了。”

“好啊!好啊!就是条件简陋一点,不知您能不能适应?”

“没关系,只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可以了。你家在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前面,沿着这个山谷,往左前方爬五六百米就到了。”

“你住的地方还真够隐蔽的啊!”

“刚才都跟您说了,我们是暂时隐居在此,在等待时机呢!我和那两个人住在一起,平时靠采些草药,狩些猎物为生。”

“你出来了,他们两人还在那里干什么呢?”

“他们还在茶馆喝酒呢!他们经常喝得烂醉如泥,每次都得我把他们扛回去。今夜,我可不管他们了。……噢,武士先生,下了这个小陡坡就是谿川的河滩,路不好走,您可千万要当心啊!”

“要到河对面去吗?”

“嗯!……谿川的最窄处有一座独木桥,过桥后,往左拐就到了……”

浪人说完之后,就在小陡坡中央停了下来。

武藏头也不回,径直走上独木桥。

那个浪人突然跳下陡坡,抬起独木桥的一端,想把武藏给扔到湍急的河流中。

“你要干什么?”

这时,武藏迅速从独木桥上弹跳起来,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站在了河中央的一块岩石上。只听一声惨叫:“——啊!”

独木桥应声落入水中,激起大片白色水花。就在这些水花完全落定之前,武藏腾空跃起,拔出自己的长剑,瞬间砍掉了这个卑鄙小人的头颅。

在此紧急情况下,武藏绝不会去关注一具尸骸。被砍掉头颅的尸体踉跄了几步之后,“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武藏也做好了再次发起攻击的准备。武藏的头发犹如秃鹫的羽毛一般,根根竖立,眼睛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

“咣”的一声,河流对面传来震彻山谷的巨响。

毫无疑问,那是猎枪发射子弹的声音。子弹“嗖”的一声,打在了武藏身后的崖壁上。

武藏的经验告诉他,子弹不会射中同一个地方两次。所以,他在第一发子弹落定之后,迅速扑倒在刚才子弹射入的地方。然后,他仔细观察对岸的情况,发现有一个红点,犹如萤火一般,正在一晃一晃地闪着红光。

两个人影悄悄地向河岸爬来。

先去见阎王的那个浪人骗武藏说那两个朋友在茶馆喝得烂醉如泥,其实他们早就绕到前面埋伏起来,静待武藏的到来。

这一切,武藏早就预料到了。

刚才那个浪人说的什么以狩猎啊、采药啊为生,这全都是一派胡言。他们的真实身份就是一群货真价实的山贼。

不过,刚才那个浪人所说的“等待时机”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武藏身上带着那么多钱,这对他们来说,绝对算得上是一个绝佳时机。

没有任何一个盗贼愿意自己的子孙后代继续从事盗贼这一行当。他们也是在乱世当中为求生存,所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现在各藩国盗贼横行,山中的贼、农村的贼、城镇的贼,各种各样的贼到处可见。等哪一天天下大乱,战争爆发,这些人就会扛起生锈的武器,穿上破旧的盔甲,跟随某个大名冲锋陷阵,恢复他们正常人的身份。可惜的是这些人求的只是生存,他们没了在下雪天和友人焚梅煮酒的那份雅兴,也没了静待时机,并且将一切置之度外的那份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