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太郎刚踏进篱笆墙的大门,就大声喊道:“阿通姐!我回来了。”

屋子周边盘绕着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城太郎没有直接回屋,而是一屁股坐在小溪旁,“哗啦哗啦”地洗着小腿上的泥巴。

山月庵是一座茅草屋,门楣上方有一块木匾额,上面用白漆写着“山月庵”三字,此外还有小燕子留下的白色粪便痕迹。这会儿,正有一群小燕子站在上面,一边“叽叽叽”叫个不停,一边俯视着正在下面洗脚的城太郎。

“噢!好凉!好凉呀!”

冰凉的溪水刺得他眉头紧锁,但他仍然没有把脚拿出的念头,继续用脚拨弄着溪水。

这条小溪从附近银阁寺的院内流出,清冽无比,比洞庭湖的水更加清澈,也比赤壁的明月更加清冷。

但是,小溪周边的土地却是温暖的。在城太郎的身边,紫罗兰开了一地。城太郎眯起眼睛,独自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

洗了一会儿,他将自己湿淋淋的脚在草地上蹭了几下,然后就沿着走廊静悄悄地走回屋子。这处宅院本是银阁寺一位和尚的闲宅,空着也是空着,后来在乌丸家的说合下,和武藏在瓜生山分手后的翌日阿通就住了进来。

之后,阿通一直在此养病。

当然,下松路口决战的消息也悉数传到了这里。

在那天,城太郎就像信鸽一样,在下松战场和山月庵之间来回跑了不下几十次,一有新的消息就会立即报告给阿通。

城太郎相信,对阿通的身体来说,武藏平安无事的消息要比任何药都要管用。

得到武藏平安无事的消息后,阿通的脸色日渐红润,现在都能靠着桌子坐一会儿了,这也充分证明城太郎的判断是正确的。城太郎一度非常担心,要是武藏在下松一战中战死了,那么阿通也肯定会随他而去。

“喂!阿通姐,我饿了!你在做什么呢?”

阿通望着精力十足的城太郎。

“我从早晨一直坐到现在。”

“你老这么坐着,不烦吗?”

“虽然我的身体不方便,但我的心是自由的啊!城太郎,你今天起那么早,去哪里玩了啊?那边的提笼里有昨天人家给的粽子,你快去吃吧!”

“粽子先不着急,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事?”

“是关于武藏的。”

“啊?”

“听说他在比睿山。”

“啊?他去比睿山了?”

“我打听了好几天,要不我出去这么早干什么呢?今天终于打听到消息了,他就住在东塔的无动寺。”

“……那就好!……他没事就好!”

“我们快去找他吧,不然他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呢!我先吃个粽子,然后就去准备。阿通姐,你也快去准备一下……咱们这就到无动寺找他去!”

阿通静静地望着远方,她的目光穿过屋檐,射向天空,心也早已飞到武藏所在的地方。

城太郎狼吞虎咽地吃了点粽子,然后挎起个包袱,再次催促道:“阿通姐,我们走吧!”

可是,阿通却一直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出发的意向。城太郎愤愤不平地诘问道:“怎么了?”

“城太郎,我们还是别去了。”

“啊?”

城太郎感觉自己被耍了,内心有些不快,嘟起嘴说:“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

“唉!女人啊!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招人嫌。心里早就恨不得飞过去,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可是又说不去了!”

“你说得没错,我现在恨不得立即飞到他身边。”

“那好啊!我们现在就快点去吧!”

“只是……只是,城太郎,那一天,当我在瓜生山见到武藏后,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于是就把心里话全说了。而武藏也对我说,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他现在还活着,这不是又能见了吗?我们还是快走吧!”

“我不!”

“你真决定不去了啊?”

“虽然武藏在下松一战中获胜了,但他的内心是否已经释然,以及为何要蛰居于比睿山,这些我都还不知道。而且,他还对我说了那样的话。当我放开他衣袖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我们之间的缘分已经尽了。所以,即使我现在知道了他的住所,只要他不主动叫我去,我又怎么能去呢?”

“哎呀!要是十年、二十年,武藏师傅都不来找你,那还真不去见他了吗?”

“嗯,不见!”

“就这么一直坐着,天天看天度日?”

“嗯,就这么度日!”

“阿通姐,你真是个怪人。”

“你不了解他的!可我能够了解。”

“了解什么啊?”

“武藏的心啊!在瓜生山和武藏诀别之后,我比之前更了解武藏了。这种感觉应该就是信任吧!之前,我一直特别仰慕武藏,一直苦苦地爱着他。在你面前,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当时我真的觉得爱得好辛苦,并且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信任武藏……可是现在不同了,我非常信任他,我觉得我们两人无论是生与死,还是相聚与别离,心都是连在一起的,在天如那比翼鸟,在地如那连理枝。所以我一点也不孤单……我现在只是在祈祷武藏能在剑道修行的路上越走越远!”

城太郎静静地听着阿通的倾诉,但突然大声喊道:“你骗人。女人都只知道撒谎——好了,是你自己说的不想去见武藏师傅了,以后你要是再哭天抹泪的话,我可不管了啊!”

城太郎气得肚子鼓鼓的,看来这几天的努力又是白费了,直到晚上他都没说一句话。

入夜不久,庵外映出了火把的红光,并且传来了“哐哐哐”的叩门声。

乌丸家的武士将一封书信交到城太郎手中。

“武藏师傅以为阿通小姐还住在我府,所以派人将这封信送到了我家府上。我家大人听说是武藏师傅的信,立即让我给送了过来,并顺祝阿通小姐身体安康!”

武士说完,就回去了。

城太郎把信拿在手上,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

“啊!真的是武藏师傅的信,要是武藏师傅在下松战死了,那么就不会写这封信了……怎么只有给阿通姐的,没有给我的呢?”

阿通从屋内走出来。

“城太郎,刚才大纳言府上有人来,是不是来送武藏的信啊?”

“是啊!”

城太郎故意将书信藏在身后,逗阿通说:“反正你的主意已定,来信又有什么用呢?”

“把信给我!”

“不给。”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坏呢?快给我!”

她一着急,眼泪又快落了下来,城太郎只好把信交给她。

“快看吧!明明想去见他,我说一起去吧,可是又死要面子活受罪,怎么都不去!”

阿通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她赶紧跑回屋里,在灯下打开书信。信纸,白嫩的手指,连同灯芯上的火光一起颤抖着。

收到书信之前,阿通就像着了魔一样,她刻意把灯调得特别亮,而且内心乐开了花,特别舒畅。现在她知道了,原来这是好的预兆。

那一次

你在花田桥上等我良久

这一次

换我在唐桥上静静等你

我会先你一步到大津

牵着牛儿在濑田唐桥上

等候你的到来

心中有无尽的话儿

想对你诉说

阿通确信这真是武藏写来的书信,上面的笔迹是那么熟悉,而且还带着一股墨汁的清香。

黑黑的墨迹在阿通眼中,就宛如一道道彩虹。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晶晶亮的泪珠。

这不是在做梦吧!

过度的欣喜让阿通的大脑暂时出现了空白——阿通禁不住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

长恨歌》中记载,安史之乱时,杨贵妃被缢死。战乱平息之后,唐玄宗返回长安,日夜思念杨贵妃,于是命道士四处寻其魂魄。道士上穷碧落,下探黄泉,最终在海上的蓬莱仙宫中找到一位花貌雪肤的仙子。此位仙子正是已在仙界的杨贵妃,道士向其诉说了唐玄宗的相思之苦,仙子听后,既惊愕又欣喜。

阿通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就和那位仙子如出一辙,欣喜得都有些茫然了。一封短短的书信,阿通怎么看都看不够,反反复复地读了许多遍。

她本来想对城太郎说:“要是等人的话,会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得了,我们还是尽快出发吧!”

但是,她已被欢欣冲昏了头脑,自己一个人在那儿自言自语,还以为正在跟城太郎说呢!

她很快就收拾妥当,然后给山月庵的主人、银阁寺的僧人以及曾帮助过自己的人一一写了感谢信。接下来,她穿上鞋子就冲出门外。

她对坐在屋子里生闷气的城太郎说:“城太郎,你不是已经收拾好了嘛!我们快走吧!我还要锁门呢!”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城太郎坐在那里闹别扭,摆出一副任谁也别想挪动他的架势。

“城太郎,你生气了啊?”

“当然生气了!”

“为什么呢?”

“因为阿通姐太任性了——我好不容易打听到武藏师傅的下落,本来想和你一起去见他,可你又不去了!”

“我不是已经向你解释过了吗?这次是武藏主动给我写的信,我当然要去了!”

“哼,别提那封信的事儿了!一个人在那儿偷偷地看,也不让我看一眼。”

“呀!我疏忽了,是我不好!城太郎,对不起了!”

“算了,我现在不想看了。”

“得了,别气鼓鼓的了,把信给你。你说这是不是很稀奇,武藏竟然主动写信给我,这还是第一回!而且他还那么温柔,说一定等我前去,这也是第一回呢!自我出生以来,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城太郎,你就别生气了,快带我去濑田,好吗……喂!你这孩子怎么气性那么大啊?快别生气了!”

“……”

“城太郎,你自己不是也非常想见武藏师傅吗?”

“……”

城太郎默不作声地将木刀插入腰间,然后将之前打好的包袱斜挎在背上,一阵风似的跑到了庵外。只见阿通站在那里还不知就里,城太郎却已经转身,用剑鞘指着她说:“要去就快走啊!别在那里磨磨蹭蹭的了,不然我可把你锁在里面了!”

“呀!你这孩子太可恶了!”

二人连夜翻过了志贺山。城太郎的怨气还没消,一路上闷不作声。

城太郎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一会儿摘片树叶,吹吹叶笛子,一会儿哼哼小曲儿,还不时地踢踢小石子,显出一副无处发泄情绪的样子。阿通见状,故意找话说:“城太郎,我给你带了一样好东西,刚才忘了给你,现在给你吧?”

“什么啊?”

“竹叶糖!”

“嗯?”

“前天,乌丸大人不是派人送了一些点心来吗?还剩一些呢!”

“……”

城太郎既没说要,也没说不要,只是一个人闷不作声地走在前面。这可把阿通给害苦了,她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依然紧紧地跟在后面。

“城太郎,你要不吃的话,我可给吃了!”

这时,城太郎的怨气终于有些缓解。

当他们登上志贺山的时候,北斗星已经泛白,天边的云彩也渐渐现出色彩,天就要破晓了。

“阿通姐,累坏了吧?”

“嗯!一直在爬山,累死我了。”

“接下来就是下坡了,下坡就轻松了……呀!你看到那个湖了吗?”

“那是琵琶湖吧!濑田在哪边呢?”

“那边。”

他用手指着。

“虽然武藏师傅说会等你,但他能去这么早吗?”

“别着急,还早呢!到濑田至少还得半天时间。”

“哦!不过从这里看过去,感觉很近的呀!”

“我们要不要休息一下啊?”

“好吧,那就休息一会儿吧!”

现在,城太郎的怨气已经完全消了,他蹦蹦跳跳地去寻找适合休息的地方。城太郎发现了两棵巨大的合欢树,他赶忙招呼阿通说:“阿通姐!阿通姐!这棵树下没有露水,来这儿啊,就坐这儿休息吧!”

二人靠着合欢树坐了下来。

城太郎问道:“这是什么树啊?”

阿通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回答说:“这是合欢树。”

接着又说:“我和武藏小时候经常在七宝寺里玩耍,那所寺庙里就有这种树。等到六月份的时候,整棵树上都会开满淡红色的花,那种花就如同丝线一般。这种树的叶子比较奇怪,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所有的叶子都会合到一起,就跟睡着了似的。”

“哦,怪不得叫睡觉树呢!”

“不对,不是睡觉树,是合欢树。虽然发音一样,但是汉字的写法却不一样。”

“为什么呢?”

“至于为什么,我也没想过,可能是别人借用了汉字,却仍用原来发音的缘故吧!……你看这两棵树,即使不叫那个名字,看起来是不是也非常像欢乐地靠在一起?”

“别扯了,树木哪分欢乐还是悲伤啊?”

“城太郎,你仔细看看这山中的树木,就会发现有的树正在独自快乐,有的树正在暗自神伤,还有的树和你一样,正在哼小曲儿呢!不过大部分树木都是看不惯这个世道的。石头也是同样的道理,不信你去问懂石头的人,他们肯定也会这样对你说。所以说树是有生命的,他们有自己的欢乐和悲伤。”

“经你这么一说,我也这么觉得了——那么你觉得这两棵合欢树正在想什么呢?”

“其实我挺羡慕它们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

白居易曾写过一首叫作《长恨歌》的诗。”

“怎么讲?”

“在《长恨歌》的末尾有这么两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诗中所说的‘连理枝’,大概指的就是这样的合欢树吧!”

“连理?是什么意思啊?”

“说的是两棵树,它们的枝与枝,干与干,根与根相互交织在一起,好得就像一棵树一般,它们共同昂首挺立在天地之间,一起享受着春华秋实的快乐。”

“哎哟!你这不是在说你和武藏师傅吗?”

“城太郎,别乱说话!”

“好好好,我不说了!”

“天快亮了,今天的朝霞好美啊!”

“鸟儿也出巢了。我们这就下山,找个地儿吃早饭去!”

“城太郎,你怎么不哼小曲儿了?”

“哼什么呢?”

“就白居易的诗歌吧!城太郎,你还记得乌丸家的家臣教你的那首诗吗?”

“是《长干行》(43)吗?”

“对,就是那首诗,你哼一下吧!哪怕像背书似的也无妨。”

城太郎立即开口吟诵上了:

妾发初覆额,

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

绕床弄青梅。

“是这首诗吗?”

“嗯!你继续!”

同居长干里,

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

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

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

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

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

……

背到这里,城太郎猛地站了起来,催促听得入迷的阿通。

“我不想背书了,肚子都快饿扁了。阿通姐,我们快点去大津吃早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