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留在茶馆等待黄昏的来临。不,更确切一点应该是等待送信的老板娘归来。

时间刚过中午,离天黑还有小半天,就这么干等着,武藏自己都觉得非常无聊。他像抻橡皮糖一样,抻了抻自己的身体。然后,又模仿起在桃树下睡觉的母牛,也把自己的身体横放在了茶馆一角的床榻上。

今天起得早,而昨晚一宿又几乎没合眼,躺下不一会儿,武藏就进入了梦乡。武藏梦见了两只蝴蝶,他在梦中觉得一只蝴蝶是阿通,另一只蝴蝶是自己,两只蝴蝶正在绕着连理枝翩翩起舞。

一觉醒来,武藏发现太阳已经西下,阳光也射到了屋子的深处。茶馆里人声鼎沸,仿佛在一觉之间就换了一个世界。

在这山谷下,有一个采石场。一到休息时间,采石场的匠人就会会集到茶馆,吃点东西,狂饮一通粗茶,再畅快地聊聊天。

“总之,实在是太差劲了。”

“你是说吉冈门的人吗?”

“当然喽!”

“这次丢人丢大发了,那么多弟子,没有一个拿得出手。”

“都怪第一代拳法师傅太厉害了,所以世人才会如此高估吉冈门的实力。可是无论第一代多么厉害,到了第二代就差多了;等到了第三代,那就基本没落了;等传到第四代,恐怕就找不到你这样跟墓石那么配的人了。”

“什么?我跟墓石配吗?”

“当然,你家世世代代都是采石匠,你不配谁配啊?别打岔,我是拿你比喻吉冈门的事呢!要是不信,你可以看看太合大人的后代。”

接下来,众人的话题又转回到下松路口的那场打斗。有一个采石匠站了出来,说自己在那天早上目睹了整场打斗。

那个采石匠或许已经在众人面前将当时的经过讲了几十遍,甚至上百遍。但他每讲一遍,都讲得绘声绘色。

“一百几十个人围住了宫本武藏,但武藏一点都不怕,他上下左右一通砍,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他那夸张的口吻,加上惟妙惟肖的模仿,宛如自己就是战场上的宫本武藏。

故事中的主人公就躺在屋角的床榻上,幸亏刚才的高潮部分他没有听见,要不然肯定会乐得喷饭,也有可能会羞得无地自容。

但是,在屋檐下坐着的另外四人的耳中,采石匠的描述却是无聊透顶。

这四人中,有三人是延历寺的武士,另外一位则是面容清秀的年轻人。三位武士送年轻武士来到茶馆,拱手道别说:“那么,我们就送君至此吧!”

那位年轻人与三名武士坐在檐下小憩。只见那名年轻人气宇轩昂,一副旅装打扮,身着窄袖便服,身上背着一把大刀,额前的头发结成一个发髻悬于头顶,沁出阵阵芬芳。他的装束、眼神和身姿,无不透出一股尊贵的气息。

采石匠见这位年轻武士气质不凡,断定不是一位寻常角色,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忌惮,于是众人将粗茶从桌子移到一角的草席上,免得失礼于眼前的年轻人。等坐定之后,众人又继续谈论起下松之战的情形,并且调门儿越来越高,不时会传出哄堂大笑之声,还屡次夸赞武藏之名。

此刻,一直在旁边静听的四人再也忍不住了,只见佐佐木小次郎大声招呼采石匠:“喂!工匠们!”

采石匠听到小次郎的招呼,纷纷转过头看向他,众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坐直了身子。

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位威风凛凛的年轻武士是由三名延历寺武士护送至此,所以不敢怠慢,众人都低着头,毕恭毕敬地回应。

“是。”

“喂!喂!刚才那个不懂装懂,胡说八道的男的,到前面来。”

小次郎用铁扇指着那个采石匠的头。

“其他人也坐过来一点……大家不用害怕。”

“是,是。”

“刚才听你们把宫本武藏夸得天花乱坠,他有那么厉害吗?你们要是再敢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是……”

“其实宫本武藏根本没你们夸的那么神!你们中间,也许有人看了几眼那天的比斗,可我佐佐木小次郎却是那场比斗的监场人。我当时就在比斗现场,非常仔细地观察了整场比斗。

“后来,我又去了比睿山,在根本中堂的大讲堂内,面对全山的学生,讲述了我对于这场比斗的所见所闻所感。此外,我还应许多寺院大师的邀请,痛快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

“算了,跟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也许你们连剑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只看到表面的胜败,别人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要是武藏真的是一位旷世英豪,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剑客,那我小次郎在比睿山大讲堂内说的话岂不都成了谎话?

“其实我本不想和你们这些无知的凡夫俗子较劲,可是今天还有诸位中堂的武士在此,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不然你们以讹传讹,会贻误世人的。

“你们赶紧把耳朵竖起来,听我给你们讲讲当时的真相,以及武藏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是!”

“武藏这人,特不是东西!从他挑起比斗的目的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沽名钓誉之徒。他为了自己扬名立万,特意向京城第一的吉冈门挑战,并且非常巧妙地引起冲突。吉冈一派不幸中了他的奸计,成了他的踏脚石。”

“……?”

“为什么这么说呢?初代拳法时代的庇护已经不复存在,京流吉冈已经衰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就如同要倒的朽木,也像濒死的病人一样,你即使把吉冈门放在那里,过不了多久,它也会自己消亡,可武藏却偏偏还要去推一把。

“其实无论是谁,都可以轻而易举打败吉冈门,可是大家都不愿意这样做。这是为什么呢?首先,在今天的兵法家中,已经没人把吉冈一派放在眼里了;再者,大家念及拳法师傅的遗德,以及武士自身的情怀,都不愿意去消灭它。可武藏不管这些,他故意虚张声势,努力把事情闹大,在城市的大马路上立布告,在街头巷尾散布谣言,结果吉冈门就中了他的圈套。”

“……?”

“武藏居心卑鄙,无耻的行为数不胜数。和清十郎、传七郎比斗时,他从来没有准时过。另外,在下松路口比斗时,他也不是从正面堂堂正正地去战斗,而是使出一些歪门邪招。”

“……”

“不过话说回来,若从人数上来看,确实是吉冈门人数众多,而武藏则是一人。但这其中恰恰是隐藏着他的狡诈和沽名钓誉之举。正如他事前所料,事后人们对他充满了同情。

“但是,在我眼里,那场比斗的胜负就如同儿戏一般。武藏耍足了他的小聪明,行为奸诈,见好就逃跑。

“不过,我也必须承认,武藏既野蛮又强大。若这样,就评价他是一位高手,那就有点过了。若非要说他是一位高手的话,那他也是一位‘逃跑高手’。那‘噌噌噌’逃跑的速度,确实称得上是‘高手’!”

小次郎有雄辩之才,说出的话就如同那立板上流水一般,“噼里啪啦”,滔滔不绝。当时在比睿山的讲堂中,应该也是这番情景吧!

“外行人会认为几十个人对付一个人,那会相当容易。其实根本不是这样的,几十个人的力量并不是每个人力量的总和。”

小次郎用这套理论,再加上一些剑道知识,以三寸不烂之舌评论当日的胜负。

小次郎是比斗的旁观者,至于他如何评价那场比斗,那是他个人的事,并不能代表当时的实情。

接下来,小次郎又大骂武藏竟然连年幼的名义上的掌门人都杀了。他不只是单纯地去骂,而是从人道主义、武士道以及剑道精神的高度去分析,最终断定武藏是一个不可原谅的恶棍。

小次郎还提及了武藏在故乡成长过程中的一些经历——至今,还有一位本位田家的阿杉婆视他如仇敌呢!

“如果有人觉得我在胡说八道,那么可以直接向本位田阿杉婆求证。我在根本中堂的这几天,恰巧碰见了这位阿杉婆。她是非常慈祥的一位老人,今年已经六十岁了,但思想依然非常单纯。你们想想吧,被这样一位老人视作仇敌的人,能是一个好人吗?你们这些人,不明事理,反而去夸赞一个到处树敌的恶棍,这真是世风日下啊,我个人感到非常寒心。

“坦白说,我既不是吉冈门的亲戚,和武藏也无冤无仇。我这个人爱剑,一直在研习剑道,遇到不对的事儿,我就想去批判,所以才说了这么多。懂了吗?采石匠们!”

说完这番话后,小次郎的嗓子也干得冒烟了,他端起茶杯,一口饮尽,然后回过头,对三名陪同的武士说:“啊!太阳快要落山了。”

武士们回应道:“是啊!您再不赶紧起身,天黑之前就赶不到三井寺了。”

三人边说边站起身来。刚才小次郎的那番话说得实在是太久了,众人的腿都坐麻了。

那几个采石匠瞅此机会,也赶紧起身,就像从监狱里放出的犯人一样,争先恐后地到山谷里做工去了。

整个山谷已经沉浸于一片紫色的余晖之中,鹎鸟的鸣叫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那么,请多保重!”

“您下次来京,我们再见!”

寺院的武士就此和小次郎告别,然后回中堂去了。

现在只剩小次郎一个人,他向屋内喊道:“阿婆!我把茶钱放这儿了。我怕走到半路天就黑了,所以想向您要两三根火绳。”

阿婆正蹲在土灶前准备晚饭,她边添柴边回应道:“火绳啊?火绳就挂在墙壁的那个角上,你用多少尽管拿。”

小次郎冒冒失失地进入茶馆内,从墙上挂着的整捆火绳中抽了两三根出来。

就在这时,本来挂在钉子上的整捆火绳,“啪嚓”一声掉到了下面的床榻上。当他伸手去捡时,才发现床榻上有东西。原来是有人躺在那里,而且脚就露在自己面前。小次郎顺着那双脚往上看,等他看到那人的脸时,顿时吓了一跳,胸口好像被重击般难受。

躺在床榻上的人正是宫本武藏,他以肘为枕,直愣愣地盯着小次郎的脸!

小次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向后弹开。

“喂?……”

武藏吆喝了一声。

武藏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脸上还挂着一副睡眼惺忪的神态。他对小次郎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然后朝屋檐下的小次郎走去。

“……”

武藏在小次郎面前站定,双唇微启,面带微笑,眼神犀利,仿佛能将人的内心看透一般。小次郎也很想回报以微笑,奈何脸部肌肉僵硬,根本笑不出来。

小次郎觉得武藏肯定在心中耻笑自己,因为自己刚才下意识地迅速弹开,显得过于慌张。再加上小次郎觉得在采石匠面前所讲的话,武藏肯定都听到了,这更令自己狼狈不堪,所以就笑不出来了。

很快,小次郎的脸色和态度就恢复了往日的傲慢,但是刚才之举实在是狼狈至极。

“呀!是武藏啊!原来您也在这里!”

“前些时候……”

武藏刚说出个头儿,小次郎马上抢过话题说:“呀!前些时候啊!您的表现实在是太神勇了,一般人还真做不到。而且,看起来您也没受什么伤……真是可喜可贺啊!”

此时,小次郎的内心是非常矛盾的,他在骨子里对武藏非常不服,可是却又非常佩服他的表现,结果就说出了上面那番话。说完之后,连自己都觉得懊恼。

武藏特想讽刺一下小次郎。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小次郎的风采和态度,他就想挖苦他一通。于是,武藏故意奉承说:“这些日子,你作为那场比斗的监场人,没少为我费心,谢谢了!刚才你还在那些采石匠面前说了那么一通对我的劝告,我在旁边都听到了,再一次谢谢你!”

“你也知道,有时候人对自己的评价和别人对他的评价其实是存在很大差距的,我很少能听到那么中肯的话,而你却在我睡觉的时候,说给我听了,这让我如何感激你好呢?”

“我决定了,我会把你的忠告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

“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这句话让小次郎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虽然听起来是恭敬之词,但是在小次郎听来,却包含着在不久的将来向他挑战之意。

而且,言词间似乎还蕴含着另外一层意思:我把话先放在这儿……

武藏和小次郎都是武士,而且都是剑道修行者,他们决不允许虚伪,也决不会将人格上的污点弃之不理。就事物的是与非来进行口舌之辩,最终只会落得个抬杠的下场,而且丝毫也不利于问题的解决。对武藏来说,下松路口的那场比斗是自己人生路上的一个大事件,也是自己在剑道修行中的一大考验。时至今日,他一直都不认为那场比斗有任何的不道德,同时也不存在丝毫的愧疚。

但是在小次郎眼中,那场比斗却并非如此。他对采石匠说的那番话正是他对这场比斗的看法。事已至此,要想解决双方间的问题,似乎只好依照武藏的言外之意:我把话先放在这儿,你可别忘了!

二人之间在将来必将会有一战。

佐佐木小次郎内心的情感虽然复杂,但他绝不是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随意说出那番话的。小次郎觉得自己是根据亲眼所见,下了最公正的判断。虽然武藏的武功很高强,但在现阶段他仍然没有强过自己。

“……嗯!您这句‘铭记在心,永世不忘’,我会铭刻在心。武藏,你自己可别忘记啊!”

“……”

武藏不作声,只是微笑着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