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佐佐木小次郎的背影越来越远,武藏不由笑出了声。

其实,他就站在佐佐木小次郎刚才站的那棵树下。他怎么就没发现自己呢?因为他离开此处,跑到对面寻找武藏,而武藏恰恰躲到了他附近的树荫下。

武藏心想,他走了最好。这个人对别人的死亡很感兴趣,喜欢袖手旁观他人的流血、争斗——还以此作为自己学武的教材。这个自私透顶的旁观者,表面对双方广施仁义,让别人对他感恩戴德,说穿了就是一个极其厚颜无耻的家伙!

(我才不吃他那一套呢!)

武藏心里觉得好笑。

佐佐木小次郎不断告诉自己对方有多厉害,还多次打听自己是否带来帮手,其目的无外乎要武藏低声下气地请求他拔刀相助——也许他就是这么想的,可武藏并没给他这个机会。

(我要活下去!我要胜利!)

如果武藏真是抱着这种想法,也许会找人帮忙。可是,武藏并没想过取胜,也不认为自己还能活到明天——不!应该说他不是不想,而是没有那种自信。

在此之前,他曾偷偷打听过对方的情况,得知敌人会派出一百多个杀手,而且会想尽一切办法置自己于死地——如此看来,自己没必要再为如何活命而心焦了。

他记得宗彭泽庵曾说过:“只有珍爱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他从没忘记过这句话。

(生命诚可贵!)

宗彭泽庵还告诉他:“人生不会重来!”

即使是现在,武藏仍坚信这些道理。

可是,所谓热爱生命并非饱食终日,也非图个长命百岁。正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人们才要充分发掘生命的意义、价值,要让生命尽情迸发出光彩。

在几千几万年的历史长河中,人的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可谓沧海一粟。即便有些人韶华早逝,如果他能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留下光辉的一笔,就会永垂不朽,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热爱生命的人。

很多人都认为,创业的时候最为艰难,其实一个人在走向死亡的时候,才是最困难的——因为他的一生将就此盖棺定论,是化为泡影,还是绽放出永恒的光芒——生命的长短也取决于这一瞬间。

不过,人们热爱生命的方式各不相同。商人有商人的做法,武士有武士的理论。此刻,武藏选择的正是武士该走的路,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慨然上路。

言归正传——

他的目的地是一乘寺村的薮之乡的下松,此时在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三岔路口。

其中一条是翻越云母山通往比睿山的山路,刚才佐佐木小次郎走的就是这条路。

这也是最近的一条路,而且路面平坦,是前往一乘寺村的最佳选择。

另一条路有些曲折,需要绕过田中村,沿着高野河一直走到大宫大原,过了修学院之后就可抵达下松。

还有一条路就是从此地一直向东走,抄小路翻过志贺山,再沿着白河上游的瓜生山山脚一直走,途经药师堂即可抵达目的地。

因为下松正好位于三条路的交叉点,所以单从距离而言,并没多大差异。

不过,武藏是单枪匹马去应战——就兵法而言,这几条路就有很大区别。也许即将迈出的一步,就会决定自己的生死。

道路有三条。

要选哪一条呢?

这是一个需要武藏慎重考虑的问题,可他很快就轻松上路了,看不出丝毫的犹豫。

他脚步轻快,一路穿过树林,越过小溪,翻过山崖,走过田野,那在月光下时隐时现的身影,直奔目的地而去。

那么,武藏到底选择了哪条路呢?事实上,他并未选择任何一条路,而是朝着一乘寺村的相反方向走去。周围人烟稀少,狭窄的小路横亘在农田中,他到底要去哪儿呢?

武藏越过神乐冈的山脚,来到后一条天皇的皇陵后身——这一带是浓密的竹林,他穿过竹林后,只见一条透着寒气的河流劈开月光直向那片村落流去——抬头一看,大文字山的北山脊已近在眼前。

……

武藏默默走向山脚的暗处,开始爬山。

刚才一路走来,透过右手边的密林隐约可见围墙和屋顶,那里大概就是东山殿的银阁寺吧!再次回头张望,东山殿的山泉尽收眼底,仿佛一面枣形铜镜。

他沿着山路继续攀登,刚才望见的泉水已隐没在脚下的树荫里,蜿蜒流淌的加茂河映入眼帘。

站在山顶鸟瞰大地,下京至上京的全景仿佛触手可及。而且,从这儿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乘寺村下松周边的情况。

如果横穿过包括大文字山、志贺山、瓜生山、一乘寺村在内的三十六峰,赶往比睿山方向,不一会儿就能抵达比武地点——一乘寺村下松的正后面。此时,武藏正站在山顶,俯视着那里。

其实,他早就制订好了作战方案。他想起了织田信长在桶狭间一战时,所采取的声东击西的战术,所以他没有选择任何一条路,而是故意往相反方向走,沿着险峻的山路攀上山腰。

“咦?武士先生!”

武藏万万没想到,此处还会听到人声。一阵脚步声之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着猎装、手持火把的男仆,好像是公卿府里的用人。那人将火把贴近武藏,几乎都要烧到他的脸了。

男仆的脸被火把的油烟熏得乌黑,连鼻孔里也黑黢黢的,他的衣服沾满了露水和泥巴。

“啊?”

双方一照面,那人不禁惊叫一声。武藏觉得他很可疑,一直盯着他看,这使对方有些慌张。

“请问,先生!”

男仆低着头,恭敬地问道:“您是宫本武藏先生吗?”

在火光的映照下,武藏的双眼炯炯有神——很显然,那眼神里充满戒备。

“您是宫本先生吧?”

对方又问了一次。武藏的沉默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震慑力,那男子只是问了几句话,就已吓得体如筛糠了。

“是的,你是谁?你是什么人?”

“啊!我是乌丸家的人。”

“什么?乌丸家的人,我是武藏,你来这儿干吗?”

“啊!您果然是宫本先生。”

那男子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山下跑。他手中的火把拖着一道长长的红光,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山脚下了。

武藏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快步走开。他顺着山路,横跨志贺山,紧接着又飞快地越过一个又一个山包。

此时——

那个手持火把的男仆,一口气跑到了银阁寺附近。

他把两只手围在嘴边,大声喊着同伴:“喂!内藏先生!内藏先生!”对方没有回答,倒是那个长期借宿在府内的少年听到了这声呼喊。

“什么事——大叔——”

在距此二百多米远的西方寺门前,传来了城太郎的喊声。

“是城太郎吗?”

“是啊!”

“你快点过来——”

于是,又听城太郎喊道:“我没法过去呀,阿通姐姐,好不容易走到这儿,已经走不动了,她倒在地上了。”

乌丸府的男仆咂咂嘴,提高嗓门说道:“你们再不过来,武藏就要跑远了!——快点过来呀!我刚才见到他了!”

“……”

这回没听到任何回答。

男人正在纳闷,只见对面踉踉跄跄地走来两个人影,原来是城太郎和生病的阿通。

“喂!”

男人挥舞着火把,示意他们快一点。他老远就听到了病人急促的喘息声,心里很不是滋味。

待他们走到眼前,男人发现阿通的脸色惨白至极,不见一丝血色。那瘦弱的身体似乎负荷不了衣服的重量。她走到火把前,脸上突然泛起一丝红晕。

“是、是真的吗?您说的是真的吗?”阿通急切地问道。

“当然是真的,就在刚才。”男人回答得斩钉截铁。

“快点!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快啊!”

城太郎站在男仆和阿通中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大喊一声:“你光说快追,可到底要往哪儿追呀?”

阿通的身体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痊愈,她之所以步行至此,是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

那天晚上,她躺在病榻上,听城太郎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后说道:“既然武藏决定要拼死一战,我也不必养病求得什么长寿了!”

“只要能在死前见他一面!”

这是病人唯一的愿望。说完,她拿掉凉毛巾,起身梳理好头发,穿上草鞋,完全不听任何人的劝阻,跌跌撞撞地走出乌丸府。

本来府里人还想继续阻止,但看到她心意已决,只能由着她了。

也许,见到武藏就是这个病人活在世上的最后希望,每个人都想帮她达成愿望——不难想象,当时的乌丸府是怎样的乱作一团。

后来,连乌丸光广大人都听说了此事,深为阿通的痴情所感动,便吩咐众人照她的意思做。

总之,在阿通走到银阁寺下方的佛眼寺之前,乌丸府的用人已开始四处打探武藏的行踪了。

大家只知道比武的地点是一乘寺村,可具体地点在哪儿,众人无从知晓。为抢在比武开始之前找到他,大家分成好几组,从不同方向赶往一乘寺村。每个人的脚下都像踩着风火轮一样,拼命往前赶。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们发现了武藏的行踪。之后,就看阿通的了。任何人的力量,也比不上她的痴情。

听说,武藏刚才跨过如意峰、志贺山的山腰,往北泽方向去了——仅是这个消息,就让阿通精神倍增,她已不需要别人的搀扶。

“阿通姐姐!撑得住吗?没关系吗?”

跟在身旁的城太郎,关切地问着。可阿通并未回答。

不!她根本没听到城太郎的问话。

阿通下定必死的决心,勉强拖着病体前行。她走得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苍白的额角挂满冷汗。

“阿通姐姐,就是这条路。从这儿横穿过几座山,就到比睿山了?不用再爬坡了,会比较轻松。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阿通默默地摇摇头,两人各握着拐杖的一头——一辈子的艰辛都凝聚在这段山路中。她大口喘着气,又走了四里多的距离。

“师傅!武藏师傅!”

城太郎一边走,一边大喊。对阿通而言,这喊声仿佛给自己注入了一股超人的力量。

可是,她已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城……城太郎!”

她似乎有话要说,随即放开了手杖,一头栽倒在草丛里,然后就没了声音。

阿通那瘦削的双手捂住口鼻,双肩不停地颤抖。

“啊!血!怎么吐血了?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城太郎一下子哭出了声,一把抱住她单薄的身子。

阿通轻轻摇了摇头,趴在地上无法起身。

“怎么了?怎么了?”城太郎一边抚摩着她的背,一边问着。

“很难受吧?”

“……”

“对了!是水!阿通姐姐想喝水吧?”

“……”

阿通点点头。

“你等一下,我这就去找水!”

城太郎环顾四周,一下子站起身。这里山谷间就有沼泽地,隔着树丛能听见潺潺的水声,仿佛在告诉他:“这里有水!这里有水!”

其实,在他们身后就有一道山泉。城太郎越过草丛,来到泉边蹲下身,双手捧了一下水。

……

泉水清澈见底,连水底的河蟹都看得一清二楚。此时,月亮已经偏西,水面上倒映着点点云彩,看上去比空中的白云还要美丽。

城太郎也觉得十分口渴,他想先喝点水,然后再拿给病人喝。于是,他往泉中走了几步,让水没过膝盖,像只鸭子一样低头喝起水来。

“啊?”

突然,他大叫一声,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头发几乎竖起来,全身都僵住了。

……

对岸的几棵树倒映在水中,就像一道道条纹,而树影中竟有个人影,那不是别人,正是武藏!

……

城太郎吓了一大跳,虽然映在水中的只是武藏的影子,但他却觉得自己真的看见了武藏。

他心想,这一定是妖怪的恶作剧,知道自己一心要见武藏,便用师傅的影子来吓唬他。

于是,他战战兢兢地望向对岸的树上,这一看非同小可。

原来武藏真的站在那里。

“啊!师傅!”

原本倒映着月光的平静水面,突然变得破碎、凌乱。其实,城太郎只要沿着水边走过去就行了,可他却突然跳入水中,蹚着水直奔武藏跑去,满身满脸全都溅满了水。

“找到了!找到了!”

他就像抓逃犯一样,死抓着武藏的手不放。

“等一下!”

武藏扭过头,轻轻擦了擦眼睛。

“危险!城太郎,等一下!”

“不要!我绝不放手!”

“放心!我老远就听到你的喊声,所以才在这儿等你啊!你应该先拿水给阿通姑娘喝!”

“啊!水都被我弄浑了!”

“那边还有清泉,用这个去装吧!”

说着,武藏将系在腰间的竹筒递给他,城太郎若有所思,仍抓着武藏的手不放,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师傅说道:“师傅,我要您亲手拿水给她喝!”

“这样啊!”

武藏顺从地点了点头,用竹筒盛满水,拿到了阿通的身边。

他扶着阿通,亲手喂她喝水,城太郎在一旁劝慰道:“阿通姐姐!是武藏师傅呀!是武藏师傅呀!你知道吗?知道吗?”

清泉滑过喉咙,阿通看上去舒服了一些,她呼出一大口气,渐渐恢复了意识。此时,她倚在武藏的臂弯里,眼睛却凝视着远方。

“阿通姐姐,抱着你的人不是我,是师傅哟!”

城太郎如此反复地说着,阿通的双眸闪动着泪光,刹那间,那钻石般晶莹的泪珠顺着双颊滚落下来。

她轻轻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我知道了。”

“啊!太好了!”

城太郎欣喜万分,心中涌起一种无法言明的满足感。

“阿通姐姐,现在好了,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师傅,阿通姐姐一直说,无论如何要再见你一面。明明身染重病,却不听别人的劝告,这样下去她会撑不住的。师傅,您好好劝劝她吧!我们的话她根本不听啊!”

“是吗?”

武藏仍抱着阿通,说道:“都是我不好,我道歉。一会儿,我会劝她好好养病。……城太郎!”

“什么事?”

“你稍微走开一下好吗?”

听到此语,城太郎噘起嘴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待在这儿?”

他感到很不满,又有些奇怪,所以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武藏不知如何是好,于是,阿通也央求道:“城太郎,别这样,你先到那边去吧,听话!求你了!”

本来城太郎一直嘟着嘴,听到阿通这么说,他便乖乖地同意了。

“真没办法,我先爬到上面去了,你们谈完,叫我一声!”

随后,他沿着山路轻快地爬上山崖。

此时,阿通终于恢复了一些体力,她站起身,看着小鹿一样灵巧的城太郎,喊了一句:“城太郎,别走得太远呀!”

城太郎没有回答,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阿通无心要城太郎走开,也没必要背对着武藏——但一想到城太郎走了之后,只剩下他们二人,她突然觉得胸口像塞了什么东西,不知如何开口。她甚至觉得,自己都是多余的。

也许,病中的阿通比平时更加害羞。

不仅阿通感到害羞,武藏也把脸瞥向一边。

这两人一个低头背对着对方,一个转过脸看着天空。历尽千难万险、无数次擦肩而过的两个人,终于迎来了这次难得的相聚。

……

他们欲言又止。

武藏不知该从何谈起。

怎样的言语都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他突然想起,自己被吊在千年杉上的那个风雨之夜。虽然没亲眼看见,但武藏能充分体会到,这五年来阿通所经历的痛苦和那份从未改变的纯真的感情。

这几年来,她四处奔波、饱尝艰辛,但对武藏的爱始终是真挚而热烈的。然而,武藏却将自己的感情隐藏在冰冷、木讷的外表下。若问谁的感情更强烈、更痛苦?武藏心里常想:阿通痛苦,我也是如此啊!

即使是现在,他也是这种感受。

可是,跟自己相比,阿通实在太可怜了。她独自背负着连男人都难以承受的重压,为追求生命中的真爱,尝遍世间的各种辛酸——可见她是多么坚强而富有活力!

(距比武还有不多的时间了。)

武藏看了看月亮的位置,知道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此时,空中一轮残月已经西斜,月光有些微微泛白,天就要亮了。

而自己也将和这月亮一起,坠入死亡的山谷。此时此刻面对着阿通,武藏心想:即便一句真心话,对她也是极大的安慰。

要说心里话。

可是,他却无法开口。

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只能徒然地望着天空。

……

此时,阿通也同样沉默不语,她只能望着地面,暗自垂泪——来这儿之前,她的脑中只有爱情,什么真理、佛法、利益,早已置之度外,她不在乎这个男人主宰的世界如何评价她,一心想用自己炽热的感情打动武藏、用眼泪融化武藏,最终与他结成百年之好。在阿通心中,这个信念从未动摇过。

可是,一见到武藏,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那些热烈的盼望、痛苦的等待、迷失时的彷徨,以及武藏的绝情——过往的种种,她一样也说不出来。虽然她想将心中压抑的感情一吐为快,可颤抖的嘴唇却说不出一句话,各种情绪一起涌上她的心头,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如果武藏没出现在这个樱花摇曳的月夜里,她会像婴儿一样放声大哭,就像对过世的母亲哭诉一样,一直哭到天明。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通一直没说话,武藏也没开口,两人只是任时间白白地流逝。

此时,天色已近破晓,六七只归雁飞过山脊,雁啼声划破天际。

“大雁。”

武藏喃喃地说道。在这种场合,这个开头并不合适,他只是在找机会开口。

“阿通姑娘,大雁在叫呢!”

趁此机会,阿通也叫了一声:“武藏哥哥!”

于是,两对眼眸终于相对在一起。他们同时想起在故乡宫本村的山上,看到大雁南归北回的情景。

那时,他们都很单纯。

阿通和本位田又八比较要好,总是嫌弃武藏粗鲁。如果武藏说她坏话,她会不服输地骂回去——他们还想起了儿时在七宝寺山上游玩的情景,也想起了吉野河的河滩。

可是,一味沉湎于回忆,只会让这宝贵的时间白白溜走。不一会儿,武藏又开口说道:“阿通姑娘,听说你身体不太好,现在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

“已经好了吗?”

“我的身体是小事。听说你马上就要赶赴一乘寺村决斗,你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吧?”

“嗯。”

“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打算再活下去!所以,身体好坏也无所谓了。”

“……”

武藏看着阿通,顿时感到自己还不如眼前这个女子的意志坚强。

长久以来,自己一直在为生死问题苦恼,正是多年的游学生活让自己积累了很多经验,才得以有今天这样的修为——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并未经过如此历练,竟能毫不犹豫地说出:“我也不打算再活下去!”

武藏凝视着阿通的眼睛,知道这绝非是一时兴起之词或是搪塞之语。她心甘情愿与自己共赴死地,如此安详平静的眼神,任何一个武士都望尘莫及。

武藏既羞愧又好奇。

(为何一个女人能做到如此视死如归!)

他感到迷惑,同时也为她的将来担心,一下子乱了方寸。

突然,武藏大叫了一声:“笨、笨蛋!”他情绪异常激动,连自己都被喊声吓了一跳。“我的死是有意义的。以剑为生的人,理应死在剑下。为了弘扬武士的正气,我必须去面对那些卑劣的敌人。你说会与我一同赴死——这让我很高兴。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像蚂蚁一样无声无息地结束生命。”

此时,阿通又伏在地上哭了起来。武藏觉得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于是蹲下身,轻声说道:“阿通,回想从前,我总是不经意间对你说了谎。无论是在千年杉上,还是在花田桥畔,虽然我无心欺骗你,但事实却是如此。我总是强装冷漠,惹你伤心。再过一刻钟,我就要走向死亡了。阿通,现在我说的话句句为真。我喜欢你!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多想抛开一切,与你相守到老——如果没有手中这把剑,我真的愿意这么做!”

他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阿通!”

那语气中多了一份坚定。

一向沉默寡言的武藏,很少如此真情流露。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亡其鸣也哀。阿通,我的话句句出自真心,请你相信我——不瞒你说,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着你,夜里无法成眠,脑海里都是你的影子。无论是在寺庙还是郊外,我总能梦到你,只能将薄薄的草垫子当成你,一直抱着挨到天明。我深深为你着迷,一心一意地爱着你——可是——可是,每当我想你几欲发狂时,就会拔出宝剑,狂躁的心绪顿时变得澄净如水,你的影子也像雾气一样,从脑海中慢慢消失了。”

“……”

此时的阿通就像蔓草中一朵柔弱的白色小花,她呜咽着抬起脸,想要说什么,可一看到武藏那令人畏惧的认真表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她再次把脸伏在了地上。

“可以说,我的身心早与剑道融为一体了。阿通,剑道的至高境界才是我真心要追求的。虽然我曾在爱情与武学这两条路上犹豫过、徘徊过、挣扎过,但我已下定决心,要在学武这条路上全力以赴地走下去。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更不是天才,只是一个爱剑胜于爱你的普通武士。我无法因爱殉情,却可以为了剑道而随时赴死。”

武藏打算将心里所想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阿通,可是由于感情太过激动,他一时竟不知如何组织语言,有些话梗在心中无法诉说。

“也许你不太了解,不过,阿通姑娘,我武藏就是这样的男人。坦白说,想到你会让我热血沸腾,但一想到剑道,阿通姑娘就从我脑中彻底消失了。不!应该说我心里已没有丝毫的角落留给你。我的身心已全部融入剑道中,你没有一丁点的分量。而这时,正是我武藏感到最快乐、最有意义的时刻。阿通,你明白吗?你将整个身心赌在我这种人的身上,必定要饱受痛苦。我由衷感到抱歉,可是我也左右不了自己,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

出乎意料,阿通那双瘦弱的手一下子抓住了武藏的手腕。

她已经停止哭泣了。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正因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才会爱上你。”

“那么,你应该知道,跟我一起同生共死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现在我和你在一起,会把全部心思暂时放到你身上,可只要我一离开,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和我这种男人共赴死地,就像秋虫一样死得毫无意义呀?女人有女人的路要走,其生命意义也与男人不同。阿通,这就是我最后要对你说的话。我要走了,时间已经不多了。”

武藏轻轻拿开她的手,站起身来。

可是,阿通马上又抓住了他的袖子。

“武藏!请等一等!”

其实,她心里有很多话要对武藏说。

武藏跟她说的“死得像蚂蚁一样毫无意义”“一离开后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等语,阿通并不相信。她想跟武藏说“你不是那样的男人,我也不后悔付出这段感情”。可是,一想到这次见面可能就是永别,她便难掩内心的悸动,久久无法开口。

“等一下!”

虽然她紧紧抓着武藏的袖子,可此时的阿通不过是一个情意绵绵、泪眼婆娑的多情女子。

武藏看她欲言又止、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意乱情迷。这正是他性格中的最大弱点,也是他最为恐惧的。长久以来,自己一直秉承的“剑道精神”就要在阿通的眼泪中瞬间崩塌,他的决心就像在暴风雨中挣扎的树木一样,摇摇欲坠。他害怕这样的自己。

“你明白吗?”

武藏只是为了问话而问了一句。

“明白。”

阿通点头回答。

“可是,如果你死了,我也会跟你一起死。既然身为男人的你,愿为成就剑道而欣然赴死,身为女人的我也有自己生命的意义。我的死绝不像蚂蚁那样毫无意义,更不是因为一时伤心而寻死。所以,这件事就让我自己决定吧!”

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

随后,阿通又说道:“在你心中,是否已把我当成了妻子。若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非常高兴,这才是我想要的幸福。你刚才说,不想让我遭受到不幸,可我绝不是因为感到不幸才去寻死的——也许很多人会说我不幸,可我却丝毫不这样认为——可以说,我现在的心情就像一个等待出嫁的新娘,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天亮,等待着在清晨的第一声鸟鸣中死去。”

阿通一口气说了很多,以致呼吸都有些急促。她抱着胸口,陶醉在梦一般的幸福里。

空中的残月还有些发白,林间弥漫起雾气,天马上就要亮了。

此刻——

阿通抬眼望向山崖。

“啊——”

山崖上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那声音恐怖至极,惊醒了沉睡中的山林。

那确实是一声女人的惨叫。

刚才,城太郎爬上的就是那个山崖,可那绝不是城太郎的声音。

十一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是谁在叫?到底出了什么事?

阿通一下回过神来,抬头望向雾气霭霭的山顶,而武藏却趁此机会悄悄地离开了。

(再见了!)

他在心底默默地跟阿通道别,随后大步走向了不归之路。

“啊!他走了。”

阿通急忙追了过去,武藏跑出十步后,回过身说道:“阿通,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意——你不能这么白白送死!更不能让不幸把你拖入死亡的深渊!你应该先把身体养好,然后冷静地想一想。我并非随意舍弃性命,而是以短暂的死亡换取永恒的生命。阿通,与其追随我赴死,不如好好活下来,见证我的永生!我的肉体虽然化为尘埃,但精神一定会永存!”

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好吗?阿通!如果你盲目地跟随我,会走错人生的方向。不要以为我死之后,会在阴间找到我,我武藏是不会去阴曹地府的!即使千百年之后,我仍会活在人们的心中,活在剑道的世界里!”

说完,他丢下阿通就走了,转眼已不见踪影。

……

阿通呆呆地站在原地,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武藏一起走了。此时,她并未感到离别的悲哀,因为那是分手之人才会有的感情。她没有丝毫的恐惧,只觉得两个灵魂已合为一体,将要共同迎接生命的惊涛骇浪。

突然,一些土块从崖上掉落下来,滚到阿通的脚边。紧接着,城太郎大叫一声,拨开树丛飞奔下来。

“啊!”阿通也吓了一跳。

原来,城太郎头上戴着从奈良观世寡妇那儿得来的女鬼面具。他想到可能不会再回乌丸府,就随身带了出来。此刻,他头戴面具出现在阿通面前。

“啊!吓我一跳!”城太郎举着手说道。

“怎么了?城太郎!”阿通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通姐姐,你也听到了吧?刚才那一声女人的惨叫。”

“城太郎,你戴着面具去哪儿了?”

“我爬上那个山崖后,看到上面还有路,就又往上爬了一段,然后就坐在一块巨石上休息,看着月亮渐渐西下。”

“你一直戴着面具?”

“是啊,附近有狐狸的叫声,我戴上面具是为了吓唬那些野兽。可是,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简直就像刀山的山神爷在怒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