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憩之后,武藏觉得神清气爽,自己似乎正一步步地融入清冷的夜空中。

“慢点走吧!”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像平时那样快步如飞。

“也许,今晚是最后一次欣赏这个世界了!”

不是哀叹,不是悲鸣,更不是沉痛的悔悟——这句话只是他心底最真实的写照。

此时,距离一乘寺村的下松还有一段路,时间也还早,所以他尚未真切感受到“死亡”的来临。

昨日,他去鞍马寺后院的松树下静坐,想努力体会到无相无身的境界。可脑中却始终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最后,他甚至对自己这一举动产生了怀疑。

跟昨天不同,今夜他觉得精神十分舒畅,连他自己都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昨晚,他和客栈的老伯喝了点酒,然后就睡觉了。睡醒之后,他用井水冲了个澡,并换上新衣服、系紧腰带。任谁都想象不到,这具活生生的肉体会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对了,我拖着伤脚去爬伊势神宫后山的那晚,星星也是如此闪亮。那时正值寒冬,山樱树上满是冰挂,如今该是一片含苞待放的景象吧!)

那些不相干的事,偏偏出现在脑海里;而近在眼前的生死大事,他却毫无头绪。

对于死亡,他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现在根本无须去考虑什么生死大义、死亡痛苦和死后的归宿。即便活到一百岁,这些问题也仍然没有答案。

在如此沉静的夜里,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清冷的管乐声。

这条小路应该通往公卿大人的府宅。庄严的曲调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这绝不是为公卿大人喝酒助兴而演奏的曲子,武藏似乎看到了一群守灵人,以及在供桌上摇曳的白色烛火。

“看来有人比我先走一步啊!”

也许明早,我们会在奈何桥上相见呢!想到这儿,武藏笑了笑。

一路走来,他耳边一直回荡着那哀伤的曲调,这使他想起了伊势神宫的稚子馆,也想起了自己拖着伤脚翻越鹫岭的情景。

咦?临近死亡,自己还能如此清醒——武藏觉得很奇怪。自己明明正在一步步逼近死亡,心情却反而如此畅快——莫非这是极度恐惧之下产生的幻觉?

他不停地问着自己。当突然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已站在相国寺路的一头,前头五十多米远是一条河,水面宽阔、波光粼粼,就连岸边的房屋外墙都映照着层层波光。

武藏停下脚步。

刚才,他就看到有个人影朝这边靠过来,那人影旁边还跟着一个小黑影。等对方走近他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男人牵着一条狗。

……

武藏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他默默地与对方擦身而过。

那牵狗的男人走过之后,突然回身喊了一声:“武士先生!武士先生!”

“叫我吗?”

他们之间相隔七八米远。

“是的。”

对方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他穿着工人裤,头上还戴着一顶黑帽子。

“什么事?”

“请问您过来时,有没有看到一户灯火通明的人家?”

“啊!我没留意,好像没有啊!”

“哦?那就不是这条路了。”

“你在找什么?”

“找一户人家,他家刚有人去世了。”

“好像有这样一户人家。”

“您看到了?”

“刚才我路过时,听到了丧乐声,估计那儿就是您要找的地方,就在前面五十多米远的地方。”

“应该不会错。神官一定先去守灵了。”

“您也要去守灵吗?”

“我是鸟部山的棺材匠,本来要去吉田山找松尾先生,却听说他在两个月前搬到了这里,这三更半夜的,连个问路的人都找不到,这儿的路又不好找。”

“吉田山的松尾——这么说他一直住在吉田山,最近才搬到这儿?”

“我也不太清楚。我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多谢您!”

“等一下!”

武藏向前走了几步,问道:“是不是在近卫府里做事的松尾要人?”

“是的。松尾先生大概在十天前亡故了。”

“他过世了?”

“是啊!”

“……”

原来是这样!武藏喃喃自语,同时继续赶路。而那个棺材匠则朝着反方向走去,落在后面的小狗也紧跟在主人身后。

“他死了。”

武藏不停嘀咕着。

不过,他并不感到格外悲伤——死了啊!他心中只有这个念头。对自己的死亡都毫无伤感的人,对别人也不会在乎。尤其是对这个刻薄一生却碌碌无为的吝啬姨父,他更不觉得难过。

武藏突然想起了那个饥寒交迫的元旦清晨,自己在加茂河边烤年糕吃的情景,那年糕可真好吃啊!

失去了丈夫,姨妈今后只能独自生活了。

他加快脚步,来到了加茂河的上游。在河对岸,黑漆漆的三十六峰高耸入云。

每座山峰似乎都对武藏充满敌意。

武藏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嗯!”

他对自己点了点头。

随后,他走下河堤朝河滩方向走去,那儿有一座由小舟结成的浮桥。

如果要从上京(35)赶往比睿山,必须要翻过志贺山。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喂!”

当武藏走到加茂河的浮桥中央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喊声。

皎洁的月光笼罩着大地,淙淙流水自在地嬉戏、奔涌。从奥丹波吹来的冷风一直蔓延到加茂河下游——在如此辽阔的天地间,根本无法立刻判断出谁在哪儿喊话。

“喂——”

喊声再一次传来。

武藏再次停下脚步,不过他并未多加理会,而是径直越过河滩走上对岸。

在河岸这边,一个人一边招手,一边沿着河滩跑过来。等到武藏看清来人之后,不觉吃了一惊,竟然是佐佐木小次郎。

“嗨!”

佐佐木小次郎走过来,亲切地打着招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武藏,又瞧了瞧浮桥附近。

“你一个人来的?”他问了一句。

武藏点头答道:“一个人。”表情很坦然。

两人的寒暄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佐佐木小次郎接着说道:“那天晚上,我多有得罪了。如果你能接受我的道歉,我将不胜感激。”

“哪里,那天多谢你了!”

“你现在要去赴约吗?”

“是的。”

“就你一个人?”

他明明知道,却又问了一次。

“就我一个人。”

武藏的回答与之前一模一样,这回佐佐木小次郎听得很清楚。

“嗯,这样啊!不过,武藏先生,前几天我在六条立的告示牌,你是否看清楚了?”

“我没过多留意。”

“上面并没写明这次比武一定要像之前与清十郎比武一样,一对一地比试哟!”

“我知道。”

“现在,吉冈门的掌门是个有名无实的少年,所有事务全由那些弟子操控。这些弟子的人数可以是几十个、几百个,甚至是上千个,你想过这些吗?”

“什么意思?”

“那些贪生怕死之辈早就逃走了,敢到薮之乡应战的全是一些有骨气的弟子。现在他们以下松为中心,布下天罗地网,正等着你送上门呢!”

“佐佐木小次郎阁下,您已去那边看过了?”

“为了以防万一,而且考虑到这些情况对你很重要,我就急忙从一乘寺村赶来了。我估计你会走浮桥这条路,就在这儿等你——这也是我这个见证人的责任嘛!”

“辛苦你了!”

“没什么。你还是坚持独自赴约吗——或者你已找到其他帮手,他们走的是另一条路?”

“还有一个人跟我一起来。”

“咦?在哪儿?”

武藏指着地上的影子说:“在这里!”

说着,他笑了笑,在月光的映衬下,他的牙齿显得格外白。

武藏平时很少开玩笑,此时这个不经意的玩笑,却让佐佐木小次郎有些难堪。

“武藏,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他更显得一本正经。

“我没开玩笑呀!”

“可你说你和影子是两个人,这分明是在嘲弄我嘛!”

“如此说来——”

武藏的表情比佐佐木小次郎还要认真,他继续说道:“我记得亲鸾法师(36)曾说过,佛家修行者都是两人同行。他指的就是阿弥陀和自己,难道圣人也是在开玩笑吗?”

“……”

“从表面看来,吉冈门人多势众,而我这边只有我武藏一人,也许佐佐木小次郎阁下会认为我寡不敌众。不过,请不用为我担心!”

从说话的语气可以看出来,武藏的信念非常坚定。

“如果我看对方有十个人,自己也找来同样多的帮手,他们肯定会再派出二十个人参战。当我再找来二十个帮手的时候,他们还会找来三十个人、四十个人。如此一来,肯定会引起社会恐慌、伤兵损将。这样不仅会扰乱太平盛世,也对剑道的发展毫无益处。”

“原来如此!不过,武藏,兵法中可没有明知送死而只身前往的战术呀!”

“总有一些特殊情况。”

“没有!那不算兵法,只是莽夫之勇!”

“就算兵法中没有,我也打算试一试。”

“你行不通的!”

“哈哈哈!”

武藏大笑几声,并未回答。

可是佐佐木小次郎并不罢休。

“为什么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什么不给自己留条活路?”

“我现在走的这条路就是活路,对我而言,只有这条路才是活路!”

“我很希望,那不是一条通向死亡的路。”

“我越过了三途河(37),现在双脚已跨进了一里冢(38),也许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可是,只有这条路才是我唯一的活路。”

“按你这说法,你已是死神缠身了!”

“随你怎么说!有些人活着也如同行尸走肉,而有些人却虽死犹生。”

“真可怜!”

佐佐木小次郎半带嘲笑,喃喃自语。武藏问他:“佐佐木小次郎阁下——这条路通向哪里?”

“从花木村一直通往薮之乡。也可以说,这条路会途经你的丧命地——下松。从这儿往前走,可以到达比睿山的云母坡,所以这条路被称为云母坡路,是一条近道。”

“从这儿到下松还有多远?”

“大约还有半里多地,你慢慢走也来得及。”

“那么,后会有期!”

说完,武藏一闪身拐到旁边那条横路上。

佐佐木小次郎见状,急忙喊道:“喂!你走错了!武藏,你弄错方向了!”

武藏朝他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他的提醒。

可是,他却依旧沿着那条路走下去,佐佐木小次郎又喊了一声:“你走错路了!”

“我知道。”不远处传来武藏的回答。

在成排的树木后面是一片斜洼地,远处是一块旱田,隐约可见几个茅草房。武藏走到低洼处,佐佐木小次郎只能从树缝中看到他的背影——只见武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仰望着夜空。

佐佐木小次郎苦笑了一声:“什么呀!原来去小解。”

随后,他也仰头看着月亮。

“月亮越来越偏西了,当它完全隐没之时,不知会有多少人命丧黄泉呢!”

好奇心驱使小次郎不断地做着各种猜想。

武藏是必死无疑的了,在这个男人倒下去之前,他又会砍死多少人呢?

这正是自己最关心的事情。光是想象那个血肉横飞的场景,佐佐木小次郎就觉得全身亢奋、热血沸腾,他一分钟也不愿多等。

“这是一场难得一见的厮杀。莲台寺郊外和莲华院的那两次决斗,我没能亲眼看见,这次我终于如愿了。咦?武藏还没完事吗?”

他看看洼地那边,依旧不见人影回来。佐佐木小次郎觉得站着等实在无聊,便坐到身旁的木桩上。

他再次沉醉在天马行空的幻想中。

“看他那副沉稳的样子,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大概会奋战到底吧!他们杀得越激烈,就越有可看性。可是,吉冈门的人说他们还准备了射杀工具,万一武藏被弩箭射到或是挨了枪子儿,肯定必死无疑,这样一来,就没意思了呀!对了,最好先将此事告诉武藏。”

他又等了很长时间。

浓重的雾气使佐佐木小次郎身上发冷,他起身喊了一声:“武藏!”

有些不对呀——直到此时,佐佐木小次郎才感到一丝不安——他快步跑向那片洼地。

“武藏!”

只见山崖下有一片黑漆漆的竹林,竹林中有几户农家。虽然能听到水车转动的声音,却看不清水流在哪儿。

“糟了!”

佐佐木小次郎急忙蹚过河,攀上对面的山崖上察看,可是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眼前只看到白河一带的寺院、树林以及沉睡中的大文字山、如意山、一乘寺村和比睿山,还有一大片萝卜地。

除此之外,就剩下空中的一轮明月。

“糟了!这个胆小鬼!”

佐佐木小次郎的直觉告诉他,武藏已经逃走了。现在他才恍然大悟,武藏为何表现得那么满不在乎。他很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

“对了!我得快点回去!”

佐佐木小次郎转身折回原路,那里也没看见武藏。于是,他朝一乘寺村的下松方向快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