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两人离开了扇屋,但仍处在花街中,他们能否平安地突出重围呢?
城太郎说道:“师傅,那边就是花街的正门。扇屋的人说,那儿有好多吉冈门的人在把守,十分危险。”
“嗯!”
“所以,我们从其他地方出去吧!”
“可一到晚上,除了正门外,其余的门都关上了。”
“我们可以翻栅栏逃走——”
“如果逃走,肯定会有损我的名声。要是能对别人的话不闻不问,我们倒可以逃走,本来离开这儿也并非难事。可是,我却不能那么做,我要找准时机,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出去!”
“这样啊!”
城太郎虽然有些不安,但他知道在武士的世界里,“耻辱”重于一切,所以也没再反对。
“不过,城太郎!”
“嗯?什么事?”
“你是小孩,没必要跟我冒险。我从大门出去,你可以先溜出花街,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出去。”
“您倒是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了,剩我一个人怎么出去呀?”
“可以从那边的栅栏上翻过去。”
“只有我?”
“是的。”
“不要!”
“为什么?”
“师傅刚才不是说过——那样会被别人说成胆小鬼的!”
“谁也不会那么说你。吉冈门是针对我武藏一人,跟你毫无关系。”
“那么,我在哪儿等你呢?”
“柳树马场附近。”
“您一定要来哟!”
“嗯,我一定会去。”
“您不会又一声不响地跑了吧?”
武藏看了看周围,说道:“我不会骗你的。来!趁现在没人,快点翻过去吧!”
城太郎环视了一圈,快步跑到黑漆漆的栅栏下。可是,那些圆木栅栏的高度足足是他身高的三倍。
(不行啊!这么高,我怎么翻过去啊!)
他仰头看了看栅栏,眼神中流露出无奈。此时,武藏不知从哪儿提来一个木炭包,放到了栅栏下。
城太郎见状心想,即使踩着木炭包,也够不着呀!武藏顺着栅栏缝向外窥视,默默地思考着什么。
“……”
“师傅,栅栏外有人吗?”
“外面有一片芦苇地,有芦苇的地方肯定有水坑,你跳的时候要小心点!”
“水坑倒没什么关系!只是栅栏太高,我够不着呀!”
“现在不只是正门,就连栅栏外的一些重要的地方,也有吉冈门的人看守。外面很黑,你跳下去的时候要格外小心!说不定会突然从什么地方飞过来一把刀呢——你踩着我的背上去,先在栅栏上等一等,看清楚下面的状况后再往下跳。”
“知道了。”
“我先把木炭袋子扔过去,你看那边没什么动静,才能跳下去哟!”
说着,武藏让城太郎骑到自己的脖子上。
二
“能够到吗?城太郎!”
“够不到呀!”
“那你站到我的肩膀上试试!”
“可我穿着草鞋呢!”
“没事,你就站上去吧!”
于是,城太郎按武藏所说,两只脚踩到了他的肩膀上。
“这回能够到吗?”
“还是够不到呀!”
“你可真麻烦!不能跳到栅栏上头的横木那儿吗?”
“没办法呀!”
“实在不行的话,我就用双手把你举起来吧!”
“这能行吗?”
“就是再有五个、十个城太郎也没问题!喂,准备好了吗?”
武藏让城太郎的两只脚分别踩在自己的左右手上,然后就像举鼎一样,把他高高举过头顶。
“啊!够到了!够到了!”
城太郎终于爬到了栅栏上,武藏一只手拿过木炭袋子,朝栅栏另一侧丢了过去。
“砰”的一声,袋子落到了芦苇丛中——城太郎看没有什么异常,就跳了下去。
“什么嘛!这儿哪有水坑呀!根本什么都没有。师傅,这边就是一片荒原。”
“总之,你小心点吧!”
“那我们柳树马场见!”
随后,城太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黑夜里。
武藏一直把耳朵紧贴在栅栏缝上,直到那脚步声完全消失。
见城太郎安全离去,武藏终于放心了,随即快步走开。
他没有去昏暗的后街,而是故意朝着最热闹的街道走去,那条路正通往花街正门。他混迹在来往的人群中,看起来就像一个嫖客。
因为他没戴斗笠,所以刚迈出大门,就有人发现了他。
“啊!武藏!”
武藏此举出人意料,埋伏在周围的无数双眼睛同时望向他。
正门两侧聚集着几个轿夫,两三个武士在一旁烤着火,同时观察着出入的行人。
此外,编笠茶馆的板凳上,以及对面的小饭馆里,各有一组人在盯梢。每隔一会儿,这边的四五个人就会和把守正门的人换班,他们一旦发现戴着头巾或斗笠的人从花街走出来,就会毫不客气地察看对方的长相。如果是轿子,他们也会拦住并仔细检查。
早在三天前,他们就这么做了。
因此吉冈门的人确信,那个雪夜之后,武藏从未走出过这扇大门。他们也曾跟扇屋的人打听武藏的行踪,但对方只说没有这个客人,便不再理睬了。
其实,吉冈门并非没有吉野太夫藏匿武藏的证据,可他们担心一旦得罪了吉野太夫,会引起众怒。因为吉野太夫不仅是六条的名人,现在上至达官贵胄、下至平民百姓,没有一人不喜欢她。如果事情闹大了,人们一定会说武士成群结党,搅闹扇屋,从而给吉冈门惹来祸端。
所以,他们只好舍近求远,采取持久战的策略。他们整日守在花街正门外,等着武藏自己走出来。为防止武藏乔装打扮,躲在轿子里或是翻栅栏跑掉,他们都做了充分的准备,可谓万无一失。
然而,谁都没想到武藏会如此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出来,吉冈门众人见此情景,不禁吓了一跳,甚至都忘了上前阻拦。
三
武藏毫无掩饰,因此吉冈门的人没有任何理由喝令他停下。
他迈开大步走着,不一会儿就走过了编笠茶馆。约莫走出一百步的时候,吉冈门弟子中突然有人大叫一声:“杀呀——”
于是,众人也高喊一声:“杀呀!”
同时,八九条黑影挡住了武藏的去路。
“武藏,站住!”
双方终于开始了正面较量。
武藏问道:“什么事?”
他的回答有一种出其不意的强硬,同时他横着退到路旁的一个小木屋前站好。
小木屋旁横放着巨大的枕木,周围堆着一大堆木屑。看来,这是伐木工人休息的小屋。
“是不是有人在吵架呀?”
有个伐木工打开了门,朝外面看了一眼。
“哇!”
那人吓得立刻把门关上,还用门闩把门紧紧顶住。之后,屋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估计那人早已藏到了被窝里。
吉冈门的人就像野狗召唤同伴一样,又是打呼哨、又是大声喊叫,眨眼之间一大群人就聚拢过来。由于夜色太黑,眼前这群人很容易造成声势浩大的假象,不过他们也绝不会少于三十人。
武藏被黑压压的人群团团围住。
不,由于他背靠小木屋,所以应该说小木屋和武藏都被众人包围了。
……
武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敌人,暗暗估算对方的人数以及细微的形势变化。
虽然对方有三十多人,但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对武藏而言,揣摩对方的心理并非难事。
正如武藏所料,没有一个人敢单独出击。当对方以集体形式参战,在多数人的步调达成统一之前,都是站在那儿胡乱吵嚷,还有人辱骂武藏。这些人简直就像市井的无赖,他们骂武藏:“浑蛋!”“臭小子!”这些骂声反而显得自己更加懦弱、滑稽。没过一会儿,吉冈门众人就像铁桶一样,把武藏紧紧围在当中。
武藏早就做好了准备,当对方叫骂之时,他已完全进入了战斗状态。他敏锐地观察出,这些人中谁比较强、谁比较弱,可谓成竹在胸。
他看了众人一眼,问道:“是谁叫住我的?我就是武藏!”
“是我们,所有在场的人叫住你的!”
“这么说你们是吉冈门的人喽?”
“废话!”
“不知你们有何贵干?”
“这还用问吗——武藏,你准备好了吗?”
四
“准备?”
武藏轻轻撇了撇嘴。
他从齿间发出的冷笑,顿时激怒了众人,一种令人窒息的杀气扑面而来。
武藏提高声调,继续说道:“即使是睡觉,武士也可以随时应战。所以,我随时恭候你们。你们不明是非,挑起争端,还故意装腔作势、假借武士道精神,简直可笑至极——你们容我问一句,各位是想暗杀武藏,还是想正大光明地报仇?”
“……”
“我问你们,是跟我有深仇大恨,还是为了给清十郎和传七郎报仇?”
“……”
如果武藏在言语、眼神及身体上露出一丝破绽,周围无数的利刃肯定会像喷涌的洪水一样将他吞没。可是,并没有人向他攻击,众人就像一串佛珠一样,呆呆地串联在一起。
此时,突然有人大喝一声:“这还用说吗?”
武藏扫了一眼说话人,从年龄、做派上来看,他一定是吉冈门的人。
没错,此人正是吉冈门的高徒御池十郎左卫门。御池十郎左卫门似乎打算率先动手,他蹑着脚往前蹭着。
“你打败了我的师傅清十郎,又杀了二少爷传七郎,我吉冈门弟子岂容你再活在世上——而且,吉冈门因你而声名扫地,我们数百弟子发誓要为师傅雪耻。我们和你并无私人恩怨,而是要为师傅讨回公道!武藏,我们誓要砍下你的首级!”
“哦!你的确很有武士的风骨呢!冲这一点,我也得奉上自己的一条性命啊!不过,你们真的看重师徒情谊、要为吉冈门雪耻的话,为何不像传七郎或清十郎那样,堂堂正正地跟在下比试呢?”
“住口!你居无定所,如果我们不盯住你,你早就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你们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各位所见,我武藏一没逃、二没躲!”
“那是因为你被我们发现了!”
“什么!如果我想躲起来,即便是六条这个小地方,我也能让你们找不到!”
“你以为,吉冈门弟子会让你就这么出去吗?”
“我知道各位会逐个跟我打招呼,可如果我们像野兽、无赖那样在繁华之地械斗,不仅有损于我个人的名誉,也会给全体武士抹黑。而各位口口声声说的师徒情谊,也会成为世人的笑柄,令师的名下会再添上耻辱的一笔——如果你们不在乎师门灭绝、武馆解散,也不介意世人的耻笑,决心从此弃武,我武藏和身上这两把刀愿意奉陪到底。我会把你们变成一堆尸山!”
“你说什么?”
这次说话的不是御池十郎左卫门,而是御池十郎左卫门身旁的一个正要抽刀的人。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板仓来了!”
五
在当时,板仓可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差人。
就连很多童谣都经常提到他。
一首童谣这样唱道:
路上有人打架!
谁骑着枣红马来了?
啊!是伊贺四郎左,
打架的人跑了个精光!
还有一首童谣唱道:
伊贺大人既是千手观音又是天目神(34),
既有千里眼,又有一百个差役。
这些童谣的主角就是板仓伊贺守胜重。
最近,京都呈现出日益繁华的趋势,各行各业都是一片大好景象。这是因为京都的政治、战略地位在整个日本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因此,京都逐步发展成为文化最发达的地区,但在思想领域里,京都也是让政客最头痛的地方。
自室町时代以来,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大多弃武从商,作风也日趋保守。现今,德川和丰臣各据一方,虎视眈眈地期盼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此外,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武家,也各自扩展势力,门下都养了一大批浪人。
由于德川和丰臣都在积蓄力量,所以很多浪人都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像蚂蚁般四处钻营。
随着浪人数量的激增,以赌博、敲诈、行骗、拐卖为生的无赖也日益增多,饭馆和妓女的惊人数量也加剧了此类案件的发生。不知从何时起,世上出现了很多消极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他们将织田信长所说“人生五十年,不过化作一场梦!”当作信条。因为担心自己随时会死去,所以一味沉溺于酒色中。
而且,这些虚度光阴的人还对政治、社会发展牢骚满腹,他们表面认为德川和丰臣旗鼓相当,但只要形势稍有变化,他们立刻会见风使舵、趋炎附势,连京都的奉行官也对此无能为力。
到底还是德川家康独具慧眼,请来板仓伊贺守胜重担任京都的所司代。
自庆长六年开始,胜重手下就有三十名捕快、一百名差役。据说胜重上任之时,还发生了一个小故事。
当他收到家康的委任状时,并没有立刻答应。
“我得回家跟我的妻子好好商量一下,再答复您。”
于是,他赶回家中,将此事告诉了妻子。
“很多达官显贵荣耀一时,最终却落得家破人亡,历史上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思其原因,多半是家族、妻室拖累所致。我之所以先和你商量,就是想让你给我立个誓约,无论我做所司代还是当市长,你绝不过问半个字,这样我才可以上任。”
“我一个女人怎么插手你的事呀?”
于是,他的妻子郑重其事地发了誓。
次日清晨,胜重换好衣服,准备进城。妻子看到他的内衣领子翻了出来,正要帮他整理好时,胜重突然呵斥了一句:“难道你忘了自己的誓约?”他要求妻子重新发誓,然后才进城见家康复命。
正因为胜重抱定决心,所以行事公正、执法严明——这样一来,很多手下都十分讨厌他,说他是恐怖的上司,可老百姓却把他当成父母官。只要有胜重在,大家就感到安心。
言归正传,刚才不知谁大喊一声:“板仓来了!”此时,双方正是剑拔弩张之时,肯定没人会开这种玩笑。
六
所谓“板仓来了”,其实来的是板仓的手下。
如果官吏要来插手此事,可就麻烦了。想必是周围巡逻的差役,看到此处异样,才赶过来看个究竟吧!
可是,刚才大喊一声的人到底是谁呢?如果不是自己人,莫非是过路人的提醒?
于是,御池十郎左卫门及吉冈门弟子都朝喊声的方向看过去。
“等一等!”
突然,有一个年轻武士分开人群,站到了武藏和吉冈门众人之间。
“啊?”
“你是……”
众人深感意外,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这个留着前发的少年身上。
对方显得不可一世,似乎在说:“就是我!你们应该记得我这张脸!”然后,佐佐木小次郎说道:“刚才我在花街正门下轿时,听到路人说一伙人在群殴,没想到是这件事,你们不是一直想以多欺少吗?当然,我既不是吉冈门的人,也不是武藏的朋友——可我也是个武士,又身为剑客,为了全体武士的声誉考虑,我想我有资格说几句话。”
这一番慷慨陈词,与他留着前发的外表极不相称。而且,他说话的口吻和环视众人的眼神,也是狂傲至极。
“在此,我想问各位一句,如果板仓大人的手下来到这里,看到一群人在街上舞刀弄枪,然后抓住你们要求写认罪书,这对你们双方不都是奇耻大辱吗?要是惊动了官吏,他们肯定不会把这次群殴当作简单的事件处理——所以说现在地点不对——时间也不对。各位都身为武士,如果你们扰乱社会治安,就会给全体武士的脸上抹黑。现在,我代表武士们奉劝各位,不要在此动武!若想用武力解决问题,就依照比武的规矩,另选时间和地点吧!”
吉冈门众人被佐佐木小次郎的口才征服了,他们个个沉默不语。御池十郎左卫门等他一说完,便朗声答了一句:“好!”
“您说的没错——不过,佐佐木小次郎阁下,您能保证武藏在比武之前不会逃跑吗?”
“要我担保也可以。”
“我们可不接受这种模棱两可的承诺。”
“可是,武藏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你是不是想让他跑掉?”
“胡说八道!”
佐佐木小次郎怒喝一声。
“万一有闪失,你们尽可以全算到我头上!而且,我也没理由庇护这个人,如果武藏在比武之前,临阵逃脱或是离开京都,你们可以在城中张贴告示,以让他无地自容!”
“不!如果只是这样,我们无法答应!如果你能保证到比武之前,一直看着武藏,我们今晚就立即罢手。”
“等等,这个我得问一下武藏!”
说着,佐佐木小次郎回过头去。他知道,武藏一直盯着自己的背影,现在四目相对,他一边瞪着武藏,一边慢慢逼近。
七
……
……
尽管双方尚未开口,眼神中已是火药味十足,就像两只角斗前的猛兽。
两人的脾气秉性相差甚远,他们彼此认可,又互相畏惧,同样的年轻自负、性情乖张。
此时,他们就像在五条大桥初见时一样,彼此戒备。无须开口,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仅通过眼神就已充分明白了对方的想法。这完全是一场无声的决斗。
不过,他们最终还是开了口。
佐佐木小次郎首先说道:“武藏,你觉得如何?”
“什么事?”
“刚才,我给吉冈门众人开出的条件。”
“我同意!”
“很好!”
“不过,我还有点不同的看法。”
“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看管你?”
“无论是跟清十郎比武,还是与传七郎的决斗,我武藏从未退缩。难道我会害怕这些残兵败将?”
“嗯。你的确是光明正大!我会记住你的话——那么,你希望将比武定于哪天?”
“日期和地点都由对方决定吧!”
“真爽快——那在比武之前,你会住在哪儿呢?”
“我居无定所。”
“若是这样,对方的挑战书该如何转交给你呢?”
“可以在这儿定下来。我一定会如期赴约。”
“嗯。”
佐佐木小次郎点头应允,随后退到后面。同时,御池十郎左卫门与其他弟子商量了片刻之后,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对武藏说道:“我们决定将比武时间定在后天早晨——寅时下刻。”
“知道了。”
“地点是比睿山道一乘寺村的山脚,薮之乡下松——我们就在下松见面。”
“一乘寺村的下松,好的,知道了。”
“现在能够继承吉冈门的人,只有清十郎、传七郎的叔父壬生源左卫门之子源次郎了。不过,由于他年龄尚小,届时我们会派几名弟子随同前往。在此,先跟你知会一声。”
双方约定好后,佐佐木小次郎敲了敲小木屋的门,走进屋中,对着那两个瑟瑟发抖的伐木工命令道:“这里应该有废木板吧?帮我找一块来,然后再钉上一根六尺左右长的木柄,我要做一个告示牌。”
木牌做好后,佐佐木小次郎叫吉冈门的人取来笔墨,自己大笔一挥将双方约定之事写在了木牌上。
然后,他将写好的内容让双方过目,并建议把告示牌立在街边,以将此事公之于世。
吉冈门弟子将告示牌立在了最显眼的路口,武藏对此毫不在意,径自朝着柳树马场的方向走去。
八
此时,城太郎正孤零零地站在马场等武藏,他眼望四周,不停地叹气。
“真慢啊!”
不时有轿子疾驰而去,偶尔还有几个哼着小曲的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师傅怎么这么慢啊!”
难不成?城太郎有些不安,迈步就往柳町的方向跑去。
此时,迎面走来一人问道:“你要去哪儿?”
“啊!师傅!我看您一直没来,所以想过去看看!”
“哦?我们差点就走两岔儿去了!”
“正门那儿,有很多吉冈门的人吧?”
“是的。”
“他们没对您怎么样吗?”
“嗯,没有。”
“他们没想抓住您吗?”
“嗯,没有。”
“是吗?”
说着,城太郎抬起头看了看武藏脸上的表情,接着又问道:“这么说来,什么事都没发生喽?”
“是的。”
“师傅,不是那边,去乌丸大人的官邸应该走这条路。”
“啊!是吗?”
“师傅也想尽快见到阿通姐姐吧?”
“是的。”
“阿通姐姐一定会大吃一惊!”
“城太郎!”
“什么事?”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小客栈,是在哪个镇子里?”
“是北野吧!”
“对了!是在北野的后街!”
“乌丸大人的府宅可气派了!那种小客栈根本没法比呢!”
“哈哈哈!客栈怎么能比得了呀!”
“现在正门已经关了,我们可以从用人进出的后门进去。如果跟他们说我师傅来了,说不定光广大人会亲自迎接呢!师傅,那个宗彭泽庵和尚的心可真坏!他故意说话气我,还说师傅的事情不管也罢。他明明知道师傅在哪儿,却偏偏不告诉我。”
城太郎知道武藏话不多,即便师傅默不作声,他仍旧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乌丸府的附近。城太郎用手指着后门对武藏说:“师傅,就是那里!”
武藏也停下了脚步,城太郎接着说道:“您看到那边围墙上映出的灯火了吗?阿通姐姐的房间就在北边。灯还亮着,也许阿通姐姐还在等着我呢!”
“……”
“师傅,我们快进去吧!我去叫门房开门!”
说着,城太郎就要跑开,武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道:“还不到时候啊!”
“为什么?师傅!”
“我就不进去了,你帮我给阿通姑娘带几句话!”
“啊?怎么回事?那师傅为何要来这儿呢?”
“我是为了送你回来。”
九
城太郎天生敏感,一直担心事情会有什么变化,果然不出所料,他的担心变成了现实。突然,他大声喊道:“不行!不行!”
“师傅,您不能这样啊——您怎么能不进去呢!”
他抓着武藏的手腕,拼命往里拽,阿通就在门的另一边,无论如何他都要把武藏带到阿通面前。
“别嚷嚷!”
暮色低垂,乌丸府内一片寂静,武藏不想惊扰别人的美梦。
“好了,你好好听我说!”
“不听!不听!师傅刚才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去的吗?”
“不是已经跟你一起来这儿了?”
“只到门口怎么能行?我不是跟你说要去见阿通姐姐!师傅哪能教徒弟撒谎呢?”
“城太郎,不要大喊大叫,你冷静下来听我慢慢说。师傅马上又要迎来一场决斗,生死尚不能预料。”
“身为武士,就要时刻准备奔赴死地——这话您不常说吗?而且,这也不是您的第一次决斗呀!”
“没错!我常挂在嘴边的话,由你口中说出,反而让我有一种受教的感觉——可是,只是这次比武,我抱定了九死一生的信念,所以不能去见阿通姑娘。”
“为什么?为什么?师傅!”
“即使告诉你,你也理解不了,等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了。”
“真的吗?师傅马上就会有性命之忧?这是真的吗?”
“这件事不要告诉阿通姑娘哟,她现在生病,应该让她好好休养,尽快康复,然后给自己找一个好归宿。城太郎你把这些话告诉她,就说是我说的。其他的一概不要提起。”
“不要!不要!我偏要说!这种事我怎么能不告诉阿通姐姐——无论如何,师傅要跟我一起进去!”
“你真倔强!”
武藏甩开了他的手。
“可是师傅!”
城太郎大哭起来。
“可是!可是!那样的话,阿通姐姐实在太可怜了。如果我把今天的事告诉她,她的病情一定会加重。”
“所以,我才让你那么说。现在见阿通,对彼此真的没什么好处。所谓的武学修行,就是要克服自己的脆弱、学会忍受痛苦,用千难万险来磨砺自己,否则你的修行就不会成功!城太郎,如果你经不起这种考验,就无法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武者!”
“……”
看到城太郎低头啜泣的样子,武藏心一软,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身为武士,常常生死难料。我要是死了,你再找一位好师傅。对阿通姑娘也是如此,我不能去见她,如果有一天她找到了好归宿,一定能理解武藏这番苦心。喂!那边墙里的灯还亮着呢!那是阿通姑娘的房间吗?她一定很寂寞,你快点回去吧!”
十
武藏说了一大堆,城太郎也终于体谅到了师傅的苦衷。虽然他还在哭,但慢慢转过身子背对着武藏,看来他多少听进去了一些。他觉得阿通很可怜,但也无法再勉强师傅——这简直让他进退两难,那颗幼小的心灵在颤抖着、呜咽着。
“那这样吧,师傅!”
突然,城太郎不再捂着脸哭泣,一下转过身来面对着武藏。他要使出最后一招——死缠烂打。
“你完成修行后,一定要来见阿通姐姐哟!只要您觉得自己的修行已经可以了,就要来找她呀!”
“那时已经……”
“那是什么时候呢?”
“我也不知道呀!”
“两年?”
“……”
“三年?”
“修行之路是永无止境的。”
“那你打算一辈子都不见阿通姐姐了?”
“如果我天赋异禀,也许有达成的一天;如果天资不够,恐怕花了一辈子时间还是愚钝之人——更何况,我还要去比武呢——即将奔赴死地之人,怎么可以和前程似锦的姑娘约定未来呢?”
武藏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而出,而城太郎也没完全弄懂师傅的话,他一脸诧异地说道:“所以师傅,您不需要约定什么,只要跟阿通姐姐见一面就行!”
说完,他显得很得意。
和城太郎说得越多,武藏就越感觉到自身的矛盾、迷惘和痛苦。
“不能这样!阿通是个年轻姑娘,而我也是个年轻男子。跟你实说吧,要是我去见阿通,她一哭我就没辙了。一看到她的眼泪,我的决心就会崩溃。”
武藏突然想起在柳生庄,眼望阿通离去的情景——当时,自己的心情就像今晚一样矛盾。可是,他的感受已大不相同。
之前的他满怀豪情,只知道一味奋勇向前。无论是在花田桥,还是在柳生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拒绝阿通的感情。而现在的武藏,心智逐渐成熟,内心也有了柔软的一面。
他懂得了生命的可贵,因此也开始恐惧。他知道,世间并非只有学武一条路,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追寻人生的真谛。天地如此之大,自己的一点小成就根本不值一提。从吉野身上,他感受到了女性的魅力,也多少了解了一些她们的想法——与其说他害怕面对女性,不如说他害怕面对自己的内心——尤其是面对阿通时,他根本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而且,自己也必须为她的今后打算。
此时,城太郎仍在一旁默默抽泣,他似乎听到武藏说了一句:“你能理解我吗?”一直用胳膊捂着脸的城太郎,猛然抬起头来,然而眼前只剩下一片无尽的黑暗。
“啊!师傅!”
城太郎一直跑到围墙的转角,但武藏已不见踪影。
十一
他大喊一声,但此时已于事无补了。城太郎把脸靠在围墙上,放声大哭。
……
他一心一意地信任大人,到头来却不得不违拗自己的意愿。即便他理解师傅的苦衷、服从师傅的决定,但内心仍懊悔不已。
他不停地哭泣着,连嗓子都哭哑了,肩膀一个劲儿地颤抖,大声地抽泣让他禁不住打了几个嗝。
此时——
后门外也站着一个人。那人披着斗篷,听到暗处传来哭声,便慢慢走近城太郎。
“城太郎?”
对方满腹狐疑地问了一声。
“这不是城太郎吗?”
随着第二次问话,城太郎抬起头来。
“啊!阿通姐姐!”
“你怎么哭了——还在大门口?”
“阿通姐姐,你的病还没好,怎么跑到外面去了?”
“你还问呢!你也太不让人省心了!出去也不打声招呼,你到底去哪儿了?眼见天都黑了,你也没回来。最后大门都要关了,还不见你的影子。你不知道我多担心哪!”
“所以你就跑出来找我?”
“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睡得着呀!”
“真是大傻瓜!你自己的病还没好呢!要是再发烧怎么办?赶快回房休息吧!”
“你到底为什么哭呀?”
“一会儿告诉你。”
“不,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快点告诉我!”
“你先回房躺下,我再告诉你。阿通姐姐,快点去休息吧!如果明天你的头又疼了,我可不管了!”
“好,我马上回房躺下,你能不能先透露一点儿,你是去追宗彭泽庵师父了吧?”
“嗯。”
“你问他武藏在哪儿了吗?”
“我讨厌那个没感情的和尚!”
“那么,你知道武藏在哪儿吗?”
“嗯。”
“你已经知道了?”
“别再问了!快点回去休息,好好休息——一会儿再说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你不说,我就一直站在这儿,不回去了!”
“哎呀!”
城太郎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皱皱眉头,拉着阿通的手说道:“你和师傅为什么要这样为难我呀?阿通姐姐,如果你不躺下,好好用冷毛巾降温,我就不说!快进去吧!要不我扛也要把你扛回床上。”
于是,他一手抓着阿通,一手用力敲门,大声嚷道:“值班的!值班的!病人从屋里跑出来你们也不管——赶快开门,要不然她又要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