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冈门的第二代掌门真是颜面扫地呀。真是大快人心哪!看他们今后还怎么耍威风!”

这是一家位于京都城边饲牛町的小酒馆,酒馆内到处弥漫着炊烟和饭菜的香味。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绚烂的晚霞将天空染成火红一片。每当酒馆的门帘被人掀起时,便可看见盘旋在东寺塔上空的成群乌鸦,宛如一团黑雾。

“来!继续喝吧!”

酒馆内,三四个小贩围坐在木桌前喝酒,一个行脚僧在一旁独自吃着饭,另有几个工人围在一起掷铜板赌酒喝。这些人把整个酒馆挤得水泄不通。

“好黑呀!老板,我们的酒都要喝到鼻子里去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

“知道了,我马上添柴!”

说着,酒馆老板往屋角的炉子里添了一些柴火,房间顿时被照亮了。屋外的光线越暗,就越衬托得屋里红彤彤的。

“一想起这事,我就生气。从前年开始,吉冈家就一直欠着我的木炭钱和鱼米钱不还。其实,这些小钱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除夕那天,我去武馆收账,他们不但不还钱,还把我赶了出来。真是越想越生气!”

“哎呀!不要生气了!莲台寺比武大败,就是对他们的报应,我们也算出了一口气。”

“所以,我现在不但不生气,还非常高兴呢!”

“不过,听说吉冈门清十郎输得很惨哟!”

“不是他武功太弱,而是武藏太强了!”

“武藏仅用了一招,就把清十郎的一只手斩断了,也不知道是左手还是右手。反正是被木剑砍断的,武藏真是厉害呀!”

“是你亲眼所见吗?”

“我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所有去看热闹的人都这么说。他们说清十郎是被人用门板抬回来的。虽然命是保住了,却成了废人。”

“然后呢?”

“吉冈门的弟子扬言,一定要杀了武藏,否则吉冈门再也无法在江湖上立足了。可是,连清十郎都不是武藏的对手,那些弟子就更不中用了。现在,能与武藏一较高下的也只有传七郎了。听说,他们正四处寻找传七郎呢!”

“那个传七郎是清十郎的弟弟吧?”

“嗯。这家伙的武功要比他哥哥高强,不过,他可是一个不服管教的二少爷。只要手里有钱,他决不会回武馆,甚至还利用父亲拳法的名望和关系,四处招摇撞骗,整日吃喝玩乐、无所不为,简直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公子。”

“他们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那么了不起的拳法老师,怎么会生出这种儿子?”

“所以,优秀的血统也不一定能孕育出优秀的子孙哪!”

炉火又暗了下来。刚才,一个男人一直靠着炉旁的墙打瞌睡。他大概喝了不少酒,此时睡得正酣。酒馆老板又向炉子里添了几根柴,尽管他动作很轻,可是木柴溅起的火星,还是迸到了那个人的头发和膝盖上。

“这位客官,您的衣服会被烧坏的,还是到后面的长凳上去睡吧!”

那人迷迷糊糊地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说了一句:“嗯、嗯!知道了。你稍微轻点吧!”

说完,他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也许是因为酒醉后头晕,他的表情显得郁郁寡欢。

此人脸上布满青筋,乃是常年酗酒所致。他不是别人,正是本位田又八。

莲台寺比武之事,已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当然也包括这里。

武藏的名气越大,本位田又八就越觉得自己处境凄惨。在他出人头地之前,再不想听到任何有关武藏的事情。可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能听到人们谈论武藏,即使捂上耳朵也没用。所以,他的郁闷是用酒都无法化解的。

“老板,再给我倒一杯——冷酒也行!用那个大杯!”

“客官,您没事吗?您的脸色都发青了。”

“胡说什么!我的脸天生就是青的!”

本位田又八又喝了好几大杯,连酒馆老板都记不清他到底喝了多少,只是看他一个劲儿地猛灌。

喝完酒,他又双手抱胸默默靠在墙角。虽然喝了很多酒,脚边的炉火又很旺,但本位田又八的脸上却毫无血色。

哼!我现在就要做给你看!人要成功,并非只有练武一条路。不论是成为有钱人、有地位的人,还是无赖,只要最终能当上一方霸主,我就算成功了!武藏才二十二岁,俗话说‘少年得志者难成大器’。这些人整天以天才自居,一旦过了三十岁,他们的名气就每况愈下,最终不过沦为街头的小混混。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本位田又八心里想着。

他十分不愿听到人们谈论武藏,心里颇为反感。他在大阪时,听说了莲台寺比武一事,便立刻赶到了京都。其实,他也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因为太过在意武藏的成败,所以想亲眼看到比武的结果。

他心想:现在正是那家伙得意的时候,马上就会有人修理他了!吉冈门清十郎是何等人物,还有十剑客,以及传七郎……这些人肯定不会放过武藏。

他一直在等着武藏一败涂地的那一天,同时也在寻找着出人头地的捷径。

“啊……好渴!”

本位田又八倚着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其他客人都看着他。只见他走到墙角的水缸前,俯下身,用木勺舀水喝。喝完水后,他把木勺丢进水缸,掀起门帘,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看到本位田又八不付钱就要走,酒馆老板一脸惊愕,他急忙追出去喊道:“喂!客官!您还没给钱呢!”

其他客人也都把头探出门帘,想看个究竟。本位田又八摇晃着身子,勉强站稳脚。

“干什么?”

“客官,您是不是喝酒喝得忘了?”

“忘了什么东西吗?”

“是酒钱……嘿嘿!您还没付酒钱呢!”

“啊!是结账啊!”

“是的。”

“可我没钱哪!”

“啊?”

“真是难办呀!我现在没有钱。前一阵子都花光了!”

“这么说来,你一开始就打算白喝喽?”

“闭、闭嘴!”

本位田又八伸手在身上找了找,最后找到一个印盒,顺手朝老板脸上丢了过去。

“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武士,怎么会白喝你的酒!这东西付账绰绰有余了!你拿去吧!零头就赏你了!”

老板还没看清扔过来的是什么东西,就被打中了脸,他痛得“哎哟”一声,急忙用手捂住了脸。看此情景,酒馆里的客人非常气愤,他们一拥而出,指着本位田又八骂道:“你这家伙真不讲理!”

“竟然喝酒不给钱!”

“赶快付钱!”

这些人都很喜欢喝酒,他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酒后无德的人。

“这是什么臭毛病!浑蛋,付了钱再走!”

众人将本位田又八团团围住。

“像你这样的家伙,一年不知要弄垮多少个酒馆。如果没钱,就让我们每人揍你一拳!”

本位田又八看到众人气势汹汹,又扬言要揍自己,不禁握紧了刀柄。

“什么?你们想打我?好啊——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你就是一个比乞丐还下贱、比小偷还无耻的垃圾浪人!怎么样?”

“你敢这么说我!”

本位田又八狠狠瞪着周围的人说道:“你们听好了,可别吓着!”

“谁会害怕!”

“我就是佐佐木小次郎,是伊藤弥五郎一刀斋的师弟,是钟卷派的高手!难道你们没听过我的名字吗?”

其中一人伸手指着本位田又八,怒斥道:“真可笑!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快点拿钱来!快付酒钱!”

本位田又八接着说道:“如果印盒不足以抵账,再把这个给你们!”

他冷不防地拔出刀,一下砍断了那人的手腕。只听一声惨叫,周围人仿佛觉得受伤的是自己,顿时慌作一团。

“他动手了!”

众人争相逃命。

本位田又八手握利刃,斜眼看着这些人。

“刚才你们说什么?我要让你们这些无名鼠辈知道我佐佐木小次郎的厉害——站住,把脑袋给我留下!”

暮色之中,本位田又八挥舞着大刀,不停叫嚣着:“我是佐佐木小次郎!”可是,周围的人早就跑光了。夜色笼罩着大地,四周一片死寂,连乌鸦的叫声都听不到。

……

本位田又八仰头一阵狂笑,可脸上却流露出一种欲哭无泪的哀伤。他颤抖着将刀收入鞘中,继续踉跄着前行。

由于刚才酒馆老板急于逃命,所以那只小印盒依然被扔在路边,在夜色中闪耀着点点光芒。

这只印盒是黑檀木做的,表面镶有蓝贝壳。虽然它看上去并不十分贵重,但盒上的贝壳却映着夜色闪闪发光,远看就像一群萤火虫在飞舞,十分耀眼夺目。

“咦?——”

此时,一个行脚僧走出酒馆,捡起了那个印盒。他原本急于赶路,可此刻他拿着印盒又折回酒馆附近,借着门缝里的亮光,仔细看着盒上的图案。

“啊!——这是主人的印盒呀!他惨死在伏见城工地的时候,身上肯定带着这件东西。对!没错!这印盒的底部还刻着‘天鬼’二字。”

“绝不能放走那个人!”

想到这儿,行脚僧紧追本位田又八而去。

“佐佐木先生!佐佐木先生!”

本位田又八虽然听到了喊声,却没反应过来。一是因为那毕竟不是自己的名字,二来他早已醉得迷迷糊糊。

他从九条往堀河的方向走去,难得的是,他竟然还能辨清方向。

行脚僧加快步伐,追了上来。他从背后一把抓住本位田又八的刀鞘。

“佐佐木小次郎先生,请留步!”

本位田又八回过头,打了个酒嗝问道:“叫我吗?”

行脚僧目光冷峻地盯着本位田又八,说道:“您不是佐佐木小次郎阁下吗?”

本位田又八的酒一下子醒了一半,接着说道:“我是佐佐木小次郎……可是,你要干什么?”

“我有事想问您?”

“什……什么事?”

“这个印盒,您是从哪儿得到的?”

“印盒?”

此刻,本位田又八的醉意渐渐消失了,他眼前又浮现出那位惨死于伏见城工地的武士的面容。

“您是从哪儿得到的?佐佐木小次郎先生,这个印盒为何会在您手上?”

行脚僧不停追问着。

此人有二十六七岁,虽然是一身僧人打扮,全身上下却显得意气风发。

本位田又八想试探一下对方的虚实,于是板起脸说道:“从哪儿得到的又有什么关系!莫非你知道这个印盒的来历?”

“这印盒是我主人之物,根本不需要说什么来历!”

“别骗人了!”本位田又八依然满不在乎。

行脚僧突然改变语气说道:“请说出实情!否则,你要承担一切后果!”

“我说的就是实话。”

“看来,你是不想说实话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本位田又八故意虚张声势。

“你这个冒牌佐佐木小次郎!”

话音刚落,行脚僧手中的四尺多长的橡木禅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本位田又八身前。本位田又八虽仍有几分醉意,还是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啊——”

他踉跄着后退,结果脚下一软,还是跌坐在地上。谁知他一骨碌就爬起身,飞也是地跑掉了,其速度之快简直让行脚僧措手不及。

这就是轻视醉鬼的严重后果,行脚僧急得大骂:“你这家伙!”

他随后追了过去,迎着风,把禅杖掷向本位田又八。

本位田又八闻声一缩脖,那根禅杖呼啸着从耳边飞了过去。本位田又八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行脚僧的对手,于是加快脚步,逃之夭夭。

行脚僧捡起那根落在地上的禅杖,拼命追赶。等稍微追近一些后,他算准了距离,再一次将禅杖掷了出去。

本位田又八拼尽全力,好不容易躲过禅杖的两次攻击。此时,他全身醉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喉咙干渴,像火烧一样难受。

无论跑了多远,他总觉得身后能听见行脚僧的脚步声。这儿是邻近六条或五条的城区,应该安全了。他一边抚着胸口,一边喘着粗气。

“唉!真倒霉……他不会再追来了吧!”

随后,他又看了看街道里的胡同。他并不是在想着如何逃跑,而是在寻找水井。

终于,他发现了一口水井,便向一条胡同的深处走去。这是一条贫民街,有一口公用的水井。

本位田又八用吊桶打上来井水,端着桶就往嘴里灌,喝够水后,他终于放下桶,开始洗脸。

“那行脚僧究竟是谁呀?”

刚才的一幕,他还心有余悸。

那个装有金子的紫色皮质荷包、中条派的武功印可和刚才那个印盒,都属于一个少了半边下巴的武士。去年夏天,在伏见城工地,这个武士被众人围攻而死,本位田又八就从他身上取走了这些东西。后来,本位田又八将荷包里的钱都花光了,剩下的只有中条派的印可和那个印盒。

“那个行脚僧说‘印盒是我主人之物’——看来,他一定是那个武士的手下。”

这世界怎么这么小,竟然会碰到他。本位田又八总觉得有人在追自己,既惭愧又忐忑。他想尽量往黑暗的地方走,可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对方随时会像鬼影一样冒出来。

“他手里那根打人的东西,到底是手杖还是木棒?要是被那东西打中脑袋,一准没命——我可得小心点!”

本位田又八擅自花光了死人的钱,这事一直令他非常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一想到这儿,那个在炎炎夏日里惨死的武士,就会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一定努力工作赚钱,然后把这笔钱还给他。等我出人头地之后,一定要立一座石碑供奉他。他在心里,不停地跟死去的人道歉。

他伸手到怀里,摸了摸那个中条派的印可,思考着:“对了!我不能把这东西一直带在身上,这样很容易被别人怀疑。倒不如把它扔了算了。”这个卷轴不便于随身携带,拿着它说不定还会惹来什么麻烦呢!

不过,本位田又八转念又一想,丢掉它实在可惜。如今自己身无分文,这个卷轴就是唯一的财产了。如果把它当作敲门砖,总有一天能找到发达的捷径。即使不能出人头地,也是一个炫耀的资本。本位田又八仍然心存侥幸,虽然当初被赤壁八十马骗得血本无归,但他至今仍没有醒悟。

自己冒用的那个“佐佐木小次郎”的名字,的确很吃得开。那些没名气的小武馆和喜欢武术的人,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表现得毕恭毕敬,还会主动提供食宿。正月以来的这半个多月,本位田又八就是靠着那个印可到处混吃混喝。

“还是不扔为好。我好像越来越胆小了,这样可不能出人头地!我也应该学学武藏的胆大妄为,学学那些天下群雄的气势!”

他心里拿定了主意,可眼下自己还没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贫民街里的房子,都是用泥巴和茅草搭建而成的,很多都是歪歪斜斜的。但在本位田又八看来,只要头上有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