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原来是朱实。
虽然是新年,她却蓬头垢面,连衣服也是皱巴巴的,脚上还没穿鞋。
“啊?”
武藏瞪大双眼,不禁惊呼了一声。他虽然觉得此人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是谁。
在过去的几年里,朱实一直固执地认为,武藏对自己虽然不如自己对他那样念念不忘,但至少应该有些印象。
“是我……你是武藏(TAKEZOU)哥哥吧……啊不!是武藏阁下吧?”
她手上拿着撕下来的布条,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
“你的眼睛怎么了?如果用手揉,就更糟了,用布擦一下吧!”
武藏默默地接过布条,压住眼睛,然后重新打量起朱实。
“你不记得我了?”
“……”
“真把我忘了?”
“……”
“是我呀!”
看着一脸茫然的武藏,朱实的满腔期待顿时化为乌有。在她饱受创伤的心灵深处,武藏是她唯一的慰藉,可如今她才明白,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此时,她觉得仿佛当胸挨了一拳,痛不欲生。
朱实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肩膀不停地颤抖着。
“哦……”
这会儿,武藏终于想起来了。
朱实一瞬间的神情,唤起了他的记忆。想当年,她还是伊吹山下的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袖口上经常响着清脆的铃音。
突然,武藏强壮的手臂一把抱住了朱实羸弱的双肩。
“是朱实姑娘吧……对,你是朱实……你怎么会来这儿……为什么?”
武藏不停地追问,触痛了她的伤心事。
“你们已从伊吹山下搬走了吧?你的继母可好?”
一问到阿甲,他自然想起阿甲和本位田又八的关系。
“本位田又八还同你们住在一起吗?其实,我是在这儿等本位田又八的,莫非你是替他前来的?”
一连串儿的问话中,并无关心朱实之意。
她靠在武藏的肩膀,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哭泣。
“本位田又八不来了吗……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你光哭,我怎么能明白?”
“他不会来了……本位田又八哥哥根本没收到你的口信,所以他不会来这里。”
好不容易说出这几句话后,她又把脸靠在武藏的胸前,呜呜地哭起来。
朱实本想在见到武藏后,一诉相思之苦。现在,这些念头都化成了泡影,尤其是她的继母阿甲,亲手把她推向了命运的深渊,在住吉海边发生的一切,实在难以启齿。
五条大桥沐浴在元旦的晨曦中,桥上能看到一些身着春装、要去清水寺祭拜的女人,还有身着素袍(60)、直垂(61)的人们来往穿梭于桥上。
人群中出现城太郎的身影,对他而言,腊月和正月并没什么不同。他走到桥中间,远远就看到了武藏和朱实。
“咦……我还以为是阿通姐姐呢?看起来不像啊!”
他停下脚步,狐疑地看着这两个举止亲昵的人。
二
若是在没人的角落里也就算了,现在桥上人来人往,这两个人竟然公然拥抱在一起,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吗?大人们怎么明知故犯?眼前的一切,让城太郎非常疑惑。
更何况,对方正是自己尊敬的师傅呀!
那女人也该矜持一些。
此刻,他幼小的心里顿生一股异样的情绪,既嫉妒又难过。同时,还非常气愤,恨不得捡块石头砸过去。
“啊?那女的不是艾草屋的朱实吗?当初师傅让我给本位田又八传口信,我见过她!好哇!茶馆的女人就是老练,她什么时候跟师傅这么要好了!师傅,你也该有个师傅的样子呀……我非把这事告诉阿通姐姐不可!”
于是,他四处张望,还看了看桥下,可就是不见阿通的影子。
“怎么回事嘛!”
昨夜,他们投宿在乌丸大人的府上。刚才离开时,阿通还比他先出门一步。
阿通深信,今早一定能见到武藏,所以昨晚特意梳洗一新,还换上了乌丸夫人送她的春装。为了迎接这期盼已久的日子,她兴奋得一夜没睡。
天还没亮,她就有些等不及了。
她对城太郎说:“我想先去祗园神社、清水寺参拜,然后再去五条大桥。”
城太郎很想跟她一起去,但她不想让城太郎在身边碍手碍脚,所以就说:“不用了。因为我想跟武藏哥哥单独说点事情,你等天亮之后,再来五条大桥就来得及。我保证,我和武藏哥哥一定会在那儿等着你来。”
说完,阿通便独自离开了。
城太郎虽极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这段日子,他和阿通朝夕相处,当然明白她的心思。男女两情相悦之事,他也颇能体会。当初在柳生庄客栈的粮草垛上,他也曾和小茶情不自禁地相拥在一起。
不过,城太郎毕竟少不更事,他还很难理解阿通为何总会暗自垂泪、郁郁寡欢。他觉得阿通很奇怪,也很可笑,丝毫不能理解她的一番苦衷。现在,城太郎看到靠在武藏怀里哭的人竟然不是阿通,而是那个叫朱实的女人,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个女人怎么回事呀?)
他毫不犹豫地站在阿通这边。
(师傅,你也该适可而止了!)
他感同身受,怒不可遏。
(阿通姐姐到底在干什么呢?我一定要告诉她。)
城太郎心急如焚,四处张望。
可是,仍然不见阿通的人影。城太郎在心里为阿通鸣不平,而远处的男女似乎意识到路人异样的目光,终于分开了,他们并肩倚到桥头的栏杆上,望着远处的河面。
此时,他们并未发觉大桥另一头的城太郎,正悄悄从他们身后经过。
“怎么这么磨磨叽叽的!这菩萨要拜到什么时候?”
城太郎一边嘀咕着,一边踮起脚焦急地望向五条坡方向。
十几步远的地方,种着四五棵粗大的柳树,时至隆冬,柳树早已枯萎。平时经常能看到来河里觅食的白鹭,成群地落在树上休息,可今天却一只都没有。不过,树下倒是站着一个留着前发的英俊少年,他倚着树干,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
三
武藏用手肘倚着桥栏杆,朱实紧挨着他,低声倾诉着什么,而武藏只是微微点着头。此刻,朱实抛开了女性的矜持,想趁着难得的独处时光,一诉衷肠。可武藏似乎并没有专心听她说话。
他虽然时不时点一下头,眼睛却在看着远处。一般的恋人都是浓情蜜意,眉目传情,可此时,武藏的眼神却如同一片沉寂的湖水,并未掀起一丝涟漪。他的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盯着远处的一个人。
朱实并没察觉到武藏的异样,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停地自言自语。
“现在,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没有任何隐瞒。”
说着,她又一头扎进武藏的怀里。
“关原之战整整过去五年了,我的心境也不同于往日了。”
说着,她又呜呜地哭起来。
“但是,武藏哥哥,我对你的心从未改变。你能明白吗?武藏哥哥。”
“嗯,嗯……”
“请你好好想一想……我不顾羞耻把一切都告诉你了,现在的朱实已不是你在伊吹山下遇到的那朵纯洁的雏菊了。我被他人玷污了,已是残花败柳……但是,贞操不仅指女人的身体,也指女人的心灵。如果一个守身如玉的清女,心灵污秽不堪,那也不能称作一个纯洁的女人……我已不是一个纯洁的女人了,虽然我不能告诉你那个夺走我清白的人是谁,但我的心依旧纯洁如往昔,所以今天我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来见你的……”
“嗯,嗯。”
“你会同情我吗……对自己信任的人,隐瞒实情是最痛苦的事……来见你之前,我每晚都在想应不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后来,还是决定要毫无隐瞒地告诉你……你能了解吗?我是被人逼迫的呀!你是不是已经讨厌我了?”
“嗯,啊!”
“喂……到底是不是呀?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后悔得不得了。”
朱实把脸伏在栏杆上。
“我已经没脸要求你接受我的爱……尤其是我的身体已不再纯洁……不过,武藏哥哥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对你的感情一如往昔,就像纯洁的珍珠一样,从未改变过。无论今后我身处何方,过着怎样的生活,这种感情都不会改变。”
朱实越说越激动,桥栏杆都被她的泪水打湿了。那映照着朝阳的潺潺流水,似乎闪耀着无限的希望。
“嗯……嗯……”
听着朱实的诉说,武藏只是频频点头。此刻,他眼中闪耀着异样的光芒,因为对面有个人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他的视线与五条大桥、河对岸正好构成了三角形的视野。从刚才,他就一直注视着,靠在岸边枯柳旁的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四
武藏小时候,父亲无二斋曾告诉他:“你不像我,我的瞳孔是黑色的,你的却是琥珀色的。听说你的曾祖父平田将监的瞳孔也是琥珀色的,那目光极为锐利。也许你的眼睛就遗传自你的曾祖父。”
在柔和晨光的映照下,武藏的双眸呈现出一种通明的琥珀色,显得炯炯有神。
(哈哈!就是他!)
佐佐木小次郎久闻宫本武藏大名,现在终于见到了庐山真面目。
(奇怪!对面的少年为何一直看着我呢!)
武藏也提高了警惕。
在桥栏杆和对岸的枯柳之间,四道目光交汇、抗衡着,两人用眼神揣测着对方的虚实。
正如兵法所云:剑锋所指,呼吸凝滞。
同时,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也各自纳罕。
佐佐木小次郎心想:“我从小松谷的阿弥陀堂救下朱实,并照顾她好几天。现在她竟然和武藏并肩站在桥头耳语,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亲密?
“这个贱人!看来她就是这种轻浮的女人。今早,我悄悄跟着她,看她到底瞒着我去哪儿……没想到,她竟然跑到武藏这儿哭诉。”
佐佐木小次郎满心不悦,怒不可遏。
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流露出反感,再加上武士的自尊心作祟,更加重了他对武藏的嫉妒。他眼神中的反感、鄙视、愤怒,武藏全能感觉到。
武藏心想:“此人有何来头?看起来他武功不凡,为何眼中充满敌意?我绝不可轻视此人。”
武藏用眼神逼视着对方,用心揣测着对方。此时,在双方对视的目光中,似乎可以看到隐隐的火花。
武藏与佐佐木小次郎的年纪不相上下,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再加上武功高强,所以两人都有些自负,都认为自己对时事、社会有较为深刻的了解。
武藏与佐佐木小次郎的初次碰面,就像下山虎遇到上山虎一样,互不相让、剑拔弩张。
突然,佐佐木小次郎率先把目光移开。
(哼……)
武藏从对方转过去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轻蔑,他认为是自己的眼神和气势震慑住了对方,所以心中颇为得意。
“朱实姑娘!”
此时,朱实依旧靠着栏杆哭泣,武藏一边用手拍着她的背,一边问道:“那人是谁?你认识他吧?就是站在那儿的年轻游学武者?他是谁?”
“……”
朱实一抬头,看到了佐佐木小次郎,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里,立即显出一丝狼狈。
“啊……那个人是……”
“是谁?”
“是……是……”
朱实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五
“他身背的长剑,绝非泛泛之物,看他的打扮,应该是对自己的武功非常自信哪……朱实姑娘和他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只是萍水相逢。”
“那你认识他喽?”
“嗯。”
朱实生怕武藏误会,便一五一十地将经过告诉了他。
“有一次,我在小松谷的阿弥陀堂被一只猎犬咬伤胳膊,血流不止,然后他就带我去他落脚的客栈,还找来医生给我治伤,又照顾了我三四天。”
“这么说来,这段日子你们一直住在一起喽?”
“只是住在同一个房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她刻意澄清自己。
其实,武藏问这些话并无他意。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原来如此。那你可知道他的来历?比如,姓名之类的。”
“知道……他叫岸柳,全名是佐佐木小次郎。”
“岸柳。”
武藏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虽然此人名气并不是很大,但各国的武学者都略有耳闻。武藏今天是初见此人,他一直以为岸柳佐佐木小次郎其人,已过而立之年,没想到竟如此年轻,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啊!原来他就是佐佐木小次郎。)
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佐佐木小次郎。刚才,佐佐木小次郎一直冷眼看着朱实和武藏的一举一动,这会儿,他的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意。
武藏也同样回以微笑。
不过,这种微笑是一种无言的较量,绝不同于释迦牟尼和迦叶头陀手拈金色波罗花的祥和笑容。
佐佐木小次郎的笑容里掺杂着讽刺与挑衅。
武藏则在笑容里回以坚毅与果敢。
此刻,朱实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她很想表明自己的立场,可未等她开口,武藏就说道:“朱实姑娘,你先和他回去吧!我们以后再谈……好吗?”
“你会来找我吗?”
“啊!我会的。”
“我住在六条御坊前的念珠客栈里,要记住啊!”
“嗯……好的。”
朱实见武藏只是点头,还觉得有些不放心,于是她抓起武藏放在栏杆上的手,紧紧握住,满怀深情地说道:“一定要来哟!好吗?一定要来找我啊!”
突然,对岸传来一阵大笑声,原来是佐佐木小次郎正要转身离去。
“哇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因为笑声太过张狂,所以一直等在桥头的城太郎禁不住瞪了他两眼。
此时,城太郎对武藏满腹怨气,而阿通始终不见踪影,他心如火烧。
“到底怎么了?”
城太郎往城区方向跑去,突然,他看到前边的十字路口附近停着一辆牛车,在车轮后藏着一张苍白的脸,是阿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