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田山下住着很多公卿武士(58),他们平时领取一些微薄的俸禄,生活单调而乏味。

这里都是一些朴素的民房,一户挨着一户,仅从外表就能判断出房主都是一些思想保守的人。

武藏沿着街道,挨家挨户地寻找着。

“不是这里,也不是这里……”

他怀疑自己要找的人是不是已经搬走了,于是停下了脚步。

武藏在找自己的姨妈。他仅见过姨妈一面,那还是在父亲无二斋去世的时候,他对姨妈只留有年少时的模糊印象。不过,除了姐姐阿吟之外,自己的亲人也只有这位姨妈了。因此,武藏一到京都便立刻开始打听她的下落。

他只记得,姨父是近卫家的下等武士,俸禄微薄。他以为只要去吉田山附近打听一下,就能找到。谁知这一带的民房全都一个模样,每座房子都很低矮,房与房之间都用小树隔开。而且,每个房子都像蜗牛壳一样,紧闭房门。有些房子外立着门牌,有些则没有,这让武藏无从辨认,也很难找人询问。

(算了吧!他们肯定早不住这儿了。)

武藏放弃寻找,打算返回城里。此时正值暮色低垂,透过层层暮霭,可以看到远处街市上微红的除夕灯火。

在这除夕的黄昏时分,京都各处都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就连路人的眼神和脚步声都不同于往日。

“啊……”

突然,有一个妇人与武藏擦肩而过。武藏回头一看,一下子就认出对方正是久未谋面的姨妈。当初,姨妈从播州的佐用乡嫁到了京都。

“就是她!”

武藏虽然认出了对方,但出于慎重起见,他并没有上前招呼,只是暗自尾随在妇人身后。这个妇人年近四十,身材娇小,手里抱着一大堆年货。她走了一会儿,一拐弯走向了武藏刚才来过的居民区。

“姨妈!”武藏招呼了一声。

听到喊声,妇人面露惊讶,盯着武藏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出她生活得很安逸,平时只需料理些家务,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如今她的眼角也出现了细纹。

“啊!你就是无二斋的儿子武藏(MUSASHI)吧?”

在长大之后,武藏还是第一次见到姨妈,可对方竟然不叫他TAKEZOU(武藏),而叫他MUSASHI(武藏),这令他颇感意外。可是,一种莫名的生疏感却比这种惊异更加强烈。

“是的,我就是新免武藏(TAKEZOU)。”

武藏如此回答。姨妈只是上下打量着武藏,并没有开口说“哎呀!你长大了,我都不认识了……”等语。

打量过后,妇人冷冷地说了一句:“你来这儿干什么?”

语气中略带责备。武藏年幼丧母,对母亲几乎没什么印象。但是一看到面前这位姨妈,他不禁联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也许母亲也是这个身高、这个嗓音吧!他试图从姨妈身上找到母亲的影子。

“没什么事。因为我来了京都,就想顺便看看您。”

“你是来探望我们的?”

“是的。只是有些冒昧。”

可是,姨妈却摆了摆手说:“还是算了吧!我们这就算见过面了。你回去吧!回吧!”

武藏没想到,数年没见的姨妈,竟会对自己说这种话。

姨妈脸上的表情,比陌生人还要冷漠,武藏心底不禁涌起一股寒意。他以为除了母亲之外,姨妈是这世上最亲的人,可此时他才知道自己多么天真。他有些后悔,但还是忍不住地问了一句:“姨妈!您为什么这么说呢?如果您叫我走,我一定会走。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见面,您就让我走,究竟是为什么?如果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任凭姨妈责罚。”

武藏再三追问,姨妈面露难色。

“好吧!那你就进屋来,跟你姨父见个面。只是……你姨父脾气不太好,他要是说了什么难听话,你可别太在意。”

听姨妈这么一说,武藏心里宽慰了不少,随后跟着姨妈进了屋。

姨父松尾常年患有哮喘病,隔着拉扇门,武藏听到阵阵咳嗽声和一些冷言冷语,他觉得整个屋子都透着一股寒气。

只听见隔壁的人说道:“什么?无二斋的儿子武藏来了?唉!他到底找上门了……什么?你说他已经进屋了?为何擅自让他进来?你也太冒失了!”

听到这儿,武藏强忍心中的不快,叫出姨妈,说自己这就告辞了。

这时,姨父松尾要人突然拉开隔扇门,问道:“武藏在那儿吗?”

然后探出头,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武藏,那表情好像生怕武藏穿着草鞋,踩脏了榻榻米。

“你来干什么?”

“因为途经此地,所以前来探望姨妈。”

“你说谎。”

“嗯?”

“你不用隐瞒我们了,我们什么都知道。你在家乡胡作非为、败坏门风,结了很多仇家,现在是逃亡在外,对不对?”

“……”

“你还有脸面对你的亲戚?”

“非常抱歉,我也一直想对家乡父老和列祖列宗赔罪。”

“可是,你还有脸回去吗?所谓恶有恶报,你父亲无二斋在九泉之下也无法瞑目呀!”

“打扰你们了,姨妈,我告辞了!”

“这就听不下去了吗?”

要人还在大声呵斥。

“如果你还在这一带逗留,肯定会遇到倒霉事。半年前,那个本位田家的老太婆,就是那个固执的阿杉婆来过一次。前一阵子,她还多次登门,向我们打听你的下落,还问你来没来过这里。每次都是气势汹汹的哟!”

“啊?那个阿婆也来过?”

“我们就是从她口中知道了你的情况。如果你不是我们的亲戚,我一定会把你绑起来交给阿杉婆。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做……所以,你不要给我们惹麻烦,歇歇脚就快走吧!”

这些话让武藏颇感意外,姨父和姨妈仅听阿杉婆的一面之词,就如此错怪自己,他心头顿生出一种难言的孤独感。他天生不善言辞,即使被人误解,也不会开口分辩,只是垂头不语。

姨妈看武藏的样子有些可怜,便叫他到隔壁房间休息,这已是最大的恩惠了。武藏默默站起身,走进另一间屋。这几天来他一直在赶路,的确很疲乏。并且,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自己要去五条大桥桥头赴约。想到这儿,武藏立刻躺下休息,手中仍抱着刀。此时此刻,他突然觉得天地之大,而自己却是孤身一人。

没有亲切的问候,有的只是冷嘲热讽。姨妈、姨父明明是自己的亲人,可他们为何会把自己想得如此不堪?

武藏窝了一肚子气,本想朝他们屋门吐一口口水,拔腿就走。可是,他再三说服自己不要冲动,然后便躺下来休息了。他的亲人少得可怜,所以极不愿去破坏这种亲情。他觉得,也许将来的某个时候,他们会求助于自己,而自己也可能要他们帮忙。

其实,武藏之所以产生这种想法,是缘于他对世事了解尚浅。与其说他年轻,不如说他太过幼稚,以至于把人情世故、亲戚交往看得如此简单。

如果他已经功成名就、家财万贯,想要跟亲戚走动一下,并没什么不妥。可是,他现在衣衫褴褛,又在严寒的除夕之夜突然造访,显然太过冒失。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进一步验证了他的想法大错特错。

(休息一下再上路吧!)

姨妈的话,让他感到一丝温暖。他早已饥肠辘辘,一心等着姨妈给他送来一些吃的。傍晚时分,从厨房飘来饭菜的香味,还能听到碗碟的声响。可是,并没有人给他送吃的过来。

这间房的火盆里只剩一点火星,根本不足以取暖。不过,他早已疲惫不堪,所以饥饿和寒冷就暂且放到一边吧!武藏头枕着手臂,沉沉入睡。

“啊,是新年钟声!”

他下意识地跳起来,数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他感到神清气爽。

京都城内外的寺院,同时响起了钟声,那钟声似乎开启了无明通向有明之路。那整整响了一百零八下的钟声,代表着世间万物的烦恼,同时也在提醒人们对过去一年的言行进行反思。

——我没有做错。

——我已竭尽全力。

——我不后悔。

武藏心想,世上真有人做到这样吗?

每听到一下钟声,他心中都会泛起一丝悔意,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呀!

让他感到后悔的不只是今年,还有去年、前年、大前年的一些事情。仔细想想,似乎每一年的每一天,自己都是在悔恨、遗憾中度过的。

也许,人的本性就是做什么事都会后悔。很多男人都认为,娶了自己的妻子是一件让他们追悔莫及的事情。即便女人对婚姻感到后悔,却仍然可以宽容对方,也很少听到她们抱怨。可是,男人若对婚姻后悔,却是牢骚满腹,为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他们还经常贬低自己的妻子,那表情简直是痛不欲生、丑陋至极。

武藏虽然尚未娶妻,却也有着相似的悔意与烦恼。现在,他非常后悔来此做客。

(看来,我还抱有一种依赖亲人的惰性。虽然常常提醒自己要自强自立,却又想着依赖他人……我是多么愚蠢、肤浅、幼稚呀!)

武藏感到自惭形秽。

“对了!我要把此刻的心情记下来。”

他若有所思,打开了从未离身的包袱。

就在此时,屋外来了一个旅客打扮的老太婆,正在敲门。

武藏取出一个四开纸装订而成的日记本,又拿出笔砚。

他将自己游学中的所见所闻、感悟、禅理及各地风土人情都记在上面,另外还有一些座右铭,和几张他即兴创作的写生画。

“……”

他提笔看着白纸,远处的钟声依旧在耳边回荡。

“我对任何事都不后悔。”他如此写道。

每当他发现自己的不足就会记下来,以便自我反省。但是,光写下来没什么意义,必须要像诵读经文一样牢记于心,于是他决定将这句话改成朗朗上口的诗句。

他反复揣摩着。

我对任何事……

武藏把这句话改成了“我凡事”。

“我凡事都不后悔。”

他念了几遍,但仍觉得不能达意。于是,他涂掉了最后几个字,改成了“我凡事无悔”。

原来的“都不后悔”,语气略显软弱。如果改成“无悔”,就十分贴切。

“我凡事无悔!”

“太好了!”

武藏心满意足,将这句话牢记于心。他希望在今后的人生中,不断磨炼自己的身心,以达到无悔无憾的最高境界。

(我一定要达成此目标。)

他在内心深处树立了一个远大的目标,同时坚信自己一定能实现。

突然,身后的隔扇门被拉开了,姨妈探进头来,脸色惨白。

“武藏……”

姨妈声音颤抖地说道:“虽然我想到你可能会惹来麻烦,但还是让你在此留宿,谁知果然不出所料,现在那个本位田家的老太婆就找上门来了。她看到你脱在门口的草鞋,就大声质问我们武藏是不是来过了,还让我们把你叫出来……你听,这儿都能听见她的声音。武藏,快想办法吧!”

“咦?是阿杉婆!”

武藏竖起耳朵听了听。没错!那沙哑的嗓音、尖酸刻薄的话语自己再熟悉不过了。武藏觉得,阿杉婆那霸道的口气就像冬日寒风一样冲击着自己的耳膜。

除夕的钟声,终于停歇下来,现在已是新年的第一天,正所谓万象更新。姨妈心里忐忑不安,害怕新年第一天就惹上血光之灾,她一脸为难地对武藏说:“你逃走吧!武藏,逃走就没事了。现在,你姨父正在应付那个老太婆,说你从没来过。趁这个空当,你赶快从后门走吧!”

姨妈不停催促着武藏,伸手拿起了他的行李和斗笠,又拿来姨父的一双皮袜和草鞋,放到了门口。

武藏急忙穿好鞋袜,他想说些什么,但一时间又很难开口。

“姨妈,我不是成心想给你们添麻烦,但我实在太饿了,能不能让我吃一碗茶泡饭再走?因为从昨晚,我就一直饿着肚子。”

听到这儿,姨妈说道:“什么?现在哪有工夫吃饭哪!快、快走!这个你拿着路上吃吧!快点走吧!”

白纸里包着五块年糕,武藏急忙收好。

“请多保重……”

说完,他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外面天寒地冻,此时已是大年初一,但到处都是漆黑一片,武藏就像一只被人拔掉羽毛的小鸟一样,蹒跚前行。

天实在是太冷了,武藏的头发、手指都快冻僵了。他呼出的气变成缕缕白雾,很快就凝结在嘴边的胡须上。

“好冷啊!”他不觉脱口而出。虽然此时的天气还不至于像八寒地狱那样寒冷,他却感到阵阵寒气冰冷无比,尤其在今早。

(原来心底的寒意,要远胜过身体的寒冷。)

他自问自答着。

他一边走一边想:“看来我还不够成熟呀!总像个眷恋母亲怀抱的婴儿一样,渴望着人世间的温情。既害怕孤独,又羡慕寻常百姓家那温暖的灯火。我真是没用哪!为何不能对这孤独、漂泊的生活心怀感激呢?为何不能因伟大的理想而心生自豪呢?”

想着走着,那原本因冻僵而疼痛不已的双脚,开始慢慢变热。飘散在黑夜里的雾状气息,就像温泉的蒸气一样,渐渐逼退了寒意。

(没有理想的流浪者,只能称为乞丐,他们不会对孤独心存感激。而西行法师(59)和乞丐的区别就在于此。)

突然,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走在白晃晃的地面上,原来地上结着薄冰。不知不觉,自己已来到了加茂河的东岸。

河水和天空一样,灰暗无光,毫无破晓的征兆。武藏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深海,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浓重的黑暗,似乎要将自己吞没,自己竟能安然从吉田山下一路走到这里,有些不可思议。

“对了!我来生堆火吧!”

他走到堤防下面,捡了些枯枝、碎木片,然后设法用打火石燃着。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

枯草终于被点燃了,武藏就像搭积木一样,将那些可燃物小心地叠放在一起。火稍微旺了一些,一阵风刮来,火势突然加强,险些烧到他的脸。

武藏掏出怀里的年糕,放到火上烤着。看着慢慢上色、变鼓的年糕,他想起了小时候过春节的情景。孤独而伤感的情绪,在他心中慢慢扩散开来。

……

姨妈给的年糕既没有咸味,也没有甜味,只有年糕本身的味道。可是,这普普通通的年糕,却让武藏品味出了人情冷暖。

“这就是我的新年。”

他一边烤火,一边大口吃着热腾腾的年糕,吃着吃着,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因为他突然觉得一个人的新年有些滑稽。

“真是个不错的新年!像我这种人还能在新年时享用五块年糕,真是老天的恩赐啊,奔流不息的加茂河就是我的屠苏酒,东山三十六峰就是我屋前的门松。就让我洗去身上所有污秽,迎接新年的第一次日出吧!”

这么想着,武藏来到河边,脱个精光,“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

他就像一只不畏严寒的水鸟,尽情遨游,时不时拍打起阵阵浪花。就在他擦洗身上时,一缕晨曦穿过云层,映照在他的背上。

此时,河堤上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她发现了岸边尚未燃尽的篝火。虽然她的年龄与武藏相差甚远,但同样也饱受命运之苦,她正是本位田家的阿杉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