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幽静的小山谷位于阿弥陀峰的山脚下,在这儿可以听到清水寺的钟声,歌中山(52)和鸟部山环抱左右,抵御住了寒风。

青木丹左卫门带着朱实来到小松谷。

“就是这里,我暂住在这儿,地方虽小,却十分舒适。”

他一边走,一边回头跟朱实说着。那留着稀疏胡须的嘴唇,微微翘了翘。

“是这里吗?”

虽然有些冒失,但朱实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这是一间非常破旧的阿弥陀堂。如果这儿也能住人,那附近的堂塔伽蓝旧庙岂不是更为宽敞。从这附近到黑谷、吉水一带乃是佛教的发源地,能看到很多亲鸾法师(53)的遗迹。行者法然房被流放到赞岐的前一晚,曾在小松谷的佛堂与门下弟子、皈依佛教的公卿以及善男信女们含泪话别。

此事可追溯到承元年间的早春时节,而此时却是百花凋零的冬末岁尾。

“请进。”

青木丹左卫门先走进了佛堂的走廊,打开隔扇门,招手让朱实进来。朱实似乎有些犹豫,是接受对方的好意,还是另寻落脚处?

“还是屋里比较缓和!虽然地上只铺着一些稻草,但也好过什么都没有……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怕我像刚才那个坏蛋一样欺负你?”

“……”

朱实摇了摇头。

青木丹左卫门看上去像个好人,再加上他已年过半百,这使朱实放心不少。只是,这间屋子实在太过脏乱,他的衣服、身上也是污秽不堪,还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汗臭味。

可是,此时她无处投奔。如果再遇上赤壁八十马,那就不堪设想了。更何况,自己仍在发烧,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只想立刻躺下来好好休息。于是,她开口说了一句:“那我就打扰了。”

然后,朱实走上了台阶。

“当然没问题。就是住上几十天也没关系。在这儿,没人会找到你。”

屋里一片漆黑,似乎有蝙蝠飞了进来。

“请等一下!”

青木丹左卫门拿出打火石,在屋角处摩擦了几下,然后把一根捡来的短蜡烛点着了。

朱实借着烛光,环视了一下屋内,只见屋里有锅、陶器、木枕、席子等物,好像都是捡来的。青木丹左卫门说要烧水煮荞麦面给朱实吃,他往一个破炉子里添了些木炭,然后燃着一个木片当火种,使劲地吹起火来。

(这人心真好!)

朱实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在意屋内的脏乱,与青木丹左卫门也变得熟络起来。

“对了,你还在发烧,身体一定很虚弱。大概是伤风了,趁着饭没做好,你先去睡一觉吧!”

角落里铺着一块不知是草席还是米袋子的东西,朱实随手拿过木枕,铺上一张随身带的纸,便躺了下来。

旁边还放着一条涩纸(54)做的破蚊帐,估计也是青木丹左卫门捡来当被子用的。

“那我先休息一下!”

“快睡吧!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给您添麻烦了!”

她正要伸手拿涩纸棉被,突然有一只什么东西从被子里跳了出来,眨着两只光亮的眼睛,从朱实头顶跃了过去。朱实吓得大叫一声,扑倒在地。

朱实这一叫,青木丹左卫门也吓了一跳,他手一松,荞麦粉袋子掉在了地上。

“啊?怎么了?”

荞麦粉撒了他一身。

朱实趴在地上不敢动,说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觉得一个比老鼠还大的动物从墙脚蹿出来。”

“可能是小松鼠吧!”他说着,看了看周围。

“这些小松鼠,一闻到香味就会跑出来……现在跑哪儿去了?”

朱实悄悄抬起头说道:“在那儿呢!”

“在哪儿?”青木丹左卫门弯下腰,四下寻找,果然看到一个小动物躲在供奉佛像的祭坛里。那里既没有佛像,也看不到其他祭祀器具。一看到青木丹左卫门,小东西吓得直往后缩。

原来不是松鼠,而是一只小猴子。

“……”

青木丹左卫门觉得很奇怪,这只小猴子也不怕人,在祭坛里来回走了几圈之后,又回到原处坐了下来。那长满绒毛的小脸就像一个水蜜桃,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们。看来,它是过来讨饭吃的。

“这家伙……从哪儿进来的……哈哈!我知道了,它可能想进来捡点剩饭吃。我来看看。”

那小猴子似乎听懂了“我来看看”这句话,立刻从青木丹左卫门脚边逃开,又跑进祭坛躲了起来。

“哈哈哈!这小家伙真可爱!只要给它点东西吃,就不会捣乱了!不要管它。”

说着,青木丹左卫门拍掉身上的面粉,重新坐到锅前。

“朱实,没什么好怕的。好好休息吧!”

“真的没事了吗?”

“它不是野猴子,应该是有人饲养的,你不必担心,被子暖和吗?”

“嗯……”

“好好睡吧!一觉醒来,感冒就会好的!”

青木丹左卫门把水和面粉倒入锅中,用筷子搅拌起来。

炉子里的火越烧越旺,青木丹左卫门把锅架好,开始切葱。

他用大殿里的破桌子当菜板,手里的那把小刀也是锈迹斑斑。他切好葱后,也没洗手,就直接用手把葱花抓到木盘里,然后随便抹了一下桌子,接着准备下一道菜。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屋里也渐渐暖和起来。青木丹左卫门抱着瘦骨嶙峋的膝盖,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的热汤。仿佛那里面煮的不是荞麦面,而是世间仅有的珍馐美味。

不知不觉已到了晚上,远处又传来清水寺的钟声。严寒即将结束,春天已近在眼前。眼看年关将至,人们的烦心事也多了起来。夜深人静,除了佛堂前的鳄口(55)偶尔发出一两声清脆的铃音外,还能听到一个孤苦之人的喃喃自语。

“我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可是,城太郎怎么样了呢……小孩子是无辜的,大人的罪孽就让大人去偿还吧!南无阿弥陀佛,请大慈大悲的佛祖保佑我的城太郎吧!”

他用筷子轻轻搅动着荞麦面,同时在心里为儿子祷告。

“不要!”已经熟睡的朱实,突然大叫一声,那声音异常凄厉,仿佛有人勒住了她的脖子。

“浑、浑、浑蛋……”

青木丹左卫门看到朱实紧闭双眼,脸压在木枕上,汩汩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她一下子被自己的梦呓所惊醒。

“大叔,我刚才是不是说梦话了?”

“你可真吓了我一跳。”

说着,青木丹左卫门走到朱实身边,擦了擦她额角的汗水。

“大概是因为发高烧,才会出这么多汗……”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

“说了一些。”

“说了一些?”

朱实滚烫的脸因为耻辱而显得更红,她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朱实,你心里是不是在诅咒某个男人?”

“我刚才说了吗?”

“嗯……你到底怎么了?被男人抛弃了?”

“不是。”

“被男人骗了?”

“也不是。”

“我懂了。”

青木丹左卫门暗自揣测,朱实却突然坐起身。

“大叔,我、我……该怎么办哪?”

在住吉所遭受的耻辱,朱实本想一个人默默承受,可现在她内心悲愤交加,实在无法再对青木丹左卫门隐瞒下去。她趴在青木丹左卫门的膝上哭诉着,满肚子的委屈,就像江河决堤一样,一股脑儿地倾诉了出来。

“嗯,好了,好了……”

青木丹左卫门感到一阵燥热。女性特有的体香,扑鼻而来。很久以来,他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身心早已形同枯槁。可此时,身体内原有的本能突然复苏了,他仿佛感到一股炽热的血液重新注入到身体里,就连心脏的跳动都焕发出新的生机。

“……嗯,吉冈清十郎这家伙,真是卑鄙!”

他心底顿时产生一种对清十郎的厌恶之情。不过,青木丹左卫门之所以如此激动,除了感到气愤之外,还有一种莫名的嫉妒,仿佛是自己的女儿被别人欺负了。

朱实见状,更加确信此人值得信赖。

“大叔……我真想死了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朱实满面泪痕,依偎在青木丹左卫门的膝上,青木丹左卫门有些不知所措。

“别哭了,别哭了!这一切都不怪你。我相信,你的心并没有受到玷污。对女人而言,心灵的纯洁要比肉体更加重要。所谓贞操,指的就是女人的心灵。如果一个女人只是身体干净,而内心藏有私情,那她也不再是纯洁的了。”

听了这番话,朱实仍然无法释怀。那流不尽的泪水,都快将青木丹左卫门的衣服浸湿了。她嘴里还是一个劲儿地说着:“我想死,我想死。”

“好了,别哭了,别哭了……”

青木丹左卫门轻拍着她的背,然而朱实那白皙的、不住颤抖的颈子,却让他有些心猿意马。他甚至想到,朱实细腻的肌肤会泛出淡淡体香,就是被男性亲近过的结果。

突然,刚才那只小猴子跑到了锅边,叼走了一块吃的东西,随后又跑走了。青木丹左卫门闻声,轻轻推开了朱实的脸。

“你这个小坏蛋!”

他挥着拳头,大声叫骂。

看来,比起女人的眼泪,他更在乎的是锅里的食物。

转眼间,天亮了。

青木丹左卫门醒来后,对朱实说:“我去城里化缘,你就留在这儿看家。我会带回来伤寒药、热乎乎的食物和一些柴米油盐。”

说完,他就披上了那条像抹布一样破烂的袈裟,拿着洞箫和斗笠,走出了阿弥陀堂。

他的斗笠不是深草笠(56),只是普通的竹斗笠。只要不下雨,他都会趿拉着一双破草鞋,去城里乞讨。远远看去,他的模样就像一个稻草人,鼻子下的胡须让他看起来更加寒酸。

今早,青木丹左卫门显得无精打采,因为他一整夜都没合眼。昨晚,朱实一直痛不欲生,但吃了热乎乎的荞麦面后,她出了一身汗,随后就沉沉睡去。可青木丹左卫门一整晚,都在辗转反侧。

是什么让自己难以成眠?一直到天色大亮,他来到了明媚的阳光下,那异样的思绪依然在心头挥之不去。

(朱实与阿通年纪相仿……)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

(她和阿通的气质完全不同,她要比阿通更可爱。阿通虽然气质高雅,但却冷若冰霜。而朱实的喜怒哀乐,都散发着一种女性的魅力……)

那近于蛊惑的魅力,就像一束强有力的光线,激活了青木丹左卫门颓丧已久的神经,使他重新焕发出了活力。只可惜岁月不饶人,他们的年龄相差悬殊。昨晚,每当他翻身时,就会看到朱实曼妙的睡姿,禁不住想入非非。

同时,他又严厉地告诫自己。

(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本身为池田家的世袭家臣,享有丰厚的俸禄,可就是因为自己贪恋女色,才落到身败名裂、倾家荡产的地步,如今过着流浪汉一样的日子。现在,自己还要重蹈覆辙吗?)

(难道这样的惩罚还不够吗?)

他暗暗自责。

(啊!我虽然手持长箫,身披袈裟,内心却远远没有达到澄明清净的境界,怎样才能做到六根清净呢?)

他面带愧色,合上两眼,一夜未眠让他今早显得格外憔悴。

(摈弃这些邪恶的念头吧!)

(朱实是个惹人怜爱的姑娘,却不幸受到了男人的欺凌。我应该给她一些安慰,让她知道这世间的男子并不都是淫邪之徒。)

(回去时,可以给她带点药或其他什么东西。只要今天化缘得来的东西,能让她高兴,我就心满意足了。不应该再对她有非分之想。)

想到这儿,他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脸色也不那么苍白了。就在此时,他走过的山崖上,突然听到“啪嗒啪嗒”翅膀扇动的声音。青木丹左卫门抬头一看,只见一只老鹰,拍着翅膀飞向了天空,那巨大的双翼遮住头顶的阳光。

……

几片麻栎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其中还掺杂着几根灰色的小鸟羽毛。

青木丹左卫门看到,那只直冲云霄的老鹰爪子上挂着一只小鸟。

“啊!抓到了!”

远处传来人声,接着便听到老鹰的主人吹了一声口哨。

不一会儿,从延念寺的后山坡上,走下来两个身着猎装的男子。

其中一人左手上擎着一只老鹰,右手提着装猎物的袋子,身后跟着一只机灵的棕色猎犬。

此人正是四条武馆的吉冈清十郎。

另一人比清十郎年轻很多,他留着前发,身材高大,衣着华丽,身后背着一把三尺有余的长剑。无须多说,此人就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没错!应该就在附近。”

佐佐木小次郎停下脚步,朝四周张望。

“昨天傍晚,我的小猴子和猎犬打架,被咬伤了屁股后就跑掉了。它一定就躲在这附近,怎么找不到了呢……也许是躲到树上了吧!”

“它不可能还待在这儿,猴子有脚会自己跑的。”

清十郎一脸的不耐烦。

“从没听说放鹰打猎,还要带着猴子的。”

说完,他一屁股就坐在了附近的石头上。

此时,佐佐木小次郎也坐到一个树桩上。

“不是我要带着它,是它自己偏要跟着来,我也没办法。不过,这只小猴子实在可爱,突然不见了,就觉得没意思了!”

“我一直以为只有女人和闲得没事干的人,才喜欢什么猫呀狗的。没想到你这样的剑侠也会喜欢猴子,看来凡事都不能一概而论。”

在毛马堤,清十郎亲眼目睹了佐佐木小次郎的刀法,心中十分钦佩,但对方的兴趣爱好及处世方式,却让他十分不屑。“到底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呀!”他经常这么想。佐佐木小次郎毕竟比清十郎年轻很多,尤其是两人同住了三四天之后,他的一些缺点也渐渐显露出来。

如此一来,清十郎对佐佐木小次郎的态度,就不如之前恭敬了。但他们的交往反而更加自然,几天下来,这两人已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友。

“哈哈哈!”

听到清十郎的话,佐佐木小次郎笑着说道:“那是因为在下年纪尚轻,如果将来我找到中意的女人,就会把猴子扔到一边了!”

他高兴地闲聊着,可清十郎却显得非常不安。他的眼神就像那只停在自己腕上的苍鹰一样,闪过一丝焦虑。

“你看,那儿有个行脚僧……刚才我就发现,他一直盯着我们看。”

清十郎觉得奇怪,便嘀咕了一句。听到此话,佐佐木小次郎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人正是青木丹左卫门。刚才,青木丹左卫门一直观察着对面二人的举动。这会儿,看到对方注意到了自己,他才转过身,慢吞吞地朝另一边走去。

“岸柳!”

清十郎似乎想起什么,突然站起身。

“回去吧!现在可不是打猎的时候,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九了,我们还是快些赶回武馆吧!”

可是,佐佐木小次郎却显得不慌不忙,冷笑着说道:“好不容易带老鹰出来打猎,现在只抓到一只山鸠和两三只山鸡,我们再往山里走走看吧!”

“算了吧!运气不好的时候,就连老鹰也飞不高……我们还是回武馆练功吧!该练武了!”

清十郎像在自言自语,平时他很少流露出这种焦虑之情。而佐佐木小次郎却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样子。

“如果你非要回去,那就一起走吧!”

佐佐木小次郎跟着清十郎往回走,脸上带出几分不悦。

“清十郎,我强拉你出来打猎,实在抱歉。”

“怎么这么说?”

“这两天,都是我拉你出来打猎的。”

“没什么……你的好意,我心里明白。但是年关将至,我和宫本武藏的比武也迫在眉睫。这些我都跟你说过的。”

“所以我才建议你出来打猎,顺便放松一下心情。可是,以你的性格,是很难放轻松的。”

“我最近听到一些传言,说武藏是一个极难对付的对手。”

“如此说来,我们更要以逸待劳,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

“我并不是心里发慌,只不过‘轻敌’乃兵家大忌,所以要在比武之前,做好各项准备。即便我真的输了,也不会因自己的过失而感到遗憾。谁让我技不如人呢?”

对于清十郎表现出的正直,佐佐木小次郎颇为欣赏。但同时他也发现,清十郎是一个气量狭小的人,如此胸襟实在很难继承吉冈门拳法创出的威名与家业。佐佐木小次郎暗自感慨。

(比较而言,反而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更为大气。)

可惜的是,传七郎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虽然他的武功要高于兄长,但名声不佳,只是一个毫无责任感的二少爷。

佐佐木小次郎也见过传七郎,但两人一见面就觉得对方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彼此都心生反感。

(虽然清十郎气度狭小,但仍不失为一个正直之人,我还是助他一臂之力吧!)

佐佐木小次郎早就拿定了主意。因此,他才特意邀清十郎出来打猎,希望他暂时忘记比武之事。可是,清十郎却始终无法释怀。

他竟然说要早点回武馆练功。虽然这种认真的精神值得赞许,但佐佐木小次郎很想问问他,仅短短几天时间,练习能起到什么作用?

(可是,清十郎的性格就是这样。)

如此一来,佐佐木小次郎不免感到爱莫能助,也只好默不作声地踏上归途。一直跟在身边的棕色猎犬,这会儿突然不见了。

汪!汪!汪!

远处突然传来猎犬的狂吠之声。

“啊!是不是抓到什么猎物了?”

佐佐木小次郎的眼睛为之一亮,而清十郎却不以为然。

“不用管它,待会儿它自己会跟上来。”

“可是……”

佐佐木小次郎有些不情愿。

“我去看一下,你在这儿等我好了!”

说完,他就循着狗叫声跑了过去。他看到那只猎狗正在一间破旧的阿弥陀堂周围徘徊,阿弥陀堂四周是一圈外廊,有十三四米长。此时,那只猎犬已跳上外廊,想要从破旧的悬窗里跳进去,却一次次地摔在地上。它心有不甘,不停地狂吠,阿弥陀堂周围的立柱和墙壁上满是爪痕。

大概是闻到什么气味,才会如此狂吠吧!佐佐木小次郎走到悬窗附近的门前。

他靠着格子门,往里面张望,只见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他顺手推门,“吱”一声,门开了,猎犬立刻摇着尾巴跟在佐佐木小次郎身边。

“嘘!”

佐佐木小次郎把狗踢开,但这只猎犬却一点也不害怕,仍然跟了进来。

他刚走到正殿,那只狗突然蹿了进去。

接着,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叫声。那不是普通的尖叫声,而是用尽全力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惨叫。一时间,阿弥陀堂里人声、狗叫声此起彼伏,连正殿的房梁都要被震塌了。

“啊!”

佐佐木小次郎赶紧跑了过去。他看到那只猎狗正在攻击一个女人,那女人拼命喊叫,使劲儿地踢打着猎犬。

本来朱实盖着破蚊帐在睡觉,刚好一只小猴子被猎犬发现,从窗户逃了进来,藏到了朱实身后。

猎犬为抓住小猴子,咬了朱实一口。

啊!

朱实仰面倒在了地上,同时,传来一阵狗的惨叫声,原来佐佐木小次郎一脚将狗踢倒在地。

“好痛啊!好痛!”

朱实疼得几乎要哭出来,那只狗张着大嘴,还紧紧咬着朱实的左臂。

“畜生!”

佐佐木小次郎又踹了狗肚子一脚,其实那只狗在第一次挨踢时就已一命呜呼,它嘴里仍叼着朱实的胳膊不放。

“松开!松开!”

朱实不停地扭动身子,想把胳膊从狗嘴里抽出来,此时那只小猴子也从她身下跳了出来。佐佐木小次郎用两手使劲掰着狗的上下颌。

“这家伙!”

“喀嚓”一声,好像骨头断裂的声音,原来狗嘴已被佐佐木小次郎撕成了两半。朱实终于摆脱了那只狗,佐佐木小次郎将死狗扔到了窗外。

“没事了!”

说着,他坐到了朱实身边。可朱实的上臂已是鲜血淋漓。

牡丹般殷红的血迹,顺着白皙的手臂流下。佐佐木小次郎见状,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

“这里有没有酒?用酒可以清洗伤口……不过,这里应该找不到酒吧!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他用手紧紧压住朱实手臂上的伤口,温热的红色液体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腕上。

“这狗前阵子狂性大发,说不定牙齿上有病菌,要是传染上狂犬病可就糟了!”

想到这儿,佐佐木小次郎一下子慌了神,朱实疼得紧锁双眉,摇了摇头说:“狂犬病……我倒希望得这种病呢!疯掉最好!”

“说什么傻话!”

突然,佐佐木小次郎把脸凑近朱实的伤口,用嘴把伤口里的污血吸了出来,然后又吐掉,如此反复多次。他可以感觉到,朱实柔嫩的肌肤。

黄昏时分,青木丹左卫门结束了化缘,赶回了阿弥陀堂。

他推开昏暗的大门,喊了一声:“朱实,一个人是不是害怕了?我回来了。”

在回来的路上,他给朱实买了一些药和食物。进屋后,他顺手把油瓶子放到了墙角。

“稍等一会儿,我把灯点上……”

可是,灯火点亮的同时,他的心情却一下子灰暗下来。

“咦……去哪儿了?朱实!朱实!”

他喊了几声,可仍然不见她的踪影。

对朱实一厢情愿的爱恋,突然转变成一种莫名的愤怒。刹那间,他的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心情稍微平复之后,一股凄凉之感顿时涌上心头。青木丹左卫门想到,自己早已不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既无名望又无地位,说到底不过就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孤苦僧人。想到这儿,他难过得几乎哭出声。

“我救了她,又全心全意地照顾她,没想到她竟然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唉!世人都如此无情吗……莫非现在这些姑娘都是如此薄情寡义……也许,她对我还存有戒心吧!”

青木丹左卫门像个痴人似的自言自语,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朱实睡过的地方。突然,他发现了一块从腰带上撕下来的碎布条,那碎布条上分明沾着血迹。青木丹左卫门更加狐疑,嫉妒之情油然而生。

他气急败坏,走过去把地上的草席踢飞,又把买回来的药全都扔了出去。虽然自己行乞了一整天,早已饥肠辘辘,可现在却提不起精神准备晚饭。他顺手拿起洞箫,走出了阿弥陀堂的外廊。

“唉——”

他不停地吹着箫,希望箫声能化解心中无尽的烦恼。人类与生俱来的情欲,一直潜藏在他身体的某处。即使他自知年过半百、罪孽深重,但那鬼火一样的欲望仍会时不时闪动一下诡异的光芒,直到自己走向坟墓。青木丹左卫门的箫声,是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剖白。

(既然她命中注定要被男人玩弄,我又何苦被道德之念所累,落得一夜未眠。)

他有些后悔,又有些瞧不起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排解这种复杂的情绪,只能任由它在体内滋生,进而平添了更多烦恼。青木丹左卫门忘我地吹着箫,希望箫声能使自己浑浊的思绪变得澄明。可是,一个业障深重的人再怎么努力,终究也无法吹奏出清净的禅音。

“行脚僧,你真有兴致呀!今晚一个人在这儿吹箫。白天讨来不少钱吧?如果你买了酒,也赏我一点吧!”

从正殿的地板下,伸出一个脑袋,那是一个半身瘫痪的乞丐,平时就窝在地板下面睡觉。在他看来,青木丹左卫门的生活简直像王侯贵胄一样逍遥自在。

“你……你知不知道,昨晚我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到哪儿去了?”

“你怎么能轻易放走那么一个美人?今早你刚出门,就有一个身背长剑、留着前发的年轻后生来到这儿,然后就背着那个女人和一只小猴子走了。”

“咦?留着前发的年轻人?”

“那后生长得十分俊俏……可不是你我可以相比的哟!”

说完,地板下的乞丐嘿嘿地怪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