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托照顾的病人,竟然从病榻上消失了。这件事,旅馆的人难辞其咎。

不过,住吉海边的这家旅馆里的人,大概也知道了朱实的病因,认为她不会再投海自杀了。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并未派人去寻找,只是给京都的吉冈清十郎捎了封信告知详情。

再说朱实。

她就像逃出牢笼的小鸟一样,自由自在。但由于身体曾一度陷入濒死的边缘,所以尚未完全康复。更何况,她被一个厌恶的男人夺去了少女的贞操,这种伤痛是很难在短期内平复的。

“我真后悔……”

朱实坐在三十石船(46)上,望着淀河发呆。滔滔不绝的江水也无法洗去自己的耻辱,整条淀河也承载不了自己无尽的泪水。

她恨、她怨,但怨恨并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她心里一直深爱着一个男人,可清十郎却粗暴地撕碎了自己的梦想。一想到这儿,她就痛不欲生。

淀河上,装饰着环形松枝的小船来往穿梭,处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朱实心想:“即使我见到了武藏哥哥,又能如何呢?”

想到这儿,她不禁泪如泉涌。

自从得知武藏会在新年早上,于五条大桥上等待本位田又八这件事后,朱实一直满心期待。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喜欢武藏。

自从爱上武藏之后,其他男人再也无法打动她的心。尤其在那个被继母阿甲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本位田又八的衬托下,武藏在朱实心中的形象更显得英武不凡,她对武藏的爱慕也是与日俱增。

尽管岁月流逝,但这份浓浓的爱慕之情却从未改变,一根根情丝早已编织成一张牢不可摧的情网。虽然数年不见武藏,但她一直沉醉于这份深情之中。无论是遥远的回忆,还是最近听到的关于武藏的消息,所有的一切都被她编织进这张属于她一个人的情网。

从前的朱实,还是一个伊吹山脚下的纯真少女,宛如一株惹人怜爱的野百合。可是现在,她觉得自己就像一片陷入泥沼的花瓣,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清纯。

虽然别人并不知道她的遭遇,但她总觉得每个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嘿!姑娘、姑娘!”

不知谁在叫她,朱实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走在五条大桥附近的庙街上,街道两旁的枯柳和寺院的宝塔映入眼帘。而自己在寒风中瑟瑟独行的身影,简直就像一只冬天里飞倦的蝴蝶。

“嘿!姑娘,你的腰带松扣了,拖在地上了。我帮你绑好吧!”

此人说话极为轻佻,尽管长得又矮又瘦,腰间却插着两把刀。朱实并不认识这个浪人模样的人,其实,他正是那个经常流连于京都闹市区和后街的无赖,赤壁八十马。

八十马趿拉着一双破草鞋,跟在朱实身后,并顺手捡起了那拖在地上的腰带。

“这位姑娘,你看起来就像是戏剧狂言(47)里的狂女哟……这样会被人笑话的……长得这么漂亮,却头发蓬乱地走在街上,实在有点观之不雅。”

朱实很讨厌眼前这个人,便假装听不见,继续低头走路。八十马见状,以为对方不过有些腼腆,便更加得寸进尺。

“姑娘,你看起来像城里人,是离家出走了,还是跟丈夫吵架跑出来的?”

“……”

“你要当心哪!你看你这么漂亮,却神情恍惚地在街头游荡,虽然罗生门(48)、大江山(49)那样的贼窝已从京都附近消失,但流浪武士、浪人和人贩子可是随处可见,他们一看到女人就眼馋得不得了……”

“……”

不管对方说什么,朱实都不吭声。八十马喋喋不休地尾随其后。

“真是的!”

他只能自说自话。

“听说,最近好多京都的女子被卖到了江户,而且价格还卖得很高。以前藤原三代在奥州(50)的平泉(51)建都时,就有很多京都的女子被卖到那里。如今,这个市场转移到了江户,德川家的第二任将军秀忠,正在全力建设江户,所以京都的女子被一个接一个地卖到那里,角町、伏见町、境町、住吉町,被卖到哪儿的都有。离此地二百里远的地方,还有一条烟花巷呢!”

“……”

“姑娘,你长得这么引人注目,最好小心点,千万别让那些下流的流浪武士抓去卖了。”

“滚开!”

朱实突然像轰野狗一样,大骂了一声。她扬起衣袖,瞪着八十马。

“滚开!滚开!”

见此情景,八十马嘿嘿地笑着:“哎呀!你这娘们,真是个疯子呀!”

“少废话!”

“难道不是吗?”

“你才是疯子!”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疯子!”

“哈哈哈!我猜的没错,你果然疯了,好可怜哪!”

“多管闲事!”

朱实满面怒容。

“小心我用石头砸死你!”

“喂!喂!”

八十马仍不走开。

“姑娘,你等一下嘛!”

“我才不!你这只死狗、癞皮狗!”

其实,朱实心里非常害怕。她大声叫骂着,推开对方的手,快步逃走。眼前这片荒原,曾是“灯笼大臣”小松大人的府宅,如今已是荒草丛生。朱实就像一个在海水中挣扎求生的人一样,死命地跑向对岸。

“嘿!姑娘!”

八十马就像一只猎犬,穿过一个个草丛,紧追不舍。

初生的月亮犹如鬼女怪笑的嘴,斜挂在鸟部山头。此时已是夕阳西下,附近渺无人烟。离此地二百多米远的地方,有一群人正要下山,但即使他们听到了朱实的呼救声,也不会跑过来相救。因为这群人身穿缟素,头戴白色的斗笠,手持念珠,原来是来此地送葬的,每个人脸上犹带泪痕。

突然,八十马从身后猛推了朱实一下,朱实一下子就摔倒在草丛里。

“啊!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边假意道歉,一边压到了朱实的身上。

“弄疼你了?”他顺势抱住了朱实。

朱实又羞又气,一巴掌打在了那张满是胡子的脸上。“啪!啪!啪!”她一连打了两三个巴掌,可八十马不但不生气,反而笑眯眯地任由朱实打个够。

那紧抱着朱实的手,始终不松开,他还不停用脸去蹭朱实的脸。朱实觉得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刺着自己的脸,她痛得快要窒息了。

于是,她用指甲一顿乱抓。

在两人厮打的时候,赤壁八十马的鼻子被朱实抓破了,印出一道道血痕,但他仍不撒手。

此时,从鸟部山的阿弥陀堂传来了晚钟之声,那钟声仿佛在诉说着世事变迁、人生无常。可是,尘世中那些被色欲冲昏头脑的俗人,根本无法领会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真意,一切梵音只不过是对牛弹琴。朱实和八十马的身影被干枯的荒草穗所掩盖,远远望去,那堆荒草不过是荒原里的一处旋涡。

“你给我老实点!”

“……”

“这没什么好怕的哟!”

“……”

“给我当老婆吧!这有什么不好?”

“我死也不干!”

朱实声音凄厉,大声哭喊着。

“咦?”

八十马显得很惊讶,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朱实用双手将膝盖紧紧抱在胸前,整个身体缩成了一团,就像一朵山茶花蕾。八十马看朱实拼死抵抗,便想用花言巧语说服对方。这个无赖已经干过很多次这样的勾当,可谓经验老道。同时,他也打算趁此机会,好好享受一番。所以,不管朱实如何反抗,他都不生气,他不会让这个到手的猎物轻易逃脱。

“这有什么好哭的呢?不要哭嘛!”

八十马将嘴凑到朱实的耳边说道:“姑娘,像你这个年纪,难道还不懂男女之事?别骗人了……”

朱实一下子想到了吉冈清十郎,回想起当时几近窒息的痛苦。当时,自己被吓坏了,慌乱得连隔扇门上的细木条都看不清楚。而现在,她还比较能稳住心神。

“我说,你等一下!”朱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她像蜗牛一样蜷缩着身体,大病未愈,身体像火烧一样热。可八十马却认为,那种体热不是因为生病。

“你要我等一下……好说、好说,我等着……可是你要敢逃跑,可有苦头吃哟!”

“走开!”

朱实使劲晃动肩膀,甩开了八十马那双肮脏的手。八十马的脸刚一离开,朱实立刻爬起来,瞪着他说道:“你要干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吗?”

“别以为女人就好欺负,女人也有尊严……”

朱实紧咬着被茅草划破的嘴唇,唇边渗出点点血迹,大颗的泪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

“哦……别跟我唱高调!看来,你不像个疯子嘛!”

“当然不是!”

说着,朱实突然对着八十马的胸口猛撞过去,见对方被撞倒之后,她朝着月色迷离的荒原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此时的八十马几近疯狂,已完全被色欲冲昏了头。

精神极度亢奋的他,已没有耐心轻声细语地劝说朱实,他完全撕去了人类的伪装,变成了一头丧失理智的野兽。

“救命呀!”

青白色的月光,洒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朱实还没跑出二十步远,就又被这个色魔扑倒在地。

朱实披头散发,用腿猛踢对方,奋力反抗,可还是被八十马摁到了地上。

虽然春日将近,但从花顶山吹来的寒风,依旧凛冽刺骨,整个草原都笼罩上一层薄霜。朱实大声哀号,雪白的胸脯因剧烈的呼吸而上下起伏,乳房裸露在寒风中。八十马见状,更是欲火中烧。

就在此时,一个坚硬的东西朝八十马的耳边猛击过去。

刹那间,八十马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有受伤的部位还存有一些意识。

“好痛!”

八十马大叫,下意识扭头望向身后。

“你这个浑蛋!”对方大骂一声。紧接着,一根洞箫又朝他的脑门击去。

这次,他可能不会觉得疼了。只见他肩膀一软,眼皮一耷拉,就像只战败的老虎一样,晃了几下脑袋,身子向后面倒了下去。

“这家伙太可恶!”

出手相救的人是一个行脚僧,他手持洞箫,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八十马,只见八十马大张着嘴,昏死过去。因为两次都打在他的头部,行脚僧担心此人醒来之后会变成傻子,这样会比杀了他更令自己不安。所以,僧人仔细看了看地上的八十马。

“……”

朱实茫然地看着对面的行脚僧,他的鼻子下面留着玉米须一样稀疏的胡子,手里握着一根箫,一身僧人打扮,衣衫褴褛,腰上插着一把大刀。对方的年龄在五十岁上下,朱实一时无法断定,他是乞丐,还是武士。

“已经没事了。”

说着,青木丹左卫门笑了笑,露出两颗大门牙。

“你可以放心了!”

此时,朱实才回过神来。

“太感谢您了!”

她捋了几下头发,又整理好衣衫,惊恐的眼睛不时四处张望。

“你家住在哪儿?”

“我的家吗……我的家在……我的家……”

朱实突然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行脚僧询问朱实的遭遇,可她并没有和盘托出。她的话有真有假,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朱实只告诉对方,自己并非母亲的亲生骨肉,继母怎样把她当成摇钱树,以及她怎样从住吉一路逃到此地,等等。

“我就是死也不回那个家了……对她,我已经忍无可忍。不怕您笑话,在我小时候,继母就让我去战场上偷死人的东西。”

比起可恶的清十郎和无赖赤壁八十马,朱实最痛恨的莫过于继母阿甲。此时,对阿甲的憎恶让她全身颤抖,不停抽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