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面朝大海,坐在烤海螺的小摊前,整理着鞋袜。

“客官,我们的环岛游船还有两个空位,您要不要坐呀?”

一位船工走过来拉生意。

刚才,两个挎着篮子的渔家姑娘就一直站在这儿兜售海螺。

“这位客官,买点海螺吧!”

“您买点海螺吧!”

“……”

武藏解开一直裹在脚上的破布条,那布条上满是血污。原本疼痛不已的伤口,现在竟然消肿了,恢复了原状。由于布条裹得太久,以致那只脚的皮肤看起来又皱又白。

“不要,不要!”

武藏挥手赶走了渔家女和船夫,他试着把脚踏在沙滩上,一步一步地走向大海,让海水漫过双脚。

这天早上,他几乎忘记了脚伤,体力也完全恢复了,他的精神状态异常饱满。这不仅因为脚伤基本痊愈,更因为他的心境已与昨日大不相同。现在的他,对未来充满信心。

武藏请卖烤海螺的姑娘帮忙买来一双皮袜子和新草鞋,穿上鞋袜后,他试着在地上走了走。由于一直跛着脚走路,一穿上新鞋还有些不习惯,尽管伤口还有点轻微的疼痛,但已无大碍。

“那边的船工在喊乘客上船呢!客官,您不是要去大凑(34)吗?”

正在烤着海螺的老头提醒着武藏。

“是的。抵达大凑之后,就能找到开往津市(35)的船了吧?”

“对!那儿还有开往四日市(36)和桑名市的船哟!”

“老伯!今天是年底的几号?”

“哈哈哈!您真是贵人多忘事,竟连日期都忘了,今天是腊月二十四。”

“才腊月二十四呀!”

“真羡慕你们年轻人的无忧无虑啊!”

武藏快步跑到高城海滨的渡口,他觉得自己还能跑得更快。

开往对岸大凑的船上,坐满了乘客。与此同时,阿通和城太郎也在神女们的陪伴下来到了五十铃河的宇治桥头。也许此刻,她们也在挥手告别。

五十铃河向着大凑的方向流去,伴随着阵阵海浪声和摇橹之声,渡船徐徐前行。

武藏抵达大凑之后,立刻换乘开往尾张(37)的渡船。船上乘客多半是旅客,左岸能看见古市、山间的水田和松坂街道两侧的林木,巨大的船帆被风吹得很满,渡船沿着伊势海的海岸线,缓缓前行。

此时,阿通和城太郎正由陆路赶往同一地点,不知他们谁会率先抵达。

如果到了松坂,就可以打听到那位生于伊势,号称“鬼才”的武士神子上典膳(38)。但武藏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在津市下了船。

在津市码头下船时,一个走在他前面的男子引起了武藏的注意。此人腰间挂着一根两尺长的木棒,木棒上卷着锁链,锁链另一端安有一个秤砣。此外,他腰上还插着一柄皮质刀鞘的无护手的短刀。此人年龄在四十二三岁,皮肤比武藏还要黑一些,略微发红的头发还有点自来卷。

“师傅!师傅!”

此时,有个十六七岁的铁匠学徒一边喊着,一边从船上跑下来。若非有人如此称呼,任何人都会把那个中年人当成一个流浪武士。武藏看了一眼那个脸上沾满煤灰的小徒弟,只见他肩上扛着一个长柄的铁锤。

“等等我,师傅!”

“你快点!”

“刚才,我把铁锤忘在船上了。”

“怎么能忘记吃饭的家伙呢?”

“我已经拿回来了!”

“那是应该的!如果你敢忘了,小心你的脑袋!”

“师傅!”

“你话真多!”

“今晚,我们要住在津市吗?”

“太阳还老高呢!先赶路吧!”

“真想住在这儿呀!偶尔出门工作,也可以顺便玩一玩嘛!”

“别净想美事!”

码头通往街市的一路上,礼品店鳞次栉比,为客栈招揽生意的人也是随处可见。

那个扛着大锤的铁匠铺学徒,光顾着看热闹,没能跟上自己的师傅,正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终于,他发现师傅在一个小店里买了个玩具风车,正朝自己走来。

“岩公!”

“是。”

“帮我拿着这个。”

“是风车呀!”

“拿在手上会被人碰坏,最好插在领口里。”

“这是礼物吧?”

“嗯……”

看来是师傅买给孩子的礼物。外出多日回到家中,最高兴的莫过于看到孩子的笑脸吧!

走在前头的师傅频频回头,大概是担心插在岩公领口里的风车会被碰着。

尤其巧的是,这师徒走的路线,正是武藏要走的路。

(哈哈……)

武藏心里有了数,一定是这个男人。

不过这世上的铁匠和携带链子飞镰的人毕竟不在少数,为了慎重起见,武藏不时走在他们前面或后面,悄悄观察着他们。当他们从津市的城下横穿过去,走向铃鹿山时,武藏已从二人简短的对话中充分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于是,他主动上前搭话:“请问,您是要回梅田吗?”

对方冷冷地答了一句:“是的,我们要赶回梅田。”

“请问,您是不是宍户梅轩先生?”

“嗯……你怎么知道我是梅轩?你是?”

翻过铃鹿山,由水口(39)赶往江州草津(40)。这是去京都的必经之路。几天前,武藏才从这里经过。他打算在年底之前赶到京都,并希望新年时在京都喝到屠苏酒,所以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此处。

前几天他去拜访宍户梅轩时,正赶上对方不在家,武藏也未强求,只希望他日有缘再见。没想到竟在此地巧遇梅轩,这不得不说他与链子飞镰颇有宿缘。

“看来我们的确很有缘。前几日我曾到云林院村拜访您,当时见到了尊夫人。我叫宫本武藏,是一个学武之人。”

“啊!原来如此。”梅轩脸上并无惊讶之色。

“你就是那个住在山田客栈,说要跟我比武的人吧?”

“您听说了?”

“你去荒木田先生家打听过我吧?”

“是的。”

“我的确去荒木田先生家干活了,但并不住在那儿。我借用了神社街的一个朋友的工厂,在那儿完成一件只有我才能胜任的工作。”

“哦……然后呢。”

“我听说一个住在山田客栈的游学武者,正在找我。但我很怕麻烦,所以没有理会。原来就是你呀!”

“是的。听说您是链子飞镰的高手。”

“哈哈哈!你见到我的老婆了吗?”

“是的,尊夫人还让我见识了八重垣派刀法的招式。”

“这不就得了嘛!你实在没必要追着我要比武。链子飞镰的基本招式,内人也都表演给你看了。如果你还想见识更多的招式,恐怕没看到一半,就命丧黄泉喽!”

原来这对夫妻都是高傲自大之人。也许武学与自满天生就是一对孪生兄弟,但话说回来,若非对方拥有精湛的武艺,也不会如此骄傲。

现在,武藏的涵养功夫非常好,完全没把梅轩的话当回事。若是放在以前,他肯定不会任由对方这样奚落自己。在他开始人生磨炼之时,宗彭泽庵曾告诫他“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而探访宝藏院和柳生城的经历,也让他颇有感悟。

武藏把自尊心和脾气放到了一边,容忍了对方的无礼。他仔细权衡着对方武功的高低,对待对方的态度也极为恭谦。

在摸清对方的底细之前,武藏谨言慎行,喜怒不行于色。

“是的。”他语气恭敬,像个初学者。

“您说的没错,光看尊夫人的招式,就让我获益匪浅。能在此相遇,实属有缘,所以在下希望向您请教一些链子飞镰的使用技巧,在下必将感激不尽。”

“如果是谈话,那当然可以了。今晚你要投宿在关市(41)的客栈吗?”

“我是那样打算的。不过,如果您不介意,可否让我到您府上叨扰一晚?”

“我家又不是客栈,被褥不够呀!如果你不介意和我的徒弟岩公同住,那就来我家住吧!”

黄昏时,三人抵达了铃鹿山。

山坳里的村落,在金红色夕阳的映照下,宛如一片绚烂而沉寂的湖水。

岩公先跑回家送信儿,武藏看到梅轩的老婆抱着小孩出现在铁匠铺的屋檐下,那孩子手里正拿着父亲买的风车。

“快看!快看!爸爸回来了!看到爸爸了吗?爸爸!”

原本骄傲自满的宍户梅轩,一看到孩子,立刻变成了一位慈爱的父亲。

“喂!喂!我的小乖乖!”

他朝铁匠铺的方向不停挥着手,逗弄着孩子。梅轩回到家后,便和妻子带着孩子走进正屋,把随行的武藏丢在了一旁。

直到晚饭时,他才想起来还有一个人要在此住宿。

“对了!对了!把那个游学武者叫过来,一起吃饭吧!”

此时,武藏仍穿着草鞋,站在作坊里的风箱旁烤火。梅轩看到他,便吩咐了妻子一声。

那妇人一脸不悦。

“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他已经来过了,还住了一晚。”

“就让他和岩公一起睡吧!”

“上次,我让他睡在了风箱旁的席子上。今晚也让他这样凑合一晚得了!”

“喂!小伙子!”

梅轩在炉子上温好了酒,他拿着酒杯问武藏:“你喝酒吗?”

“能喝一点。”

“来一杯吧!”

“好的。”

武藏坐到了过道和正房之间的台阶上。

“我敬您!”

说完,武藏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是一种略带醋味的当地酒。

“酒杯还您!”

“那个杯子你拿着吧!我这儿还有酒杯。不过,年轻人……”

“是。”

“你看起来很年轻,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就二十二岁了。”

“故乡是?”

“美作。”

话一出口,宍户梅轩突然瞪大双眼,重新打量起武藏。

“刚才你说……叫什么名字……你的名字?”

“宫本武藏。”

“武藏是哪两个字?”

“就是‘TAKEZOU’(武藏)。”

此时,梅轩的妻子拿来了碗筷,还端来了汤和咸菜。

“请用!”

她把饭菜直接放到了草席上。

听到武藏的回答,宍户梅轩倒吸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是这样啊……”

“酒温好了!再来一杯吧!”说着,他又给武藏满上了酒。

“你从小就叫‘TAKEZOU’(武藏)吗?”他突然问了一句。

“是的。”

“你十七岁时,也是用的这个名字吧?”

“是的。”

“那你十七岁时,是不是和一个叫本位田又八的人参加了关原之战?”

听到这儿,武藏心头一惊。

“看来您对我非常了解呀!”

“我当然知道了。因为我也参加了那场战役。”

听到这儿,武藏顿时觉得和对方亲近了不少,而梅轩也改变了态度。

“难怪觉得您很面熟,原来我们曾在战场上见过呀!”武藏说道。

“这么说来,你当时效力于浮田阵营喽?”

“当时,我们驻扎在江州的野洲河,与当地乡士一起组成了先锋营。”

“原来如此,那我们可能真的遇到过。”

“你的朋友本位田又八怎么样了?”

“大战之后,我们就再没见过。”

“你说的‘战后’是指什么时候……”

“会战之后,我们藏在伊吹山的一户人家里养伤,伤痊愈后,我们就在那儿分手了,直到现在。”

“哦!”

梅轩对着已经抱孩子上床睡觉的老婆说道:“没酒了!”

“你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吧!”

“谁说的!我们还要喝!”

“今晚怎么喝这么多呢?”

“因为我们谈得很投缘!”

“已经没酒了。”

“岩公!”梅轩朝外间的角落喊了一声,隔壁立刻传来草席摩擦的沙沙声。

“师傅,什么事?”岩公打开那扇矮门,探出头问道。

“你到斧作那儿借一升酒来!”

听到这儿,武藏立刻拿起饭碗说道:“我先用饭了!”

梅轩急忙抓住武藏拿着筷子的手,说道:“等一下,我们还没喝够呢!”

“我特地叫岩公去拿酒,等一下再吃饭吧。”

“请别为我劳心,我已经不能再喝了。”

“没关系!”梅轩十分真诚。

“对了,对了!你刚才说要问我有关链子飞镰的事,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要没有酒,我们可怎么谈呢?”

岩公很快就回来了。

他把酒从坛子里倒进铫子(42),放在炉上温着。此时,梅轩正为武藏耐心讲解链子飞镰在实战中的优势之处。

“使用链子飞镰很容易克敌制胜,因为它不同于刀剑,能让敌人毫无可乘之机。此外,还可以在正式攻击之前,利用锁链缠住对方的兵器。就像这样,左手拿镰刀,右手拿秤砣。”

梅轩坐在那儿,示范给武藏看。

“如果敌人攻击过来,你可以用镰刀挡住对方的兵器,同时用秤砣去攻击他,这也是一招。”

说完,他又换了一种招式。

“如果是这种情况,就是敌人离自己较远时,可以先用锁链缠住对方的兵器,无论是刀、枪、棍、棒,都能用这招克敌制胜。”

说完,他又教武藏投掷秤砣的方法。他一连讲了十几招,包括锁链的蛇形舞动之法、飞镰与锁链的并用之法,此招可以起到干扰对方判断、反守为攻的效果。梅轩滔滔不绝地讲着链子飞镰的玄妙之处。

而武藏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全神贯注,唯恐稍有遗漏,完全置身于链子飞镰的世界中。

武藏一边听,一边琢磨。

(人人有两只手,可宝剑仅用到一只手。)

他暗自思忖着。

不知不觉间,第二坛酒也见了底。尽管梅轩也喝了很多,但绝大部分都斟给了武藏。由于话很投机,武藏不觉喝过了量,醉得一塌糊涂。

“老婆!我们去后面睡吧。这儿的棉被留给客人,你去后面铺一下床!”

他的妻子原打算睡在这间屋,因此当两人喝酒时,她抱着孩子直接钻进被窝睡了。

“客人好像也累了,让他早点休息吧!”

从刚才,梅轩对待武藏的态度就突然变得亲切起来,现在又要让武藏睡在正屋,而让自己去后屋睡。她真不知道丈夫是怎么想的,另外被窝早已被捂暖,她实在不愿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要让他跟岩公一起睡工具房吗?”

“笨蛋!”梅轩瞪了一眼从床上爬起来的老婆。

“那也得看是什么客人呀!别废话了,快去后面铺被子!”

“……”

他的妻子穿着睡衣,一脸不悦地走进里间。梅轩抱起早已睡熟的孩子。

“年轻人,这儿的被子虽不是很干净,但炉火很暖和。半夜若是口渴,这儿也有茶。快到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吧!”

说完,梅轩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他妻子过来换枕头的时候,已是面带笑容。

“我丈夫也醉得不省人事,再加上旅途劳乏,他说明天要睡个懒觉呢!所以你也不必急着早起,明早吃完饭再上路吧!”

“是。谢谢!”武藏只能说出这几个字,因为他早已烂醉如泥,就连草鞋和上衣都无法脱下来。

“那么,我就打扰了。”说完,武藏就钻进了妇人和孩子捂热的被窝。被窝里十分暖和,但武藏的身体比被窝还要热。梅轩的妻子一直站在里间的门旁,看到武藏就寝之后,她轻轻说了句:“晚安。”然后吹熄灯,离开了。

武藏的头就像箍着孙悟空的金箍一样,疼痛不已,太阳穴也剧烈地跳动着。

奇怪!今晚我怎么喝了这么多酒,武藏痛苦不堪,有些后悔自己贪杯过量。刚才,梅轩不断给自己敬酒,甚至还打发人出去借酒。而他那个冷冰冰的妻子,竟然也突然变得和蔼可亲,还让出这么暖和的被窝给自己。他们为何会突然改变态度呢?

武藏觉得事有蹊跷,但还没等想明白,眼皮就发沉了,因为觉得有些冷,他用被子蒙上头,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快要燃尽的炉火,偶尔闪动一下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武藏的面庞。看得出,他已进入了梦乡。

……

事实上,梅轩的妻子一直守在门外。直到武藏睡着,她才蹑手蹑脚地回到丈夫的房间。

武藏在做梦,同样的梦境总是不断出现,都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儿时的记忆就像虫子一样侵蚀着他的脑细胞,在每一条脑神经上划过,将那些发光的文字印刻在他的头脑里。

而且,他在梦里总能听到一首摇篮曲:

睡吧,睡吧,

我可爱的宝贝。

不要半夜啼哭,

让人心疼,好心疼,

妈妈好心疼。

这是上次投宿时,听到梅轩的妻子唱的催眠曲。那充满伊势乡音的曲调,出现在武藏的梦境中,完全幻化成自己的故乡——美作吉野乡的小调。

并且,武藏看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婴儿,被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白皙的女子抱在怀里。那婴儿知道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他用稚嫩的目光看着乳房上方那张白皙、清秀的脸。

让人心疼,好心疼,

妈妈好心疼。

母亲抱着他,唱着摇篮曲。她憔悴的面庞,恰似梨花带雨。一眼望不到头的石墙上开满了苔藓花。土墙之上的树梢,被夕阳染成了金色,屋子里已亮起了灯火。

大颗的泪水从母亲眼中滑落,襁褓中的武藏不明所以地看着母亲。

“你给我出去!”

“回到你娘家去!”

屋里传来父亲无二斋的呵斥声,却不见他的身影。只见母亲跌跌撞撞地逃出家里那道长长的围墙,跑向英田河,她一边哭一边向河里走去。

襁褓中的武藏很想告诉母亲:危险!危险!

他在母亲怀里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但母亲仍一步步地走向深渊。她紧紧抱着动个不停的婴儿,几乎都要把他弄疼了,母亲那湿漉漉的面颊紧贴着婴儿的小脸。

(武藏呀!武藏!你到底是父亲的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

突然,岸上传来父亲无二斋的一声大吼,母亲闻声立刻投入了英田河。襁褓中的武藏被扔到了满是石头的河边,他滚落到草丛里,“哇哇”大哭。

“啊!”

武藏猛然惊醒,才知道是一场梦。梦境变得模糊起来,他分不清那个女人的脸是不是自己的母亲,只是觉得那个女人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并唤醒了自己。

武藏已记不清那个生养自己的人长什么样了,他虽然非常怀念母亲,却无法刻画出母亲的面容。所以,只能借由别人的母亲来想象自己的母亲。

“为什么今晚我会突然想起这些?”

武藏的酒醒了,整个人也清醒过来。他睁眼看着被烟熏黑的天棚,红色的火光忽隐忽现。原来是快要燃尽的炉火映照在上面。

仔细一看,他头顶的天棚上吊着一个风车,正垂在空中。

那是梅轩买给儿子的玩具。除此之外,武藏还闻到了被褥上的母乳气味。一定是周围的环境,促使他梦见了自己已故的母亲。他看着风车,内心涌起无限怀念。

武藏既没完全清醒,也没再入睡。恍恍惚惚之间,他微合双眼,突然发现垂在空中的风车,有些奇怪。

“怎么回事?”

因为那风车竟然兀自转动起来。

风车本来就会转动,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武藏却心头一惊,立即翻身起来。

“奇怪!”

他侧耳倾听。

远处似乎传来轻微的开门声,当门一关上,风车又立刻停止了转动。

估计刚才一直有人从后门进出,虽然动作很轻,但门在开关之际,还是有风透过隔板吹了进来,因此风车才会跟着转动。武藏觉得,风车上那薄如蝉翼的五色彩纸,好像蝴蝶一样,时而展翅飞舞,时而扇动翅膀,时而旋转,时而静止。

他本想一骨碌爬起来,但又轻轻缩回被窝。他全神贯注,用身体感知着屋里各种细微的动静。武藏全身的神经紧绷着,就像一只裹着树叶、预测天象的小虫一样。

现在他才意识到,刚才有多么危险。但是,他不清楚别人,也就是这里的主人宍户梅轩为何要暗害自己。

“难道是一间黑店?”

最开始,武藏如此判断。

但如果是黑店,对方一看到我少得可怜的行李,就该知道我不值得打劫。

“是仇人?”

应该也不是。

武藏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已切实感觉到危险正在慢慢靠近。究竟是按兵不动,还是先发制人?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他悄悄伸手从地上找到草鞋,然后逐个拿进被窝。

突然,风车急速转动起来。在微弱炉火的映照下,那风车就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诡异花朵,不停旋转。

此时,房屋内外响起了清晰的脚步声,他把被子拢高,做出有人睡在里面的假象。终于,门帘旁闪过两道凶狠的目光,一个人手握利刃半蹲着身子悄悄靠近,另外一个手持长枪,绕过围墙走向床铺。

……

两人听了听被窝里的动静,又看了看鼓鼓囊囊的棉被。这时,一个人从门帘里闪身进来,正是宍户梅轩。只见他左手拿着链子飞镰,右手托着秤砣。

……

……

一对、两对、三对眼睛……

三个人用眼神示意,同时屏住了呼吸,站在枕头旁的人率先发难,他一脚踢飞了枕头,站在对面的男人随即抄起长枪对准床铺。

“起来!武藏!”梅轩大喝一声,他手持秤砣和锁链,稍稍后退一步拉开了阵势。

然而,被子里毫无动静。

无论他们用武器威胁,还是大声喊叫,棉被里仍然毫无反应。因为,睡在那儿的武藏早已离开。

于是,其中一个人用枪尖挑开了棉被。

“啊……他跑了。”

每个人都被眼前的情景弄得很狼狈,他们急忙四下寻找。梅轩一抬头,突然看到急速旋转的风车,一下子意识到了什么。

“哪儿的门没有关!”

说完,他飞身跳到屋外。

“糟了!”另外一个人大声喊道,因为他看到铁匠作坊通往里间厨房的穿堂门大敞四开着。

室外各处都染上了一层白霜,犹如披上了一层薄如月光的轻纱。刚才风车之所以突然转动起来,就是因为寒风从这里吹进屋的缘故。

“看来那个浑蛋从这儿逃跑了!”

“门外把风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把风的人在哪儿?”

梅轩急得大叫:“喂!喂!”

他一气之下,跑到屋外寻找,只见暗处蹲着一个黑影。

“师傅……师傅!你们得手了吗?”那黑影悄声问道。

梅轩一听,不由怒火中烧。

“你们还有脸问!你们是怎么把风的?那个浑蛋早已听见风声逃跑了!”

“咦?逃走……什么时候?”

“还有脸问我?”

“真是怪事!”

“全是饭桶!”

梅轩在武藏逃跑的那个门口,进进出出看了好几遍,然后说道:“他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翻过铃鹿山逃往别处,另一条是返回津市的镇子。他现在应该还没跑远,我们去追!”

“朝哪个方向追?”

“我往铃鹿山方向追,你们奔津市方向。”

屋内外总共有十几个人,每个人都手握兵器,还有人拿着土枪。

这些人的打扮各不相同,拿枪的像是猎人,拿土刀的像是樵夫,其他人也都是类似的乡下人打扮。他们个个目露凶光,全都听命于梅轩,可见,梅轩在他们眼中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铁匠师傅。

随后,这些人兵分两路,追赶武藏。

“一旦发现武藏,就立刻鸣枪!大家听到枪声就立刻赶往那里。”

这些人商量好后,就分头追了出去。

可是,他们才追了一刻钟就已累得精疲力竭,不得不放弃追赶。这些人灰头土脸地走回来,一路上互相埋怨着。

尽管每个人都怕被梅轩责骂,但极度的疲惫已让他们顾及不了那么多了。他们返回了铁匠铺子,谁知梅轩竟比众人早一步回来了。此刻他正低着头,呆坐在外间屋里。

“老大!没有追到!”

“太可惜了,就差一点!”

事到如今,梅轩也只得放弃。

“算了!”

他抓起几根木柴,用膝盖折断,那“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在发泄着心中的愤怒。

“老婆!还有没有酒?拿酒来!”

说完,他把木柴狠狠丢进火炉里。

半夜的骚动,吵醒了熟睡的婴儿,孩子哭个不停。听到梅轩要酒,他妻子躺在被窝里回答说没有酒了。于是,农户中的一个人说可以回家取些酒来,便走了出去。

这些人都住在附近,所以酒很快就拿来了。他们等不及温酒,就直接倒在碗里喝了起来。

“真不甘心哪!”

“这个年轻人不简单哪!”

“这个浑蛋!命倒挺大!”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一些于事无补的话。

“老大!请不要生气,这都是把风人的过失!”

大家想灌醉梅轩,以便让他快点去睡觉。

“是我太大意了!”梅轩无意归罪他人,只是苦着脸喝着闷酒。

“其实,要对付那个小子根本不用如此兴师动众,我一个人就足够了……但是,四年前在那个家伙十七岁的时候,连我哥哥辻风典马都死在他手里,所以我才没有轻举妄动。”

“不过,老大!这个游学武者,真的就是四年前藏在伊吹山阿甲家中的那个小子吗?”

“一定是我死去的哥哥在指引我找到仇人,一开始我也没多想,可是几杯酒下肚之后,他就泄了底,那个浑蛋肯定不会知道我就是辻风典马的弟弟野洲河的流浪武士辻风黄平。所以他说在关原之战那年,他叫TAKEZOU(武藏),现在改名叫宫本武藏……根据他的年龄、相貌,我敢肯定他就是用木剑杀死我哥哥的那个武藏。”

“本想着能够报仇,不料却让他溜走了。”

“最近,世道越来越太平,如果我哥哥活到现在,恐怕也很难维持生计,估计也只能像我一样靠打铁糊口,要么就是上山当山贼,但我一想到他是被一个毫不起眼的后生所杀,就气愤难平。”

“当时,除了那个武藏之外,还有一个小子吧?”

“对!他叫本位田又八。”

“对!对!当时本位田又八那个浑蛋就带着艾草屋的阿甲和朱实连夜逃走了……不知现在在哪儿呢。”

“我哥哥典马就是受到阿甲的迷惑,才会丧命的。所以大家平时要提高警惕,说不定什么时候阿甲也会像武藏一样突然出现。”

也许是酒劲儿上来了,没过一会儿,梅轩就坐在炉旁,打起了瞌睡。

“老大!回屋去睡吧!”

“老大!早些休息吧!”

大家把他扶到武藏刚才睡过的被窝里,还从地上捡起枕头,为他枕上。脑袋一沾上枕头,梅轩立刻呼呼大睡起来,种种的怨恨、愤怒也暂时搁在了一边。

“我们也回去吧!”

“该回家睡觉了!”

其实,这些农户过去都是流浪武士,靠在战场上偷窃物品为生,他们的首领就是伊吹山的辻风典马和野洲河的辻风黄平。时代变迁,后来有的人当了猎人,有的人成了农夫,但邪恶、贪婪的本性并未改变,时刻准备着大捞一笔。这会儿,夜深人静,这些人三三两两地走出了铁匠铺,踏着满地白霜各自走向家中。

十一

那伙人离去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屋子里只能听到阵阵鼾声和田鼠的吱吱声。

偶尔,还会从里间屋传来几声婴儿的咿呀声。不知不觉,孩子也渐渐进入了梦乡。

此时——

连接厨房和打铁作坊过道的角落里,有一个大柴火堆,柴火堆旁是一个土灶,破旧的墙上挂着蓑衣和斗笠。此时,在土灶和墙之间的暗影里,那件挂在墙上的蓑衣轻轻动了几下。

有一个人影把蓑衣挂回墙上,然后从暗影中闪身钻了出来。

此人正是武藏。

他一步也没有走出这间房子。

刚才,他从被窝里爬起来之后,便打开防雨门,罩上蓑衣躲进了柴火堆里。

……

武藏穿过外间的过道,来到屋内,宍户梅轩正在梦会周公。他的鼻子似乎有些毛病,那鼾声十分与众不同。黑暗中,武藏听着他的鼾声,不禁露出苦笑。

……

此时,武藏心里已经拿定主意。

与宍户梅轩的这次较量,自己已然大获全胜。

从刚才那些人的谈话中得知,这个宍户梅轩竟然就是野洲河的流浪武士辻风黄平,而且还是死在自己手中的辻风典马的弟弟。难怪他要杀了自己,给哥哥报仇。看来,这个流浪武士的心思极为缜密。

如果让他留在世上,以后必然还会想方设法地谋害自己。为了保全自身,也只有下手杀了他。可是,有必要置对方于死地吗?

……

武藏前思后想,终于想到一个办法。他绕到梅轩的床脚,从墙上取下一柄链子飞镰。

此时,梅轩依然睡得很香。

武藏看着梅轩的脸,用手指轻轻钩出镰刀,那白晃晃的刀刃和刀柄形成了一个直角形。

随后,他用润湿的纸包住刀刃,把飞镰轻轻卡在梅轩的脖子上。

(好了!)

垂在天棚上的风车,一动不动。若不是用纸包住了镰刀,明天一早,这家的主人肯定会身首异处,到时风车肯定会发疯一样旋转不停。

杀死辻风典马是情有可原的,当时自己刚经历了一场大战,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可是,如果现在杀死梅轩,他的儿子长大后必定会为父报仇,一切仇怨就会像这转动不停的风车一样,永无休止。

不知为何,武藏今晚总是想起已故的父母。看着这一家人睡得如此香甜,闻着空气中淡淡的奶香,他羡慕不已,迟迟不愿离去。武藏在心里默默祷告:“谢谢你们的款待。祝你们做一个好梦!”

然后,他轻轻打开防雨门,走了出去,随后又轻轻带上了门。在苍茫的夜色中,他再一次踏上了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