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元物语》(16)提到的伊势武者平忠清就生于这座古城。如今,路边的卖茶女俨然已成为织田信长古市(17)的代表。

这些茶馆多用竹子搭建,草编的悬窗用以遮挡风雨,茶馆四面围着褪色的幕布。街上,数不清的烟花女在招揽着客人。

“客官,进来歇歇脚吧!”

“客官,进来喝口茶吧!”

“那边的年轻客官,进来坐坐吧!”

“各位赶路的客官,进来坐坐吧!”

她们不分昼夜,招揽着往来的行人。

这条街是通往内宫(18)的必经之路,即使不愿意也必须从这些浓妆艳抹的女人中穿过去,稍不留神还会被对方抓住袖子,以致无法顺利通过。武藏离开山田客栈之后,皱着眉头、咬紧牙关,拖着伤脚一跛一跛地走过这里。

“喂!练武人!”

“您的脚怎么了?”

“我们帮您治一治吧!”

“我来替您按摩吧!”

那些女人抓着武藏的袖子,不让他过去,有的人甚至还抓着他的斗笠、手腕不放。

“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害羞呢?”

武藏的脸涨得通红,一语不发。这样的对手,让他始料未及,只能一个劲儿地说:“不用了!不用了!”在这些女人眼中,忠厚老实的武藏就像一只可爱的小豹子,于是更想捉弄他。最后,武藏不得不狼狈逃走,连斗笠也不要了。

女人们的笑声,仍从背后传来。那些白皙的手臂扰得武藏心神不宁,他热血沸腾,久久无法平息。

对于女人,武藏并非毫无兴趣。他也会在漫漫旅途中的某个夜晚,突然想起女性的脂粉味儿,以至血脉喷涌、难以入眠。这种感觉完全不同于比武较量,不管自己怎样努力,熊熊欲火依然无法平息。他只有通过对阿通的种种想象,才能发泄体内蓄积的情欲。

幸好,他的一只脚受了伤,才逃过这一劫。他勉强支撑着又走了一段路,那伤脚每走一步,就像踩进火盆里一样,刺骨的疼痛从脚底一直蹿入头顶。

武藏决定离开客栈之前,脚伤就已经发作。现在,他每走一步,就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抬起那只用大毛巾包着的伤脚。因此,那些烟花女诱人的红唇、蜂蜜般黏人的玉手,以及迷人的发香很快就被抛在脑后了。他又重新恢复了清醒。

“倒霉!真倒霉!”

一步、一步,他就像踏着火山的岩浆前行。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全身的骨头也快要散架了。

当武藏蹚过五十铃河,踏入内宫的一瞬间,心情变得豁然开朗。此处草木茂盛、鸟语花香,恍如仙境。虽然他不知道是否真有神明,但此处恬静优美的景致绝对是世间少有。

“哎哟……”

武藏再也忍不住阵阵剧痛,他强撑着走到风宫(19)前的一棵大杉树下,一下子栽倒在地,抱着伤脚,痛苦地呻吟。

过了好久,武藏动也没动,就像一块石头似的。由于伤口化脓,他体内仿佛烈火在烧,而体外却感受着刺骨的寒风。

……

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失去了知觉。他料想到自己离开客栈会更加受罪,但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武藏和其他病人一样,无法忍受久卧病榻的滋味,但他如此鲁莽的行动,只会加剧脚伤的恶化,最后把自己弄得苦不堪言。

然而,他的精神却异常兴奋,不多时他又恢复了知觉,抬起头,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天空。

天空下,神庙里的高大杉树被风儿吹得沙沙作响。此时,一阵古乐之声传入武藏耳中,那乐曲是由笙、筚篥(20)、笛子合奏而成的。

他侧耳倾听,伴随着乐声还传来一个孩子轻柔的歌声:

给我打节拍,

父亲吩咐我。

使劲打节拍,

节奏要整齐。

即使和服袖子破了,

也不能让腰带断了,

也不能让节奏乱了,

不要乱了。

可恶!武藏咬紧牙关挣扎着站起来,他双手扶着风宫的外墙,像个螃蟹似的横着往前走。

远处神殿的悬窗里,隐隐可见灯火,还时时飘来仙乐般的歌声。那里是子等之馆,是奉职于神宫的清女(21)们的住所。刚才的乐声,可能是她们在练习天平年间的祭祀古曲。

武藏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子等之馆的后门,往里面张望,却没见到一个人,他稍微松了口气,解下腰带,和包袱系在一起,挂在了内墙里的衣帽钩上。

现在,他身上没有任何负重,双手撑着腰,一瘸一拐地向别处走去。

过了很久,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出现在附近河畔的一块大石头旁。这条名为五十铃的河距离子等之馆有五六百米远,他哗哗地拍打着水花,洗着澡。

幸好没被神官发现,否则肯定会被骂是疯子。

如此一丝不挂地在河里洗澡,旁人看了肯定以为他精神不正常。据《太平记》(22)记载,很久以前伊势有一个名叫仁木义长的莽夫,擅使弓箭。他攻占了神领三郡,并占领了伊势神宫。自此,他遍尝五十铃河里的鲜鱼、神路山里的飞禽。然而,正当他耀武扬威之时,突然被恶鬼附了身,发狂而终。

今晚,在河边洗澡的裸体男子,不免让人联想到故事中的人物。

不久,男人从河里走出来,坐在石头上,穿好了衣服。

他正是武藏。

岸上异常寒冷,武藏的头发都被冻住了,一根根如针一样直立着。

武藏心想,如果无法克服肉体上的疼痛,又怎么能战胜今后的敌人呢?人生充满变数,必须时刻抖擞精神迎上,而自己马上要面对的一大劲敌就是吉冈门。

自己与吉冈门积怨已久,这次对方为了保全颜面,一定会想方设法置自己于死地。现在,他们肯定是以逸待劳,等待决战之日的来临。

武功高强的武士,经常把“拼死一战”“不惧生死”这样的词挂在嘴边,但武藏却认为这些话没什么意义。

就连武功平平的武士,在决战之时,也会抱定拼死一搏的决心。这是人的一种本能。而所谓的“不惧生死”是一种高层次的精神状态,这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任何人被逼入绝境时,都会自然爆发出这种潜能。

武藏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现在他考虑的是如何取胜,如何抱有必胜的信念。

此地与京都相隔不远,还不到四十里地,如果脚程快,不用三天就能到达。但是,心理准备却无法在短短几天内完成。

自从他在名古屋给吉冈门寄去挑战书之后,他一直在想:自己是否已经准备好了?是否有十足把握战胜对方?

他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内心深处还藏有一丝畏惧。

他深知自己学业未满,个性不够成熟,远远没达到武术大家的境界。

武藏时常想起奥藏院的日观老僧、柳生石舟斋和宗彭泽庵和尚,每当他要沾沾自喜时,这些人就让他清醒很多。他发现自己粗犷的性格中,隐藏着很多弱点。尽管认识到自己的不成熟,他依然要深入虎穴,并且还要大获全胜。真正的武学者不能一味地好勇斗狠,获胜才是终极目的。只有保全性命,才有机会不断向世人展示自己顽强的耐力。

想到这儿,武藏为之一振。

“我一定要赢!”他对着巨杉大声喊着,迈步向五十铃河上游走去。

前面出现一座山,山石层峦叠嶂。武藏像原始人一样,爬上了这座山,来到了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这里有一条悄无声息的瀑布,原来水流已被冻成了冰柱。

武藏如此费力前行,到底要去哪里呢?

是不是刚才在神泉中洗澡,受到了神明惩罚,如今真的发疯了?

“怕什么!怕什么!”

他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毫无目的地游荡。他攀上岩石,抓住树藤,把巨大的山石踩在脚下,一步一步努力向上爬。如果不具有超乎常人的毅力,根本无法攀上如此陡峭的绝壁。

距离五十铃河浅滩两公里远的地方,有一条溪谷,此处暗礁密布、水流湍急,据说连香鱼都无法游过这里。溪谷的前面是一处陡峭的断壁,恐怕只有猴子和天狗才能爬上去。

“嗯!那就是鹫岭。”

武藏精神异常亢奋,在他眼里没有征服不了的绝壁。

原来他将随身物品都放在子等之馆,就是为了便于爬山。他抓住崖壁上的一条树藤,一尺一尺地向上攀爬。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仿佛冥冥中有一股神力在慢慢往上拽他。

“我做到了!”

武藏终于登上了绝壁,他站在崖顶大声欢呼。从此处望去,五十铃河恰如一条白练,河流尽头的两个浅滩也隐约可见。

夜色中薄雾缭绕的森林,就在他的脚下。之前在客栈养伤时,他每天都能看到这座高不可攀的山峰,而现在自己终于征服了它。

在武藏心中,这座山就象征着石舟斋。所以他才会拖着伤脚毅然离开客栈,在神泉中沐浴,又费尽千辛万苦攀上这座山峰。此刻的他目光炯炯,因为柳生石舟斋这个高不可攀的伟人,已不再是他的心理负担。

住在客栈的那几天,武藏一直觉得那座山在嘲笑自己为脚伤所累,所以他非常讨厌这座鹫岭。经过几日深思熟虑之后,他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要登上这座险峰。

(石舟斋也没什么可怕的!)

此刻,他赤脚踩在地面上,内心无比畅快。如果连这点自信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战胜吉冈门!

所有踩在脚下的草木冰雪,都是他的敌人,他的每一步都是对胜败生死的考量。刚才在神泉沐浴时,五脏六腑的血液仿佛都被冻僵了,现在全身血液犹如温泉般涌动起来,毛孔中冒出腾腾热气。

这座鹫岭的荒坡异常险峻,就连登山者都望而却步。现在,武藏却紧紧抓住山石,继续往上攀爬。有时当他用脚试探岩石时,石头会突然崩塌,滚落到山脚下的树林里。

一百尺、两百尺、三百尺,在苍穹的衬托下,武藏的身影越来越小。此时,有朵白云飘过来,当白云飘走时,他已融入了夜空中。

鹫岭犹如一个矗立于天地之间的巨人,漠然注视着武藏的一举一动。

武藏就像螃蟹一样,抠住岩石,奋力攀爬。眼看着,他就爬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生怕稍有疏忽,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呼……”他全身的毛孔都在拼命地呼吸着。

此刻,武藏的心脏剧烈跳动,似乎要跳出喉咙,每向上爬一点,都必须停下来喘口气,他还经常低头看一看自己所征服的山路。

神苑的原始森林、五十铃河、神路山、朝熊山、前山诸峰,还有鸟羽渔村和伊势海,这些全被自己踩在脚下了。

“马上就到山顶了!”

温热的汗水,顺着面颊流下。武藏突然想起,儿时依偎在母亲怀抱的感觉。此时,他已感觉不到山石的粗糙,只想依偎在大山的怀抱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嘎吱、嘎吱!”武藏大脚趾踩着的一块石头,突然有些松动。他心头猛然一惊,立刻抽脚寻找下一个踩踏点。生死存亡仅一线之隔,这种惨烈程度绝非笔墨能形容。此刻就像决斗的关键时刻,要么杀死对方,要么被对方所杀。

“快到了!只差一点了!”

武藏再一次抓紧岩石,拼命向上爬。

如果此时意志力与体力稍有懈怠,将来必然会倒在其他武者的剑下。

“该死!”

他的汗水打湿了山石,脚踩上去几乎有些发滑,身上的汗水不断蒸发,形成了一团云雾般的热气,他看起来就像一大片白云。

“石舟斋老儿!”他诅咒般地喃喃自语。

“日观老儿!宗彭泽庵臭和尚!”

他想象着,自己踩着这些杰出人士的头顶,一步步向上攀爬。他已然与大山合二为一。如果山神看到有人如此钟情于自己,肯定非常惊讶。突然,一阵狂风袭来,武藏眼前一片飞沙走石。

他仿佛被人用手捂住了口鼻,几乎无法呼吸。为避免大风把自己刮走,他双手紧紧抓着石头……很长时间,武藏一直紧闭双眼,身子紧贴着石壁。

尽管如此,他的内心却在高唱凯歌。偶尔,他会睁开眼睛,看一眼广阔无垠的天空,还有那映着朝霞的云海。

“看!我终于做到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登上顶峰时,整个思想就像被割断的琴弦一样,彻底松懈下来。狂风夹杂着沙石,不断地打在他的背上。

这一刻,武藏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愉悦,他已达到了物我两忘的境界。那被汗水湿透的身体,紧紧贴着大地。在这曙光初现之时,山性、人性都在大自然庄严的怀抱中得以重新孕育。武藏的意识逐渐恍惚起来,不多时便沉沉入睡。

过了很久,他猛然惊醒,一抬头,觉得头脑如水晶般清明,身体就像一条小鱼一样充满活力。

“啊!再没人可以俯视我了,我已经征服了鹫岭!”

瑰丽的朝霞染红了山顶,也染红了他。武藏像原始人一样,向空中伸展双臂,然后又低头看了看帮助自己登山的双脚。

突然,他发现一件事,自己的伤脚竟奇迹般地消肿了,皮肉里的脓液似乎都已流净,脚已不再散发恶臭。在这澄明、清净的世界里,他只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和恶疾尽除后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