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的大部分货物是蓝色的燃料和纸张,而船底则藏有违禁品——烟草。虽然他们做的秘而不宣,但浓浓的烟草味却出卖了一切。

这是一艘往返于阿波国和大阪之间的货船,每个月都要来回好几趟,这艘船除了载货也搭乘客人,其中绝大部分乘客是常年往来于两地的商人。

“怎么样?又大赚了一笔吧?”

“没赚到什么钱。大家都说边境很繁荣,但钱真是不好赚哪!”

“听说现在连打造枪械的工人都不好找呢!军火生意也不景气了。”

另一个商人说:“我一直做军需品生意,卖一些旗子、鞋子等物品,但最近生意可大不如前了。”

“可不是嘛!”

“这些武士的算盘打得越来越精了。”

“哈哈哈!”

“以前那些流浪武士把抢来的武器卖给我们,我们经过整修、加工以后又可以再转卖出去。如果再开战,那些流浪武士还会四处掠夺武器,我们稍加翻新就可以出售,只要花费少量手工费就行了。”

商人之间谈论的多是这一类的话题。

另一个人说道:“内地几乎没什么钱赚了,现在必须像吕宋助左卫门和茶屋助次郎一样,开拓海外市场啊!”他望着广阔无垠的大海,滔滔不绝地说着异邦的富裕繁华。也有人说道:“即便如此,我们这些生意人还是让那些武士非常羡慕的。那些人根本就是一群依附在将军旗下的寄生虫,表面看起来很风光,一旦开战他们就得披挂上阵,弄不好还会丢了性命。为了维护武士的尊严,平时得事事小心,根本无法自由自在地生活,太可悲了。”

“就算形势不好,我们商人也不会受到影响。”

“即使有影响,我们还是照样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只要善于看人眼色,就能平安无事——至于心中的委屈,完全可以用金钱来弥补嘛!”

“所以要尽情享受人生啊!”

“我真想问问那些武士:‘你们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呀?’”

可以看出,这几个商人都属于中上层的富商,他们铺着进口毛毯,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自丰臣秀吉去世后,桃山时代的奢靡之风已渐渐从武者身上,转移到商人身上。他们所携带的酒具、旅行用品、服装等物都非常昂贵,可以说,一个年饷千石的武士还比不上一个吝啬的商人。

“哎呀!真无聊呀!”

“太没意思了,我们开始玩儿吧?”

“走吧,我们去里面。”

于是,这几个商人走进一个幕布围起来的格子里,他们叫侍女送来酒,玩起了一种外国传来的游戏——“纸牌”。

他们每次的赌注就是一把金子,这些钱足以拯救一整村的饥民,可是这些人却毫不在意,挥金似土。

在全船的商人中,这样的有钱人仅占百分之十左右。其他的乘客还有僧侣、浪人、儒学者、武者,等等。在商人眼中,这些人不过是一群不知生命意义的庸人。

此刻,这些人坐在货物下面,面无表情地望着冬日的海面。

在这群神色木然的人中,有一个少年。

“嘿!坐着别动。”

他背靠着货物包,面朝大海,把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的东西放在膝上。

“哇!好可爱的小猴子!”旁边的人一眼看见。

“好像很听话哟!”

“嗯。”

“你是不是养了很长时间了?”

“不是,是前些日子我从土佐赶往阿波时,在山里抓到的。”

“你能抓到猴子呀!”

“为了抓它,我被猴群追得狼狈不堪呢!”

交谈中,少年并未抬头,他把小猴放在膝盖当中,帮它抓跳蚤。

少年额前的头发系着紫色的飘带,身穿华丽的窄袖便服,外罩是亮红色的长款羽织,他看起来像个少年,却又让人猜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就连他身上佩戴的烟袋也透出丰臣时代的格调,如此华丽的打扮,曾经流行一时,完全是桃山时期的遗风。那时,很多男子过了二十岁还不穿元服(3),二十五六岁还梳着童髻、系着金丝发带,甚至还会经常摆出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表情。看来,这种风气遗留至今。

因此,仅凭打扮不能判断他是否还是少年。此男子身形健硕、仪表堂堂,并且肤色白皙、唇红齿白,浓眉向眼角处微微扬起,一脸严肃的表情。

看得出,他仍然童心未泯——

“嘿!你还动。”

他拍了一下小猴的脑袋,仍旧专心帮它抓虱子,真是一身孩子气。虽然看不出他的具体年龄有多大,折中看来可能有十九、二十岁的样子。

另外,这个美少年的身份也令人猜不透。他虽然脚穿皮袜、外套草鞋,可怎么看也不像个武士,从年纪上看也不应是藩臣。如果猜得没错,他很可能是一个浪人。在他周围坐的都是一些僧侣、木偶剧演员和形同乞丐的落魄武士,然而在这充满汗臭的人群中,他却显得怡然自得。

如果真是浪人,他身上背的那件东西未免太过扎眼。那是一把用皮绳斜背在身后的大型战刀。这把刀没有护手牌,刀身足有一根竹竿长。

因为身背一把长刀,再加上考究的打扮,所以少年格外引人注目。很多乘客都被那把高出他肩膀的刀柄所吸引。

“真是一把好刀!”

离少年不远处,祗园藤次也出神地望着他,心想:真是一把京城里都少见的宝刀!

仅凭这把刀就可以想象出,它的主人曾经非常风光。

于是,祗园藤次想找机会和少年搭讪几句。

冬日的午后笼罩着一层薄雾,阳光普照的淡路岛渐行渐远。

伴随着阵阵海浪声,乘客头顶的巨大风帆也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藤次显得有些疲倦。

他打了几个哈欠。

祗园藤次早已厌倦了这样的长途旅行,以至于周围任何人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因为他已在船上待了十四天。

“不知信差把信送到没有……要是她收到信,一定会来大阪码头接我吧!”

他借着对阿甲的思念,来排解旅途中的无聊。

自从吉冈家供职于室町将军的兵法所之后,可谓名利双收。可到了清十郎这一代,却放纵无度,以致倾家荡产,现在连四条武馆都被抵押了。搞不好年底左右,武馆就会被那些商人收走。

年关将至,各处的债主纷纷登门,因为清十郎无力偿还债务,只得将父亲吉冈宪法的遗产变卖一空。如今,吉冈门已是家徒四壁,连一块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清十郎来找藤次商量。吉冈家破产,除了因为自己挥霍无度之外,藤次这个师兄也负有一半责任。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办妥的,等我的好消息吧!”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是很有把握。经过一番冥思苦想,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就是在西洞院西边的空地上修建一座“吉冈派振武阁”。纵观当今形势,武术仍然非常盛行,各地诸侯不断四处招揽武士。吉冈门可以趁此良机大力培植新人,以使原先的武馆规模得以扩大。这样一来可以保住先师的基业,二来可以将吉冈派武功发扬光大。

“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后辈门生的应尽之责。”

然后,他叫清十郎将建造“振武阁”的重要意义写下来,并亲自分送给九州、四国等地的吉冈派门人。其实,他的目的就是要筹集建筑经费。

先师吉冈宪法所培养出的弟子任职于各个藩国,而且大都身居要职。虽然祗园拿着清十郎的亲笔信函四处游说,但捐款的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乐观。

大多的回答是:“我们会给您回信。”或是:“稍后上京时再谈。”

现在,藤次所带回的经费都不及他当初预想的百分之一。

因为这笔钱的多少对自己没有什么影响,所以他索性不再去想清十郎的事了,而是努力回想着久未谋面的阿甲。可是,想的时间长了,也会觉得无聊,所以他一路都在打哈欠。

现在,他看到那个一直帮猴子抓跳蚤的美少年,心里很是羡慕,因为对方找到了一个消磨时间的好差事。于是,藤次走近少年,开始攀谈起来。

“年轻人,要去大阪吗?”

少年摸了摸小猴的头,抬头看了藤次一眼。

“是的,要去大阪。”

“你家住在大阪?”

“不是。”

“那是在阿波国吗?”

“也不是。”

那少年不易亲近,他回答完就又接着低下头帮小猴子抓跳蚤。

双方的对话似乎无法继续下去。

藤次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真是把好刀!”

他夸奖了少年那把战刀,这次对方终于露出了喜色。少年一下子转向藤次说道:“是吗?这是家传之物。这把刀原是战刀,这次我想去大阪请一位有经验的兵器师傅把它改成佩刀。”

“就是改成佩刀,好像也太长了。”

“是呀,它足有三尺长呢!”

“真是个长家伙!”

“我想让他改成这么长——”

少年的语气很是自信,说话时露出浅浅的酒窝。

“要把它改短些也不是不可能,无论是三尺长还是四尺长都可以改,只要你使用时能完全发挥出刀的威力。”

藤次想进一步试探对方的虚实,便接着说道:“背着这样一把长刀的确很威风,但要是背着它逃跑,可就贻笑大方了。能否请教一下你的武功流派?”

一谈到武艺,藤次不自觉地开始轻视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美少年扫了一眼对方那副狂妄的表情,说道:“我师从富田派。”

“富田派用的应是小刀呀?”

“没错!是小刀。但并没有谁规定学了富田派刀法,就只能用小刀。我不喜欢效仿别人,所以就别出心裁练习长刀,结果惹怒了师傅,被他老人家逐出了师门。”

“嗯,年轻人就应该标新立异。然后呢?”

“我离开了越前净教寺村。因为我身为富田派门人,所以又去拜访了中条派的鼻祖钟卷自斋老师。他很同情我的遭遇,便收我为徒,我在那里学了四年。后来,老师也认为我学得差不多了。”

“听说,那些久居深山的武师总是很轻易就颁发剑谱和印可。”

“可是,自斋老师却从不轻易颁发印可。听说他只给一个人颁发过印可,就是我的师兄伊藤弥五郎一刀斋。为了能得到老师的印可,我可谓卧薪尝胆、日夜苦练。可是,由于故乡的母亲病故,我不得不暂时返乡。”

“你家乡在哪儿?”

“周防岩国(4)。回乡后,我不敢有丝毫懈怠,经常去锦带桥畔以燕子、柳枝为练习对象苦练剑术。母亲临终前,将这把祖传宝刀——长光刀交给了我,并要我好好爱护。”

“哦!原来是长光!”

“刀上并未刻有铭文,是口口相传而知。在我的故乡,它还有一个名字——‘晒衣竿’。”

本以为这个少年不善言辞,没想到一谈到喜欢的话题,他竟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完全不在意对方的反应。

从这一点,以及刚才他提到的种种经历来看,他有着与外表并不相称的强烈个性。

少年稍微停顿了一下,抬头望了望天空,那清澈如水的眼眸中露出淡淡的忧伤。他不无伤感地接着说道:“可是,钟卷老师已在去年因病去世了。”

“当时我在周防,同门的草雉天鬼师兄将这个噩耗告诉我时,我悲痛不已。草雉天鬼师兄比我入师门早得多,而且一直侍奉在师傅的病榻前。他虽然和自斋老师是甥舅关系,但也未能获得印可。师傅一直惦念着远在他乡的我,听师兄说他在生前就写好了印可及剑谱,打算亲自颁发给我。”少年自顾自地说着。

此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祗园藤次虽一直在听这个多愁善感的美少年讲述自己的经历,但对于年轻人的伤感,他却很不以为然。

他想的是,有人聊天总比一个人待着好些。

所以,藤次只是应付性地说着:“哦!原来如此啊!”

他故意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由此,美少年心中的伤感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少年接着又说:“当时,我要是立刻回去看望他老人家就好了。然而我人在周防,师傅却远在上州的深山,两地相隔有几百里。尤其不凑巧的是,我母亲也在那段时间去世了,所以我赶不及见师傅最后一面。”

此时,船身轻轻晃动了一下。冬日的云层遮住了阳光,海面立刻变成一片灰白。时时冲上甲板的浪花,更增添了几分寒意。

美少年似乎要一吐为快,语气十分哀伤。他又说起自己变卖了祖产,因与师兄草雉天鬼相约于某处见面,所以踏上了旅途。

“自斋师傅几乎没什么亲戚,他将微薄的遗产留给了天鬼,另外还让师兄将一部分钱和中条派的印可及剑谱交给远在他乡的我。目前,天鬼正四处游学,我们信上约好要在明年春分时去三河的凤来寺山见面。这座山正好位于上州至周防的中间。到时,师兄会将师傅的遗物转交给我。在此之前,我想去近畿一带四处看看,多长些见识。”

他终于把要说的话全部讲完了。接着,美少年再次转向一直在旁聆听的藤次。

“阁下是大阪人吧?”

“不,我是京都人。”

简短对话之后,两人沉默了一阵。耳中不断传来阵阵涛声,藤次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么说来,你也是以武立于世喽!”

打从一开始,藤次就没瞧得起这个少年,现在更觉得无趣。最近总有很多这样的小白脸,打着学武的旗号,动不动就用印可四处炫耀。对他而言,这些只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难道当今世上的高手已经多如牛毛了?就连自己也是在吉冈门熬了近二十年才爬到今天的位置——藤次暗自比较着。

“若果真如此,那我们将来还怎么混饭吃!”

藤次心里想着,双手抱膝,凝视着灰黑色的海面。

“京都?”

美少年自语着,又瞥了藤次一眼。

“听说京都有一个叫吉冈清十郎的人,是吉冈宪法的长子。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当武师。”

听到这儿,藤次心想,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口气还不小!

他又一想,对方一直不知道自己就是吉冈门的高徒——祗园藤次,因此才会口无遮拦。如果他知道,一定会羞愧难当。

可能是太过无聊,藤次便想捉弄一下这个少年。

于是,他说:“是呀,那个清十郎开办的四条吉冈武馆规模可不小哟!你去拜访过吗?”

“如果有机会去京都,我一定会登门拜访。我一直想跟吉冈清十郎切磋一下武艺,但苦于没有机会。”

“噗……”

藤次很想笑,他歪着头,脸上尽是轻蔑之色。

“你敢担保自己不会缺胳膊少腿吗?”

“你说什么?”

少年立刻反唇相讥。他心想:“你的话才可笑至极呢!”

“吉冈门属于武学大家,在社会上有一定影响力,尤其是创始人吉冈宪法,可谓武功盖世。可是,现在的掌门清十郎和他弟弟传七郎的武功可就不怎么样了。”

“可是,你不去比试一下,又怎么知道呢?”

“我从其他练武的人那里听到一些传言,那些话也未必全都可信,但很多人都说京都的吉冈门已经走向没落了。”

听到这里,藤次很想报出名讳,并警告对方说话要小心。目前为止,自己不但没能捉弄对方,反而被对方大大奚落了一回。此时,船距大阪还有一大段路程。

于是,藤次接着说:“原来如此。最近,总有一些自以为是的人对吉冈门妄加评论。话说回来,你刚才说你回乡期间,每天都到锦带桥练习剑术,还经常用刀砍下燕子,对吧?”

“是的,我说过。”

“这船上也有海鸟飞过,你也可以用那把长刀将它们砍下来喽?”

“……”

此时,少年终于意识到对方的言语充满挑衅。他注视着藤次那灰紫色的嘴唇,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即使我能做到,也不想表演给大家看。你这是激将法!”

“可是,既然你那么自信,全然不把吉冈门放在眼里,就应该露两手哇!”

“看来,你很不愿意听到别人批评吉冈门,难道你跟吉冈门有什么关系,或是他们的弟子?”

“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同为京都人,所以听到有人贬损吉冈门,我很不高兴。”

“哈哈哈!这些都是传言,又不是我说的!”

“年轻人。”

“什么?”

“有一句谚语说‘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你听过吗?为了你今后的成长,我要给你一点忠告。要是你把这世界看得太简单,那你就永远无法出人头地。像你说的什么获得中条派的印可啦、刀斩飞燕啦、身手不凡等的大话,完全是把别人当成了傻子。你听好!即使吹牛也要分清楚对象!”

“你的意思是我在吹牛?”美少年追问了一句。

“我是这么想的,怎么样?”藤次反驳道,还故意挺了挺胸。

“我是为你的将来考虑,才这样说的。虽然年轻人可以偶尔说些大话,但牛皮吹得太大,就很难收场了。”

“……”

“你是不是看我一直在旁边认真听,就有些得意忘形?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吉冈清十郎的高徒祗园藤次。要是再让我听到你诋毁吉冈门,决不轻饶!”

周围看热闹的乘客越聚越多,藤次更想在人前显示自己的身份和威严。于是,他接着又说:“现在的年轻人,不能总是自以为是!”

一边嘟囔着,他一边向船尾走去。

那个美少年也默不作声地跟了过去。

很多人都预感到,这场争执不会就此打住。于是,大家都伸长脖子,观察着不远处的动静。

其实,藤次也不想惹是生非。因为阿甲可能会来码头接他,如果在此之前和小孩子起冲突,不但观之不雅,也会给自己惹来麻烦。

于是,他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将手肘倚在船舷的栏杆上,望着船舵卷起的青黑色的浪花。

“喂!”

美少年轻轻敲了敲他的后背。看来,这位少年很执拗,但他的语气却十分平静,看不出丝毫的激动。

“喂——藤次先生。”

这次不能装听不见了,藤次回头问道:“什么事?”

“刚才,你当着众人面说我吹牛,让我很没面子。所以,我不得不表演一下你要看的功夫。请你站过来!”

“我要看什么功夫?”

“没这么快就忘了吧!我说我在锦带桥畔用大刀斩飞燕,你不信,还叫我在船上斩飞鸟给你看,不是吗?”

“我是说过。”

“如果你亲眼看到我斩落飞鸟,是不是就可以证明我没有吹牛?”

“可以这么说。”

“好!我做给你看。”

“哦?”藤次冷笑着,“要是勉强而为,惹来笑话,可就不好看喽!”

“不,我做给你看。”

“我可不会阻止你。”

“所以我才让你过来。”

“好!我看着就是了。”

藤次瞪大了眼睛,准备看好戏。美少年站在船尾中央,那儿足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小。他脚踏船板,双手紧握着那把“晒衣竿”长刀的刀柄。

“藤次先生!藤次先生!”他喊了两声。

藤次斜眼看了看少年,问他什么事。

接着,少年一本正经地说:“很不好意思,能否请你把海鸟叫到我面前来。这样无论多少,我都会给你斩落下来。”

美少年巧用一休和尚的机智,教训了藤次。

显然,藤次被愚弄了。捉弄人也要有个限度,这下他怒火中烧。

“你给我闭嘴!要是我能叫来空中的飞鸟,那任何人都可以砍落几只!”

听到这儿,美少年说道:“海面有千里万里,而我的剑仅有三尺长,如果它飞不到身边,那我自然无法砍落呀!”

藤次默不作声,又向前迈了两三步。

“别给自己找借口!不行就说不行,快跟我道歉!”

“不!如果我要道歉,就不会摆出架势了。没有海鸟,我可以刀斩别的东西给你看看!”

“什么东西?”

“藤次先生,能否请您再向前走五步?”

“干什么?”

“借用一下你的头,就是刚才讥笑我的那颗脑袋。与其斩杀无辜的飞鸟,不如砍你的头更合适些。”

“你……你说什么?”

藤次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头。突然,美少年的手肘就像崩断的琴弦一样弹开,他抽出长刀,“唰”的一声,刀锋划破长空。少年的动作之快,使得三尺长刀的刀光仅像细针一样闪动了一下。

“你……你要干什么?”

藤次叫嚷着,不自觉把手伸向脖子。

头还在,其他部位也没有异常。

“您明白了吗?”

说完,少年便向货堆走去。

藤次面如土色,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阻止对方。而此时,他尚未察觉到身上某处中招。

此时,冬日暗淡的阳光照耀着海面,藤次突然看到船板上有一样奇怪的东西,那是一束短如刷毛的头发。

“啊!”他这才意识到,立刻伸手去摸自己的头发。原来头顶的发髻被砍掉了。

“呀!哎呀……”

他面露惊恐,手摸着头顶。结果发结一松,头发整个披散下来。

“可恶!你这个毛头小子!”

藤次犹如当胸挨了一记闷棍,怒不可遏。但他心里明白,美少年没有说谎,更没有说大话。他的确拥有超乎年龄的精湛武艺。他不得不承认,年轻人之中也有高手。

虽然感到惊叹,但胸中怒火仍无法平息。藤次看到美少年又回到刚才的座位,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于是,他想趁此机会偷袭少年。他往刀柄上吐了两口吐沫,双手握紧大刀,缩着身子一步步靠向少年。这次,他也要砍断对方的束发。

但是,他并没有十足把握能一下子得手。索性就朝对方的脑袋砍下去,反正杀了他也没什么了不起。

他全身血流加速,神经紧绷,呼吸急促。就在他要出手的一刹那,离他一尺远的幕布格子里,那些阿波国、堺国和大阪一带的商人们正在玩纸牌赌钱。

“纸牌张数不对!”

“跑哪儿去了?”

“去那边找找看!”

“这里也没有。”

他们翻箱倒柜,四下寻找。其中一人突然望向天空说道:“哎呀!那只小猴子怎么爬到那儿去了?”

那人指着桅杆,大声叫嚷。

桅杆的最高处果真有一只猴子。

那桅杆足有三丈多高。

很多旅客早已厌倦了枯燥的旅行,见此情景,人们很快围拢过来,仰头向上望去。

“你看!它好像在咬什么东西呢!”

“是扑克牌吧!”

“啊哈!原来是这只猴子拿走了那些有钱人的纸牌。”

“快看哪!那只小猴在桅杆上学人打牌呢!”

正说着,一张纸牌“啪啦啪啦”地飘落下来,落在人群里。

“畜生!”

一个堺国商人慌忙捡起那张纸牌。

“张数还是不对,那只猴子还拿着三四张呢!”

其他商人也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谁去把纸牌从猴子那里抢回来!不然没法继续玩啊!”

“那么高,怎么爬上去呀?”

“叫船长来吧!”

“他能爬上去吗?”

“我们可以出钱,让他设法把纸牌拿回来。”

接下来,船长收了他们的钱,并答应取回纸牌。在海上出行时,船长具有至高无上的决定权。现在,他决定要彻查此事。

“各位乘客——”船长站在货物堆上,一脸严肃地说道。

“那只小猴子的主人是谁?请您到前面来!”

然而,并没有人走上前承认。其实大家都知道谁是猴子的主人,于是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美少年身上。

船长当然也知道是美少年,他十分生气,又提高了嗓门:“既然没有主人,这只猴子就由我全权处理,过一会儿可别找后账!”

小猴并非没有主人。此刻,美少年靠在货物旁一语不发,像是在想事情。

“……真是胆小鬼!”有人低声议论着,船长也瞟了一眼少年。那些有钱人因为赌局被搅,满腹怨气,不停叫骂着——什么“厚脸皮”,“装聋作哑的笨蛋”,等等,简直不堪入耳。

然而,美少年依旧没有动,只是稍微正了正坐姿,对这些污言秽语充耳不闻。

“海上不可能突然出现一只猴子,如果没有主人,那就由我们收拾它好了——各位!船长已经再三询问了,但还没人站出来承认。所以请大家做个人证,以免那个人过会儿说自己没听到。”其中一位商人说道。

“没问题!我们可以做证。”其他商人大声应和着。

于是,船长顺着梯子下到了舱底。不长时间,他就从舱底爬了上来,手上拿着燃着的火绳和一把土枪。

看来,船长真的生气了!

这时,很多人都回头去看美少年的反应,猜想他会不会出来认领。

此时,桅杆上的小猴子却是轻松自在。

那只小猴迎着海风,摆弄着纸牌,像在有意嘲弄下面的人。

突然,小猴张开嘴,吱吱大叫起来,在帆柱的横木上跑来跑去,一会又跳到桅杆的最高处,显得十分焦躁不安。

原来是船长在用火绳熏它,同时,土枪也对准了小猴。

“等着瞧吧!这回轮到你倒霉了!”其中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商人,大声叫嚷着。

“嘘——”另两个堺国商人拉了拉那人的衣袖。因为此时,刚才一直沉默不语的美少年突然站起了身。

“船长!”他大声喊了一句。

现在,船长也佯装听不见,他用火绳引燃了土枪的引信——正在千钧一发之时。

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子弹出膛的声音响彻云霄。原来,土枪已被美少年夺去了,乘客们都吓得趴在了地上,还用手捂住了耳朵。子弹从人们头顶飞过,“扑通”一声落在海里。

“你……你干什么?”

船长气急败坏,立刻跳到美少年面前。

尽管常年航海练就了他强健的体魄,可是一站到少年面前,他还是显得相形见绌。他要比少年矮一些,身体也没有对方魁梧。

“我还想问你呢!为什么要用枪打那只无辜的猴子?”

“怎么了?”

“这太残忍了!”

“你说什么——我已经事先声明了。”

“声明什么?”

“你是瞎子?还是聋子?”

“闭嘴!即便我眼盲耳聋,也是船上的乘客。身为船长竟然欺负到乘客头上,一味地大呼小叫。作为武士,我才不屑理你呢!”

“少说废话!刚才我多次声明过了。至于你喜不喜欢我说话的方式,那是你的问题。况且,你的猴子骚扰那些客人,而你却置之不理、装聋作哑!”

“你说的客人,不就是那些在幕布里赌博的商人吗?”

“你说话要有分寸!那些客人可是付了三倍的船资。”

“他们目无法纪,公然聚众赌博,还肆意侵占休息场所。这些人为所欲为、招摇过市,这些我全看在眼里呢!我并没让小猴子去偷他们的纸牌,是它自己模仿那些人的不良行为。因此,不应由我出面道歉。”

说到一半,美少年转头看了看那些商人,红润的面颊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