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尽管“会战”这个字眼听起来十分豪气,但仍不足以表达武藏视死如归的决心。
这次比试绝不是点到为止,武藏不想要那种不痛不痒的结果。
其实,他所说的会战就是比武。既然已决定要赌上自己的全部来迎接命运的挑战,无论是一对一,还是一对多,对他而言没什么不同。唯一的差别就在于,对方需要调动军队,而自己需要调动起全部的智慧与体能。
这是一个人对整座城池的宣战。武藏稳稳地站在四人面前,毫无惧色,“会战”这个词很自然地就脱口而出。但是,四位高徒却在想,这家伙是不是疯了?
他们甚至怀疑武藏不具备基本的常识,所以再一次重新打量着他。其实,这四人的怀疑也不无道理。
“好!有意思!”
木村助九郎欣然同意,他甩掉草鞋,撩起和服底襟塞进腰带。
“会战很有意思!虽然没有击鼓鸣钟,但我们也要全力以赴应战。庄田、出渊!把那小子推过来!”
战争终于爆发了。第一个上场的木村助九郎早就想把武藏解决掉。
庄田和出渊对视了一眼。
“好!交给你了!”
两人同时放开了武藏的手臂,用力在他背后一推。
“咚、咚、咚——”
武藏的脚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巨响,那高大的身躯踉跄着往助九郎面前撞去。
尽管助九郎早有准备,还是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那距离刚好可以伸手就碰到武藏。
“咔!”
助九郎咬紧牙关,举起右手肘,对着跌过来的武藏,直打过去。
“沙、沙、沙!”
是挥刀的声音,助九郎的刀犹如神灵乍现,发出铿锵有力的金属回声。
此时,只听到“哇”的一声,那不是武藏的声音,而是躲在松树后的城太郎大叫着扑了过来。他随手丢过来一把沙土,正好打在助九郎的刀上,所以助九郎挥刀时才会发出沙沙声。
此时,一把沙子显然没有什么杀伤力。武藏被对方推出去的一瞬间,就已算好了自己和助九郎之间的距离,他在冲力的作用下又加上自己的力道,对着助九郎的胸口猛冲过去。
被人施以重力的速度,要远远快于自身产生的速度。
因此,助九郎后退的距离,和向前攻击的距离都有了误差,这样一来,他第一招就扑了空。
二
两人各自退开,间隔十二三尺远。助九郎高举大刀,武藏正欲拔剑。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对视着,恐怖的气氛似乎要将黑暗吞没。
“喂!他可不好对付哟!”
庄田喜左卫门脱口而出。听到此言,一旁观战的出渊和村田二人不由得打起精神,他们各自找好合适的位置,拉开了架势。
“这家伙绝非泛泛之辈。”
他们屏气凝神,注视着武藏的一举一动。
一阵彻骨的寒气袭来。助九郎的刀尖,一直停在自己胸口下方的黑影里,一动不动。武藏也是稳如泰山,一直用右侧身体对着敌人,他高举右肘,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尚未出鞘的宝剑上。
周围一片死静,静得几乎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远远看去,武藏那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双眼熠熠生辉,就像是两个雪白的围棋棋子。
精力的消耗超乎想象。双方虽然只隔了一尺远,但是被黑暗包围的助九郎似乎有些微微颤动。很明显,他的呼吸要比武藏急促、慌乱。
“哎呀!”
见此情景,出渊孙兵卫不觉嘀咕出声。很显然他们是弄巧成拙了,想必庄田和村田也有同感。
“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助九郎和武藏的胜负,三人早已了然于胸。为了避免事情闹大及造成无谓的伤亡,他们决定要联手击败这个不知底细的闯入者。尽管他们知道,这样做有损武士的颜面。
庄田等三人,互相用眼神传达着围攻之意。事不宜迟,三人立刻行动,逼近武藏。突然,武藏的手腕好似切断的琴弦一般,猛然向后挥去。
“呀!”
一阵凄厉的叫声,响彻夜空。
这叫声不像是从武藏口中喊出来的,更像是他整个身体迸发出的回响,划破了四周的寂静。
“啐!”
对方啐了一口,四人抡起四把大刀,排出车轮阵,包围了武藏。武藏看起来,就像荷花中的露珠一样渺小、无力。
此刻,武藏的感觉很奇妙,他全身的毛孔像喷着火一样灼热,但内心却冷似寒冰。
也许佛家所说的红莲地狱,就是这种感觉。极致的炎热就是极致的寒冷,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武藏全身就处于这种状态中。
三
刚才飞来的沙土,没有再出现,城太郎也突然不见了踪影。
飒飒的夜风自笠置山方向吹来,好像要磨亮那些岿然不动的刀刃。夜色中,四柄刀光好像鬼火一样,闪动着不祥的光芒。
四个对一个。但是,武藏并不觉得自己是孤军奋战。
“这算什么!”
他只感觉到自己血脉偾张。
以往决斗时,他常常想到慷慨赴死。但奇怪的是,今晚他甚至没想过要战胜对方。
他觉得,笠置山的落山风一直吹进了他的身体里,使他从头到脚都透着寒意。尤其是他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恐怖。
他的前后左右都是敌人。
武藏身上不断渗出汗水,皮肤湿漉漉的,额头也因油汗而泛亮,生来就异于常人的巨大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外表岿然不动,体内却燃烧到极点。
“沙、沙——”
左侧敌人略微移动了一下脚步。武藏的剑尖,就像蟋蟀的触须一样敏锐,早已识破对方的动向。同时,敌人也察觉出武藏的反应,但并未进攻。现在,依旧是一对四。
武藏知道,这种对峙对自己非常不利。他心中盘算,应该设法将敌人的合围之势变成单线进攻,如此一来就可以逐一砍倒对方。但是,对方并非乌合之众,全都是武术高手,不可能任由武藏摆布。他们严守着自己的位置,纹丝不动。
只要对方不动,武藏就绝不会先发招。他知道,只有一对一较量,自己才有获胜的机会。他等待着四人中的一人率先发招,这样他就可以趁对方行动迟缓之机,发出攻势。
“真是棘手!”
此刻,四位高徒再次领教了武藏的过人之处,他们没有仗着人多而有所疏忽。如果他们因为人数占优而轻敌,武藏的大刀肯定会毫不留情地砍杀过来。
正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就连深谙柳生派武功精髓、自创庄田一派的庄田喜左卫门也暗自惊讶。
“此人的确深藏不露啊!”
他只能根据剑尖来揣测武藏的动向,不敢向前逼近一尺。
利刃、武士、大地、天空似乎就要被这股肃杀之气凝结成冰了。谁都没有料到,就在此刻,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笛声,武藏的耳膜猛然震动了一下。
是谁在吹笛子?那悠扬而清冷的笛声穿过城中的树林,随晚风飘来。
四
笛声,这悠扬的笛声——到底是谁在吹笛?
一直处于物我两忘、人剑合一状态下的武藏,被突然进入耳中的奇妙乐声所惊醒,他又恢复到肉欲与杂念并存的自我。
那笛声如此深刻地烙印在脑海里,是他无法抹去的记忆。
那是在故乡美作国,高照峰附近,就在他夜夜被人追捕,饥寒交迫、走投无路之时,也是这样的天籁之音突然袭入耳中。
当时——
那笛声好像在说:出来吧!出来吧!因此自己后来才会被泽庵所擒。可以说,这笛声正是自己与泽庵相识的机缘。
那笛声带给他的强烈震撼是他终生无法忘怀的。
此时的笛声不正是高照峰时的笛声吗?
不但笛子的音质一样,就连曲调也完全相同。啊!他的思维开始混乱起来,仅存的清醒意识在呼唤着一个名字——阿通!
当脑海中闪过这个名字后,武藏就像被人抽去了筋骨一样,全身软弱无力。
四位高徒终于发现了武藏的破绽,他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杀!”
随着一声大喝,武藏看到木村助九郎的手肘好像瞬间长了七尺,那刀尖已直逼到眼前。
“喝!”
武藏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刀锋上。
他感到全身仿佛被点燃一样,肌肉紧绷,血液似乎要从身体中喷涌而出。
中招了!
武藏觉得左袖子被割破了一个大洞,手腕露了出来,看来自己左臂也受伤了。
“八幡神!”
他除了对自己坚信不疑,还相信这个武者的神灵。所以,当他看到自己的伤口时,不由得迸发出雷鸣般的吼声。
他一转身,换了个位置,看到刚才砍伤自己的助九郎背对着自己。
“武藏!”
出渊孙兵卫大叫一声。
村田和庄田也包抄到武藏两侧。
“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武藏不理他们的叫骂,他脚底一使劲,跳到了一棵低矮的松树上,然后左一跃,右一纵,头也不回地向暗处跑去。
“胆小鬼!”
“武藏!”
“无耻之徒!”
城外悬崖下的一条壕沟里,传出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而那袅袅的笛音,仍旧在半空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