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

一回到房间,城太郎装作若无其事,来到武藏面前。

看到他的脸,武藏不由得吓了一跳。城太郎的脸上布满抓痕,横一道、竖一道的,活像棋盘上的纹路。鼻子上也满是血迹,就像掉进沙地里的草莓。

武藏知道他一定遇到了倒霉事,身上的伤口一定很疼,但是,城太郎却对此只字不提,武藏也就没多问。

“回信在这儿!”

城太郎把庄田喜左卫门的回信交给了武藏,然后简单叙述了一下事情经过。说话时,他脸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就是这样。您还有其他事吗?”

“没有了。你辛苦了。”

武藏的目光刚一落到那封回信上,城太郎就双手捂脸,跑了出去。

小茶跟在他身后,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怎么了?城太郎!”

“被狗咬了。”

“咦?哪里的狗?”

“城里的。”

“啊!是那只黑色的纪州犬?那只狗呀,就算好几个城太郎绑在一起,也打不过它。有一次,一个别国的奸细潜入城中,就是被它咬死的。”

小茶虽然总被城太郎欺负,但现在十分关心他的伤势。她带城太郎到后院洗脸,又拿来药帮他敷上。今天,城太郎格外懂礼貌,不停地道谢。

可是,他却一直低着头。

“城太郎!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总低着头呢?”

“可是……”

“我们虽然经常吵架,但其实我很喜欢你的。”

“我也是。”

“真的?”

城太郎脸上没被药膏遮住的地方,涨得通红。小茶的脸也是一阵滚烫,她赶紧用手捂住了脸。

周围并没有人。

地上干燥的马粪,被太阳晒得冒着白烟。灿烂的天空中,绯红的桃花翩然落下。

“可是,城太郎的师傅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吧?”

“好像还要待上一阵子。”

“要是能住个一两年,就太好了。”

两人手拉手躺在饲料仓库外的干草堆上。城太郎感到心中有一种情绪蠢蠢欲动,他突然发疯般咬住小茶的手指。

“啊!好疼!”

“咬疼你了?对不起!”

“不!没关系,你再咬一下!”

“真的吗?”

“嗯,你再使劲咬一下!”

他们就像两只玩耍的小狗一样,抱在了一起,还用稻草蒙住了头。没有其他原因,他们就这样静静地抱着。这时,小茶的爷爷过来找她,见此情景吓得目瞪口呆。他板着脸骂道:“你这浑蛋!到处捣乱,在这儿干什么?”

说着,他揪起两个人的衣领,把他们拖了出来。末了,还在小茶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两下。

在接到回信的这两天里,武藏一直在思考着什么,他双手抱胸,一言不发。

看到武藏面沉似水、眉头紧锁的样子,城太郎有些害怕。他心想,搞不好师傅已经知道自己和小茶在仓库玩的事情了。

有时,城太郎半夜醒来偷眼观察武藏,只见他躺在被窝里,大瞪着两眼,死死盯着天花板,那阴沉的表情着实吓人。

第二天的傍晚,武藏吩咐道:“城太郎!去把账房叫来,我们要结账。”

于是,城太郎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客栈的伙计就进来了。又等了一会儿,账单也送来了。武藏利用这段时间,打点好了行装。

“要不要用晚饭?”客栈的伙计问道。

“不用了!”他回答。

小茶茫然地站在房间一角,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客官!您今晚就不回来了吗?”

“嗯。这段时间,多谢小茶的照顾了!”

听到这儿,小茶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再见了!”

“请多保重!”

客栈的掌柜和女佣们都站在门口向武藏道别,他们不知道这位客人为何执意要在黄昏时离开。

武藏离开客栈后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城太郎竟然没跟过来。于是,他又折回去找城太郎。

原来,在客栈的仓库旁边,城太郎正跟小茶难舍难分。一看到武藏走过来,两人立即分开。

“再见了!”

“再见!”

城太郎跑回到武藏身边,尽管他很害怕师傅的目光,但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

柳生谷山城的灯火很快就被两人抛在身后。武藏仍旧默不作声地赶路,而城太郎再回头望去,已不见小茶的身影,他只好悄悄跟在武藏身后。

此时,武藏终于开了口。

“还没到吗?”

“到哪儿?”

“柳生城的大门。”

“您要进城?”

“嗯。”

“今晚,我们住在城里吗?”

“还不知道。”

“已经到了,大门就在那边。”

“是这里吗?”

武藏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城门,石墙和栅栏门上都长满了苔藓,周围的参天古树发出阵阵林涛之声。透过多口形的石墙,隐约看到城内的方形窗户中有灯火闪动。

他们大声叫了叫门,立刻有守卫走出来。武藏拿出庄田喜左卫门的信递给看门人。

“我是应邀前来的宫本。请帮我通报一声!”

那守卫早已知道今夜有客人,所以没去通报,立即说道:“我们已恭候多时,请进!”

说完,他带着武藏他们向外城区的新阴堂走去。

其实新阴堂就是一座书院,城里的子弟在此接受儒学方面的教育。同时,这里也是藩里的书库,在走廊两侧及房间里,都摆满了书架。

“柳生家的武功天下闻名,现在看起来,他们所精通的不只是武学啊!”

亲身踏入柳生城之后,武藏对柳生家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柳生家文化底蕴之深厚、历史传统之悠久,都远远超过武藏的想象。

“的确名不虚传啊!”

每走到一处,他都不禁点头赞叹。

从大门到新阴堂那段干净整洁的道路、看守不卑不亢的应对、城内森严庄重的气氛,以及屋内透出的柔和灯光,这一切的一切都显示出了这座城池的与众不同。

这就好比要去别人家做客一样,只要你在门口脱下鞋子,就能立刻感受到这户人家的家风。武藏一路走来,颇有感触,最后他来到一个宽敞的房间,在地板上坐了下来。

新阴堂所有的房间都没铺榻榻米,这间也是木头地板。不一会儿,小厮送来了麦秆编成的圆坐垫。

“请用坐垫!”

“谢谢!”

武藏也没客气,拿过来就坐在了上面。跟班的城太郎当然没资格走进这间屋,侍者让他在休息室等候。

不一会儿,小厮又来了。

“欢迎您今晚光临寒舍。木村大人、出渊大人、村田大人都已恭候多时,只有庄田大人不巧有公务在身,他会迟一点到。请您稍候片刻。”

“我只是过来闲谈一会儿,请不必介意!”

武藏把坐垫放到角落的柱子旁,背靠着柱子休息。

微弱的烛光投射到院子里。空气中飘来淡淡的甜香味道,原来是紫藤、白藤的花瓣随晚风飘落下来。远处还传来阵阵蛙鸣之声,今年武藏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声音。

这附近似乎还有潺潺的流水声,听起来就像有溪水自地板下面流过。没想到自己心情平稳下来之后,连坐垫下面的流水声都能听得到。不一会儿,武藏突然觉得墙壁、天棚、还有那盏微弱的烛火,都发出了这种流水的声音,他被一种彻骨的寒气所笼罩着。

可是尽管身处寂寞之地,武藏内心却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情绪,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着。

坐在这个圆形的坐垫上,他陡然生出一种傲视群雄的气概。

“柳生算什么?”

“他是剑侠,我也是剑侠,就这一点而言,我们是势均力敌的。”

“不!今晚我就要冲破这种关系,要让柳生甘拜下风!”

他下定了决心。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这时,门外传来庄田喜左卫门的声音,另外三人也同行而来。

“欢迎光临!”

打过招呼后,三人依次报上自己的姓名。

“我是柳生家的牵马武士,木村助九郎。”

“在下是仓库看守,村田与三。”

“我是出渊孙兵卫。”

不一会儿,酒菜就端上来了。

古朴的酒杯里,装着自制的清酒,味道十分醇香。各种小菜分别盛在木制的盘子里,摆放在每个人的面前。

“这位贵客!此处乃穷乡僻壤,没什么美味佳肴,请您不要客气!”

“请用吧!不要客气!”

“我们随便坐吧!”

四位主人对武藏表现得极为客气,他们故意表现得很轻松。

武藏不善饮酒,并不是讨厌喝酒,而是尚未尝过真正的酒味。

可是今晚,他却主动举起酒杯说道:“先干为敬!”然后就一饮而尽。

这酒虽然不难喝,却也没有特别的感觉。

“看起来,您很能喝嘛!”

木村助九郎又给武藏满上了酒。因为他就坐在武藏旁边,所以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武藏闲聊着。

“您前几天提到的芍药枝,其实是我家主公亲手切断的。”

“怪不得如此高明!”武藏不由得拍了一下膝盖。

“可是……”助九郎又往前凑了凑。

“为何阁下一看到那个枝条上的切口,就知道此人身手不凡呢?对于这一点,我们感到非常好奇。”

武藏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反问道:“果真如此吗?”

“当然是真的。”

庄田、出渊、村田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都没能看出来。的确是慧眼才能识英雄啊!关于这一点,能否给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讲解一下?”

听到这儿,武藏又干了一杯。

“愧不敢当!”

“不!您太谦虚了。”

“不是谦虚。老实说,我只是凭着一种感觉而已。”

“什么样的感觉?”

柳生家的四大弟子刨根问底,想要一探武藏的虚实。他们第一眼见到武藏时,就惊叹于他的年轻。那魁伟的身材、机敏的眼神、落落大方的举止也让他们心生敬佩。

但是,武藏几杯酒下肚后,拿酒杯和筷子的姿势就变得粗野起来。

(哈哈!到底还是个粗人。)

于是,这三人把武藏当成了还未出师的学徒,态度中带出几分轻慢。

武藏只喝了三四杯酒,脸就像火烧一样,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时不时用手拍拍脸。

看到他羞涩的举止,四位弟子不禁大笑起来。

“能不能谈一下你所谓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东西?当年,上泉伊势守老师住在柳生城时,这座新阴堂就是特别为他建造的,所以说这里跟武学颇有渊源。能在这里恭听武藏阁下阐述剑道,最合适不过了。”

“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武藏只能这样回答。

“感觉就是感觉,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如果你们非要我说清楚,只有先跟我过上几招,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武藏一心想接近石舟斋,还想跟他比武,他要让一代武学大师臣服在自己的剑下。

他要在自己的头上,点缀上这颗最为耀眼的珍珠。

也要让这里的人知道,武藏曾来过这里。

对胜利的热切渴望使他全身血脉喷涌,但表面上他依然不动声色。在这静谧的夜晚,武藏沉默不语,灯架上的烛光不时冒出一阵淡黑的烟,像乌贼在吐着墨。晚风徐徐,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蛙鸣。

听到武藏说出这句话,庄田和出渊相视而笑。他们知道,这句貌似闲谈的话,其实就是一种挑衅。在四大弟子中,出渊和庄田的年纪较大,所以他们很快就察觉到了武藏身上的霸气。

“小子,你的口气真不小!”

对于武藏的幼稚,他们只能暗自苦笑。

这几个人天南地北地聊个不停,他们论剑、讲禅、谈各国趣事,尤其讲到关原大战时,更是兴致盎然。出渊、庄田、村田三人都曾跟随主公出征,当时他们隶属于东军,而武藏的部队则隶属于西军,谈到这里,每个人都滔滔不绝,不仅庄田等人聊得起劲,就连武藏也是谈兴很浓。

不经意间,又过了很长时间。

“如果错过今晚,就再也没机会接近石舟斋了!”

武藏一直纠结于这个问题。

这时,对方开口道:“您用些麦饭(21)吧!”

同时,酒杯被撤下,换上了麦饭和汤品。

武藏一边吃,一边想着如何才能见到石舟斋。

他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想来想去,他终于得出结论:用寻常方法肯定无法接近他,就这么办!

最后,他只能采取一种连自己都十分不屑的方法,那就是激怒对方,诱使他们出战。但是,自己在冷静的状态下,是很难激怒对方的。于是,武藏开始故意大放厥词、举止无礼。对此,庄田喜左卫门和出渊仅是一笑置之,毫不在意。由此可以看出,这四位高徒绝不是心浮气躁的浅薄之辈。

此时,武藏反而流露出焦躁的情绪。他不甘心就这样无功而返,同时也担心对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过来放松一下吧!”

饭后用茶之时,四人随意地坐在圆垫上,有的抱膝、有的盘腿。

武藏还是靠着柱子坐着,默不作声、怏怏不乐。尽管他知道,与石舟斋比武自己不一定会赢,也许还会被杀死,但如果没和他交手就离开柳生城,自己肯定会抱憾终身。

“咦?”

村田与三突然起身,走到房檐下,看着暗处嘀咕着:“太郎叫个不停,而且叫声很不寻常,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原来那只大黑狗名叫太郎。此时,从二道城墙那里传来凄厉的狗叫声,那叫声简直不像狗发出的声音,其恐怖程度足以震慑周围群山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