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武馆非常庄严、雄伟,位于柳生城的外城区。武馆的天花板和地板,都用巨大的木料修建而成。据说,石舟斋四十岁的时候,对这里进行了改建。武馆内外透出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感,一草一木都在诉说着历代武者的辉煌与功绩。这里面积很大,遇到战事时,足以容纳下柳生家的全部武士。

“太轻了!不是用刀尖,是用刀腹!”

庄田喜左卫门上身穿着一件汗衫、下身穿着和服裤子,坐在高出一阶的地板上,呵斥着那些练武的人。

“重来!不像话!”

被庄田训斥的人,也是柳生家的家臣,他们都已汗如雨下。

听到庄田的命令,他们甩了甩脸上的汗,重新对练起来。

“喝!”

“嘎!”

两人立刻又打得难解难分,好像两团火球一样。

在这里,初学者拿的并不是木剑,而是一种叫作“剑套”的东西,就是将竹子放入皮制的长筒形套子里,这是上泉伊势守的发明。其实,这种“剑套”就是一个没有护手板的皮棒子。

要是打得激烈,它也能把耳朵打飞,或是把鼻子打肿。这里并没有什么对打的规则,总之就是要把对方打倒在地,即使在对方倒地后再补上一两棒,也不算违规。

“不行!不行!你们在搞什么?”

在这里练武的人,都得练到筋疲力尽才能停手。柳生武馆对初学者的要求更为严格,经常能听到严厉的训斥之声。因此,很多人都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去柳生家任职的。新来的人很少能坚持到最后,只有那些经过层层筛选的人,才能成为柳生家的家臣。

无论是足轻还是马童,只要是柳生家的人,都略懂一些刀法。庄田喜左卫门虽然只是个用人,但他很早就掌握了新阴派刀法,对石舟斋苦心钻研的柳生派刀法也颇有心得。并且,他还结合自己的特点,创出了一套新的刀法,自称为“庄田真派”。

柳生家中,一个叫木村助九郎的人虽然只是一个牵马武士,刀法却十分出众;另一个叫村田与三的人虽然是个看仓库的,但刀法运用足以跟柳生家的嫡孙兵库利严匹敌;还有一个叫出渊孙兵卫的人,虽然只是个小用人,但因自小在柳生家长大,也练就了高强的剑术。

越前侯曾邀请出渊去藩里任职,而纪州家也再三邀请过村田与三。

一旦柳生家传出有人学成的风声,各地诸侯就纷纷前来纳贤,就像来招女婿入赘一样。对柳生家而言,这既是殊荣,也是烦恼。

如果柳生家提出拒绝,对方就会说:“你们还会培养出更多的人才。”

这座古老的城池不断孕育出杰出的武学之士,柳生家也因此更加繁荣、兴旺。在此任职的武士,想要出人头地,就得经受皮剑套和木剑的磨炼,这也是柳生家亘古不变的家规。

“那是什么?卫兵!”

突然,庄田站起身,冲着窗外的人影喊道。

原来是城太郎站在卫兵的身后。

庄田瞪大双眼问道:“怎么是你?”

“大叔!您好!”

“啊!你怎么进城的?”

“是看城门的人带我进来的。”

城太郎回答得慢条斯理。

“原来如此。”

庄田喜左卫门问看城门的士兵:“这小孩是怎么回事?”

“他说要见您。”

“怎么可以仅凭这小孩的一句话,就随便带他进来?小家伙!”

“是!”

“这里可不是你玩的地方,快回去!”

“我不是来玩的,是来替师傅送信的。”

“你师傅?啊哈!对了,你的主人是一个游学武者。”

“信在这儿,请过目。”

“不看也罢!”

“大叔!您不识字吗?”

“什么!”庄田苦笑着。

“胡说八道!”

“那么,看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这小子,真是伶牙俐齿。我的意思是说,不用看也大概知道信的内容。”

“即使您知道,也要看一下嘛!这样才显得礼貌。”

“来此求教的游学武者多如牛毛,请恕我不能一一以礼相待。如果来到柳生家的每个游学武者,我们都要逐个接见,那每天就不用干别的事了。虽然你专程跑来,这样对你未免有些刻薄,但是,信的内容我已猜到八九。上面大概说无论如何都希望拜见凤城的武馆,即使只能见到将军武师的刀影,也心满意足。作为同样有志于武学的晚辈,恳请不吝赐教。对不对?大概就是这些内容吧?”

听到这儿,城太郎不由得瞪大了两眼。

“大叔!您好像在照着信读一样哟!”

“所以,我说不看也罢。不过,柳生家并非冷漠无情,我们不会把那些上门求教的人拒之门外。”

庄田向他解释道:“可以让这个士兵带你去。你们穿过大门后,会在中门的右边看到一栋房子,上面的匾额写着‘新阴堂’三个字。只要跟门房说一声,你和你师傅就可以进去随便休息,甚至还可以住上一两天。另外,在你们动身离开的时候,我们还会赠送一笔路费,尽管钱数不多,但也表示了柳生家对后辈武者的鼓励。所以,你把这封信交给新阴堂就可以了。”

随后,庄田又补问了一句:“你明白了吗?”

城太郎答道:“不懂。”

接着,他又摇摇头,耸了耸肩说道:“喂!大叔!”

“什么事?”

“您说话也要先看看对象吧!我可不是乞丐的弟子哟!”

“呦。你的嘴巴真厉害。”

“您最好打开信看看,万一信上写的和您说的不一样,怎么办?”

“嗯!”

“要是不一样,您能把头砍下来给我吗?”

“等等!”

喜左卫门咧开嘴,笑了起来。浓密的胡子中,露出雪白的牙齿,好像熟透的栗子裂开了皮一样。

“头不能给你!”

“那么,您就得看信。”

“小家伙!”

“什么事?”

“你真是不负师命啊!”

“这是应该的呀!您作为柳生家的家臣,不也要认真做好分内之事吗?”

“你真是巧舌如簧。如果剑法也达到这种地步,可就不得了了!”

喜左卫门边说边拆开信封,然后低头读完了武藏的信。看完之后,他的脸色略显惊恐。

“城太郎,除了这封信,你还带来了什么东西?”

“啊!差点忘了,还有这个。”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七寸长的芍药断枝,从容不迫地交给了对方。

喜左卫门仔细比较着两端的切口,歪着头沉吟不语,似乎没有完全理解武藏信中的用意。

那封信提到:

在下自客栈小女佣处得到一枝芍药花,听说是城里种的花。后来,发现花枝的切口决非出自一般武者之手。在下插花之时,能感受其神韵,同时也非常想知道这花枝究竟为何人所切断。此不情之请,万望告知。回信可由传话的小童带回。

这封信里根本没提到自己是游学武者,也没说希望比武之类的事情,而仅仅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他的要求的确很奇怪呀!”

喜左卫门这样想着,又仔细看了看两处的切口。但是,他仍旧没看出来哪一个是旧切口、哪一个是新切口。

“村田!”

他喊了一声,便拿着信和断枝走进武馆。

“你看看这个。”说着,便把东西交给他。

“你能不能辨认一下这两端的切口,哪一个是高手所切?哪一个是泛泛之辈所切?”

村田与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终于不得不承认:“我看不出来。”那样子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拿给木村看看!”

于是,他们来到公事房里,把断枝拿给木村助九郎看,而他也无法辨认。

此时,站在一旁的出渊孙兵卫说道:“这花枝是前天主公亲手切断的。庄田大人,当时您不也在场吗?”

“哦,我只看到他在插花。”

“这是当时插剩下的一枝。后来,主公把信系在这枝花上,吩咐阿通交给吉冈传七郎。”

“哦!原来是那件事。”

听到这儿,喜左卫门又把武藏的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回他神情愕然,不禁瞪大了两眼。

“两位大人,这封信的署名是新免武藏。前一阵,与宝藏院僧人联手在般若原斩杀众多无赖的人,叫宫本武藏,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呢?”

这个新免武藏,肯定就是那个宫本武藏。

出渊孙兵卫和村田与三都这么认为。那封信在他们手中传来传去,每个人都重新看了一次。

“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凛然正气。”

“很有大家风范哪!”

他们一边看信,一边赞叹着。

庄田喜左卫门说道:“如果这个人真如信上所说,一看到芍药枝的切口就察觉出它的与众不同,那他的武功一定在你我之上。因为这是主公亲手切断的,俗话说慧眼识英雄啊!”

“嗯。”众人都同意庄田的说法。

出渊突然说道:“真想会他一会。一来可以探探他的虚实,二来可以问问他般若原事件的经过。”

喜左卫门突然想起,城太郎还等在门外。

“来送信的小孩儿还等着呢!要不要叫他过来?”

“怎么办呢?”

出渊孙兵卫和木村助九郎商量了一会儿,助九郎说道:“武馆现在不接受任何游学武者来此学习,所以不能在武馆里接见他。但是,中门那里的新阴堂池畔,正值燕子花盛开,山杜鹃也是姹紫嫣红。我们可以找一晚,在那里摆下酒宴,邀他前来谈武论剑,想必他一定会欣然应邀。如此一来,即使主公知道了,也不会怪罪我们。”

喜左卫门听了,不禁拍掌称快。

“真是个好办法!”

村田与三也说:“我们有兴趣跟他谈一谈,就这样回复他吧!”

多时的商量,终于有了结果。

一直等在屋外的城太郎有些不耐烦,他伸着懒腰说道:“哎哟,怎么这么慢哪!”

此时,一只黑色的大狗走了过来,来到城太郎身边左闻闻、右闻闻。城太郎一见,以为来了个玩伴,就抓着狗耳朵,把它拉过来。

“我们来玩摔跤吧!”

城太郎抱住大狗,把它翻倒在地。

因为摔跤太容易,城太郎便开始逗弄着大狗玩儿。他把狗举起来抛出老远,还用手扳开它的上下颌。

“叫汪汪!”

可是玩着玩着,城太郎不知道怎么惹怒了它,那只狗开始撒野,它突然咬住城太郎的衣角,呜呜低吼,就像一个小牛犊。

“好家伙!你以为我好惹吗?”

他手握木刀,想要跟狗拼命。而那只大狗却张开血盆大口,狂吠不止,就像柳生城的将士一样毫无惧色。

“咚——”的一声,木剑打在了狗的头上,没想到它的头十分坚硬,木剑打上去就像敲在石头上一样。这下子,狗可发怒了,它咬住城太郎后背的腰带,把他整个人甩了出去。

“你这只大坏狗!”

城太郎刚要爬起身,但狗的速度更快,只听见一声惨叫,城太郎双手捂着脸,拔腿就跑。

“汪汪汪!汪汪汪!”

大狗的叫声,回荡在整个后山。城太郎捂脸的手指缝中,流出了鲜血。他连滚带爬,边跑边哭。

“哇——”

哭喊声之响亮,绝不亚于那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