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城太郎!”
武藏停下脚步,回头喊着。
“来了!”
城太郎扬了扬眉毛,追了上来。
奈良的城镇已被抛在身后,东大寺也越来越远。两人走在杉树林立的月濑街,透过树枝可以望见,般若坂已近在眼前。那里地势平缓,春意正浓,视野右侧的三笠山就像乳房般高高耸起,一切似乎触手可及。
“什么事?”
自从两人起程后,已走了近两里地,可城太郎始终默默尾随在武藏身后,从没露出一丝笑容。他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死亡。刚才,他们经过阴暗潮湿的东大寺时,一滴露水落到了衣领上,吓得他大叫一声。看到那些黑漆漆的乌鸦竟然不怕人,城太郎也觉得很晦气。他总觉得,武藏的背影总是模模糊糊的。
无论他们要躲到山里还是寺里,都不会被人发现。即便要逃走,也可以顺利地逃出险境。可是,武藏为什么偏要去众僧云集的般若原?城太郎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要去道歉?”
他胡思乱想。如果真要去道歉,自己也可以去跟宝藏院和尚说声“对不起”。
现在已无须分辨孰是孰非了。
就在此时,武藏停下了脚步,喊了一声:“城太郎!”他不由心头一惊。他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所以故意仰头望天,不让武藏看到自己的脸。
武藏也跟着抬起了头。世上再没有人比他们更加孤苦无依了,城太郎强忍着内心的不安。
没想到,武藏却用惯有的语气说道:“真好啊!我们简直是伴着黄莺的歌声前进啊!”
“咦?您说什么?”
“黄莺的歌声!”
“嗯,也对啊!”
城太郎终于回到了现实。看到少年毫无血色的嘴唇,武藏就明白了。这孩子真可怜,也许这次就要跟他永别了。
“马上就到般若原了吧?”
“嗯。已经过了奈良坡了!
周围传来黄莺欢快的啼声,但城太郎却觉得,那鸟鸣之声分外凄凉。此时,他满面愁容,茫然地望着武藏。那忧郁的眼神,跟早上抢着要面具时的活泼无邪,简直判若两人。
“我们该在这儿分手了!”
“离开我吧!要不就得跟着倒霉。你没理由为我受伤!”
城太郎一听,眼泪立刻扑簌簌地流下来,在脸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印记。他不停用手抹着泪水,肩膀一起一伏,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哭什么!你不是学武之人吗?如果我能杀开一条血路,我们就可以一起逃走。如果我被他们杀了,你就回到京都那个小酒馆继续干活。而我呢,会在远方默默地守护着你。懂了吗?”
二
“为什么哭?”
武藏一问,城太郎便抬起泪水涟涟的小脸,拉着他的袖子说道:“大叔!我们逃走吧!”
“武士是不能逃跑的!你不是要成为一名武士吗?”
“我好怕!怕自己死掉!”
城太郎全身战栗,他拽着武藏的袖子,拼命往回拉。
“您也可怜可怜我吧!逃走吧!我们逃走吧!”
“啊!被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想跑了。我从小就失去了骨肉亲情,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也如此不幸。所以,我真的希望你能逃过此劫。”
“那我们现在就跑吧!”
“我是武士!你不也是武士的儿子吗?”
城太郎再也没力气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不停用手抹着眼泪,小脸被抹得黑一道白一道的。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是不会输的!不!应该说我一定会赢。只要赢了,我们就没事了!”
尽管武藏如此安慰他,但城太郎仍然不信。他知道,般若原那里至少埋伏着十几名宝藏院武僧。对于这个武功平平的师傅而言,即使一对一也很难取胜。
既然今天将身赴死地,不管是生是死,心里都要有万全的准备。不!应该说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尽管武藏对城太郎又怜又爱,但如果自己过于优柔寡断,只会带来更大的麻烦。想到这儿,武藏不禁急躁起来。
他突然一把将城太郎推开,大声呵斥道:“不行!像你这样,根本当不了武士!快给我回酒馆去!”
少年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吓得连哭声都止住了。他满脸惊慌,急忙站起身,而武藏已迈步走远了。
看着武藏的背影,他真想喊一声:“大叔!”
可是,他还是忍住了。他紧紧抱着身旁的杉树,把脸埋在臂弯里。
武藏没有回头,城太郎的啜泣声一直萦绕在耳边,那瘦小、孤独的身影也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个苦命的少年,今后又将开始无依无靠的生活了。
“我为什么要带他出来啊?”
武藏心中懊悔不已。
仔细想想,就连自己都尚未出师啊!全部家当不过是一把木剑,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看来,游学武者的确不该与人同行啊!
“喂——武藏先生!”
不知不觉,他已穿过杉树林,来到一片旷野荒郊。说是旷野,但这里却是地势略有起伏的山脚地带。喊他的那位男子,好像是从三笠山赶来的。
“您要去哪儿呀?”
来人跑了过来,又问了武藏同样的问题。然后,两人并肩往前走。
这个男子就是上次到观世寡妇家拜访武藏的三人中,名叫山添团八的人。
他们终于找来了!
武藏已知道对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表面依然不动声色。
“哦!前几天我们见过。”
“唉!那天真是失礼了!”
对方连忙道歉,态度异常谦恭。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观察武藏脸上的表情。
“上次那件事,请忘了吧!就当作没发生!”
三
上次在宝藏院,山添团八曾亲眼见识过武藏的实力,心里多少有些畏惧,但看到武藏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乡下武士,并且涉世不深,所以上次对武藏说的恭维之词并非发自真心。
“武藏先生,你要去哪儿?”
“先到伊贺,再前往伊势路。你呢?”
“我要去月濑办点事。”
“柳生谷是不是在那儿附近?”
“大柳生离这儿有四里地,从那儿再走一里多地就是小柳生。”
“那位颇具名望的柳生大人的城池在哪里?”
“距离笠置寺很近。您也可以去那里看看。如今老城主宗严公(15)已经退隐,住到乡下的别墅去了。他一心钻研茶道,不问世事。他儿子但马守宗矩(16),被德川家召到江户去了。”
“对于你我这样的普通游学武者,柳生家肯出面指教一二吗?”
“如果有人推荐,当然更好!对了!我要去月濑拜访的这位打制盔甲的老师傅,他经常出入柳生家。我可以顺便帮你说一声。”
一路上,团八一直刻意走在武藏左侧。沿途中,除了能偶尔见到几棵孤零零的杉树或榛树外,周围视野都非常开阔,一眼能望到几里之外。远处有一些高低起伏的山丘,但山丘之间的坡道较为平缓。
快到般若坂了。远处的一个山丘中,飘出几缕暗褐色的烟,看来有人在那里生火。
武藏停下脚步。
“奇怪!”
“什么事?”
“那边有烟!”
“出什么事了吗?”
团八紧跟在武藏身旁,他紧紧盯着武藏的脸,那表情略显僵硬。
武藏指着对面说道:“那烟看起来有一股妖气,你看是不是?”
“您说妖气?”
“就像——”
那指着对面山丘的手指,突然指向了团八的脸。
“藏在你眼中的东西!”
“咦?”
“我会让你看清是怎么回事!”
突然,一声惨叫打破了春日草原的寂静,团八的身体随即飞了出去,而武藏已撤身回到原来的位置。
此时,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惊叫。
那声音来自武藏刚才路过的山丘方向,他们的身影依稀可辨,那是两个人。
那惊叫声似乎进一步印证了自己人被对手干掉的事实。于是,那两人扬着手,向别处跑去。
武藏手中握着的木剑,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被击倒在地的山添团八已动弹不得。
血沿着剑刃滴落下来,武藏再度踏上征程。他从容自若,步履轻松地朝着冒烟的方向走去,脚边的野花被踩倒一片。
四
和煦的春风如同女人纤细的双手,抚摩着武藏的鬓边。但武藏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要竖起来了。
一步一步,他全身肌肉紧绷。
他来到山丘上,向下望去。
地势平缓的原野上,有一片宽阔的沼泽地。那缕烟就是从沼泽那儿飘出来的。
“他来了!”
喊话的并不是那群围着火堆的人,而是那两个先尾随武藏,后又被他吓跑的人。
现在,武藏能看清对方的脸,他们就是刚才被武藏一剑斩杀的山添团八的那两个朋友——野洲川安兵卫和大友伴立。
听到他们的呼喊,火堆周围的人问道:“啊!他真来了?”并同时跳起身来。那些在不远处晒太阳的人,也一下子围拢过来。
这些人总共有三十余人。
其中,一半是僧侣,一半是浪人。此时,武藏的身影出现在对面的山丘上。他们必须越过山丘,穿过沼泽地,爬上般若坂,才能到达那里。
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但腾腾杀气已然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尤其是武藏手中那把沾满鲜血的宝剑,更加激怒了这伙人。但发出挑战的并不是设伏人群,而是主动送上门的武藏。
这时,武藏听到野洲川、大友两人说着:“山添,山添他……”看来,他们正将朋友被杀的经过告诉众人,那表情真是极尽夸张。
浪人们各个咬牙切齿,宝藏院的僧侣也大骂:“可恶!”他们摆好阵势,盯着武藏。
宝藏院的十多名武僧,各持单镰枪、竹穗枪,黑色的僧衣袖子系在背后。
“今天,我们拼了!”
想到寺院名誉受损、高徒阿岩受辱而亡,这些和尚群情激愤,他们要跟武藏彻底清算这笔旧账。这些和尚一字排开,就像待人受死的地狱鬼卒一般。
另一边,浪人们则自行聚成一团。他们打算包围武藏,不让他跑掉,同时也想顺便看看热闹。其中,还有人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其实,这些人根本不必如此,他们只需站在原地,自然排成鹤翅阵型就足矣了。因为武藏根本不会逃走,他显得从容不迫、稳如泰山。
武藏依旧向前走着。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黏土地上,步伐扎实、铿锵有力。慢慢地,他走过了长满嫩草的山崖。他已做好进攻的准备,就像随时会从天上俯冲而下的秃鹫一样。他一步一步走向人群。更确切地说,是走向死亡。
五
来了!
已经没人再敢开口说话。
单手擎剑的武藏,恐怖得犹如一团蕴藏暴雨的乌云,即将击中敌人的要害。
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在那一瞬间,双方都想到了死亡。武藏的脸色极为苍白,似乎死神正透过他的眼睛,窥视着众人。
“哪个先来?”
如果以众抵寡的话,无论是那些浪人,还是宝藏院和尚,人数上都绝对占优。因此,没有人的脸色像武藏那样苍白。
“终归是我们赢!”
这种想法过于乐观了。他们只是用眼神互相提醒着,要盯紧武藏那死神一般的目光。
突然——
一名手持长枪,站在僧侣队伍一端的和尚一声令下,十几名黑衣僧人同时挥舞长枪,叫喊着并排向武藏右侧攻来。
“武藏!”那僧侣开口叫道。
“听说你趁胤舜不在寺里之时,凭借一些粗浅武功击败了门下弟子阿岩。而且,你还到处造谣污蔑宝藏院,在街口张贴打油诗来讥讽我们。有无此事?”
“没有!”
武藏的回答非常明确。
“你们这些和尚只知道用耳朵听,为什么不用眼睛好好看看、用脑袋仔细想想?”
“你说什么?”
武藏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除了胤舜,其他和尚都喊着:“不用和他废话!”
堵在武藏左侧,与僧侣形成夹击之势的浪人也大喊着“没错!”“废话少说!”。
浪人们骂声不断,他们挥舞着手里的兵器,试图煽动宝藏院和尚先动手。
武藏知道,这些动口不动手的浪人,只不过是乌合之众。
“好!不用废话。你们谁先上?”
当武藏的目光落到这群浪人身上时,他们不由得向后退缩,仅有两三个不知深浅的人大吼着“我上!”便冲到了前面。他们手举大刀,摆好架势。突然,武藏向其中一人猛扑过去,犹如饿虎扑食一般。
“扑哧——”耳边传来一声犹如瓶塞迸飞的声音,与此同时鲜血四溅。叫喊声就像是生命之间的碰撞,不是单纯的呐喊,也听不出任何词语,是人类从喉咙里发出的最诡异的叫声,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言语无法形容的最接近原始野兽的吼叫。
刷刷!随着武藏每次出剑,他的心脏都剧烈跳动着。因为,他每一剑都砍在了对方的骨头上。每一剑下去,都会喷出鲜血,然后脑浆迸裂,断臂横飞,那断臂就像白萝卜似的,散落在草丛里。
六
刚开始,浪人们感觉很轻松,他们根本没把这次围击当回事。他们心想:“主角是宝藏院的和尚,我们不过是来看热闹的。”
武藏早看出这些浪人不堪一击,因此才突然先向他们发动进攻,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些浪人原以为,有宝藏院僧人在此严阵以待,武藏肯定难逃一死,所以他们有恃无恐。
谁知——
双方一交手,就有两个浪人倒地。现在五六个浪人正与武藏交手,而宝藏院和尚却袖手旁观,并没有人上前偷袭武藏。
“浑蛋!浑蛋!”
“快点干掉他啊!”
“哇——!”
“打呀!打呀!”
“你这浑蛋!”
“干掉他!”
刀光剑影中夹杂着喊叫声。浪人们虽然对宝藏院和尚置身事外的态度气愤不平,但还是向他们发出了求救的喊声。然而,长枪阵依然岿然不动,和尚们各个面沉似水,连助阵呐喊的人都没有。
这些浪人心想:“武藏明明是你们的敌人,我们只是来帮忙的,如此一来不是本末倒置吗?”
他们很想上前指责宝藏院和尚背信弃义,可是自己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根本无暇开口。
遍地鲜血让他们失去了理智,这些浪人就像喝醉酒的泥鳅鱼似的乱作一团。他们看不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只知道挥刀乱砍一气,最后把自己人都砍成了重伤。
另一方面,武藏也是下意识地挥舞宝剑进攻,对于下一步如何行动,他全无打算。他能做的就是瞬间激发出自己身上的全部能量,将其凝聚在不足三尺的刀身上。自幼接受的严格训练、关原大战的实战经验、独居山林时的顿悟,还有遍访诸国武馆的经历,总之,武藏之前所经受的一切磨炼、积累的各种实战经验都自然而然地从体内迸发而出。并且,他已和脚下的土地合为一体,完全摆脱了人类躯壳的束缚。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他从没想过生死之事。
这就是身陷刀光剑影,仍无所畏惧的武藏!
“被他砍到就糟了!”
“我不想死!”
浪人们虽然硬着头皮应战,却各自心怀杂念。如此一来,他们不但伤不了武藏,自己人反而还频频倒地。更为讽刺的是,越是怕死的人,死得就越快。
手持长枪的宝藏院僧人一直在观战,他们以呼吸的次数来计算着双方打斗的时间。仅仅过了十五秒,最多二十秒,战斗就结束了。
武藏遍身血迹。
剩余的十多个浪人,也是浑身血迹斑斑。附近的土地、草木都被染成了红色,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简直令人作呕。这些坚持到最后的浪人,已不再奢望和尚们能出手相救。
“哇——”
他们大叫一声,便四散奔逃。
此时,严阵以待的宝藏院长枪阵,终于要行动了。
七
“神哪!”
城太郎双手合十,仰天膜拜。
“神哪!请保佑我师傅吧。他正在那片沼泽地里,单枪匹马地作战。我师傅虽然武功平平,但他可不是坏人哪!”
城太郎虽然被武藏赶走了,但他并没有转身离开,而是一直远远地跟着武藏。现在,他正跪在般若原沼泽地上方的山丘上。
他把面具和斗笠放在身旁。
“八幡大神!金毗罗大神!春日宫诸神!我师傅正慢慢走向敌人。他没有疯,他太可怜了!他平时很懦弱,但今早有些奇怪,要不然他怎么敢一个人去对付那么多人呢?各位神灵!请助他一臂之力吧!”
城太郎一拜再拜,几乎失去了理智。最后,他大声喊着:“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神仙啊?如果那些下流的坏蛋取胜,而好人被杀,那么其他人就会学坏人的做法,杀害更多的好人。如此一来,我就再也不相信那些传说了。不!要真是这样,我就要对你们这些神仙吐口水了!”
尽管话语很幼稚,但城太郎情真意切,眼中布满了血丝。这种孩子气的语言要比大人们那些深奥的语句更令天地动容。
不仅如此,城太郎还向神仙们描述着武藏以寡敌众的情景:他身处刀山枪林,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即将被旋风卷走的小草。
“畜生!”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双拳。
“真卑鄙!”他大叫着。
“哼哼!如果我是大人……”他急得用脚跺着地,哭出了声。
“浑蛋!浑蛋!”他不停地在原地转着圈。
终于,他不再去管那些神灵,大叫起来:“大叔!大叔!我在这儿呢!”
“你们这群野兽,要是杀了我师傅,我绝不会原谅你们!”
他使尽全身力气,大声叫喊。
远处,打斗的人群形成一片黑压压的漩涡。“扑哧——扑哧——”鲜血横飞,一个人倒下了,紧接着又有一个人倒下了,田野上遍布着横躺竖卧的尸体。
“啊!大叔砍得好!我师傅厉害得很哟!”城太郎兴奋地叫着。
少年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厮杀,这种近乎于野兽的狂舞。
不知不觉,城太郎也陷入到漩涡中。他想象着自己全身染血、手持利刃战斗的样子,不禁陶醉其中。这种异样的兴奋,深深震撼了少年。
“活该!怎么样?你们这些无赖,现在知道我师傅的厉害了吧!宝藏院的臭乌鸦,真活该!你们这些只会排枪阵,不会出招的笨蛋!”
可是,远处的形势陡然一变。原本在一旁观战的宝藏院众僧,突然一齐举枪,发动了进攻。
“啊!不好了!他们要发起总攻了!”
武藏有危险!连城太郎都知道,已到了最后决战的时刻。对敌人的满腔怒火让他顾不得自己的安危,从山丘上疾驰而下,就像一块滚落的岩石。
八
宝藏院枪法的第二任继承人胤舜,可谓声名远播。
之前,他一直手握长枪静观其变。眼看武藏把那些浪人杀得片甲不留,他终于向十几个蓄势待发的弟子厉声下令“出击”!
话音刚落,“嗖”的一声,无数白光向四外轰然散开,和尚们的光头带有一种另类的刚毅和野蛮。
长枪、单镰枪、竹穗枪、十字枪,他们各自手持惯用的兵器,那锋利的枪尖和僧人的光头同时闪耀着嗜血的光芒。
“啊呀——”
“嘿吼——”
叫喊声一起,几柄枪的枪尖处已溅上了血迹。今天就像是一场绝无仅有的实战演习。
武藏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声势所震慑住了,不觉连连退后。
“死也要死得漂亮!”
他那早已疲惫不堪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这个念头。武藏双手紧握血迹斑斑的剑,努力睁大早已被血水、汗水浸润的双眼。可是,竟然没有一杆枪是朝自己刺来的。
“咦?”
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人无法置信,他茫然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那些手持长枪的和尚竟然朝着那几个逃跑的浪人追去。他们不是一伙的吗?为何和尚会像恶狗扑食似的对他们穷追不舍?
那几个浪人好不容易从武藏的刀下逃生,刚要喘口气,背后就传来和尚们的喊声:“等一等!”
这几个人心知不妙,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你们这些蛆虫!”和尚们厉声骂道。
他们趁对方不备,用枪尖穿透了那几个浪人的衣服,把他们甩出老远。
那几个人连滚带爬,大声叫道:“喂!喂!你们干什么?笨和尚,你们疯了?你们看看清楚,别打错人!”
和尚们仍不停手,有人用枪去扎这几个浪人的屁股,有人对他们拳打脚踢,还有人用枪尖横着穿透了他们面颊,让他们嘴里永远叼着长枪。
“去死吧!”
最终,那几个浪人就像鱼干似的,被和尚用长枪穿在了一起。
一阵恐怖的屠杀之后,整个荒野上笼罩着一层诡异的气氛,就连太阳也不忍目睹如此惨状,躲到了乌云里。
全杀光了!和尚竟然将浪人全部赶尽杀绝,没放一个活口走出般若原的沼泽。
武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尽管心里一片茫然,但紧握剑的双手却不敢有一丝懈怠。
“为何他们要互相残杀?”
他完全不懂。尽管武藏刚才屠杀浪人时,近乎于杀神附体,但眼前的屠杀,还是让他瞠目结舌。
正是他人的杀戮,促使他恢复了人性。
此时,他突然发现城太郎正趴在地上,紧紧抓着自己僵硬的双手号啕大哭。
九
“你是宫本先生吧?初次见面,久仰久仰!”
一个身材高大、面庞白净的僧人走了过来,态度彬彬有礼。
“哦……”
武藏终于恢复了意识,他垂下剑。
“我早就想认识您了,在下是宝藏院的胤舜。”
“哦,你就是……”
“前几日你特意来敝寺拜访,刚好我不在,真是遗憾。当时,弟子阿岩言行无礼,身为师父的我深感羞愧。”
怎么回事?
武藏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沉默了片刻。
面对这个人的言辞和不卑不亢的态度,武藏不得不以礼相待。但是,他必须先整理一下混乱的思路,再开口问话。
首先,宝藏院僧人为何突然掉转枪尖,杀向自己的友军?为何非要把那几个逃跑的浪人赶尽杀绝?
武藏无法理解,这结果太过意外。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活着。
“请清洗一下身上的血迹吧!来这边休息一下!这边请!”
胤舜走在前,把武藏带到火堆旁。
城太郎跟武藏寸步不离。
和尚们撕开早已备好的奈良白布,擦拭着长枪。他们看到胤舜和武藏在火堆旁促膝而坐,并没表现出丝毫的惊讶。他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开始闲聊起来。
“你看!这么多乌鸦!”
有人手指天空说道。
“乌鸦已嗅到血腥味,看到这儿尸横遍野,正打算大快朵颐呢!”
“它们不敢飞下来吧!”
“等我们一走,它们就会争先恐后地飞向尸体。”
和尚们竟然聊得如此轻松。看来,武藏如果不主动发问,就没人会告诉他这其中的缘由。
于是,他问胤舜:“之前,我一直认为只有阁下才是我的劲敌,所以今天我准备以死相拼。然而,你们不但把我当成自己人,还对我礼让有加,这让我十分不解。”
胤舜听完,笑着答道:“不!我们并未把你当成自己人。我们只是对奈良进行了大扫除,虽然手法有些粗劣。”
“大扫除?”
此时,胤舜指着远处说道:“其实,这件事应该由日观大师亲自告诉你,他对你的了解远胜过我。你看!田野那边有一队人马正朝这儿赶来,那就是日观师父他们。”
十
“老师父!您走得真快!”
“是你们太慢了!”
“您走得比马还快呢!”
“那是自然!”
那驼背老僧日观,不屑骑马,自己步行而来。
在他身边还有五个骑马的官差,马蹄落在石头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这一行人朝着飘烟的方向赶去。
待他们走近,火堆旁的和尚们小声嘀咕着:“老师!是老师!”
于是,和尚们立刻起身后退,排成一排。他们态度恭谦,迎接着日观和那些骑马的官差。
日观来到近前,第一句话就是:“都解决了吗?”
胤舜对老师行完礼后,恭敬地答道:“是,完全遵照您的指示。”
然后,他又对那些官差说道:“有劳各位前来验尸。”
官差们一个个从马上跳下来,说道:“没什么!各位高僧才真正辛苦了呢!我们只是例行公事。”
接着,他们开始查看那十几具横躺竖卧的尸体,略做记录后,又对胤舜说道:“善后工作就交给官府吧。其他的事,你们不必管了,可以先回去!”
交代完后,这些官差又骑上马,沿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你们也回去!”
日观一声令下,那些手持长枪的和尚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胤舜跟老师和武藏打过招呼后,也走了。
人群一散,周围立刻响起乌鸦“嘎嘎”的叫声。
它们急不可待地飞到尸体上,面对如此美味佳肴,这些乌鸦兴奋得不断拍打着翅膀。
“吵死人了!这些乌鸦!”
日观一边嘀咕着,一边神态自若地来到武藏身边。
“上次真是失礼了!”
“啊!哪里哪里!”
武藏立刻俯身下拜,他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位老僧。
“不必多礼!在这荒郊野外,这样反而有些奇怪。”
“是!”
“怎么样?今天多少也学到一些东西吧?”
“您能否告诉我,为什么出此计策?”
“一切本该如此啊!”
接着,日观娓娓道来。
“刚才那几个官差是奈良奉行大人大久保长安的手下。因为大人刚到任,所以对当地情况不甚了解。这些游手好闲的浪人便趁机浑水摸鱼,他们放高利贷、聚众赌博、敲诈勒索、拐卖妇女、骚扰寡妇,简直是无恶不作。对此,奉行大人也是头疼不已。以山添团八、野洲川安兵卫等人为首的这十四五个浪人,就是奈良城里所有为非作歹的浪人的代表。”
“原来如此。”
“山添、野洲川等人一直对你怀恨在心,因为他们了解你的实力,所以就想借宝藏院的手来报仇。这些人真是错打了如意算盘!他们四处给宝藏院造谣、张贴打油诗,然后再跟我们说一切都是那个叫宫本的人干的。真把我们当成傻子了!”
听到这儿,武藏不觉露出笑意。
“于是,我想趁此机会,给奈良来个大扫除。因此,吩咐胤舜要将计就计。如此一来,不仅门下弟子高兴,就连奈良奉行所的官差也拍手称快。现在,这野地里的乌鸦也很高兴呢!哈哈!”
十一
其实,除了那些乌鸦之外,还有一个人非常高兴,那就是一直在旁边听两人说话的城太郎。现在,他的疑惑和不安一扫而光,少年兴奋地张开双臂,在草地上奔跑、跳跃。
“大扫除!大扫除!”他扯开嗓子大声喊着。
武藏和日观回头望向城太郎,他头戴面具、手拿木剑,对着那些尸体和尸体上成群的乌鸦,一顿拳打脚踢。
喂!小乌鸦,
不仅是奈良,
很多地方都要经常大扫除啊!
这是自然的规律,
万物因此而欣欣向荣,
冬去春来生生不息。
焚烧落叶,
清理荒野,
时不时来场大雪,
时不时来个大扫除!
喂!小乌鸦,
你们也可以饱餐一顿,
眼球当高汤,
血液当美酒,
千万别撑得飞不动喽!
“喂!孩子!”
听到日观叫他,城太郎立刻停止了欢呼雀跃,回头问道:“什么事?”
“别像个小疯子似的乱蹦乱跳,快去捡些石头来!”
“这样的石头行吗?”
“再多捡一些来。”
“好的,好的!”
城太郎捡来了很多石头,日观在每一颗石头上都写上了“南无妙法莲华经”(17)几个字,然后说道:“来!把这些石头撒在尸体上。”
城太郎拿过石头,投掷在荒野各处的尸体旁。
他投放石头的同时,日观合掌诵经。
“好了!一切都完事了。你们可以上路了,我也要回奈良了。”
说完,他随即转身离去。那驼背的身影就像一阵风,飘向了荒原的另一头。
武藏还没来得及道谢,也没来得及定下次见面的时间,日观和尚就这样飘然远去了。看着那越来越远的背影,武藏似乎想起了什么,快步追了上去。
“老前辈!您忘了一件事。”说着,武藏拍了拍剑柄。
日观停下脚步问道:“忘了什么事?”
“我们能相遇实属难得,还请您给武藏一些指导!”
听到这儿,日观那早已没牙的嘴里,发出一阵呵呵的干笑声。
“你还不明白吗?我要告诉你的只有一句话,就是你太过强悍了。如果你仍以强悍自居,那你肯定活不过三十岁。就像今天,你差点就没了命!总之,你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今天这场屠戮原本不该发生。你现在还年轻,一切都还好说。但是,如果你认为武功就是以强取胜,那就大错特错了。就这一点而言,我也没有资格随便发表意见了。对了!你可以参照我的前辈柳生石舟斋先生,还有上泉伊势守大人的人生轨迹,自己亲身经历一次就会明白了。”
武藏一直俯首聆听,当他意识到日观的声音已经消失时,抬头一看,那驼背老僧早已了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