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了!我输了!”

武藏自言自语着,穿过幽暗的杉树林,踏上了归途。有时,能看到一些跃动的影子快速穿过树林,原来是被他吓跑的鹿群。

“就比武而言,我虽然赢了,却抱着沮丧的心情离开了宝藏院。这种表面的胜利恰恰证明了我的失败!”他心有不甘,边走边骂自己鲁莽、不成熟。

“啊!”

武藏突然想起什么事,马上往回走,宝藏院的灯火依旧隐隐可见。他快步跑回那扇大门前。

“我是刚才那个叫宫本的人!”

“哦?”看门和尚探出头来。

“什么事?忘了东西吗?”

“明后天,可能会有人来此打听我的行踪。如果您见到这个人,请转告他我住在猿泽池一带,让他到附近的客栈打听一下。”

“哦!这样啊!”

武藏感觉对方答得心不在焉,便又补充一句:“来找我的人叫城太郎,是个小孩。请您一定代为转告!”

说完,他便大踏步地往回走。

“看来,我确实是输了。光是忘记给城太郎带话的事,就足以证明我彻底败给了那位名叫日观的老僧。”他边走边嘀咕。

怎样才能成为天下第一剑客呢?为实现这个目标,武藏寝食难安、几近疯魔。

明明从宝藏院大胜而回,为何会有这种苦涩、自责的感觉?

他心情沉重、怏怏不乐,揣测着其中的缘由,不知不觉已走到猿泽池畔。

在猿泽池一带,很多天正年间新建的民居散乱地分布在狭井河的下游。近几年,德川家的小吏大久保长安在此修造了奈良奉行衙门(13)。另外,久负盛名的“宗因馒头店”也在池边开了一家分号,据说店主是日籍华人林和靖的后裔。

望着眼前的点点灯火,武藏停下了脚步。在哪家客栈投宿好呢?他有些举棋不定。这里虽然有很多客栈,但自己的盘缠有限,如果住的地方过于偏僻、寒酸,又担心城太郎找不到自己。

尽管武藏在宝藏院刚吃过茶泡饭,但走到宗因馒头店时,他又觉得有些饿了。

于是,他走进店里,要了一盆馒头。馒头上印着“林”的字样。这儿的馒头的确味美醇香,武藏吃得津津有味,不像在宝藏院吃腌黄瓜时那样食不知味。

“客官,您今晚要住在哪里?”

侍女端来茶,顺便询问着。武藏便向她讲明自己犹豫不决的原因,她提出店主的一位亲戚正巧也经营旅馆,并且那儿的环境也不错,要武藏一定去那里住。没等武藏答应,她就急着跑向后院找店主,不一会儿,她领来一位眉如墨画的少妇。

这个旅馆位于一个小胡同里,由于店主不经营其他生意,所以环境十分清幽,并且距离馒头店也不远。

那少妇轻轻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有人应声后,才对武藏低声说:“这是我姐姐家,所以不用额外打赏。”

有个小丫头出来开门,跟那少妇一阵耳语后,她把武藏带上二楼。少妇说道:“那么,请您好好休息!”

说完,人就回去了。

这房间摆设十分豪华,当作客栈未免太过奢侈,武藏反而有些不安。

他已经吃饱了,只需再洗个澡,就能睡觉了。但是,看这户人家的情形应该是吃穿不愁的,为何要做旅馆生意呢?武藏暗自思忖,久久不能入睡。

他也问过那个小丫头,对方只是笑而不答。

第二天,武藏对她说:“这几天会有人来找我,所以想在此多住几日。”

“请便!”

说完,小丫头就去楼下禀告此事。不一会儿,这家的女主人终于露面了。她年约三十,皮肤白皙,是个难得的美人。武藏道出了自己的疑惑,那美妇人笑着讲出了事情的原委。

她说自己是能乐(14)家观世某人的遗孀。如今的奈良,那些来历不明的浪人招摇过市,风纪已败坏得无可救药。

为了取悦这些浪人,木街路口出现了很多低等的酒馆茶肆,还能看到很多烟花女穿梭其中。可是,这些无法无天的浪人仍不满足,他们唆使当地的年轻人,打着“看望寡妇”的旗号,每晚去骚扰那些没有男主人的妇人家。

关原一役之后,战火似乎暂时平息了,但年年的会战却使各地浪人数目激增。各诸侯国的城池下,每晚都有恶棍横行,抢劫、勒索之事也时有发生。有人说,这种败坏的风气产生于朝鲜战争之后,并将其归罪于太阁大人。总之,现在全国的风气是每况愈下。再加上关原大战后,无数落魄的浪人蜂拥而至,奈良城新任的官吏根本无法对其进行有效监管。

“哈哈!你们之所以挑我这样的游侠留宿,就是为了防范他们?”

“因为家里没有男丁嘛!”那美妇人笑着回答,武藏也不由得苦笑。

“你既然知道了原因,所以住多久都没关系。”

“我懂了。有我在,您尽可放心。不过,我有个朋友不久就会来找我,能否在门口贴个告示之类的东西?”

“没问题!”

于是,那寡妇在纸片上写好“宫本先生在此住宿”的字样,并贴到了门外。对她而言,这张纸就是驱邪符。

当日,城太郎并没有找上门。第二天,有三个练武的人突然找上门,说是要拜会宫本先生。他们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样子,武藏只好出来见他们。原来,他们是到宝藏院见习比武的武者,武藏与阿岩和尚比武时,这三人正好在场。

“哎呀!”

他们一见到武藏,立刻表现得像多年老友似的,亲切地围着武藏坐了下来。

“哎呀呀!太让人惊讶了!”

刚一坐下,三个人就开始奉承武藏,极尽吹捧之能事。

“在所有到访宝藏院的人中,从没有一人能一招击倒号称‘宝藏院七弟子’的高僧。尤其是那个目中无人的阿岩,他只哼了一声,就吐血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哪!”

“在我们的圈子里,您可是广受赞誉哟!当地的浪人也都在谈论您,大家都问‘宫本武藏到底是何许人也?’,并且宝藏院也因此事而声名扫地呢!”

“阁下真可谓天下无双啊!”

“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啊!”

“我说这话可能有些失礼,像你这样具备如此实力的人,仅仅当个浪人未免屈才了!”

茶来了,这些人端起来就喝;点心来了,他们拿起就吃,毫不客气。弄得膝盖上到处都是点心渣。

这几个人口沫横飞,竭尽所能地颂扬武藏,有些话简直夸张得可笑。

武藏被弄得哭笑不得,只能等他们说完之后,才开口询问对方的姓名。

“各位是……”

“哦,真是失礼!那位是蒲生大人的家臣,叫山添团八。”

“这位叫大友伴立,专攻卜传派武功,胸怀大志,坚信时势造英雄。”

“而我呢,叫作野洲川安兵卫,父亲曾跟随织田信长大人,他是浪人,所以我也是子承父业。哈哈哈!”

这回总算知道对方的姓名了。武藏心想,必须问清他们为何不惜时间特意登门拜访,否则这几人会一直喋喋不休地说下去。于是,他趁机问道:“你们到此有何贵干?”

“对了!对了!”

这一问,他们似乎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于是,三人立刻靠上前,说此次前来是有事要与武藏商量。

原来,他们在奈良的春日下,经营着一些流行的行当。说到流行,很多人会想到能剧,或是一些娱乐大众的表演。实际上,他们从事的是比武赌博,美其名曰为帮助民众更好地了解武学。

他们目前的店面很小,但一直很受欢迎。不过,三人感到人手有些不够,万一哪天来个高手,一下子就会赢走他们所有的钱。因此,他们来邀请武藏入伙。如果武藏同意,所有挣到的钱大家平分,而且包吃包住,保证让武藏大赚一笔,存下足够的盘缠钱。

对方滔滔不绝,武藏虽然一直微笑着听完,但最后还是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不!这种事就不必谈了!请回吧!”

武藏断然拒绝,三人感到非常意外。

“为什么?”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

武藏早已忍无可忍,他表现出年轻人特有的固执,昂首答道:“在下从不赌博。还有,我用筷子吃饭,从不用剑!”

“什么?你说什么?”

“听不懂吗?我宫本即使饿死,也要当个有骨气的剑侠。浑蛋!快滚吧!”

“哼!哼!”其中一人嘴角现出一抹冷笑,另一人则气得面红耳赤,他们临走时丢下一句:“你给我记着!”

他们心里很清楚,即使三人联手也不是武藏的对手。于是,这些人只能苦着脸,强压心中的怒火走了出去。那故意弄出的沉重的脚步声,像是在威胁武藏——我们绝不会一走了之。终于,那阵杂乱的脚步声消失在了门外。

这几个晚上,空气都很湿润。由于武藏留宿此地,免去了年轻屋主的后顾之忧,所以她这两天都招待武藏在楼下用饭。今晚吃过饭后,武藏便回到了二楼。由于晚饭时喝了些酒,他心情显得很好,进屋后也没点灯,就直接横躺在地上,随意伸展着四肢。

“真遗憾!”

此刻,他脑中又回响起奥藏院日观老僧的话。

那些败在自己剑下或是被自己打得半死不活的人,就像一个个泡影从武藏脑中消失,只有那些强于自己或是给自己带来压力的人才使他难以忘怀。这些人就如冤魂般无处不在,迫使武藏必须要战胜他们。

“真遗憾!”

他躺在地上,一把揪住自己的头发。要怎样才能胜过日观和尚呢?面对他那诡异的眼神,如何才能做到视而不见呢?

这两天,他一直无法忘怀此事,因此显得闷闷不乐。“真遗憾!”那句感叹,不像在同情别人,倒像是在可怜自己。

有时,武藏不得不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

“是不是我真的难成大器?”

自从遇见日观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武功能否达到那种高妙的境界。因为自己的剑法师出无门,所以他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究竟处于什么水平。

尤其是日观说过“太过强悍!要减弱气势”的话。对此,武藏仍无法理解。身为学武之人,“强悍”正是绝对优势的体现啊!为什么反而成了弱点?

另外,那驼背老僧到底要阐明什么道理,也不得而知。说不定他看武藏年轻,故意把歪理说得跟真理似的,再在背后嘲笑他一头雾水的傻样。

“真不知道读那么多书是好事还是坏事!”

最近,武藏经常思考这个问题。自从在姬路城的小屋里苦读了三年,他早已脱胎换骨,并养成了遇事思考的习惯,只有经过头脑认真思考才能下结论。不只对剑术,他对社会、人群的认识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正因为如此,他身上的刚猛之气要比年少时收敛了很多。但是,那个日观竟然说自己还是太过强悍。武藏知道他指的不是力量强弱而是自己天生的那份野性与霸气。

“对学武之人而言,读书似乎显得多此一举。有些武者就因为读过一些书,而对别人的内心变化极为敏感,以至不敢轻易出招。要是自己当时闭目面对日观,猛出一拳,他也许就如泥像般碎成一堆了!”

这时,楼下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有人走上楼来。

武藏看到了楼下的小丫头,她身后跟着的竟是城太郎。本来就已黝黑的小脸,在多日的旅途劳顿下,显得脏兮兮的,那河童般的头发也沾满了尘土,变成灰白色。

“噢!你来了!很会找嘛!”

武藏伸开双臂欢迎他,城太郎却一屁股坐到地上,摊开两只脏兮兮的脚丫。

“哎!我快累死了!”

“找了很久吧?”

“当然了!真让我一顿好找!”

“去宝藏院问过吗?”

“去了,可那儿的和尚说不知道。大叔,你是不是忘记留话了?”

“没有忘啊!我还特地拜托他们了啊!好了好了!先不说这些,真是辛苦你了!”

“这是吉冈武馆的回信。”

说着,城太郎从脖子上取下竹筒,拿出回信交给武藏。

“另外,我没见到本位田又八。不过,我已交代他的家人把大叔的话转告给他。”

“辛苦辛苦!快去洗个澡吧,然后到楼下吃饭!”

“这儿是旅馆?”

“嗯,和旅馆差不多。”

城太郎下楼后,武藏打开了吉冈清十郎的回信。内容如下:

我很希望再与阁下切磋武艺。如果时至冬季,您仍未到访,就证明您的确胆小如鼠、无脸见人。如此一来,阁下的卑鄙行径就会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望君三思!

这封信很可能是别人代的笔,文辞拙劣,语气也十分傲慢。武藏看过信后,就把它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那灰烬就像只黑色的蝴蝶,轻轻飘落到软绵绵的榻榻米上,还微微颤动了几下。信上说的虽是比武,其实无异于生死决斗。这个冬天,不知道谁会变成灰烬。

学武之人的生命可谓朝不保夕,这一点武藏早已有思想准备。但是,如果自己的生命真的只能延续到今年冬天,那么他也无法淡然处之。

“我还想做很多事!不但要学习武艺,还要完成人生中的许多大事。”

他要像卜传或是上泉伊势守那样威风,带着众多手下,手持苍鹰,驾乘宝马,巡游天下。

另外,他还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生养几个孩子。他想当一个好丈夫,以弥补年少时缺失的家庭温暖。

不对!

在人生步入固定的模式之前,他还想多接触一些女性。这几年来,他日日都以武功为念,并未想过其他事,所以至今仍是童子之身。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他走在路上时突然发现京都、奈良的女子是如此美丽。

每当这时,他都会想起阿通。尽管他知道阿通只属于遥远的回忆,但又时常感到两人近在咫尺。武藏只是无意识地想起她,他并没有发觉,在这段孤独的漂泊日子里,正是她抚慰了自己孤寂的心灵。

不知何时,城太郎已回到屋里。他洗了澡,肚子也填饱了,还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这回他终于彻底放松下来,倦意顿时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盘着小腿,两只手放在膝盖中间,就这样舒舒服服地打起盹儿来,嘴角还挂着口水。

清晨——

城太郎起了个大早,他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武藏也打算早点动身,离开奈良,他已告知了楼下的女主人,此时,师徒二人正在打点行装。

“哎!这么快就要走了?”

这个能乐师家的年轻寡妇,有些不舍,她还抱来了一摞衣服。

“可能有些冒昧了,这是我昨天缝制的便服和羽织,想送给您留个纪念。不知您是否中意,敬请笑纳!”

“这是送我的?”

武藏瞪大双眼。

虽是旅馆的留念赠品,也没理由送这么贵重的衣服啊!

武藏拒绝了,那妇人却说道:“不!这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家里有一大堆戏装和男式便服,放着也没什么用。正巧您是一位正在游学的年轻武者,我想您穿上肯定很精神,就试着改了一下。这是特地按您的尺寸做的,如果您不接受,这衣服就成了废品。所以,请收下吧!”

说完,她没等武藏表态,就走到他身后,亲自帮武藏穿上衣服。

对武藏而言,这些衣服太过奢侈了,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穿在身上。尤其是那件无袖羽织,像是外国进口的布料,样式十分考究,下摆处镶有金边,里层缝着双层羽毛,系带的做工也很讲究,使用的是紫红色的皮带。

“您穿上很合身嘛!”

那妇人看得入神,城太郎也啧啧称赞,随后他毫不客气地问道:“婶婶,你送我什么呢?”

“呵呵!你还是孩子呀!小孩子穿成这样就行了!”

“我才不想要衣服呢!”

“那你想要什么?”

“能把这个送给我吗?”

说着,他便把挂在隔壁房间的面具取了下来。昨晚,他第一眼看到这个面具,就喜欢得不得了。

“这个!给我吧!”

说着,他就把面具戴在了脸上。

武藏没想到,这小鬼的眼光竟然如此独到。其实,他住在这儿的第一晚,就注意到了这个面具。虽然,他不知道面具的作者是谁,但看得出它并不是室町时期的作品,应该创作于镰仓时代之前。这个面具很像能剧中的道具,这张女鬼模样的脸,其雕刻工艺非常精湛。

若仅仅是这些,并不足以打动人心。关键是这个面具不同于普通的戏剧面具,它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态。普通的女鬼面具,多用青蓝色绘制而成,有一种诡异的感觉。而这个面具却十分端庄美丽,白色的脸庞显得非常高贵,怎么看都是个美人,而绝非女鬼。

这个面具唯一呈现出女鬼特征的地方,就是那微微上翘的嘴角。月牙形的嘴唇在左脸处陡然上翘,嘴型的线条十分硬朗,雕功极为利落,不知出自哪个名家之手。整个面具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凄美韵味。看得出,作者一定是照真人创作而成,否则那种狂妄的笑意不会如此栩栩如生。武藏也非常欣赏这个作品。

“哎呀!这可不行!”

看来,这面具对妇人非常重要。她伸手去夺,而城太郎却把面具戴在了头上。

“怎么不行呢!不管怎样,我要定这个了!”

他上蹿下跳、东躲西藏,说什么也不肯还给妇人。

小孩子一耍起赖,真是没完没了。武藏察觉到妇人的为难之情,便训斥城太郎道:“喂!不可以这样!”

谁知,城太郎不但不听,还把面具藏进怀里。

“好嘛!婶婶,送给我吧!好吧?婶婶!”

说完,他就一溜烟地跑下楼去。

那年轻寡妇不断喊着:“不行!不行!”

她知道是小孩胡闹,所以也没生气,只是笑着追了出去。武藏等了一会儿,见城太郎还不回来,便有些纳闷。此时,楼下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武藏知道是城太郎。

武藏心想,等他上来后要好好训斥他一顿。于是,他对着楼梯正襟危坐,表情十分严肃。

突然,“哈!”的一声,女鬼面具一下子出现在武藏眼前。

武藏吓了一跳,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膝盖也微微颤抖了几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惊恐。过了一会儿,当他定下心神仔细观察手中的面具之后,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位雕刻大师在面具中注入的灵魂,震撼了自己。那从白皙下颌延伸至左耳部的月牙形嘴唇,散发着一股魅惑的气息。

“大叔!我们出发吧!”

城太郎站在对面说道。

武藏并没起身。

“你还没把面具还给人家呢!不能想要什么就拿什么!”

“可是,婶婶已经答应给我了。”

“她不可能答应。快送到楼下去!”

“才不呢!刚才我要还给她,可婶婶说看我那么喜欢,就送给我了,只要我能好好爱护这个面具。我跟她下了保证,她就真的送给我了。”

“真拿你没办法!”

怎么能平白无故地接受如此贵重的面具和衣服呢?武藏始终无法释怀。

他觉得也应该送对方一些礼物,以表谢意。可是,送钱的话,这家似乎并不缺少;要送其他东西,自己又没随身准备。想了半天,只有亲自下楼,为城太郎的无理取闹向对方道歉,并将面具物归原主。

可是,那妇人却说:“不用还了!仔细想想,如果那面具没有了,说不定我反而会感到轻松。再加上,他真的很喜欢,您就不要责怪他了。”

听她一说,武藏确信,那面具的确隐藏着一段不寻常的历史。因此,武藏更加坚持要还给她。此时,城太郎满脸尽是得意之色,他穿好草鞋,早就等在门外了。

比起那面具,年轻妇人似乎对武藏更加依依不舍。她再三叮嘱,下次来奈良时,一定要再来住宿。

“告辞了!”

武藏十分感激对方的好意,道别后便俯下身绑鞋带。

此时,那个宗因馒头店的女老板突然跑进门,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太好了!客官,您还没走啊!”接着,她对武藏和年轻寡妇——也就是她姐姐,说道:“不好了!客官,现在您可不能走啊!出大事了!总之,我们到楼上再说。”

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她一个劲儿地打颤,似乎危险就在身后。

武藏从容不迫地把两只脚的鞋带系好,然后才抬头问道:“出了什么大事?”

“宝藏院的和尚得知您今早要动身,他们出动了十几名僧人,手持长枪,往般若坂方向去了。”

“哦!”

“我看到宝藏院的第二任住持也在其中,镇上的人都很惊讶。我那当家的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便拉住一位长相和善的和尚询问。他说,四五日前,你家亲戚接待的那个叫宫本的人,今天好像要离开奈良,我们要去截杀他。”

馒头店老板娘的一对黛眉不住颤抖,她惊恐万状地告诉武藏,今早离开奈良无异于自投罗网。最好先躲到二楼,等到夜里再设法逃出去。

“哈哈哈!”

武藏听后,不禁大笑。他坐在门槛上,既不准备出门,也不准备回楼上。

“他们是说要在般若坂等在下吗?”

“地点不太确定,反正他们是朝那个方向去的。我那当家的得知后,吓了一大跳,又跑去街上打听。听说,这次不只宝藏院的和尚出动了,各处的街口也挤满了奈良的浪人,他们叫嚷着要抓住叫宫本的男子,然后交给宝藏院处置。

“您是不是说了宝藏院的坏话呀?”

“我不记得有这事。”

“可是,宝藏院的和尚说,您派人在奈良各路口四处张贴打油诗,讽刺宝藏院。因此,他们非常生气。”

“没这回事,他们搞错了吧!”

“所以我说,为这点小事而丧命,太不值得了!”

武藏忘了回话,只是抬起头仰望天空。他想起来了,前两天有三个在春日下开设赌场的浪人登门造访,还邀他入伙。这件事他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他记得,其中一人叫山添团八,另外两人好像叫作野洲川安兵卫、大友伴立。

当时,他们被武藏斥责后,一脸忿然地离开,事后肯定会伺机报复。

也许,正是这三人假冒自己到处说宝藏院的坏话,还四处张贴打油诗。武藏可以确定,此事肯定与他们有关。

“走吧!”

武藏站起身,把包袱系在胸前,拿起斗笠,向馒头店老板娘和观世家的妇人再三道谢后,迈步走出了大门。

“您无论如何都要走吗?”

那年轻寡妇眼中含泪,一直送到门外。

“要是我等到天黑,会给您惹来祸端的。谢谢您这几日的款待,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我不会在意的!”

“不了!我们还是走吧!城太郎,你不过来道谢吗?”

“婶婶……”

他叫了一声,就低下了头。他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并不是舍不得离开,而是对武藏充满疑虑。在京都的时候,人们都说武藏功夫平平,可这会儿天下数一数二的宝藏院和尚竟然带着刀枪,等着自己的师傅送上门,少年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安。那道别的话也显得格外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