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作为象征之母体的无意识
当化学在真正意义上从探索性实验和皇家艺术的思辨中分裂出来之后,只有象征作为一种幻象的迷雾被保留下来,表面看来不存在任何物质。但是,它从未失去某种令人着迷的性质,总是会有一些人在或多或少的程度上感受到其迷人之处。像炼金术那么丰富的象征必然存在某种恰当的诱因,而绝不只是一时的兴起或冲动。至少它是对精神的某一主要部分的表达。不过,这个精神是未知的,因此它才被人们正确地称为无意识。从唯物主义的观点来说,虽然从所有存在物的根源上讲,并没有所谓“原初物质”,但是,要是没有能进行识别的精神,存在的任何事物都不可能被识别出来。只有借助于精神的存在,我们才会有真正的“存在”(being)。意识只能把握住它自己本质的一部分,因为意识是“前意识”(preconscious)精神生活的产物,首先是前意识精神生活的存在才使意识的发展成为可能的。意识总是屈从于这种自行发展的幻象,但科学知识已明确认识到,所有的意识都是建立在无意识基础上的,换句话说,建立在某种未知的“原初物质”基础上的;关于这一点,炼金术士认为,我们所能讲述的一切都与无意识有关。例如,原初物质来自那座其中没有任何差异的大山[471],或者如阿布·卡西姆所说,它是“从一个事物中派生出来的,而不是从不同的事物中派生出来的,也不是从能够进行分辨和被分辨的事物中派生出来的”。[472]在帕拉赛尔苏斯的《伟大的神迹》中,原初物质“根本就没有性别之分”。[473]或者说,原初物质是在大山里发现的,正如阿布·卡西姆所说,在那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上下颠倒的:“这块大石头的顶端与其底部混合在一起,其最近的部位延伸到最远的地方,它的头就位于它的后背,反之亦然。”[474]
这些说明是对无意识的那种自相矛盾之本质的直觉体验,唯一能够容纳这种直觉的地方就是事物未知的方面,无论它是物质的未知方面还是人的未知方面。有一种感受,在这份文献中经常被表达出来,这种秘密要么在某种奇怪的创造物中被发现,要么在人脑中被发现。[475]人们认为原初物质的可变性质要么就是这种物质本身,要么是其本质或灵魂,它被命名为“墨丘利乌斯”,被想象为一种自相矛盾的双重存在,被称为怪胎、雌雄同体或两性人。把耶稣基督比作哲人石是在转换的物质与耶稣基督之间的一种类比,在中世纪这毫无疑问深受物质转换学说的影响,尽管古代诺斯替教的异教徒观念传统是产生这种影响的主要因素。墨丘利乌斯就像是被挂在十字架上的蛇(《约翰福音》,3:14;参见图238),这里提到的只是无数类比中的一个。
第二节 独角兽范式
1. 炼金术中的独角兽
我选择独角兽作为例子,是想要表明墨丘利乌斯的象征作用是怎样与诺斯替教传统和基督教传统混合在一起的。独角兽并不是一个单独的、有明确定义的实体,而是一个有非常多变体的难以置信的存在:例如,有一只角的马、驴、鱼、龙、圣甲虫等。因此,严格地说,我们更关心的是“一只角”这个主题。在罗森克鲁茨的《化学婚礼》(Chymical Wedding)中,出现了一只雪白的独角兽,它在狮子面前鞠了一躬。狮子和独角兽都是墨丘利乌斯的象征。随着该书故事情节的深入,这只独角兽变成了一只白色的鸽子[476],这是墨丘利乌斯的另一种象征,他以精灵的那种易变形式的表现,与圣灵相似。在莱姆斯普林克(Lambspringk)所绘画的十五个角色象征[477]中至少有十个是代表墨丘利乌斯的双重性质。独角兽面对着一只牡鹿,后者是一只“逃亡的牡鹿”(cervus fugitivus),这也是墨丘利乌斯的象征。[478]米利乌斯用了七个象征来例证炼金工作的过程。[479]其中第六个象征就是睡在一棵树下的独角兽,象征着指引复活之路的生命精灵。在佩诺图斯提供的图表中,独角兽,连同狮子、鹰和龙一起,都是金子的标志。[480]与狮子[481]、鹰和龙[482]一样,它们都意味着非凡的金子,后者也是墨丘利乌斯的同义词。在名为《玛特丽和帕蒂克之石》(“Von der Materi und Prattick des Steins”)[483]的诗里说道:
我就是那真正的独角兽。
人们所能做的就是砍断我的蹄子和角
再把它们与我的身体重新结合
这样就再也不会分开了吗?
在这里我必须再次提到瑞普利,在他的那本书里我们看到了这段话:“但是在她的大腿上躺着那只受伤流血的绿狮子。”这个意象一方面指的是圣母玛利亚抱着耶稣基督尸体的图画,另一方面指的是那只受伤的独角兽,它被猎人打伤并且在处女的大腿上被捕捉住,这是中世纪的图画中经常出现的一个主题。那只绿狮子确实已经取代了这里的独角兽,但是这并没有难倒炼金术士,因为那只狮子同样也是墨丘利乌斯的象征。那个处女代表他被动的、女性的方面,而独角兽或狮子则是对墨丘利精神的那种野蛮的、狂暴的、男性的、有穿透力的力量的例证。由于把独角兽比作耶稣基督和圣灵在整个中世纪都非常流行,炼金术士当然知道它们之间的联系,这就说明当瑞普利在使用这个象征时,其内心已经倾向于把墨丘利乌斯和耶稣基督当作同一个事物来看待。
2. 宗教寓言中的独角兽
教会的语言一般从《圣经》的《诗篇》中借用关于独角兽的寓言故事,在《诗篇》中独角兽首先代表的是天主的力量:“(耶和华)将把它们震碎;他也使之跳跃如牛犊,就像独角兽那可爱的儿子”[484];其次,它代表人的生命活力:“但是我的角将会像独角兽的角那样得到提升……”[485]也可以把邪恶的力量比作独角兽的力量:“求你把我从狮子的口中救出来;把卑贱的我从独角兽的角下救出来吧。”[486]德尔图良在提到耶稣基督时也是以这些隐喻为基础的:“他的饰品就是公牛的饰品,他的角就是独角兽的角。”[487]在这里,他讲的是摩西的赐福:
……愿他的土地蒙主的赐福,得天堂的宝物、甘露,和地下深渊里蕴藏着的福祉……
得太阳晒熟的果实,得月亮孕育的宝物……
他像牛群中头胎生的公牛一样有威严,他的角就像独角兽的角,用以抵触万邦,直到大地之极……(《申命记》,33:13,14,17)
由此可见,独角兽的角代表健康、力量和天主恩赐的幸福。德尔图良说:“之所以把耶稣基督命名为公牛,是因为两种性质:一种很坚硬(“野性的、不驯服的”),就像个法官似的,另一种很温柔(“驯服的”),就像个救世主。他的角就是十字架的两端……”贾斯丁·马特(Justin Martye)[488]以类似的方式对同一段话做了解释:“独角兽的角。因为谁也不能说或证明,这一象征除了以十字架作为代表之外,还能在其他任何物体中找到,或者以其他任何形式表现出来。”因为上帝的力量是在耶稣基督中表现出来的。因此,普里西利安(Priscillian)把上帝称为“一只角的”:“一只角的就是上帝,对我们来说,耶稣就是一块岩石,基督就是一块基石,耶稣基督是人中之人。”[489]正如与独角兽象征类似的“上帝的独生子”的唯一性一样,因此圣尼勒斯(St. Nilus)用它来表示僧侣的那种无所畏惧的独立性:他是一只独角兽,是他自己创造的产物。[490]
巴西尔把“独角兽之子”视为耶稣基督。圣安布罗斯说,就像耶稣基督的出生一样,独角兽的起源是一个秘密。我是从尼古拉·考辛(Nicolas Caussin)那里精选出下述注解的:愤怒和复仇的上帝在圣母玛利亚的大腿上得到了安慰。[491]教会的这种思潮与炼金术对狮子和龙的驯服非常相似。这和把《旧约全书》的耶和华转化为《新约全书》中上帝的爱是同样的道理。皮奇内利(Picinelli)说:“真正的上帝,是极为可怕的,但当他进入被赐福的圣母玛利亚的身体之后,再在世人面前出现时,就变得很平静,完全被驯服了。”[492]
欧坦的洪诺留(Honorius of Autun)在其《透视教会秘密的镜子》(Speculum de mysteriis ecclesiae)中说:
这个只有一只角的狂暴的动物被称为独角兽。为了把它捉住,人们把一个处女安置在一块地里,然后这个动物来到她跟前就被逮住了,因为它躺在了她的大腿上。耶稣基督就是以这个动物为代表的,而他那不可战胜的力量[493]则是以他的角为代表的。躺在处女子宫里的他,被猎人逮住了;也就是说,他是在扮成人形时才被那些热爱他的人发现的。
圣鲁伯特(St. Rupert)[494]把耶稣基督比作犀牛,而乌兹堡的圣布鲁诺(St. Bruno)[495]则直接把他称为“角”。考辛写道,大阿尔伯特在其《希波提补》(Hypotyposes)一书中提到,圣母玛利亚是与麒麟座(即独角兽星座)联系在一起的。大阿尔伯特是一位研究炼金术的专家,他的引文均出自炼金术文献。在《翠玉录》中,有一个拥有巨大力量的“儿子”,他下降到大地上,把一切固体的东西穿透。不仅在占星术中认为,圣母玛利亚是大地的标志:根据德尔图良和奥古斯丁的观点,圣母玛利亚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指大地。圣依西多禄(Isidore of Seville)强调独角兽具有穿孔的作用。[496]《翠玉录》对母子乱伦主题几乎没有任何掩饰[497],这可能也是炼金术士大阿尔伯特已经认识到的一个事实。
我在前面说过,独角兽有不止一种意思。它也可以指代邪恶。例如,《古希腊动物论》(Physiologus Graecus)[498]是这样描述独角兽的:“它是一种跑得很快的动物,有一只角,对人非常邪恶。”圣巴西尔(St. Basil)说:“哦,人啊,你要小心,小心那只独角兽,他是个魔鬼,因为他用邪恶对人进行攻击,而且他在作恶时非常狡猾。”
这些例子应该足以表明,炼金术的象征和教会的语言之间有多么密切的联系。请注意,在宗教寓言的引文中,独角兽也包含邪恶的成分。它最初是一个可怕的和难以置信的野兽,本身隐藏着一种内在的矛盾,一种“对立物的化合”,这使它成为非常适合表达炼金术的可怕性质(即邪恶的雌雄同体)的一种象征。[499]
3. 诺斯替教中的独角兽
在基督教语言和诺斯替教象征之间也存在着某种联系。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在解释纳赛内派(Naassenes)的教义时说,蛇居住在所有的事物和生物当中,仿佛生物就是她的“庙宇”(此处为文字游戏,蛇的希腊语和庙宇只差一个字母)。他说,每一个神殿、每一次启蒙和每一种秘密都与蛇有关。这使我们马上回想起《翠玉录》中的那段话:“这就是使整个世界获得完满的父亲。”在炼金术的意义上,“完满”的意思就是不完满的身体变得完满和成熟,这也指炼金术士自己。[500]
这些人(纳赛内派的人)说,蛇是潮湿的物质,米利都学派的泰勒斯(Thales of Miletus)也说过,世间所存在之万物,无论是否终有一死,无论有无生命,若没有它,就不可能存在。[501]关于蛇的这个定义与炼金术关于墨丘利乌斯的定义一致,墨丘利乌斯也是一种水:那种“神圣的水”,是湿的,是“以水为源的”,也是生命之灵,不仅居住在所有活的生物之中,而且是一切存在物中内在固有的,就像世界的灵魂一样。希波吕托斯继续说道:
他们还说,所有的东西都隶属于她(蛇),她很善良,万物中的某一些存在于她身上,就像那头独角公牛的角一样。她把美和成熟传授给万物……
由此可见,和那个独角一样,蛇是一种解毒药,是使万物走向成熟和完善的原则。我们已经熟知,独角兽是墨丘利乌斯的象征,既可以使物质发生最卓越的转变,也可以使不成熟和不完善的身体变得成熟和完善起来,因此炼金术把它称为“救世主”和“救星”。希波吕托斯说:“这条蛇穿透到一切事物之中,似乎来自伊甸,把她自己分割为四条第一原则。”[502]万物皆源自一,这是炼金术的基本信条,《翠玉录》中说:“所有的事物都为一,因此所有的事物都源于此”;而且还说,把一分成四种成分,然后把它们重新结合成一个统一体。原初物质也被称为“天堂般的大地”,亚当带着它一起被逐出了天堂。“哲学的墨丘利乌斯”是由四种成分组成的。在希波吕托斯引用的一首神秘的赞美诗里,奥西里斯被称为“月亮的天堂之角”,而且同样的原始存在也被称为索菲亚和亚当。[503]我们已经熟知它们与炼金术方面的相似之处。在这里提到的另一种相似之处是“阿提斯的多种形式”。墨丘利乌斯的可变性和形式多样性是炼金术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观点。没有必要深入探讨这些观点,因为这些观点是这个异教体系从基督教那里模仿来的;只要和基督教的引文做一下比较就足够了。
4. 一只角的圣甲虫
关于墨丘利乌斯的独角兽象征的一个重要信息源是赫拉波罗的《象形文字》(Hieroglyphica)。这位作者说,第三种圣甲虫是独角的,由于这种独特性,它和墨丘利乌斯同样神圣,就像朱鹭一样。另外,圣甲虫具有“独生性”,因为它可以自我生产。在帕拉赛尔苏斯那里,原初物质是一个被创造物,在整个炼金术中,就像墨丘利乌斯、蛇或龙那样,它是双性的,能够自体受精和自我生产。这个独生子就是哲学之子,即哲人石。圣甲虫会经历和龙一样的肢体分解过程,在古代文本中这也被称为“元素的分离”。“太阳-圣甲虫,那个站在天国子午线上的有翅膀的统治者,被砍头和肢解。”[504]在《太阳的光辉》(“Splendor solis”)的“第六个寓言”[505]中,“分割”被描述为一种被肢解的身体:“罗西诺斯(Rosinus)[506]说,他想要明确解释他看到的一种景象,他看见了一个死去的人,他的身体就像盐一样煞白,他的四肢被割断,他的头是纯金的,却与身体分离开来……”[507]这个金色的头最初指的就是奥西里斯的头,在古希腊文献中他被描述为“没有头的”[508]。古希腊炼金术士们也把自己称为“金头之子”。[509]
在炼金术文献中很少提到圣甲虫,但在一些古老的文献中还是可以找到它的踪迹:“除非这种水来自我们的水中的圣甲虫,否则任何水都不可能变成万灵药。”[510]“我们的水”指的无疑就是神圣之水,即墨丘利乌斯。
5. 吠陀经中的独角兽
独角兽在公元前时代的踪迹把我们引向了东方。[511]我们早在阿闼婆吠陀(Atharva-Veda, III,7)的赞美诗[512]中就曾遇到过:
在那只敏捷的小羚羊的头上长出来一种药!他用角把来自四面八方的刹帝利驱赶走。
那只羚羊用它的四只脚追赶你。哦,角啊,把结合到他心中的刹帝利松开。
在那边闪闪发光的(角),就像有四只翅膀(边)的屋顶,我们以此把刹帝利从你的四肢里驱赶出去。
摩奴(Manu)的鱼似乎是长着一只角的,虽然没有人对此做过特别的说明:不过,它的角必然会被提到,但提到的绝不是它的很多角。根据《百道梵书》(Shatapatha-Brahmana)[513]中叙述的传奇故事,摩奴钩住了一条鱼,这条鱼越长越大,最后把他从洪水中拉到干燥的土地上,摩奴把他的船拴在它的角上。[514]鱼是毗湿奴(Vishnu)的化身,而摩奴则是“人”的意思。[515]在许多方面他都与古希腊的“原人”相对应:他是人类之父,直接从上帝那里下降而来,在这里被称为“自我存在”(Svayambhu),即梵天(Brahma)。他是一个像上帝那样的存在,相当于万物的造物主,甚至就是梵天本身,是最高的灵魂。在《梨俱吠陀》(Rig-Veda)中,他被称为父亲摩奴,而且据说通过他的女儿将人类生下来。他是社会秩序和道德秩序的创立者[516],是第一个牺牲者和神父。[517]他把《奥义书》的教义传给人类。[518]特别有意思的是,他也源自雌雄同体的“遍照者”(Viraj)。《百道梵书》把他和一只公牛联系在一起,这只公牛承担着消灭阿修罗和罗刹(与诸神作对的魔鬼)的任务。[519]最后,摩奴还是医学之父[520],在佛教传统中,是黄金时代之主(Lord of Golden Age)。[521]如此一来,这只角就关联上了该形象,而这个形象在名称和特点上,都与“原人”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圣母玛利亚和独角兽的主题都可以在《罗摩衍那》(Ramayana)和《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III,110-113)中找到。一个名叫鹿角仙人的隐士,维宾达卡或者说独角兽的儿子,是被国王的女儿尚塔从孤独的深山中邀请出来的,后来他们俩结了婚;或者,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他是被一个妓女引诱出山的。因为只有用这种手段才能使遭受可怕洪水之害的大地得到解救。[522]
6. 波斯的独角兽
在《班达希经》(Bundahish)中有一段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论述:
在谈到那头长着三条腿的驴时,他们说,它站在宽阔的海洋中间,有三只脚、六只眼睛、九张嘴、两个耳朵和一只角,它的身体是白色的,吃的食物是有灵魂的,它很正直。它的六只眼睛中有两只在眼睛的位置上,有两只在头顶上,有两只在背上,凭借这六只眼睛的敏锐视觉,它能战胜和毁灭一切。它的九张嘴中有三张在头上,三张在背上,三张在身体两侧的内部;每一张嘴都大约有一个农舍那么大,它本身则像阿尔万德山那样大。当它的三只脚踏在大地上时,它的每一只脚都可以把一群静卧在一起的一千只羊踩在脚下;它的每一个骹部是如此之大,以致一千个人带着一千匹马都可以从里面走过。至于两只耳朵,完全装得下马赞德兰。那一只角可以说是金的和中空的,而且上面长着一千个分支的小角,有的可以装下一头骆驼,有的可以装下一匹马,有的可以装下一头牛,有的可以装下一头驴,有大也有小。它将用这只角战胜和消除那些邪恶生物的力量所导致的污染腐蚀。
当那头驴在海洋里抬起脖子,它的耳朵使人感到害怕,浩瀚的海洋中的水将掀起滔天巨浪。当它发出呼喊时,所有母的水生生物,奥哈马兹达(Auharmazd)创造的生物,都会怀上孕;而所有那些怀孕了的邪恶的水生生物,在听到那声呼喊时就会流产。当它在海洋里撒尿时,海水将得到净化,这种事情发生在地球的七个区域中——甚至由于这个原因,所有来到水中的驴都要在水里撒尿——因此,正如人们所说:“哦,三条腿的驴啊!如果你未曾为了水而被创造出来,那么大海中所有的水就会因为邪恶精灵使奥哈马兹达创造的生物死亡而被污染。”
蒂斯塔(Tistar)在三条腿的驴的帮助下对海洋中的水有了更完整的把握。他还提到过“龙诞香”,把它说成是那头三条腿的驴的粪便;因为如果这头驴有很多灵魂食物的话,那么液体食物中的水分也会通过身体中的静脉进入尿道,而粪便则会被排出去。[523]
这个怪物显然是基于“三”这个数字的。把它说成驴使人想起了克特西亚斯(Ctesias)笔下的印度野驴,但是,作为一种宇宙规模的存在,它也使人想起阿拉伯炼金术中关于原初物质的那种怪异的拟人化。例如,在《奥斯坦尼斯书》(“Book of Ostanes”)中,一个类似这样的怪物(长着秃鹰的翅膀、大象的脑袋和龙的尾巴)把打开宝库的钥匙交给了炼金术士。[524]那头驴站在大海里,就像是从大海深处的淤泥中生长出来的神树一样。[525]《班达希经》是这样描述这棵树的:
有必要把它作为使宇宙恢复活力的生产者,因为他们从中使它获得了永生……有人说这是一种适当的治愈,有人说这是一种充足的治愈,也有人说这是全部的治愈。[526]
这头驴和这棵树[527]显然是有联系的,因为它们都代表生命的力量,代表生殖和治愈。这真是一个原始的等式:它们都是神或者都有神之力。阿拉伯的炼金术士同样也是从西方的这棵树中获得他们的原初物质的。我们在阿布·卡西姆的书中看到了这段话:
这个适合于作为万灵药的原初物质取自一棵生长在西方土地上的树……而且这棵树长在海洋的表面,就像植物长在地球的表面一样。这就是那棵树,不管是谁,只要吃过这棵树,人和精灵都要服从他;它也是那棵不允许亚当(愿上帝祝福他!)吃的树,当他因此而吃了的时候,他就从天使这种形式转变成人类。这棵树可能会变成任何一种动物的形式。[528]
这个怪物和这棵树都代表着万灵药、解毒药和长生不老药。这棵树能转换成任何动物的这种独特能力,也同样源自墨丘利乌斯。
这头驴是一个“三位一体的魔鬼”,一个来自冥界的三位一体,在拉丁文炼金术文本中被描述为有着三个头的怪物,与墨丘利乌斯、盐和硫黄相等同。[529]关于耶路撒冷圣殿的驴崇拜的经典谣传以及在帕拉蒂诺山上的那个仿制的十字架,我只是顺便提一下,就不细说了;作为造物主的耶和华与伊达波斯的那种性情阴郁的方面,也使这些人物与同样性情阴郁的原初物质结合在一起。
7. 犹太传统中的独角兽
《塔木德》(Talmud)[530]中讲述了独角兽怎样逃避洪水的故事:它被拴在方舟的外部,因为它体型巨大,无法进入方舟内部。巴珊王噩(Og),也以同样的方式在洪水中幸存下来。这段故事是这样说的:
那些认为洪水并没有降落到以色列土地上的人很轻松地对独角兽的存活做出了解释;但是,那些认为洪水确实降落到以色列土地上的人,是如何看待它的存活的呢?迦娜(R. Jannai)回答说:“他们把小独角兽带到了方舟里。”——但是,拉巴·巴尔·哈纳(Rabba b. Bar Hana)报告说,他曾看到过像塔博尔山那么大的小独角兽,有四十帕勒桑(parasang)那么长,它的脖子的周长都有三帕勒桑,它的头则是一点五个帕勒桑,约旦河都被它排泄的污物阻塞了。[531]约哈南(R. Johanan)回答说:“他们把它的头放进方舟里。”——“但大师说,它的头有一点五个帕勒桑长。”——“他们可能只把它的鼻子尖放进了方舟。”——“……但是,当方舟在水面上升起来时怎么办?”——雷斯·拉齐斯(Res Laqis)回答说:“他们把它的角拴在了方舟上。”——“不过,希斯达(R. Hisda)说,他们因为把水加热而犯罪,也因为把水加热而受到惩罚。”[532]——“按照你的意见,方舟[533]是怎样幸存下来的呢?另外,巴珊王究竟在哪里呢?[534]在他们身上可能发生了某种奇迹,方舟一侧(的水)始终是冷的。”
在一本《圣经》布道书[535]中,有一个关于这个故事的相对应的版本,根据这个版本,噩是通过抱住舷梯的梯级而紧贴在方舟的外部。
《圣经注疏·伪约拿单译本》(“Targum Pseudo-Jonathan”)在评论《创世记》(14:13)时说,噩待在方舟的顶上。[536]
根据《塔木德》的一个传说[537],噩是从一个在《创世记》(6)中提到过的堕落天使那里降落下来的,这个天使与人类的女儿“交合”:“注意,西宏(Sihon)和噩是兄弟,因为主人说:‘西宏和噩是亚希雅的儿子,亚希雅是桑杨沙的儿子。’”[538]拉希(Rashi)的评论说,西宏和噩是亚希雅的儿子,“亚希雅是从桑杨沙和阿撒兹勒那里降落下来的,这两个天使是在以诺那个时代下凡来到人间的”。
噩的巨大身躯在《塔木德》的几段话中都曾被描述过,很可能在其《月经篇》(“Tractate Nidda”)的描述中是最大的(Folio 24b):
根据其他约哈南的意见,阿巴·扫尔(Abba Saul)说:“我是一个挖掘坟墓的人。有一天我在追逐一只牝鹿,而且我发现我就在一个死人的股骨里。我追逐那只牝鹿追了有三帕勒桑,但我没能撵上它,而且那块股骨也没有尽头。当我回来时,他们告诉我说:‘它属于噩,那个巴珊王。’”
可以想象,在噩和独角兽之间有某种联系:两者都通过被连接到方舟的一侧而逃过了大洪水,且两者都体型巨大。另外,我们发现可以把独角兽比作塔博尔山,而噩也可以与一座山相联系:他把一座山连根拔起并把它猛投到以色列人的营地。[539]在一本布道书中还有更进一步的类比:独角兽就是一座山,他受到一头狮子的威胁,随着上述故事的继续,噩被摩西所杀,“这位耶和华的仆人”,在《旧约全书》中经常被比作一头狮子。[540]该文本是这样说的:
胡马·巴尔·伊迪(R. Huna bar Idi)说:当大卫还在牧羊时,他走在路上,发现了在沙漠中睡觉的独角兽,他以为这是一座山,就爬到山顶上放牧。之后独角兽晃动着身躯站立起来。大卫骑在他的背上到达了天国。就在这时,大卫对上帝说:“如果你把我从这只独角兽身上放下来,我要为你建一座圣殿,有一百腕尺那么大,就像这只独角兽的角。”……赞美他吧,上帝为他做了什么呢?他命令一头狮子过来,当独角兽看见狮子,他害怕了,于是就俯下身来,因为那头狮子就是他的王,大卫就此回归到大地上。但是,当大卫看见狮子时,他也害怕了。因此他说:“求你救我逃离狮子的大口,因为你已经听到我从独角兽的角里发出的呼救声。”
另一个布道书文本[541]表明,独角兽正在与狮子搏斗。在这里它被明确地称为独角兽,而不是其他代号。这段话是这样说的:
在我们的土地上也有独角兽,在它的前额上有一个很大的角。而且还有很多狮子。当独角兽看见一头狮子时,他驱赶着后者靠到一棵树上,独角兽想要把狮子杀死。但是狮子离开了那个地方,独角兽用角猛烈地撞击那棵树,角深深地刺进那棵树里,以至于他无法再把它拔出来。这时狮子回来了,杀死了独角兽,但有时事情恰好相反。
在罗森克鲁茨的《化学婚礼》中,就像在英国皇家徽章中一样,狮子和独角兽结合在一起;两者都是炼金术中墨丘利乌斯的象征,正如它们是教会中耶稣基督的象征一样。在墨丘利乌斯那里狮子和独角兽代表对立物之间的内部张力,狮子是一种危险的动物,与龙相似;龙必须要被杀死,而狮子至少要被砍掉爪子。独角兽也必须得到驯化;作为一个怪物,其具有更高级的象征作用,也具有比狮子更多的精神属性,但是正如瑞普利所说的,有时狮子也会取代独角兽。噩和独角兽这两个巨大的存在物,会使人想起贝希摩斯(Behemoth)和海中的怪兽利维坦(Leviathan),这是耶和华的两种表现形态。所有这四种动物,也像《班达希经》中那个类似独角兽的驴一样,是恶魔般的自然力量的拟人化表现。上帝的力量不仅在人的精神中表现出来,而且在人的本性及其外部自然的狂暴兽性中表现出来。只要人与自然本性有关联,上帝就会是矛盾的存在。基督教毫不妥协地把上帝解释为“最高的善”显然是与自然本性相抵触的,因此炼金术的这种神秘的异教徒式信仰和实践,是在墨丘利乌斯这个自相矛盾的人物身上表现出来的。相比之下,耶稣基督的雌雄同体则被想象为完全是精神的和象征的,因而处在自然脉络之外。另一方面,他的对应物,即“这个世界之主”的根本性存在,违背了上帝的两极性,正如在代表他的那个拥有雌雄同体性质的上帝之子中所表现的那样。
8. 中国的独角兽
独角兽在中国也出现过。根据《礼记》的观点,有四种代表吉祥的或具有宗教象征意义的动物:独角兽(即麒麟)[542]、凤凰、乌龟和龙。独角兽乃四足野兽之首。它有鹿的身体、牛的尾巴和马的蹄子。它的背上有五种不同的颜色,它的肚子是黄色的。它对其他动物非常和善,据说只有在好皇帝或大圣人诞生的时候才出现。如果它受伤了,这将是一个不祥之兆。它第一次出现是在黄帝的花园里(公元前2697年)。后来有两只独角兽寄居在平阳,即帝尧的都城。当孔子的母亲怀孕时,有一只独角兽出现在她面前,而且,作为这位圣人死前的一种预兆,碰巧人们捕获了一只独角兽。值得注意的是,公的独角兽被称为麒,母的独角兽则被称为麟,所以这个通称的术语是把这两个字(麒麟)结合在一起而形成的。[543]因此,独角兽天生就具有雌雄同体的性质。它和凤凰及龙的关联在炼金术中也出现过,龙代表墨丘利乌斯的最低级形式,而凤凰则代表其最高级形式。
如前所述,犀牛的角是可以解毒的,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它才会被制作成水杯。《古希腊动物论》告诉我们,当一条蛇使饮用水有了毒之后,动物们就会等待独角兽的到来;“因为它的角是十字架的象征”,它通过喝水就可以消除蛇毒。[544]
9. 独角兽杯
能治病的杯子并非与救赎之杯(即圣餐杯)没有关联,也并非与占卜中使用的器皿毫无关联。米涅(Migne)[545]说,大主教托尔克马达总是在书桌上放着一个独角兽杯子。古希腊人把“三头六臂还长着翅膀的革律翁”称为“月亮在天上的一角”。但是,革律翁就是约旦河,“是万物中的人类雌雄同体”,正如希波吕托斯在总结纳赛内派学说时所说,“是他创造了一切”。在这个方面他还提到了约瑟和阿那克里翁(Anacreon)的杯子:
“凡被造之物,没有一样不是凭借他而造的”[546],这句话指的是形式的世界,因为这是通过第三个和第四个[四位一体的成员]创造出来的,而不是通过他的帮助。因为这就是……国王在喝水和占卜时用到的那只杯子。[547]希腊人同样在阿那克里翁的诗里间接地提到了这个秘密:
我的酒杯告诉我
他寂静无声地说
我必将变成什么。
只需这样做就足以使之周知于天下,即,阿那克里翁的杯子悄无声息地宣布了那个不可言喻的秘密。因为他们说,阿那克里翁的杯子是个哑巴;但阿那克里翁坚信,它是用寂静无声的语言告诉他,他必将成为什么,即成为精神的而不是肉体的,如果他听到隐藏在寂静中的这个秘密。而且,这个秘密就是被耶稣在那个公平的婚姻中变成酒的那种水。这就是耶稣在加利利的迦拿创造的那些奇迹的伟大而真正的开始,他就是这样把天国公之于众的。这个[开端]就是作为一种宝物藏在我们心中的天国,就像“藏在三餐中的酵”。[548]
我们已经看到,月亮的一角与独角兽密切关联。在这里它的意思不仅仅是“革律翁”[549]和约旦河,而且也含有雌雄同体之人的意思,可以把他等同于约翰神学中的“逻各斯”(Logos)。“第三个和第四个”指的是水和土;在炼金术的蒸馏器中这两种成分据说可以形成世界的较低级的那一半,而且希波吕托斯把它们比作一只杯子。这是约瑟和阿那克里翁的神圣容器:水代表内容,土代表容器,即那只杯子。内容就是被耶稣变成酒的那种水,而且水是以约旦河为代表的,同样象征着“逻各斯”,从而令我们可以把它比作圣餐杯。其内容为赋予生命和治疗疾病,就像《以斯拉四书》中的那只杯子一样(14:39-40):
然后我张开了嘴,瞧,有一整个杯子送到我嘴边,满满的杯子里装的好像是水,但它的颜色像是火。[550]
我拿过来把它喝了下去;当我在喝的时候,
我的心开始源源不断地产生理解,
智慧在我的胸中生长壮大,
而我的精神仍保留着它的记忆。[551]
这只杯子的秘密也就是角的秘密,反过来角又包含如下意思:独角兽的本质是力量、健康和生命的赋予者。炼金术士们把同样的性质赋予他们的石头,并称之为“红宝石”(carbuncle)。[552]根据传说,这块石头可以在独角兽的角中找到,正如德国诗人沃尔夫拉姆·冯·艾森巴赫(Wolfram von Eschenbach)所说:
我们逮住了那只叫作独角兽的野兽
它对处女最熟知和喜爱
在她的胸脯上酣然入睡;
我们从它的角下取出
那颗光彩夺目的男性红宝石
在白色头盖骨的反衬下闪闪发光。[553]
作为活力与力量的象征,角具有男性的特点,但同时它又是一只杯子,作为一种容器,它是女性的象征。[554]所以我们在这里探讨的是一种“统一的象征”[555],它表现的是原型的两极性。
列举这些多种多样的独角兽象征只是为了提供一个例证,来说明在自然哲学、诺斯替教传统、炼金术和基督教传统之间的那种错综复杂和纠缠不清的联系,以及基督教传统反过来对中世纪炼金术领域所造成的深刻而持久的影响。我希望这些例子能够使读者明白,炼金术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一种宗教-哲学运动,是一种“神秘主义”运动。它可能已经在歌德的宗教世界观(Weltanschauung)中达到了巅峰,就像后者在《浮士德》中向我们展示的那样。
尾声
古代哲学家们所谓哲人石到底是什么,一直是相当不明确的。只有当我们确切地知道了他们投射的无意识内容是什么时,才能对这个问题做出令人满意的回答。无意识心理学就恰好可以揭开这个谜。它教导我们,只要某种内容处在被投射状态,它就是不可接受的,这就是为什么这些作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几乎没有给我们揭示多少炼金术的秘密。但是,他们提供了非常多的象征材料,而且这种材料与自性化过程有密切关联。
在处理炼金术问题时,我们必须时刻考虑这种哲学在中世纪究竟发挥过多么重大的作用,它促成了多么庞大的文献资料,它对当时的精神生活产生了多么深远的影响。炼金术本身在这个方面究竟提出了什么样的要求,可以通过耶稣基督和哲人石的类比而最好地体现出来,这个事实可以解释或者辩解我对那些似乎与炼金术无关的领域所做的探索。现在,当我们开始探讨炼金术思想的心理学时,我们就必须要考虑那些表面看来似乎与这种历史材料非常遥远的联系。但是,如果我们想要从内部来理解这种现象,即,从灵性的观点来理解这种现象,我们可以从一个中间立场开始,许多思想路线都汇聚于此,无论它们可能在外部世界相隔多远。我们面对的是人类的潜在心灵,和意识不同,在许多世纪以来的历史长河中它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改变。至此,一个已经有两千年历史的真理,时至今日仍然是真理——换言之,它仍然是鲜活的和活跃的。在这里我们还发现,这些基本的心理事实保持不变已达数千年之久,而且从现在起还将继续保持数千年不变。从这种观点来看,过去和现在似乎就像是一出戏剧的几个剧集,从古代的灰色雾霭中开始,经过几个世纪的发展,一直延续到遥远的未来。这出戏就是一整部《曙光乍现》——人类意识的黎明。
古典时代(从古代到大约17世纪中叶)的炼金术实质上是在进行化学研究,并借助于投射,把无意识心理材料的混合物掺杂到这种研究之中。因此,这项研究所必需的心理条件经常会在这些文本中得到强调。我们现在正在考虑的这些内容,就是那些自行投射到未知化学物质之中的内容。由于物质的这种非个人的、纯客观的性质,被投射的就是那些非个人的、集体的原型:首先,可以把它比作当时时代的集体的精神生活,是被囚禁在世界的黑暗之中的精神意象。换言之,这是一种相对的无意识状态,人就是在这种状态中发现自我的,这种状态使他感到痛苦,需要得到拯救,这种状态在物质中得到反映,相应地也在物质中得到处理。由于任何无意识内容的心理条件都是一种潜在的现实,表现为“存在”(being)和“非存在”(non-being)这两种完全相反的特点,因此,在炼金过程中对立物的统一必定发挥着某种决定性的作用。结果就是,它成为一种“统一的象征”,而且这种象征通常具有超自然的特征。[556]因此,这种拯救者意象的投射,即耶稣基督与哲人石之间的对应,几乎就是一种心理的必需,就像“拯救工作”或“神圣职责”与炼金术的灵丹妙药之间的相似性一样——其基本差异在于,基督教的拯救工作是一种仪式,是需要得到拯救的人向拯救者上帝表达敬意的一种活动,而炼金术的炼金工作则是作为拯救者的人的一种劳动,是为了在物质中沉睡和等待拯救的神圣的世界灵魂而付出的劳动。基督教通过这一“工作”赢得了恩典的果实,但炼金术士是在为自己创造一种“使生命长生不老的灵药”,他要么认为这是对教会恩典的一种替代,要么认为这是对神圣的拯救工作的补充或类比。这两种对立的观点在教会关于“工作之于工作”和“工作之于工作者”的方法论中相遇——但归根结底它们是不可调和的。从根本上说,这是一个两极对立的问题:集体与个体的对立,社会性与个性的对立。这是一个现代问题,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人们需要使集体生活过度膨胀,并且使令人难以置信的大量人口聚集在一起,从而使个体认识到,他被窒息在有组织的集群之牢笼中。中世纪教会的集体主义很少或从未对个体施加足够的压力,把个体与社会的关系转变成一个普遍的问题。所以该问题在当时只是维持在投射这个层次上,仍留待我们今天去解决,在极端个人主义尚未成形之前。
但是,在此之前,炼金术已经达到了其最高的发展阶段,与此同时,在歌德的《浮士德》中出现了一个历史性转折点。《浮士德》自始至终都沉浸在炼金术的思想形式之中,这一点在帕里斯和海伦的场景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对中世纪的炼金术士来说,这个场景代表的就是太阳和月亮在蒸馏瓶中的“神秘化合”;但是现代人通过浮士德这个人物的伪装,认识到了这种投射,并把自己置于帕里斯或月亮的位置上,从而占有了海伦或露娜,即他自己内部的、女性的部分。于是这种整合的客观过程就变成了炼金术士的主观体验。他没有观看戏剧,而是变成了一个演员。但浮士德的主观干预导致了整个过程的真正目标(不会腐烂的物质的生产)的丢失。被认为是不朽的和不燃的哲学之子的欧福里翁(Euphorion),在火焰中腾空而起并且消失不见了——对炼金术士来说这是一场灾难,对心理学家来说这是批评浮士德的一个机会,尽管这种现象绝非常见。因为每一种原型,当它第一次出现时,只要它处在无意识状态,就会占有整个人的心灵,并迫使他扮演某种相应的角色。因此,浮士德在爱上海伦之后必然要取代帕里斯,并难以抗拒相关的“诞生”和返老还童,例如那个小男孩车夫和那个小侏儒,他们都被同样的贪婪毁灭了。这很可能就是为什么浮士德最后的返老还童只存在于死后的状态中,即只有在被投射到未来之后才会发生的深层次原因。获得完满的浮士德,这个人物拥有一个(我们已经遇到过的)最著名的早期炼金术士的名字:“马里安努斯”(Marianus),或者以其最常见的拼写法,摩利努斯(Morienus),难道这是巧合吗?
通过把他自己与帕里斯相等同,浮士德把“化合”从其被投射状态带回到个人心理经验领域,从而使之又回到意识之中。这个关键的步骤意味着炼金术之谜的破解,同时也意味着以前被认为是无意识的人格方面获得了拯救。但是,意识的每一次增长都隐藏着膨胀的危险,就像在浮士德那超人的力量中非常清晰地表现出来的那样。虽然他的死,对于他那个时代来说很有必要,但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解答。化合之后的再生和转换是在阴世(hereafter),即在无意识中发生的——这样一来反而使这个问题处在悬而未决的状态。我们都知道,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再次提到了这个话题,并把它转换到超人概念之中;但是他危险地认为超人就近似于马路上的行人。通过这样做,他必然会唤起后者心中保留的那种反基督教的仇恨,因为他的超人就是个体意识过于自信的傲慢和狂妄自大,这必然会与基督教的集体力量发生冲突,并导致个体遭受灾难性的破坏。我们仅仅知道这个命运是怎样,以及以什么样的独具特色的形式压倒尼采的:既是哲理也是物理。那么下一世代对于尼采超人的个体主义会给出怎样的回答呢?它用一种集体主义、一种群众组织,把暴民群集在一起,以“既是哲理也是物理”的方式做出了回答,这使以前发生的一切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糟糕的玩笑。窒息的个体人格和软弱无力的基督教完全可能已经遭受了致命的创伤——这就是我们时代最纯粹的“资产负债”。
浮士德的罪行是,他把自己与有待转换和已经被转换的东西相相同。尼采通过把他的自我与超人查拉图斯特拉相等同而超越了他自己,这个超人就是奋力想要进入意识之中的部分个体人格。但是,我们能说查拉图斯特拉是个体人格的一部分吗?难道他不是与此相反的超人之类的东西,即人所不是的某种东西吗,虽然其中也有人的成分?难道上帝真的死了吗,因为尼采宣称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上帝的声音了?难道上帝不可以身着超人的伪装回来吗?
在他盲目追求超人力量的时候,浮士德把斐乐蒙(Philemon)和鲍希斯(Baucis)害死了。这两位温和的老人到底是什么人?当这个世界变得没有了神灵,也不再对神圣的陌生人朱庇特和墨丘利乌斯提供友善的休养之地的时候,正是斐乐蒙和鲍希斯接待了超人的那些客人。当鲍希斯打算为他们牺牲她自己最后的那只鹅时,转换开始发生:上帝使自己为世人所知,那个温和的小屋变成了一座寺庙,而这对老夫妇变成了不朽的神庙中的仆人。
在某种意义上说,古代的炼金术士要比浮士德更接近于“精神”的核心真理,因为当时他们正奋力要把狂暴的精灵从化学成分中拯救出来,认为秘密仿佛就藏在大自然那黑暗而寂静的子宫里。它仍然处于他们之外。但是,进化意识的那种向上的冲动(thrust)迟早会结束这种投射,把从一开始就属于精神的东西恢复到精神之中。不过,自从启蒙时代以来以及在科学理性主义时代的当下,精神究竟是什么呢?它已经变成了意识的同义词。精神就是“我之所知”。在自我之外并没有精神。这样一来,自我不可避免地要与投射消失之后积累的内容相等同。精神在大多数情况下仍然“处在身体之外”并且想象着身体所无法把握的“那些更大的事情”,这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过去那些被投射的内容现在注定要作为个人的所有物,作为自我意识的奇异幻象而出现。火变成了寒气,而气则变成查拉图斯特拉的大风,并且引起意识的膨胀,这似乎只能通过最可怕的灾难才能使之得到平息,这是诸神施加到不友好的人性身上的另一场洪水。
膨胀的意识总是以自我为中心,除了它自己的存在之外,任何其他东西都意识不到。它不可能向过去学习,也不可能理解当代的事件,更不可能就未来做出正确的结论。它是被自己催眠的,因此不可能和它进行争论。它不可避免地注定会发生灾难,而这必定会置它于死地。相当自相矛盾的是,膨胀意味着意识退行到无意识之中。当意识把太多的无意识内容带到它自己身上,在失去了分辨能力,即所有意识共有的必要条件(sine qua non)之后,这种情况总是会发生的。当命运,在整整四年的时间里在欧洲的舞台上发动了一场极其恐怖的战争(一场谁也不想要的战争)时,没有人会梦想着确切地询问一下,究竟是谁或者是什么引起了这场战争并使之持续了这么长时间。谁也没有认识到,欧洲人竟然被一个抢夺了其全部自由意志的东西所占有。这种无意识占有状态将继续不受阻拦地持续下去,直到我们欧洲人对“全能的神”感到畏惧为止。这种变化只能以个体作为开端,因为集体是盲目的野兽,这是我们付出代价后才知道的。因此,在我看来具有一定重要意义的是,很少数的个体,或者作为个体的人,会开始理解,有些内容并不属于自我人格,而必须归于精神的非自我。如果我们想要避免会带来危险的膨胀,我们就必须进行这种心理活动。为了自救,我们就必须拥有诗人和哲学家赋予我们的那些有用且有益的模型——我们完全可以把针对人类和时代的治疗方法称为模型或“原型”。当然,我们在那里发现的东西是不可能施加给集体的——只有某些隐藏的东西我们才能独自且安静地赋予我们自己。很少有人关心对这种事情的了解;把普遍的“万灵药”讲给每一个人听,要比自己独自接受容易得多,正如我们大家都知道的,当所有人都在同一条船上的时候,事情就显得没有那么糟糕。在集体中不可能存在任何怀疑;拥挤的人群越大,真理就越好——而且灾难也就越大。
我们可能从过去的模型中学到的东西首先就是:精神包含着内容,或受其影响,与其同化就会出现最大的危险。如果古代的炼金术士把他们的秘密归因于物质,如果浮士德和查拉图斯特拉都不是表现这种发生在我们身上的秘密的一个非常鼓舞人心的例子,那么,留给我们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否认意识心灵想要成为精神整体的那种傲慢自大的诉求,并且承认,精神是我们无法用目前的理解手段来把握的一种现实。我并没有把那个承认其无知的人称为反启蒙主义者;我认为完全相反,这个人的意识并没有得到充分的发展,因此他无法觉察到其无知。我坚持这种观点,炼金术士希望把哲学的金子,或万灵药,或美妙的哲人石用魔法召唤出来,这只是一种幻象,一种投射效应,在其他方面它与无意识心理学中具有重大意义的某些心理事实相对应。正如这些文本及其象征所显示的,炼金术士把我称之为“自性化过程”的东西投射到化学变化的过程之中。一个像“自性化”这样的科学术语并非意味着,我们应对的是某种已知的并且最终已被厘清的东西,在此不再赘述。[557]它只表示,这还是一个需要大力探索的非常模糊的研究领域:旨在构筑人格的无意识中的核心过程。我们应对的是生命过程,考虑到其无以计数的特点,这些过程从不知何年代起就提供了形成象征的最强烈诱因。这些过程沉浸在神秘之中;它们制作了人类心灵将长期奋力解决的一些谜题,而且这种努力或许是白费力气。因为,归根结底,人类理性是否就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最合适工具,仍是格外令人怀疑的。炼金术使自己具有了一种“艺术”风格,从感觉上来说(而且确实如此)它关注的是只有通过经验才能真正把握的创造过程,尽管理智可能会给它起个名字。炼金术士警告我们:“把书借出去,以免你的心被扯得粉碎”,尽管他们自己仍坚持不懈地进行研究。经验,而不是书,才是导致理解的东西。
在关于梦之象征的研究中(参见《炼金术之梦》),我已经表明了这种经验在现实中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由此我们可以或多或少地看到,当一项严肃的研究被转向未知的灵魂领域时,会发生什么情况。经验在每一位个体身上所表现出的形式可能会有无数的变体,但是,和炼金术的象征一样,它们都是某些核心类型的变式,而且这些类型的出现是具有普遍性的。它们是原始的意象,每一种宗教都由此得出了它们独自的绝对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