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方法

炼金术的基础就是炼金工作。这项工作的一部分是实践性的,即操作活动本身,通常被认为是用化学物质进行一系列实验。在我看来,想要在物质和程序都不确定的混沌中建立任何一种秩序,都是相当没有希望的。关于这项工作是怎样进行的,使用的是什么材料,得出了什么样的结果,我们甚至连一种近似的观点也得不出来。当涉及这些物质的名称时,读者通常会发现自己处在最无法理解的黑暗之中——这些物质几乎可能意味着任何东西。而且它们简直就是些最常用的物质,例如水银、盐和硫黄,其化学意义就是炼金术的主要秘密之一。另外,此时我们千万不要认为,炼金术士们必定会相互理解。实际上他们自己也会抱怨一些文本模糊不清,有时候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他们自己的象征和象征人物。例如,博学的迈克尔·梅耶就抱怨过贾比尔是所有作者中最晦涩难懂的,他说,这需要一个俄狄浦斯来解决这个“斯芬克斯之谜”。[149]另一位著名的炼金术士,特雷维索的伯纳德则走得更远,他把贾比尔称为蒙昧主义者和像希腊海神普罗透斯那样多变的人。他承诺的是谷粒,但给予的是谷壳。

炼金术士们明确地认识到,他写得很晦涩难懂。他自己也承认,他是有目的地掩饰他的意思,但是(迄今为止就我所知)他在哪个地方都没有说过,他不能以任何其他方式来写作。他是因为以下非此即彼的观点而把非做不可的事装作出于好心才做的,即,神秘化是出于某种原因而强加给他的,或者,他确实想要使真理尽可能地明白易懂,但是他无法大声地宣称,这个原初物质或哲人石究竟是什么。

把炼金过程掩盖起来的那种幽深黑暗源自下述事实:虽然炼金术士对炼金工作的化学方面很感兴趣,但他也只是要借此为他真正着迷的心理转换设计专门的术语。可以说,每一位原初的炼金术士,都为自己建构了一个或多或少个人化的知识结构体系,由哲学家们的权威话语和对炼金术基本概念的复合类比组成。通常这些类比俯拾皆是。有些论著的撰写,其目的甚至就是为了给炼金术士提供进行类比的材料。[150]从心理学上讲,炼金术的方法就是一种无限制的放大。在应对某种黑暗的体验时,进行这种“放大”肯定是很恰当的,黑暗的体验如此模糊地勾画出一些轮廓,以致必须通过把它放在心理学背景中进行放大和扩展,才能使之得到全面理解。这就是为什么在分析心理学中,我们在解释梦时必须诉诸“放大”的原因,梦实在是一种太细微的暗示了,只有通过联想和类比的材料使之得到丰富,并放大到理智的高度,才能被理解。这种“放大”就构成了炼金工作的第二部分,而且要通过作为理论家的炼金术士才能被理解。[151]最初,这种理论就是所谓“炼金术哲学”(Hermetic philosophy),但它很快就通过同化从基督教义中获得的观念而得到了扩展。在西方已知的最古老的炼金术文献中,有关赫尔墨斯的片段记载主要是通过早期的阿拉伯人手稿而流传下来的。炼金术与《赫尔墨斯文集》(Corpus Hermeticum)的直接联系直到15世纪后半叶才被确定下来,当时希腊手稿从马其顿传到意大利,被马尔西利奥·菲奇诺(Marsilio Ficino)翻译成拉丁文。

构成《黄金三脚架》(Tripus aureus,1678)标题页的插画,就是对炼金术双重面孔的生动图示。这幅画被分成了两部分。[152]右边是一个实验室,里面有一个人,只穿着一件围腰布,正在火炉旁忙活着;左边是一个图书馆,里面有一个修道院院长[153]、一个修道士[154]和一个平信徒[155],正在一起交谈。中间,那个炉子的上方,立着一个三脚架,上面有一个圆形的长颈瓶,里面装着一条有翅膀的龙。这条龙象征着在实验室里工作时的炼金术士的幻象和体验,并且“具有理论化意义”。[156]这条龙本身是一个畸形的意象——一种把蛇的地府原则与鸟的天空原则结合起来的象征。正如卢兰德所说,它是墨丘利乌斯的一种变形。[157]但是,墨丘利乌斯是以物质形式表现出来的神圣的、有翅膀的赫尔墨斯,是启示(拯救)之神、思想的上帝和至高无上的赫尔墨斯之灵。那种流动的金属,水银(argentum vivum),亦即“有生命的银子”,是完美地表现了蛋清之本质的奇妙物质:是在内部闪烁晶莹光芒且生机勃勃的东西。当炼金术士谈到墨丘利乌斯的时候,表面上他的意思是指水银,但在其内心深处,他的意思是指那个被密封和囚禁在物质之中的创造世界的精灵。那条龙很可能是炼金术中最古老的图形象征,对此我们有文献为证。在《马克书简》中,它是以咬尾蛇的形象出现的,其日期可追溯到10或11世纪[158],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那个“一即万物”(the One, the All)的传说。[159]炼金术士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申,炼金过程是从一开始的,并且会再次返回到一[160],它是一种循环过程,就像龙咬住自己的尾巴一样。由于这个原因,炼金工作也常常被称为“循环过程”,或者也被称为“轮回”。从这项工作的开始到结束,墨丘利乌斯始终存在着:他是原初物质、乌鸦的头(caput corvi)、黑化;作为龙,他吞噬自己,作为龙他也会死去,并作为哲人石而再次站立起来。它是孔雀尾巴中的那种颜色游戏,而且被划分成四种元素。刚开始的时候他是雌雄同体的,之后他分裂成传统的兄弟-姐妹二元性,并在化合过程中重新结合起来,在结束时又以新生之光的形式,即石头的形式出现。他是金属的但也是液体的,他是物质的但也是精神的,他是冷漠的但也是暴躁的[161],他是毒药但也是治病的圣水——是把所有的对立物都统一起来的一种象征。[162]

第二节 物质中的精灵

从最古老的时代起,所有这些观念都是炼金术的精神财产。在公元3世纪写作了很多炼金术文献的佐西莫斯,曾在其论文《关于这门艺术及其解释》[163]中引用过一位炼金术领域最古老的权威作者的观点,那位作者就是奥斯坦尼斯,他属于人类文明刚刚破晓的时代,甚至连古罗马时期的学者普林尼(Pliny)都知道他。[164]他与另一位古代炼金术作家德谟克利特的联系,或许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世纪[165],据说,奥斯坦尼斯曾说过下面这段话:

到尼罗河的河水中去吧,在那里你将会找到一块寄宿着精灵的石头。拿着这块石头,把它打开,把你的手使劲插进去,把它的心脏拽出来:因为它的灵魂就在其心脏之中。[166][一位编校者做了补充:]他说,在那里你将会找到一块寄宿着精灵的石头,这指的是把水银驱赶出来。[167]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Zarathustra)中写下的那个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隐喻,“在我看来,意象就沉睡在石头中”,说的也是同样的事情,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表达出来的。在古代,物质世界中充满了被投射的心理奥秘,从那时开始,这种奥秘就表现为物质的秘密,而且一直保持到18世纪炼金术开始衰退。尼采试图凭借其心醉神迷的直觉,从长期以来一直在沉睡的这块石头中获取超人的秘密。正是在与这个意象的相似性中,他希望创造出那个超人,用古代的语言来说,我们可以把这个超人称为神圣的人。但在古代炼金术士们看来,这是另外一码事,他们是要寻找那块包含灵魂实质的奇妙石头,为的是要从中获得那个能够穿透所有物质的物质(因为它本身就是那个穿透石头的“精灵”),该物质还能通过色彩变化过程把贱金属转化为贵金属。这个“物质精灵”就像水银一样,它在矿石中潜藏着,谁也看不见,要想在物质中发现它,就必须把它驱赶出来。拥有这把能刺穿墨丘利乌斯之剑的人,可以把它“投射”到其他物质之中,并把它们从不完善状态转化为完善状态。[168]这种不完善状态就像睡眠状态一样;物质躺在里面就像“睡觉的人被拴在冥府之中”[169],而当他苏醒过来,就会像是饮用过从那块受灵感启发的石头中抽取出来的神圣药剂一样,从死亡状态转化为一种新的和更加美好的生命状态。显而易见,在这里我们有一种倾向,不仅要把心理转换的秘密定位在物质之中,而且与此同时还要把它用作一种“理论”来影响化学变化。

正如尼采绝对肯定的那样,谁也不能错误地把超人理解为一种精神的或道德的理想,所以,需要强调的是,这种药剂或圣水绝不仅仅是有疗效的和很昂贵的,它还可能是一种致命的毒药,可以像普纽玛(灵魂)穿透哲人石那样普遍性地穿透其他实体。[170]

佐西莫斯是一位深受赫尔墨斯影响的诺斯替教派人士。在他写给“尊敬的上帝”(Theosebeia)的信件中,他推荐使用“双耳喷口杯”(Krater)作为转换用的器皿:他说,她应该赶快到神之意志(Poimandres)那里去,以便在双耳喷口杯里接受洗礼。[171]

在那篇名为《真实》的论文[172]中,这个双耳喷口杯指的是赫尔墨斯给透特(Thoth)讲述的那种神圣的器皿。在把世界创造出来之后,上帝在这个器皿中装满了努斯(Nous,意义等同于普纽玛),并把它作为一种洗礼用的水池送到大地上。因为人类希望使自己从其自然的、不完善的、睡眠的状态(或者我们也可以说,不充分的意识状态)中解放出来,于是上帝就给人类提供了一次机会,使人在努斯中浸洗他自己,并由此获得更高级的认知状态,亦即获得启蒙或更高级的意识。因此,努斯是一种使低贱的物质变得高贵的颜料、染料或药剂。其功能完全等同于从哲人石中提取的万灵药,这也是一种普纽玛,而且,作为墨丘利乌斯,他还具有炼金术的双重意义,亦即,使死人获得超度[173]并生产出水银。

因此,显而易见,佐西莫斯曾持有某种神秘哲学或诺斯替教哲学的观点,他把这种哲学的基本理念投射到物质之中。正如我已经指出的,当我们谈到心理投射的时候,我们必须时刻牢记,这是一个无意识的过程,只要它处在无意识状态,它就会发挥作用。因为佐西莫斯和其他所有炼金术士一样,不仅相信其哲学能够应用于物质,而且相信这个过程也会在其中发生,并使其哲学假设得到证实。因此,他必定曾经在物质本身之中体验到,在物质的行为与他自己心理中的事件之间至少存在着某种同一性。但是,由于这种同一性是无意识的,佐西莫斯也不可能做出比其他人更多的说明。在他看来,这种同一性就在那里,它不仅可以用作桥梁,而且实际上就是桥梁,把心理和物质事件统一成为“一”,这样一来,“内部的东西也就成为外部的东西了”。但是,不能被意识心灵理解的某一无意识事件,或多或少地总会在某个地方自行表现出来,这种表现可能是在梦中、在幻象中或者是在幻觉中。作为上帝之子的普纽玛下降到物质之中[174],然后把自己从中释放出来,以便使所有的灵魂得到治疗和拯救的这个观念,就具有被投射的无意识内容的特质。这种内容是一种从意识中分离出来的自主性复合物,在心理的非自我中过着自己的生活,每当它以任何方式聚集起来的时候(即,每当它受到外部世界中某个与它相类似的事物的吸引时),它就会马上把自己投射出去。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人为这种普纽玛的心理自主性提供了证明;按照他们的观点,灵魂被物质吞噬,只有心灵(努斯)残留了下来。[175]但是,努斯在人的外部:努斯就是人的魔鬼。人很难更恰当地阐述其自主性。努斯似乎就等同于神圣的原人(Anthropos)。他和造物主一起出现,是行星天体的对手。他把那些天体的圆环扯断,并且向下沉到土和水中(即,他想要把自己投射到元素之中)。他的阴影落在土地上,他的意象却在水中反射出来。这激起了他对这些元素的喜爱,而且他是如此迷恋这种神圣的美反射出来的意象,以致他很乐意和它居住在一起。不过,当菲西斯(Physis)充满激情地拥抱他时,他却很难把脚踏到大地上。从这种拥抱中诞生了七个雌雄同体的存在。[176]这七个存在显然就是对那七颗行星的隐喻,因而也是对金属的隐喻,按照炼金术的观点,这些金属源自雌雄同体的墨丘利乌斯。

在这些幻觉意象中,当原人瞥见他自己的反射时,表达的就是自主内容的无意识投射这个整体现象。这些神话图像就像梦一样,既告诉我们发生了某种投射,还告诉我们什么东西被投射出去了。当代的证据表明,这就是努斯,那个神圣的魔鬼、原人、普纽玛等。就分析心理学采取的现实主义立场而言,即,假设心理内容就是现实,那么所有这些人物代表的都是人格的无意识成分,这种人格可能具有更高级的意识形式,可以超越普通人的意识。经验表明,这些人物表达的必定是还没有成为意识的那些更高级的洞见或属性;能否在这个词的恰当意义上把其归因于自我,这确实是非常值得怀疑的。对于外行来说,这个归因问题可能只是一个吹毛求疵的问题,但在实际工作中它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错误的归因可能会导致危险的膨胀(inflation),这种膨胀对外行来说无关紧要,但这只是因为他对可能出现的内部或外部灾难还一无所知。[177]

实际上,我们在这里处理的是一种内容,到目前为止,人们还很少把这种内容归因于人的任何人格。一个最大的例外就是耶稣基督。作为太阳之子,亦即作为上帝之子,他是上帝-人类的具体体现,作为通过“普纽玛”而受孕的逻各斯的化身,他也是神圣努斯的一个化身。

所以,基督教的投射是在人一无所知的事情上发挥作用的,或者是在一无所知的人身上发挥作用的,人也就成为“可怕的而又听不到的秘密”的承载者。[178]另一方面,异教的投射则超越了人,在物质世界的未知事物上发挥作用,就像被上帝选中之人一样,在这个未知的物质中或多或少地充满了上帝。正如在基督教中上帝把自己密封在较低级的人身上一样,在哲学中,它则把自己隐藏在不恰当的石头之中。[179]在基督教的投射中,“神圣灵魂的下降”最终会停留在那位被选中之人的活着的身躯上,这个被选中之人马上就变成了那个人和那个上帝,而在炼金术中,这种下降要直接抵达无生命物质的黑暗之中,根据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观点,那片区域是由邪恶控制的。[180]邪恶和物质共同构成了“二联体”(Dyad),即二元性。在本质上这就是女性,就是世界灵魂,就是渴求拥抱“一”和“单子”(Monad),拥抱善和完美的女神菲西斯。[181]诺斯替派的尤斯廷把它描述为恶魔猎手(Edem),其上半身是处女而下半身是蛇。[182]她之所以报复性地与普纽玛争斗,是因为后者曾以造物主的形式,即上帝的第二种形式,不忠诚地抛弃了她。她是“被囚禁在元素之中的神圣灵魂”,炼金术的任务就是把这一灵魂拯救出来。[183]

第三节 拯救工作

现在,所有这些神话图片代表的是深层意识内部上演的一出关于人类心理的戏剧,表示人既是被拯救者也是拯救者。第一个对此进行详尽阐述的主题是耶稣基督,第二个则是炼金术。在第一种情况下,人把对拯救的需要归因于他自己,而实施拯救的行为,即实际的操作过程,则留给那个自主的神圣人物;在第二种情况下,人承担起实施拯救工作的职责,而把遭受的痛苦和对获得拯救的需要归因于被囚禁在物质中的世界灵魂。[184]

在这两种情况下,拯救都是一种行为或一项工作。在基督教中,作为一种独一无二的牺牲,上帝之子的生和死会导致人的和解,因为人渴望获得拯救并且和上帝一起沉降到物质之中。广义地讲,上帝之子的自我牺牲这种神秘效应会扩展到所有的人,尽管这种现象只对那些通过信仰而顺从的人或那些被神圣恩泽选中的人才是有效的;但是在使徒保罗的承诺中,这种现象看起来像是一种复原(apoctastasis),而且也可以扩展到一般的非人类造物上,在不完善的状态下,这种非人类的造物,就像纯粹的自然人一样等待着拯救。当上帝之子,作为玛利亚的儿子,进入她的身体,她是“童贞圣母”和以其最高形式表现出来的物质的代表,此时,通过事件之间的某种“共时性”(synchronism),人,即沉浸在肉欲世界中的灵魂的承载者,便与上帝建立了某种潜在的联系;而且,当永恒的上帝之子在经历了牺牲死亡之后重新回到父亲身边时,在这一刻,人至少潜在地得到了完全的拯救。

这种神秘主义思想在关于奥西里斯(Osiris)、俄耳甫斯(Orpheus)、狄俄尼索斯(Dionysus)和赫拉克勒斯(Hercules)的神话中已有所预见,在希伯来预言家关于弥赛亚的概念中也已经被预见到。[185]这些预言可以追溯到原始的英雄神话,在这些神话中死亡的征服者已经是一个重要因素。[186]还值得一提的是指向阿提斯(Attis)和密特拉神(Mithras)的投射,与基督教的投射一样,也是或多或少有些当代性的。基督教的投射不同于所有这些拯救和转换的神秘表现,其是借助于耶稣这个历史性人物而进行的。神秘事件是通过上帝的肉身化表现出来的,并且因此作为一种独特和神秘的现象进入了世界史领域。

在神圣英雄这类角色中,上帝本人也要与他自己的不完善进行斗争,也要经受痛苦并作为一个生命活着;他甚至把遭受痛苦的状况强加在他自己身上,通过这种牺牲行为来完成这一伟业,即获得拯救和战胜死亡。对于这种完全形而上学的工作的真实表现,人是无力对此做出任何真正具有决定意义的事情的。他凝望着他的拯救者,充满了信仰和信心,以“模仿”的方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但是这样做绝不可能达到这样的地步,即人自己成为拯救者,或者至少成为他自己的拯救者。不过,对于信仰者来说,进行完全的模仿和重新确立耶稣基督的地位,不可避免地会导向这种结论。但这是绝对做不到的。如果这种事情真要发生的话,那么耶稣基督就会在信仰者身上重新确立他自己的地位,并且取代信仰者自己的人格。如果不是因为教会的存在,我们就会不得不满足于这种说法。教会这一组织机构存在的意义无非是使耶稣基督的生命及其牺牲功能得以永恒延续。在这项“神圣职责”(officium divinum)中,或者用本笃会(Benedictine)的说法,这一“神圣的工作”(opus divinum),即耶稣基督的牺牲、拯救行为,会以仅保留牺牲的形式重新展现并不断重复,这种牺牲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由耶稣基督本人完成的,当次如此,再次亦然。这个超自然的过程是以弥撒的仪式为代表的。在仪式行为中,看起来是牧师在把神秘事件表现出来,但真正的执行者是耶稣基督,后者随时随地都在牺牲自己。虽然他的牺牲是即时出现的,但本质上也是永恒的。按照托马斯主义者(Thomist)的观点,弥撒并不是耶稣基督身体的真正牺牲,而是对其牺牲的“重新展现”。[187]要不是考虑到仪式所提供的这些元素(面包和酒)在“变体论”(transubstantiation)中的意义,这样的解释也就足够了,而且也是始终一致的。这种提供意味着它是一种“sacrificium”(牺牲),字面的意思是“使之变得神圣”。意为牺牲的“Opfer”这个德文词的词源还不清楚,无论它是源自“offerre”(提供),还是源自“operari”(产生影响,使之活跃),总之都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古语“operari Deo”的意思是服务于神祇或者为他牺牲。但是,如果这种牺牲是指一种工作,那么它就绝不仅仅是一种“奉献”(oblatio),用于提供诸如面包和酒这类简陋的礼物。它必须是一种有效的行为,为牧师在仪式上讲的话提供某种因果关联。所以,我们不仅要把“献祭”这个词看作“变体论”的代表,而且要看作“变体论”的动力因(causa efficiens)。这就是为什么耶稣会神学家莱修斯(Lessius)把献祭时使用的这些词称为“剑”的原因,祭祀羊就是用剑宰杀的。[188]在关于弥撒的文献中,所谓屠宰(宰杀)的理论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尽管由于反对的声音日益增长,这种观点并没有被普遍接受。或许其中表述最清楚的是古希腊的仪式,塞萨洛尼基的尼古拉斯·卡巴希勒斯大主教就对此做过描述。[189]在弥撒的第一部分(即准备阶段),不是把面包和酒放在主祭坛上,而是放在餐具柜上。牧师在那里切下一片面包并且重复以下这句话:“他是一只羊,把他领到宰杀者跟前去吧。”然后,他把面包放在桌子上,又重复说:“上帝的羔羊被牺牲了。”然后把十字标志印刻在面包上,把一个小型的矛状器具刺入它身体一侧,又重述了这句话:“但是其中一个士兵用长矛向他的身体一侧刺去,把长矛拔出来时带出来一些血和水。”在说这些话时,他把水和酒混合在圣餐杯之中。就这样,用牧师拿来的供应之物,经过庄严的程序,便制作成了祭品。(在这里,供应之物,就代表给与者,而献祭的对象耶稣基督同时也是被牺牲者。)所以牧师要重现这个传统事件,而对耶稣基督而言,处在圣礼仪式状态下的他拥有一个真正的身体生命[190],人们可能会说,这里发生的是对他身体的一次物理性杀戮。[191]这种杀戮的发生,是由于牧师讲的那些祭神的话,以及牧师击刺供应之物的行为导致了“变体论”所描述的那种“圣餐化体”。后者是元素的一种转化,从一种自然的、肮脏的、不完善的物质状态转变成一种不可见的身体。用小麦做成的面包代表的是身躯,而酒则代表血液、灵魂。在“圣餐化体”之后,把其中的一块面包混合到红酒中,就产生了灵魂与身体的“化合”,这也确定了耶稣基督身体的复活,即教会的统一。

圣安布罗斯(St. Ambrose)把这种转换仪式中的面包称为“药”(medicina)。它是“万灵药”,也是长生不老之药,在“圣礼”(communion)活动中,这种“药”能在信仰者的内心和外部产生其独特效用——把身体与灵魂统一起来。这种效用采取的是使灵魂得到治愈,使身体焕然一新的方式。关于弥撒的文本向我们说明了它的意义:

通过这种水与酒的秘密,我们可能会加入到上帝的神性之中,因为上帝承诺要成为我们人性的参与者……

或许在这里可以允许我介绍一种个人的观点。作为一个新教徒(Protestant),当我第一次参与奉献仪式(Offertory),以下文字对我确实是一种启发:“哦,上帝啊,是他神奇地创造了人类本性的尊严”,以及“上帝承诺要成为我们人性的参与者”。人性的尊严是多么令人尊敬啊!“一面是天主,一面也是人”(Deus et homo)。那个没有价值的罪孽深重的人在这里没有藏身之地,新教教义在过去经常诽谤他,而现在也随时准备再次对他进行诽谤。另外,人注定会使自己值得成为神性的参与者。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正是牧师在表演牺牲的秘密时所做的,他代替耶稣基督成为牺牲品,当全体教徒吃下其神圣化的身体,他们便在物质中分享了其神性。

通过宣讲能够带来转换的那些献祭的话语,牧师就把面包和红酒从它们作为被创造物的基本不完善状态中拯救出来。这种观点并不是基督教的观点;它是炼金术的观点。虽然天主教强调耶稣基督确实存在,但炼金术感兴趣的是物质的命运和获得明显的拯救,因为神圣的灵魂就被囚禁在物质之中,等待着拯救的到来,即获得释放的那一刻。此时被捕获的灵魂是以“上帝之子”的形式出现的。对炼金术士来说,需要得到拯救的并不是人,而是那个已经失去了的并且在物质中安睡的神性。只有在进行更进一步的思考时,他才希望自己能够从转换的物质中获得某种类似“万灵药”的好处,就像那些不完善的身体,那些贱金属或“生病的”金属等能从中获得的好处一样。他所关注的并不是通过上帝大发慈悲来使他自己获得拯救,而是想要把上帝从物质的黑暗中解放出来。通过使自己致力于这项创造奇迹的工作,他可以从其有益健康的效果中获益,但这种情况只是偶尔发生。他可能一开始是作为一个需要得到拯救的人而从事这项工作的,但他知道,他获得拯救依赖于这项工作能否获得成功,依赖于他是否能把那个神圣的灵魂解救出来。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就必须沉思、斋戒和祈祷;另外,他还需要得到作为其“父亲”的圣灵的帮助。[192]由于最终必须得到拯救的并不是人,而是物质,因此在转换中表现出来的精灵就不是“人之子”,而是,正如昆哈特非常恰当地指出的,“宏观世界之子”。[193]所以,从转换中产生出来的东西并不是耶稣基督,而是一个被称为“哲人石”的妙不可言的材料,除了具有身体、灵魂、精神和超自然的力量之外,它还表现出一些自相矛盾的性质。若不是因为它起源于异教,而且要比弥撒更古老得多,人们很可能会倾向于把炼金术转换的这种象征作用解释为对弥撒的拙劣模仿。

隐藏着这种神圣秘密的物质俯拾皆是,包括在人的身体中也随处可见。[194]既可以通过请求而被获得,也可以在任何地方被发现,甚至在最令人厌恶的污秽之物中也可以找到。在这种情况下,炼金工作就不再是一种起仪式作用的行为,而是上帝自己通过耶稣基督这个榜样,在人类身上完成的那种相同的拯救工作,这一点如今已经被哲学家认识到了,因而哲学家把圣灵之礼物(donum spiritus sancti),即神圣艺术,作为他自己的个人工作来接受。炼金术士强调的是这种观点:“通过另一个人的精神以及借助于他人之手而从事工作的人,他所获得的结果将远离真理;相反,将工作交给在实验室里担任助手的另一个人,他就绝不可能获准得到王后的奥秘。”[195]我们可以引用卡巴希勒斯的话:“作为国王,当他们把一件礼物带给上帝时,他们需要自己保存好,不要使它被别人得到。”

实际上,炼金术士确实是一些隐士[196];每个炼金术士都以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话。[197]他们几乎没有学生,直接传承下来的似乎非常之少,也没有多少证据证明他们有任何诸如此类的神秘学会。[198]每个炼金术士都只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工作,忍受着孤独寂寞之苦。另一方面,争吵是非常罕见的。他们写出来的东西也基本上不存在争议,他们相互摘引的方式表明,他们对某些主要原则有令人惊奇的一致看法,尽管人们可能无法理解,他们真正一致赞同的究竟是什么。[199]那些如此经常地对神学和哲学造成破坏的争论和“抬杠”在炼金术中几乎没有。其原因很可能在于,“真正的”炼金术绝不是一种生意或职业生涯,而是一项通过默默无闻的、自我牺牲的工作而获得的真正的“艺术”。人们会留下这样的印象,每一个人都想要表达自己独特的体验,只有当那些大师的言论似乎能够提供类比的时候,他们才会引用这些大师的言论。

从最早期的时代开始,所有的炼金术士就一致认为,他们的艺术是神秘而又神圣的,而且,他们的工作只有凭借上帝的帮助才能完成。[200]他们的这门科学只提供给少数人,除非上帝或某个大师公开了其经验,否则谁也无法理解它。[201]获得的知识是不可能传递给别人的,除非这些人值得获得这种知识。[202]由于所有的基本知识都是以隐喻的形式表达出来的,所以只能把它们传递给那些拥有理解天赋的智者。[203]愚蠢的人只会因为字面解释和秘方使自己沉迷,并且陷入错误之中。[204]在阅读文献时,一定不要满足于只看一本书,而是必须要拥有好多本书[205],因为“一本书会把另一本书打开”。[206]另外,一个人也必须认真地、一段一段地阅读;这样他才能有所发现。[207]众所周知,术语是相当不可靠的。[208]有时梦寐以求的物质的本质将在梦中得到揭示。[209]哲人石或许可以通过神圣的启示而被发现。[210]实践这门艺术是一条艰苦的道路[211],也是最漫长的道路。[212]除了无知者之外,这门艺术并没有任何敌人。[213]

毋庸讳言,和在其他文献中一样,在炼金术的文献中既有好作者,也有不好的作者。有些作品是在欺骗读者。这些低劣的作品可以通过如下方法很容易识别出来:他们的那些无止境的秘方,他们的那种不认真和没有受过教育的文笔,他们那过于刻意的故弄玄虚,他们的极度愚钝,以及他们寡廉鲜耻地坚持制作金子。好书也必然能够通过作者的勤奋、仔细和可见的心理奋斗而被识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