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导言
在18世纪的历史长河里,炼金术于默默无闻之中逐渐消亡了。其解释方法——“用更晦涩的语言来解释晦涩难懂的东西,用更未知的东西来解释未知”——与启蒙精神,尤其与18世纪末刚起步的化学科学相矛盾。但是,这两种新的理智力量给予炼金术的只不过是最后的致命一击而已。其内部的腐烂至少早在一个世纪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在雅各布·伯麦(Jakob Böhme)时代,当时有许多炼金术士抛弃了他们的蒸馏器和大熔炉,而专心致力于(炼金术的)哲学。正是在此时,炼金术士和炼金术哲学家开始分道扬镳。化学成为自然科学,而炼金术哲学却失去了使其得以立足的实证研究的根基,开始倾向于使用夸张的比喻和毫无意义的推断,只有当他们回忆起那样一个更美好的时代时,才使这些比喻和推断得以复活。[26]在那个美好的时代,炼金术士的心灵实际上应对的是物质问题,当时正在进行探索的意识面对的是未知的黑暗虚空,在这个黑暗的虚空之中,人物和法律都被看作物质或者都被归因于物质,尽管实际上理应把它们归属于精神(psyche)。任何未知和空洞的东西都充满了心理的投射,就像研究者自己的精神背景在黑暗中被镜像化一样。他在物质中看到的东西,或者他认为他能看到的东西,主要就是他投射于其中的他自己的无意识材料。换句话说,他在物质中看到的,表面上是属于该物质的,其实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自己的精神本质的某种特质和潜在意义。古典的炼金术尤其如此,在那里经验主义的实证科学和神秘哲学并未被区分开来。在16世纪末诞生了一大批相当神奇的作品,这些作品的作者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意识到了他们的“炼金术”嬗变的心理本质。就炼金术的这一方面而言,尤其是就其心理学意义而言,赫伯特·西尔贝雷(Herbert Silberer)的《神秘主义的问题及其象征作用》(Problems of Mysticism and Its Symbolism,419)一书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的信息。关于神奇的象征作用,贝尔努利(R. Bernoulli)在一篇论文中(333)用图表做了清晰的描述。对炼金术哲学的详细评述可以在埃沃拉(J. Evola)的书中(378)找到。但是,我们依然缺乏在这些文本中所隐含的那些理念及其历史的综合研究,尽管我们要感谢莱岑施泰因(Reitzenstein)在这个领域所做的重要的准备工作。
第二节 炼金过程及其诸阶段
众所周知,炼金术描述的是一种化学转换过程,并且为完成这一过程提供了不胜枚举的研究方向。关于这一过程的具体步骤及其诸阶段的顺序,虽然很难找出两位持完全相同看法的作者,但大多数人对那些主要论点都持赞同态度,而且,从最早期的时代开始,即从公元纪年开始就是如此。人们区分出了四个阶段,其特点可以用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著作中提到的四原色(original colours)来表示:黑色(melanosis)、白色(leukosis)、黄色(xanthosis)和红色(iosis[27])。把这个过程分为四个阶段被称为“τɛτραμɛρɛῖυ τὴν φιλoσoφίαν”(哲学四等分)。后来,大约在15或16世纪,这些颜色被缩减为三种,那个也被称为黄化(citrinitas)的黄色被逐渐废弃不用了,或者很少被提到了。作为替代,绿色(viriditas)这个词在一些特殊情况下有时会出现在黑色或黑化(nigredo)之后,尽管它从未得到人们的普遍认可。虽然最初的四种成分完全等同于那种四位一体的元素,但现在人们经常强调的是,尽管有四种元素(土、水、火、气)和四种性质(热、冷、干、湿),但只有三种颜色:黑色、白色和红色。既然这个过程从未达到预期目标,其个别方面从未以任何标准化的方式得到贯彻落实,那么我们就不能把在其阶段划分中发生的这些变化归因于外部,而是相反,应归因于四位一体和三位一体的象征意义;换句话说,应归因于内部的心理。[28]
黑化或黑色是原初状态,其要么从一开始就是作为原初物质或混沌的一种性质而存在的,要么就是由元素的分离产生的。如果从一开始就假定有这种分离状态,就像有时发生的那样,那么对立物的统一就会按照男性和女性的结合形式表现出来,男性和女性的结合是在统一的产物和相应的黑化消失之后出现的。这个清洗过程因此就会得出如下结果:要么直接产生白化(albedo),要么在“死亡”发生时让被释放出来的灵魂与死去的身体重新结合并得以复活,要么那些五彩缤纷的颜色或称“孔雀尾巴”(cauda pavonis)会最终产生出一种包含着所有颜色的白色。这个过程的首要目标就是在这个时候达到的,白化也得到了许多炼金术士的高度赞扬,仿佛这就已经是最终目标。仍然有待于被提升到太阳状态的,正是这种银色或月亮状态。可以说,这个白化就是破晓,但直到出现红化(rubedo)才是太阳升起。由白色向红色的转变是通过黄化(citrinitas)实现的,虽然我们说过,这个过程后来被忽略了。红化是直接跟在白化之后发生的,是把火的热度提升到最高而导致的结果。红色和白色就是国王和王后,他们也可以在这个阶段庆祝他们的“化学婚礼”。
第三节 目标的概念与象征
不同作者对各阶段的安排主要依赖于他们对目标的概念:有时候这个目标是生产出白色或红色的酊剂[永恒之水(aqua permanens)];有时候是生产出哲人石,作为雌雄同体的哲人石,它把白色和红色都包含在内;或者说,也可以是一种包治百病的万应灵药(panacea)、哲学的金子、金杯(vitrum aureum)、可以锻造的杯子(vitrum malleabile)等。这个目标的概念就像自性化的过程那样既模糊又多种多样。例如,哲人石常常就是原初物质,或者就是生产金子的手段,或者还可以说它是一种完全神秘的存在,有时也被称为大地之神(Deus terrestris)、拯救者(Salvator)或宏观世界之子(filius macrocosmi),这是一个我们只能把其与诺斯替教的原人相比拟的存在,即那个神圣的初始之人[29]。
永恒之水和火(ignis noster)的理念与原初物质的理念一起,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虽然这两个元素是对抗性的,甚至构成了显然相互对立的一对,但根据这些作者的证据,它们完全是同一个事物。[30]和原初物质一样,水也有上千个名字[31];有人甚至说它是哲人石的原始材料。[32]尽管如此,我们仍可以确信,水是从石头中抽取出来的,或者是从赋予其生命之魂的原初物质中抽取出来的。[33]这种混乱状况非常清楚地在下面这段话中表现出来,这段话摘自《哲人集》:
在长期的论战中许多人都在争论,这块有很多不同称谓的石头究竟是由多种物质组成的,还是由两种物质组成的,抑或只是由一种物质组成的。但是哲学家“Scites”[34]和“Bonellus”[35]说,炼金术士们所做的全部工作及其全部工作的实质其实就是水;而且生命也是在水中诞生的。实际上有一种包含一切的物质,这就是哲人之硫(sulphur philosophorum),[它]就是水和灵魂、油、墨丘利乌斯和太阳、自然之火、那只鹰、树脂、智慧的第一原质(the first hyle)、完美身躯的原初物质。无论哲学家们用什么样的名称来称谓他们的石头,他们的意思指的必然就是这样一种物质:使万物由此[而源起]之水和把万物[都包含]于其中之水,统治万物之水,错误就是在这种水中犯的,错误也会自行在水中得到纠正。我称之为“哲学”之水,不是普通[人]的水,而是汞之水(aqua mercurialis),无论它是简单的还是复合的。因为两者都是哲学之水,尽管粗俗的汞不同于哲学之汞。这种[水]是简单[且]不复杂的,这种[水]是由两种物质组成的:矿物质和简单的水。这些复合的水构成了哲学的墨丘利乌斯,我们必须假定,物质,或者说原初物质本身是由复合的水组成的。有些炼金术士把三者放在一起,有些则只把两种放在一起。在我看来,两种就足够了:男性和女性,兄弟和姐妹。但是他们也把简单的水称为毒药、水银、永恒之水、树脂、醋、尿、海水、龙和蛇。[36]
这个解释使一件事情变得非常显而易见了:哲学之水就是哲人石或原初物质本身,但与此同时它也是其溶剂,正如以下这个处方中所证明的那样:
把石头研磨成非常精细的粉末,把它放入最清晰的天空之醋中,它立刻就会溶解成哲学之水。[37]
这也可以表明,火发挥了像水一样的作用。另一个同样重要的观念是密封容器(vas Hermetis)的观念,以装有等待转换之物质的蒸馏瓶或熔炼炉为代表。虽然它只是一种器具,但它与原初物质和青金石具有独特的联系,所以它不仅仅是一种器具。对炼金术士们而言,这个容器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一个绝妙的容器。女先知玛利亚·普罗费提莎说,全部的秘密就在于了解这个密封的容器。“这个容器就是一”(Unum est vas)被一遍又一遍地强调。[38]它必须是完全圆形的[39],模仿球形宇宙的样子[40],这样,星辰的影响可能会有助于操作活动的成功。[41]它是一个母体或子宫,哲学之子,即那块奇妙的石头就是由此而诞生的。[42]因此,这就要求这个容器不仅是圆的,而且是蛋形的。[43]人们自然而然地会认为这个容器是一个蒸馏瓶或烧瓶;但是人们很快就会明白,这是一种很不恰当的想法,因为这个容器更是一种神秘的理念,和炼金术的所有主要理念一样,是一种真正的象征。因此我们才会听到有人说,这个容器就是水或永恒之水,其实这不过就是哲学家们的墨丘利乌斯。[44]但是,它不仅仅是水,而且也是其对立面:火。[45]
我将不再进一步探讨关于容器的那些不胜枚举的同义词。我提到的这些少数的名称将足以证明其无可置疑的象征性意义。
至于完整的炼金过程,这些作者的说法模糊而又自相矛盾。许多人满足于做一点总结性的暗示,还有些人则详尽阐述了一系列不同的操作活动。所以在1576年,约瑟夫·奎尔瑟塔努斯(Josephus Quercetanus),这位曾在法国和法属瑞士扮演过与帕拉赛尔苏斯有点类似作用的炼金术士、医生、外交家,确定了如下十二种程序[46]:
1. Calcinatio(焚烧)
2. Solutio(溶解)
3. Elementorum separatio(元素分离)
4. Coniunctio(化合)
5. Putrefactio(腐烂)
6. Coagulatio(凝结)
7. Cibatio(供养)
8. Sublimatio(升华)
9. Fermentatio(发酵)
10. Exaltatio(升高)
11. Augmentatio(成长)
12. Proiectio(投射)
这些术语中的每一个都有不止一种意思;我们只需要翻看一下卢兰德(Ruland)的《炼金术辞典》(Lexicon of Alchemy),就可以对相关概念有足够多的理解。因此,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再进一步深入讨论炼金过程的各种变式是毫无意义的。
这就是广为我们大家所知道的,对炼金术框架所做的极为表面和粗糙的概括。从我们现代化学知识的观点来看,它几乎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转而求助于中世纪和古代遗留下来的有许多程序和配方的文献,我们就会发现,其中能够让化学家辨认出意义来的,少之又少。化学家很可能会发现,绝大多数是胡说八道;再者,虽然经过许多世纪的认真努力,但人类从未生产出任何真正的药剂或人造的金子。我们不禁要问,如果他们的全部事业早已有预兆显示会是一场徒劳,那么,究竟是什么使这些古老的炼金术士如此坚韧不拔地付出艰苦的劳动(或者如他们所说,“炼金工程”),并写出与这种“神圣”艺术有关的所有那些论著来的呢?要想对他们做出公正的评论,我们就必须指出,关于化学的性质及其局限性的全部知识,对那个时代的炼金术士们来说显然太过遥远,因此,他们完全有权利拥有这种希望,就像那些梦想着飞翔并最终将其变成了现实的人一样。我们也不应该低估这一事业、这一冒险、这一追求、这一发现天然给人带来的满足感。只要使用的方法是合乎情理的,这种情况就必然会持续下去。当时还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使炼金术士们相信,其工作是毫无意义的;更有甚者,他还可以回溯过去漫长的传统,从中找出不少所谓已经取得惊人成果的证据。[47]最后,这件事并非完全没有意义,因为确实会偶然出现许多有用的发现,这些发现大多是他在其实验室里辛勤劳动的副产品。作为化学的先驱者,炼金术有足够的理由存在。因此,即便炼金术是在从事(如果你愿意这样说的话)一系列没有尽头的徒劳无益的化学实验,但它毫无疑问确实是中世纪医学和药物学的一次重要的冒险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