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中灵魂的现象学论魔法师的心理学
童话中灵魂的现象学
科学研究中颠扑不破的真理之一,是仅仅在调查者处于对之科学地做出有效陈述的位置,选取一个已知的客体。这个意义上的“有效”仅仅意味着可以由事实证实之物。调查的客体是自然现象。目前在心理学中,最为重要的现象之一便是陈述,尤其是它的形式与内容,就心理的本质而言,也许后一个面向更有意义。正常地陈述自己的第一个任务是对事件的描述与安排,接着是更为仔细地考察它们的活生生的行为的法则。在自然科学中,探究所考察之物的内容,惟有在外部有阿基米德支点之处才有可能。对心理而言,没有这样的外在支点存在—惟有心理才可以考察心理。因此,有关心理内容的知识对我们而言是不可能的,至少就目前可使用的手段来说是如此。这并不排除未来的原子物理学可以为我们提供上述阿基米德支点的可能性。然而,在目前,我们最有见地的作为能够确立的,不过是表达在了这一陈述之中:这就是心理发挥作用的方式。值得嘉许的是,诚实的调查者会尽力避免涉足内容的问题。我并不认为多余的是,让我的读者熟悉心理学自觉自愿地加在自己身上的必然缺陷,因为那时他就能够意识到现代心理学那始终不为人理解的现象学立场。这一立场并不排除信任、信念及任何一种描述的被感知到的确定性的存在,也不为它们的可能的信度争辩。尽管无论是对个人生活还是对集体生活而言,它们的作用都是巨大的,但是心理学完全缺乏在科学意义上证明它们信度的手段。虽然人们可以哀叹科学的无能,但是这无济于科学跳过它自己的阴影。
一、关于“SPIRIT”一词
“spirit”一词拥有非常广泛的应用,人们需要付出巨大努力才能明白它可能意指的一切。我们说精神是与物质相对的要素。我们借此理解一种非实体的物质或者存在形式,它在最高及最普世的层面上被称作“上帝”。我们也把该非实体的物质想象为心理现象甚至生命本身的媒介。反之,有着精神与自然的对立。在这里,精神的概念被限定在超自然或者反自然的层面上,失去了它与心理及生命的实质性联系。类似限定也加在了斯宾诺莎(Spinoza)的精神是实体(One Substance)的属性这一观点之上。万物有生论(hylozoism)走得更远,认为精神是物质的一种特性。
一种普遍的观点是把精神视为更高的活动原则,把心理视为更低的心理原则,相反,炼金术士把精神视为“连接身体与灵魂的纽带”(ligamentum animae et corporis),显而易见是把它视为一种“活生生的精神”(spiritus vegetativus)(来世的生命精神或者神经精神)。同样普遍的观点是,精神与心理在本质上是相同的,只能被独断地分开。冯特(Wundt)认为精神是“内在的存在,与外在的存在有否联系都一样”。其他人把精神限定为某些心理能力、功能或者特性,比如思考与推理的能力,截然不同于更加“充满感情的”情感。此间的精神意味着所有理性思想或者智识现象的总和,包括意愿、记忆、想象、创造力,以及由理想所激发的抱负。精神进一步联系着快活,一如在我们说某人“精神饱满”的时候,我们的意思是他聪明善变、点子多,性情开朗、智慧、让人意外。而且,精神还表示构成其基础的某种态度或者原则,比如人们“本着佩斯特拉齐(Pestalozzi)的精神受到了教育”,或者人们说“魏玛精神是不朽的德国遗产”。一个特殊的例子是时间精神,或者时代精神,它表示某些集体性质的观点、判断及行为背后的原则和动力。因此,存在着“客观精神”,意指人类的一切文化财产,尤其是人类在智识及宗教方面的成就。
一如语言学上的使用所表明的,态度意义上的精神清楚明白地指向具体化:佩斯特拉齐的精神同样可以被具体地视为他的鬼魂或者意象,一如魏玛精神就是歌德及席勒的个人幽灵;因为精神依旧有逝者灵魂这一幽灵一般的意义。“精神的冷风”一方面指向灵魂(ψυχή)与都有“寒冷”之意的“凉爽的”(ψυχρός)和“寒冷的”(ψχος)之间由来已久的密切联系,另一方面指向“精神”(πνεμα)的原初意义,仅仅表示“流动的空气”;阿尼姆斯与阿尼玛以同样方式与“风”(νεμος)有联系。也许德语的“精神”(Geist)一词更多地联系着某种发泡的、冒泡的或者发酵的东西;因此,它与Gischt(泡沫)、Gäscht(酵母)、ghost(鬼)的联系,以及与表示情绪的ghastly(可怕的)、aghast(恐怖的)的联系,不应受到否定。自远古以降,情绪一直被视为是脾气暴躁者的专利,这便是我们至今仍在说他为魔鬼所支配或者他已被邪恶灵魂附体的缘故。因为旧有观点认为,逝者的精神或者灵魂具有水蒸气或者烟幕一样的敏感性格,所以,对炼金术士而言,精神(spiritus)本质敏感、多变、活跃、活泼,一如酒精被认为的那样,以及一切神秘物质。在这个层面上,精神包括盐之精神、氨之精神、蚁酸精神等。
可以归于“精神”一词的上述二十来种意义及意义差别使得心理学家难以从概念上对其主体进行界定,但是另一方面,它们减轻了描述精神的任务,因为多而不同的面向会生动、具体地形成一幅有关现象的图景。我们关心的是一种功能性情结,它最初在原始的层面上被感知为一种无形的、气息一样的“在场”。在其《宗教经验种种》一书中,威廉·詹姆士对这种原始现象进行了栩栩如生的描述。另一个众所周知的例子是圣灵降临节奇迹的风。原始心理认为十分自然的,是把无形的在场具体化为鬼或者恶魔。逝者的灵魂或者精神无异于活人的心理活动;它们仅仅是对它的延续。心理即精神这一观点隐含于其间。因此,当某种心理的东西发生在觉得它属于自己的个人身上时,那种东西便是他自己的精神。但是,如若所发生的心理内容在他看来似乎是奇怪的,它就是其他某人的精神,并且可能正在引发一种着迷。精神在前一种情况下相当于主观态度,而在后一种情况下则相当于公众舆论、时间精神,或者原始的、尚不是人的类人性格,我们也称之为无意识。
为了保持其原初的风的本质,精神始终为一种活跃的、有翼的、行动迅速的存在,赋予生气、增加活力、提供刺激、让人激动、令人鼓舞。用现代语言来讲,精神是动力要素,因此构成物质的经典对立—换言之,其静态与惯性的对立。从基础来讲,它是生与死之间的对立。这一对立的后续区隔引发了精神与自然之间的确极为凸显的对立。尽管精神被视为在本质上是活跃的、赋予人以生气,但是人们并不能真正地感觉到自然是非精神的、是死的。因此,我们必须在此间处理(基督教的)精神假设,其生命大大超越自然的生命,以致与之相比,后者并不胜过死亡。
人类精神思想的这一特殊发展的基础是这样一种认识,即精神的无形在场是一种心理现象,换言之,人自己的精神,以及它的要素不仅有生命的冲动(uprushes),而且也有正式的产物。在第一种情况下,最为突出的是占据我们内在视野的意象及朦胧的陈述;在第二种情况下,最为突出的是组织意象世界的思考与理智。通过这种方法,一种超验的精神将自己强加于原始的、自然的生命精神之上,甚至转向相反的立场,宛如后者是纯自然的一样。超验的精神变为关于秩序的超自然的、超人世的宇宙原则,因此被赋予了“上帝”的名义,或者至少它成为(斯宾诺莎意义上的)实体的一种属性,或者(基督教意义的)的神性之人。
精神在相反的、万物有灵论方向的相应发展—从大到小(a maiori ad minus)—以反基督教的名义发生在唯物主义之中。隐藏在这一反动背后的前提是精神等同于心理功能的势所必然,因为心理功能对大脑和新陈代谢的依赖日渐清晰。人们只好赋予实体以另一个名字,称之为“物质”,以期所提出的精神观念完全依赖于营养与环境、以智识或者理智为最高形式。这就意味着原初的精神存在已然在人类的心理学中安营扎寨,克拉格斯等作者因此得以批评精神是“灵魂的敌手”。因为精神的原初自发性在精神退化为物质的一种屈从属性之后,正是退回到了后一概念之中。精神的突转性(deus ex machina quality)必须被保存在某个地方—如果不是在精神自身之中,就是在其同义词灵魂之中,那个随便的、嗖嗖作响的东西,像蝴蝶(阿尼玛、灵魂)一样难以捉摸。
尽管精神的唯物主义概念并未处处流行,但是除宗教领域之外,它依旧坚守在意识现象领域。作为“主观精神”的精神渐渐意味着纯粹的灵魂现象,而“客观精神”并不表示普世精神或者上帝,而是仅仅表示构成我们人类机构及我们图书馆内容的智识与文化财产的总和。精神已然在除宗教之外的广大范围内,丧失了其原初的本质、自主性与自发性;在宗教领域,精神的原始特性尚未受到损伤,至少在原则上是如此。在本概要中,我们已经描述过一种实体,它作为一种即刻心理现象呈现在我们面前,区隔于其存在被天真地认为是按因果关系依赖于物质影响的其他心理主义。精神与物质状况之间的联系并非是即刻地显而易见的,所以它被赋予非物质性的程度,大大高于更为狭义意义上的心理现象。不但某种物质依赖被归于了后者,而且一如微妙的身体与中文的鬼—灵魂这一思想清楚表明的,它们自身也被认为拥有某种物质性。基于某些心理过程与其身体匹配之物之间的密切联系,我们不会全然接受心理的彻底非物质性。与此相对的是,普遍的看法是坚持精神的非物质性,虽然并非人人都会同意它也有自己的现实。然而,不容易明白的是,为什么我们的看似与三十年前大不相同的“假定的”物质,唯独应该是真实的,而精神却不是。虽然非物质性这一概念在本质上并不排斥现实的概念,但是大众舆论却总是把现实与物质性联系在一起。精神与物质有充分理由可以是同一种超验性的存在。比如,佛教密宗(Tantrists)有同样权利说,物质只不过是上帝思想的具体化而言。唯一的即刻现实是意识内容的心理真实,因为意识内容似乎根据具体情况,被贴上了精神或者物质的标签。
精神的特点是,首先,自发运动和活动的原则;其次,产生独立于意识感知的意象的自发能力;再次,对这些意象的自治的、自主的利用。这种精神实体从外部接近原始人;但是随着它的日益发展,它寄居于人的意识之中,变成一种从属功能,因此明显丧失了其原初的自主性。现在,这一特性仅仅在最为保守的观点中得到了保留,也就是在宗教中得到了保留。精神的坠入人类意识范畴在关于神圣的“自然的”(Фυσις)的神话中得到了表达。这一持续了若干时代的过程也许是一种不可避免的必需;如果各种宗教相信阻止进化的尝试,它们就会发现自己处于一种被遗弃的情势之中。如果它们得到良好的建议,它们就会知道自己的任务并非是阻止事物的不可抗拒的进程,而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去引导它,以便它的发生不会给灵魂造成致命伤害。因此,宗教应该经常让我们回想起精神的起源及原初特性,以防人们忘记他们在把何物纳入自身之中、在用何物填充自己的意识。人并未亲自创造精神,相反,精神使人具有创造性,总是激励他继续,赋予他幸运的思想,保持权力、“热情”与“灵感”。事实上,精神在很大程度上弥漫于人的整个存在之中,以致人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认为他实际上创造了精神、他“拥有”精神。然而,事实上,精神的原始现象支配着人;虽然精神看似人类意图的心甘情愿的客体,但是它一如自然世界,为人的自由戴上无数的锁链,成为一种强迫性的观念力量(idée-force)。精神用夸张来威胁思想朴素的人,在这方面我们自己所处的时代已然为我们提供了最具启发意义的例子。危险变得愈大,我们的利益就把外在客体抓得愈紧,我们就会愈发忘记区分我们与自然的关系应该与相应地区分出来的与精神的关系并行,以期建立起必需的平衡。如果外在之物没有受到内在之物的抵消,就会出现无拘无束的唯物主义,外加疯狂的傲慢或者自主个性的消失,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极权主义群众国家的理想。
正如可以很容易地看到的,精神的大众现代思想与基督教观念并不协调,因为基督教视精神为至善、上帝本身。固然,也存在着邪恶精神的思想。但是,现代思想不可能等同于双方中的任何一方,因为对我们而言,精神未必是邪恶的;我们必须认为它是道德默然或者中立。在《圣经》说“上帝是精神”的时候,听起来更像是对一种物质的定义,或者是一种限定。但是,魔鬼也似乎被赋予了相同的特定精神物质,尽管是邪恶的、不道德的。物质的原初身份依旧被表达在了堕落天使的思想之中,以及《旧约》中耶和华与撒旦之间的密切联系之中。主祷文中可能也有这一原始联系的重复;我们在主祷文中说“勿把我们带入诱惑之中”—因为这难道不实实在在地是诱惑者,魔鬼本人的事情吗?
这就把我们带向了一个我们至今尚未在考察过程中关注过的观点。为了形成一幅关于“精神”要素具体化的心理模式的图景,我们已然利用了作为人类意识及其反映的产物的文化与日常概念。但是,我们必须考虑到精神完全能够自发地进行自己的具体化,因为精神具有原始自主性,对此在心理学上不可能有任何疑问。
二、精神在梦中的自我表征
同时,精神的心理具体化表示它们具有原型性质—换言之,我们称为精神的现象依赖普遍存在于人类心理前意识结构之中的自主性原始意象的存在。一如平常,我首先是在考察患者之梦时遭遇到这个问题的。我觉得某种父亲情结具有“精神的”特性,这也许是在父亲意象引发陈述、行动、倾向、冲动、意见等的意义上,对此人们几乎不会否认“精神的”属性。在男人中,积极情结经常产生一种对权威的轻信,以及一种明显的自动自发,服从一切精神教义与价值;然而,在女人中,它引发最为活跃的精神抱负和兴趣。在梦中,具有决定作用的信念、禁忌、明智的建议总是源自父亲形象。这一源头的不清楚常常得到这一事实的强调,即它仅仅是由一种通过最终判断的权威声音所组成。因此,往往是“智慧老人”的形象在代表精神因素。有时候这一角色是由一个“真正的”精神在扮演,即一个逝者的灵魂,或者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由奇形怪状的侏儒一样的形象或者会说话的动物来扮演。侏儒形象主要存在于妇女之中,至少在我的经验中是如此;因此,我认为符合逻辑的是,在恩斯特·巴拉赫(Ernst Barlach)的《没有生气的日子》(Der tote Tag,1912年)这出戏中,思泰斯巴特(Steissbart)(“残余的胡子”[Rumpbeard])这一侏儒形象联系着母亲,一如在卡纳克神庙(Karnak)贝斯(Bes)联系着大女神一样。在两种性别中,精神也可以采取小男孩或者青年的形式。在女人当中,他相当于所谓的“积极的”阿尼姆斯,表示有意识的精神努力的可能性。在男人当中,他的意思则并非如此简单。他可能是积极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表示“更高的”人格、自我或者一如炼金术士所想象的“王子”(flius regius)。但是他也可能是消极的,这时他就表示幼儿的阴影(infantile shadow)。在两种情况下,男孩都意味着某种形式的精神。老人与儿童同体。作为墨丘利(Mercurius)的象征,他们二者在炼金术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从来就不可能百分之百地确定的是,梦中的精神形象是否在道德上是善良的。倘若不是十恶不赦,它们也往往显示出奸诈狡猾的种种迹象。然而,我必须强调的是,心理的无意识生命建筑于其上的宏大计划远远地超过了我们的理解力,所以我们不可能知道为了通过对抗转化生产出善良,什么样的邪恶是必需,以及什么样的善良极可能导致邪恶。有时候,约翰所推荐的“遗嘱酒精”(probate spiritus)因为世界上的最好意志,可以是除谨慎耐心地等着瞧事情的最终结果以外的一切。
智慧老人的形象可以非常有创造力地显影出来,不仅是在梦中,而且是在有远见卓识的沉思中(或者我们所谓的“积极想象”中),所以一如有时候显在地显现于印度的那样,它接替古鲁的角色。智慧老人出现在梦中,伪装为魔法师、医生、牧师、老师、教授、神父,或者拥有权威的任何其他人。以人、怪物或者动物形状出现的精神的原型总是出现在这样一种情势之中,即虽然洞察力、理解力、好的建议、决心、计划等于其间是必需的,但是它们不可能聚集在一个人自己的资源之上。原型借助旨在填补空缺的内容,补偿这一精神缺乏状态。此间的一个极佳的例子是关于白色魔法师和黑色魔法师的那个梦,一个试图补偿一个年轻的神学学生的精神困惑的梦。因为我本人并不认识那个做梦的人,所以就排除了我的个人影响问题。他梦见:
他正站在一位叫做“白色魔法师”(white magician)的庄严教士面前,然而,魔法师穿的是黑色长袍。这位魔法师刚刚结束一段格外长的讲道,结束语是“我们为此需要黑色魔法师的帮助”。这时,大门突然洞开,另一位老人,即“黑色魔法师”(black magician)进来了,然而,他穿的是白色长袍。他看起来同样崇高庄严。很显然,黑色魔法师希望与白色魔法师交谈,但碍于梦者的在场,犹豫着是否该这样做。这时白色魔法师指着梦者说道:“说吧,他是一个无知的人。”于是,黑色魔法师开始讲述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他如何找到了伊甸园的失踪的钥匙、不知道该如何使用钥匙。他说,他来找白色魔法师是为了得到一个关于钥匙秘密的解释。他告诉白色魔法师,他生活于其间的国家的国王正在为他自己寻找一处合适的墓地。国王的臣民碰巧挖出了一口旧石棺,里面装着一位处女的肉身残骸。国王打开石棺,扔掉尸骨,重新把清空的石棺埋入地下,以备日后使用。但是,等尸骨一见光,它们原来所属的那个人—处女—就变为了一匹黑马,飞驰进了沙漠。黑色魔法师追踪而去,穿过沙漠荒地后继续向前,在那里历经千辛万苦之后,他找到了伊甸园的失踪的钥匙。到这里故事就结束了,而且遗憾的是,梦也结束了。
此间的补偿肯定没有一如梦者所希望的那样结束,即给他提供一套刻在图板上的解决办法;恰恰相反,它使他面临一道我已然暗示过的难题、生活始终让我们遭遇的难题,即一切道德评判的不确定,善恶的让人眼花缭乱的交织,罪过、受苦、救赎的无情延续。虽然这条通往原始宗教经验的路是正确的路,但是有多少人能够认识到呢?它宛若一丝沉寂而微弱的声音,响自远方。它是含糊的、可疑的、隐秘的、预示着威胁与危险的冒险;一条危险的路,仅仅是为了上帝的利益而行走,既没有保证,也没有支持。
三、童话中的灵魂
虽然我很高兴为读者提供一些更为现代的有关梦的材料,但是我担心梦的个人主义会对我们的陈述提出过高要求,所需空间会超出我们在此间的处理能力。因此,我们将转向民间传说,因为我们在民间传说中无需卷入个人病例史的可怕冲突与纠缠,可以在不必考虑或多或少具有独特性的状况的情况下,观察到精神主题的种种变体。一如在梦中,在神话与童话中精神讲述其自身的故事,原型的交互作用显示在其自然情势之中,作为“形成、转换/永恒精神的永恒创造”。
精神类型(spirit-type)作为老人出现在童话中的频率几乎与出现在梦中一样。老人总会出现在英雄处于孤苦无援、绝望危难情势之中的时候,能使他从中获得解脱的,唯有深刻的思考或者侥幸的观念—换言之,一种精神功能或者某种灵魂中的自动作用。但是,因为内在及外在的原因,英雄无法自己完成此举,所以弥补匮乏所需的知识以人格化的思想的形式出现,即以睿智的、有帮助的老人的形式出现。比如,一个爱沙尼亚童话便讲述了一个受到虐待的小孤儿如何因放跑了奶牛,担心受到更多惩罚而害怕再次回家。所以,他逃跑了,以期撞大运。很自然,他陷入了孤苦无援的情势之中,没有看到任何出路。因为精疲力竭,他呼呼大睡了起来。当他醒来时,“他似乎觉得嘴里有什么液体的东西,他看到一位小个子白胡子老人站在他面前,正在为小小牛奶瓶盖上盖子。‘再让我喝点吧。’小男孩祈求道。老人回答道:‘你今天已经喝够啦。如果我的道路没有碰巧把我引向你,这肯定就是你最后的睡眠了,因为我发现你时,你已经半死不活了。’然后老人询问小男孩的名字、他想到哪里去。小男孩讲述了他所能够记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包括他前一天晚上受到的毒打。老人说道:‘可怜的孩子,与那些其亲爱的保护人及安慰者躺在地下棺材里的人相比,你的境况既不比他们好,也不比他们差。你再也不能回头了。既然你已经逃跑了,你就必须在世上寻求新的命运。因为我无房无家、无妻无子,所以我无力给予你更多的照顾,但是我将免费给你一些好的建议。’”
至此为止,老人一直在表达的,不过是小男孩—故事的英雄—自己可能已经思考过的东西。已然让步于情绪的压力并且就这样陷入了沮丧之中,他至少得想想他需要食物。在这个时候,考虑他的处境也是必需的。于是他直到最近的生活的故事,就会一如通常在这种情况下那样,浮现在他脑海之中。这样一种对过去生活的回忆是一个充满目的的过程,其目的在于在关键时刻聚集起整个人格的有用之物,因为这时一个人的所有精神与身体力量都受到了挑战,需要用团结起来的力量打开未来的大门。没有人能够帮助这个孩子这样做;他只得全部依靠自己的力量。没有回头路可走。这一认识将使他的行动有必需的决心。通过迫使他面对问题,老人为他省去了下决心的烦恼。事实上,老人本人是对道德和身体力量的有意识思考与集中,这些力量在意识思想不—或者不再—可能的时候,自发地出现在意识之外的心理空间之中。心理力量的集中与张力有着它们始终看起来一如魔法的某种意味:它们发展出一种出乎预料的忍耐力,经常不受意志的有意识努力的诱惑。人们可以根据实验,在由催眠状态引发的人为集中里观察到这一点:在我自己的实验中,我常常有序地把一个体格虚弱的歇斯底里症患者导入一种很深的催眠睡眠之中,然后让她平躺身体,把头枕在一张椅子上,而脚放在另一张硬如木板的椅子上,保持这种状态的时间为大约一分钟。她的脉搏会渐渐地升至90。学生中有一位身强力壮的运动员,他试图通过有意识的意志努力来模拟这一壮举,但是没有成功。他中途告败,脉搏数高达120。
当智慧老人把小男孩带至这个位置时,他就能够开始提出他的好建议了,换言之,情势看起来不再孤苦无援。他建议小男孩继续前行,一直向东,七年后他会到达一座预示着好运的山头。山的高大是他的成年人格的隐喻。他的权力的集中带来了信心,因此是成功的最佳保证。从现在开始,他什么也不缺了。老人说道:“带上我的纸条和瓶子,每天你都会发现里面装满了你所需要的食物和饮料。”同时,他给了小男孩一张牛蒡叶,它能够在小男孩需要过河的任何时候,变为一条船。
为了达到引起反思和利用道德力量的目的,童话中的老人经常问及名字、原因、时间、目的等,他甚至更为经常地拿出必要的魔法护身符,给予成功所需的料想不到的、难以置信的力量,这是没有好坏之分的一元化人格的特性之一。但是,老人的介入—原型的自发客观化—似乎同样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意识几乎不能靠自己将人格团结到它可以从中获取成功所需的超级权力的地方。因此,无论是在童话中还是在普通生活中,原型的客观介入都是必需的,它通过一系列的内心冲突与认识,抑制纯粹的情感反应。这些会使人物、地点、方式、原因等清晰地显现出来,并通过这种方式生发出有关即刻情势及目标的知识。作为结果的启蒙与消除致命混乱状态经常会有与之有关的正面意义上的魔法意味—这是一种不为精神治疗师所知的经验。
老人让人思考的癖性也采取力劝人们“把问题留在第二天解决”(sleepon it)的形式。因此,他对正在找寻其失踪的兄弟的姑娘说道:“躺下吧:早晨比晚上更聪明。”他也看破了已然让自己陷入困境的英雄的悲观情势,或者至少可以给英雄提供一些帮助他继续旅行的信息。为此,他时常使用种种动物,尤其是鸟。老隐士对寻找天国的王子说道:“虽然我已然在这里生活了三百年,但是从未有人向我打听过天国的事。虽然我本人无力告诉你天国在哪里,但是在上面那里,在另一层房子上,生活着各种各样的鸟,它们肯定可以告诉你天国在哪里。”这位老人知道什么路通往目标,并把它们为英雄指了出来。他对即将出现的危险进行了警告,并提供了有效地对付危险的办法。比如他告诉去取银水的孩子,水井有一头狮子守候,那头狮子有着欺骗性的伎俩:睁着眼睡觉、闭眼看世间;他向正策马去魔法喷泉为国王取康复性药水的青年建议,只能疾走而为之,因为潜伏在那里的巫师会用套索捕捉任何一个靠近喷泉的人。公主的情人已然被变为一个狼人,老人指示公主生火烧一锅焦油浇在它身上。因此,公主必须把她心爱的白荷花仍进沸腾的焦油之中;在狼人到来的时候,她必须把整锅焦油从它头上浇下去,从而使她的亲人摆脱符咒。老人偶尔会一如在关于小王子的高加索故事之中那样,非常吹毛求疵;为了继承王位,小王子希望为其父王建造一座完美无瑕的教堂。他做成了,没有人能够发现一丝缝隙,但是这时老人走了过来,说道:“你所建造的固然是一座很好的教堂!可惜的是,承重墙略为有些弯!”王子推掉了教堂,重建了一座崭新的教堂,但是老人再次在这里发现了一道缝,于是便有了第三次建造教堂。
因此,老人一方面代表知识、反省、洞见、智慧、聪明和直觉,另一方面代表善意、助人为乐等道德品质,从而使他的“精神”性格十分平易近人。因为原型是无意识的自主内容,所以往往把原型具体化的童话会使老人以完全相同于出现在现代梦中的方式,出现在梦中。在一个巴尔干童话中,老人在梦中出现在了处境艰难的英雄面前,为他提供了关于如何完成强加于他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良好建议。在一个俄罗斯童话中,他与无意识的关系得到了清楚的表达,他在那个童话里被称为“森林之王”。一位农民疲惫地坐在一个树桩上的时候,一位小个子老人爬了出来:“他全身皱纹,绿色的胡须一直垂到了他的膝盖。”农民问道:“你是谁?”那位侏儒回答道:“我是奥克(Och),森林之王。”农民把他那放荡的儿子雇给了他,“森林之王带着那位年青人出发了,把他带到了地下的另一个世界,来到了一座绿色小屋……小屋里一切都是绿色的:墙是绿色的,凳子、奥克的妻子是绿色的、孩子是绿色的……伺候他的小个子水成美女(water-woman)绿如芸香。”甚至食物也是绿色的。森林之王在这里是一位素食主义者,或者是统治森林的树木守护神,并且也通过女水妖与水有联系,这就清楚地显示出了他与无意识的关系,因为后者常常通过种种树木与水的符号得到表达。”
在老人作为侏儒出现的时候,他同样联系着无意识。讲述公主寻找其情人的那个童话说:“夜幕降临,一片漆黑;公主还坐在老地方哭泣。当她坐在那里陷入沉思时,听到有一个声音在问候她:‘晚上好,可爱的姑娘!你为什么坐在这里独自悲伤呢?’她迅速跳了起来,感到天昏地旋;这并不足为奇。但是,当她环顾四周时,发现只有一个瘦小的老人站在她面前,老人在向她点头,看起来非常善良淳朴。”在一个瑞士童话中,农民的儿子希望送国王的女儿一篮苹果,他遇见“一个小个子铁人,铁人问他放在篮子里的是什么”。在另一个段落中,“人”铁衣裹身。也许“isig”意指的是“eisern”(铁),比意指“eisig”(冰冷的)的可能性更大。在后一种情况之下,它必须是“冰衣”。诚然有小冰人,也有小金属人;事实上,在现代的梦中,我甚至遭遇过瘦小的黑色铁人,他在关键的合适时刻出现,一如在讲述觊觎迎娶公主的乡巴佬的童话中的那个铁人。
在智慧老人形象多次出现于其间的现代异象系列中,有一次他身型正常,现身于一个陨石坑的坑底,四周是高耸入云的磐石墙壁;另一次他身材矮小,现身于一座山的山巅,位居一个不高的石头围栏之中。我们发现,在歌德关于生活在珠宝箱里的侏儒公主的故事里,有相同的主题。在这一联系之中,我们同样可以提到Anthroparion—佐西摩斯异象中的小铅人,以及生活在矿井里的金属人,古代的灵巧的手指,炼金术士的侏儒,爱写格言诗的妖怪、棕仙、小鬼,等等。这样的概念有多“真”这一问题,在一次严重的登山事故中对我变得清晰了起来:灾难发生之后,两位登山者在大白天产生了集体异象,看见一个个子瘦小、头戴围巾的男人从一处冰面的、无法接近的裂缝爬出来,越过冰河,让两位目击者感到阵阵恐慌。我经常遭遇到的主题让我认为,无意识一定是由无限小的小者所组成的世界。从纯理论上讲,这样一个观念可能是源自此等朦胧感觉,即在所有这些异象之中,我们是在处理灵魂中的某种东西,推论是为了适合大脑之内的存在,一种东西必须非常之小。尽管我不会说这样的“理性”推测全都没有命中目标,但是我绝非它们的支持者。在我看来似乎更有可能的,是这种对一面的渺小者、另一面的最好者—巨人等—的喜爱,联系着无意识中的空间与时间关系的奇特不确定性。人的比例意识、他对大小的理性概念,显然是神、人同形同性论的;无论是在身体现象的范畴之内,还是在具体的人的范畴之外的那些集体无意识部分,这种意识/概念都会失去其有效性。灵魂“要多小有多小、要多大有多大”,他虽然只有“拇指般大小”,但是他“团团围住地球、统治着十指空间”。歌德曾这样评说卡皮里(Cabiri):“长度渺小/力量巨大。”同样,虽然智慧老人的原型相当渺小,几乎觉察不到,但是它拥有决定性的力量,正如在它讨论基本原理时,大家可以看到的那样。原型的这一特性与原子世界无异;原子世界展示在我们面前的是,研究者对粒子物理学世界的考察越深,他就会发现被缚在那里的爆炸性力量的破坏性越强。已然变得十分显在的,是最大的影响源自最小的由头,这不仅在物理学领域如此,而且在心理研究领域同样如此。在生命的关键时刻,一切是多么频繁地有赖于看似无关紧要的东西!
在某些原始童话中,我们的原型的阐释性是通过老人等同于太阳这一事实得到表达的。他随身带着一个作烤南瓜之用的火把。吃完南瓜之后,他再次带走了火把,从而导致了人类盗走他的火把。在一个北美印第安童话中,老人是一个拥有火种的巫医。一如我们从《旧约》的语言及圣灵降临节的奇迹所知道的,灵魂也有暴躁的一面。
一如我们已经指出的,除他的聪明、智慧和洞见之外,老人也因其道德品质而著称;而且,他甚至检验他人的道德品质,并且使他的天赋依赖于这一检验。在一个讲述养女与亲生女儿的爱沙尼亚童话中,有一个在这方面特别具有启发性的例子。养女是一个孤儿,她因听话和良好的修养而著称。故事开头说她的纺纱卷线杆掉进了井里。她随之跳进井里,但是她没有溺水而亡,而是来到了一个令人着魔的地方;她在那里继续着她的找寻,遇见了奶牛、公羊和苹果树,实现了它们的愿望。现在她来到了一座洗衣房前,一位肮脏的老人正坐在那里,希望她帮他洗澡。于是便有了下面的对话:“美丽的姑娘,美丽的姑娘,帮我洗洗吧,我脏成这样真难受!”“我该用什么来为炉子加热呢?”“去拾些木桩和畜粪来生火吧。”但是,她取回的是木棒,于是又问道:“我该到哪儿去取洗澡水呢?”“那边的马厩里有一匹白色的母马。让它把尿撒在浴盆里。”但是,她取回的是清水,于是又问道:“我该在哪里去找一个浴盆塞子呢?”“把白马的尾巴割下来,然后用它来做一个浴盆塞子。”但是,她是用白桦树树枝做的浴盆塞子,于是又问道:“我该去哪里取肥皂呢?”“拿一块浮石来为我擦背吧!”但是,她从村子里取来了肥皂,然后她用肥皂给老人洗了澡。
作为回报,他给了她一个满是黄金和宝石的包。很自然,这家人的亲生女儿变得嫉妒了起来,把她的纺纱卷线杆丢进了水井,但是她很快就在井里找到了它。然而,她不断地继续着,把养女曾经做正确的一切搅得一团糟,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这一主题的频繁出现使得更多的例子成为了多余。
德高望重、大有裨益的老人形象让人把他以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与上帝联系了起来。一个关于士兵与邪恶公主的德国故事,讲述受人诅咒的公主如何每天晚上从其铁棺材里爬出来,吃掉为坟墓站岗的士兵。轮到一个士兵站岗时,他设法逃跑了。“那天晚上他溜了号,跑过了田野和山岗,来到了一个漂亮的牧场。突然,一位蓄着长长的白胡须的干瘪老人来到了他面前,但是那正是上帝本人,他再也无力继续收拾那个魔鬼每天晚上造成的危害。那个干瘪的白胡子老人问道:‘上哪儿去?我可以帮你忙吗?’因为干瘪老人看起来十分友好,那个士兵就告诉了他自己是个逃兵,以及这样做的原因。”一如既往,接下来的是善良的建议。在这个故事里,老人以同样质朴的方式被当作了上帝,一如英国的炼金术士乔治·黎普列爵士(Sir George Ripley)把“老国王”(old king)描述为上帝(antiquus dierum)。
完全正如所有原型都有向上的正面的、有利的、明亮的一面,所以,它们也都有向下的一面,部分是负面的和不利的,部分是冥府鬼神的,其余的是中立的。对此精灵原型绝非例外。他的侏儒形式甚至意味着一种限制,暗示着从地下长出来的一位自然主义的植物保护神。在一个巴尔干童话中,老人有残疾,少了一只眼。老人的眼被“威利”(Vili)—一个长翼的魔鬼—挖了出来,英雄被派定了让他们把眼睛归还给老人的任务。老人因此对黑暗的魔鬼世界失去了部分视力—换言之,他的洞察力和启发力;这一残疾让人想起看见一头黑猪(他的邪恶兄弟赛特[Set])时失去了一只眼的奥西里斯(Osiris)的命运,以及沃坦(Wotan),他为米密尔(Mimir)的喷泉牺牲了一只眼。非常有特点的是,我们童话中的老人所骑的动物是一只山羊,这就表明他本人也有邪恶的一面。在一个西伯利亚故事中,他现身为一个单腿、单手和单眼的老人,用他的铁杖唤醒死人。在故事中,后者被唤醒数次之后误杀了老人,因此愚蠢地失去了他的好运。故事的标题是“有偏见的老人”,事实上他的残疾表明他只有半个身子。另一半是无形的,仅以杀手的形式现身,图谋获得英雄生命。最终英雄成功地杀死他那百折不挠的杀手,但在斗争之中,他也会杀死有偏见的老人,于是两个受害者的身份被清楚地揭示了出来。因此,老人很可能是他自己的对立面,既是生命的赐予者又是死亡的执行者—精于二者(ad utrumque peritus),一如赫耳墨斯所言。
在这些环境中,只要是在“淳朴的”和“善良的”老人出现的时候,对启发式推理及其他性质的推理而言,小心审视语境都是可取的。比如,在我们最先提到的那个爱沙尼亚童话中,关于那个弄丢了奶牛的受雇男孩,大有帮助的老人碰巧那么机缘巧合地在现场,让人怀疑他为了给被保护人一个极佳的逃跑借口,已然事先秘密赶走了奶牛。这是极为可能的,因为日常经验表明,对命运的技高一筹的先见之明,尽管它是潜在的,很可能筹谋出一件恼人的事来,其唯一的目的便是把自我意识的“头脑简单的西蒙”(Simple Simon),威逼利诱到他应该走的道路之中,否则他自己会因为全然的愚笨,永远也找不到。如果我们的孤儿想到了魔法般赶跑其奶牛的正是老人,老人似乎就会看起来像一个胸怀恶意的洞穴巨人(troll)或者魔鬼。事实上,老人确有邪恶的一面,一如原始社会的巫师既是医治者和帮助者,同时又是可怕的毒药调合者。Φáρμαχoν一词既表示“毒药”,又表示“解毒剂”;毒药事实上可以有两面性。
因此,老人具有模棱两可的小精灵性格—试看墨林(Merlin)那极具启发性的形象—以某种形式显现时,似乎是善良的化身,以其他形式显现时,似乎是邪恶的一个面向。所以,他同样是邪恶的魔法师,基于全然的自我主义,为了魔鬼的利益行恶。在一个西伯利亚童话中,他是一个邪恶精灵,“他的头上有两个湖,湖里有两只鸭子在游泳”。他以人肉为食。故事讲述了英雄及其伙伴们如何去邻村赴宴,把他们的狗留在了家里。狗们根据“猫儿不在,老鼠成精”的原则,也安排了一场宴会,高潮时分一起扑向了肉铺。主人回家后把狗赶了出去,狗们匆匆逃进了荒野之中。“这时造物主对艾梅姆库(Ememqut)[故事的英雄]说道:‘和你妻子一起去找狗吧。’”但是,他遭遇到了一场可怕的暴风雪,只好躲到邪恶精灵的小屋中。这时出现的是众所周知的害人反害己的主题。“造物主”就是艾梅姆库的父亲,但是造物主的父亲却被称作“自造”(self-created),因为他自己造就了自己。虽然我们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被告知,头上有两个湖的老人把英雄及其妻子引诱到了小屋之中,以便消除他的饥饿,但是可以推测的是,某一特定的灵魂已然进入到狗的身上,使它们如人一样举行宴会,然后—违背它们的天性—逃跑,所以艾梅姆库不得不出去找它们;然后英雄遭遇暴风雪,以便让他投入到邪恶老人的怀抱之中。造物主—“自造”之子—是建议的同党,这一事实提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其解决办法我们最好交给西伯利亚神学家。
有一个巴尔干童话说,老人以做孩子的教父为条件,给了无子嗣的沙皇皇后一个魔法苹果,皇后吃掉苹果后就怀了孕,并生下了一个儿子。然而,这个孩子却长成了一个小恶棍,欺侮孩子,屠杀家畜。有十年他都没有被取名。然后老人现身,把一把刀刺进了他的大腿,给他取名为“刀王子”(Knife Prince)。现在,这个孩子希望去开始他的冒险,他父亲犹豫良久,最终同意了他这样去做。他大腿上的刀至关重要:如果他自己把刀拔出,他就会生;如果他人把刀拔出,他就会死。最终那把刀成为了他的厄运,因为一个老巫婆趁他熟睡时把刀拔了出来。他死了,但是他所赢得的朋友又让他复活了。此间的老人虽然是帮手,但同时也是可能轻易而举就出现糟糕结局的危险命运的筹谋者。邪恶早早地、清晰地显现在了孩子的恶棍性格之中。
在另一个巴尔干童话里,有一个我们的主题的变体值得一提:一个国王正在找寻他被陌生人诱拐的妹妹。他漫行到一个老妪的屋前,老妪对继续找寻提出了警告。但是,一棵满是果实的树不断从他眼前后撤,把他诱离了老妪的小屋。果树最后停下来的时候,一位老人从树枝上爬了下来。他热情招待国王,把他带到了一座城堡,他妹妹就作为老人的妻子生活在那里。她告诉她哥哥,这个老人是一个会杀掉他的邪恶精灵。非常肯定的是,三天之后国王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现在,他的弟弟继续找寻,杀掉了以龙的形式现身的邪恶精灵。一位英俊的年轻人因此摆脱了魔咒,立刻娶了这位妹妹。最初作为树式保护神(tree-numen)出现的老人,显然与这位妹妹有关。他是凶手。在一段经过篡改的情节中,他被控给整座城市施行魔法,把它变为铁,使它固定、刚硬和被锁定。他也俘虏了国王的妹妹,不让她回到其亲属身边。所有这一切说明这位妹妹是为阿尼姆斯所控制的。老人因此被视为她的阿尼姆斯。但是,借以让国王落入控制的方式、他找寻妹妹的方式,使我们认为对她哥哥而言,她有着一种阿尼玛重要性。相应地,老人的决定性原型首先控制了国王的阿尼玛—换言之,从他那里抢走了阿尼玛所具体化的生命原型—迫使他去找寻已失去的魅力,“难以获得的财富”,因此使他成为了神话英雄,表达自我的更高人格。同时,老人扮演恶棍的角色,不得不被迫退场,仅仅作为妹妹—阿尼玛的丈夫出现在故事的结尾,或者更为准确地讲,作为灵魂的新郎,庆祝代表对立物和对手的统一的神圣乱伦。这一大胆的“矛盾对立”(enantiodromia)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事件,它不但意味着老人的返老还童与转换,而且暗示邪恶与善良之间的一种秘密内在联系,反之亦然。
因此,我们在这个故事中看到了老人的原型,他以作恶者为幌子,卷入以“圣婚”为结局的个体化过程的迂回曲折之中,让人浮想联翩。相反,在那个关于森林之王的俄罗斯故事中,他在开始时是有帮助的,仁慈的,但是后来却拒绝放走受雇于他的小男孩,所以故事的主要情节是在讲述小男孩如何一次次地试图逃脱魔法师的控制。故事所讲不是跟踪搜寻,而是逃跑;然而,逃跑之所得似乎与种种冒险曾经英勇追寻的回报相同,因为英雄最终娶了国王的女儿。然而,魔法师必须满足于害人反害己的角色。
四、童话中的兽形精灵符号象征
如果我们疏忽了考察一种特殊形式的原型表现,即是说原型的动物形式,我们对原型的描述就会不完整。从本质上讲,这属于神明与魔鬼的兽形化(theriomorphism),具有同样的心理学意义。动物形式表明有关内容与功能仍处于特别之人的范畴,即在一个超越人类意识的层面,因此一方面联系着魔鬼般的超人(superhuman),另一方面联系着野兽般的类人(subhuman)。然而,必须记住的是,这一划分仅仅是在意识范畴内才有效,其间它是思想的一个必需的条件。逻辑学上说“第三者不存在”(tertium non datur),意思是我们不能正视处于一体之中的对立双方。换言之,虽然对我们而言,消除难以抑制的自相矛盾可能仅仅是一个先决条件而言,但是对无意识而言,却绝非如此,因为无意识的内容并不例外,在本质上是似非而是的或者自相矛盾的,并不排斥存在的范畴。如果有不熟悉无意识心理学的人希望了解关于这些内容的应用知识,我将推荐他学习基督教神秘主义及印度哲学,其间他会看到对无意识的自相矛盾的最为清晰的阐释。
虽然迄今为止,无论是外貌还是行为,老人都多少有些像人,但是他的魔力及其精神优势暗示,无论是做好事还是干坏事,他都是外在于,或者高于,或者低于人的层面。无论是对原始人还是对无意识,他的动物面向都绝不意味任何形式的贬低,因为在某些面向上,动物是高于人的。它既未无意中闯入意识,也未让任性的自我与它所依赖的权力相斗;相反,它实现了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驱使它的意愿。如果它是有意识的,它就会在道德上胜过人。关于堕落的传说中存有深刻教旨:自我意识的解放是一种魔鬼路西弗式行为,这一认识表达的是一种模糊的预感。人类的整个历史从一开始便是由他的自卑感与他的自负之间的冲突所构成。智慧寻求中间道路,并且通过与魔鬼和野兽的含糊联系为这一大胆行为付出代价,因此极易受到道德误解。
我们在童话中反复见到大有裨益的动物这一主题。这些动物像人一样行动,说人话,显示出的睿智和知识胜过了人。在这些情况下,我们可以有理由说精灵的原型是通过动物形式表达出来的。一个德国童话讲述的是一个正在寻找其失踪的公主的年轻人如何遇见了一匹狼,狼说:“别害怕!但是请告诉我,你这是在上哪儿去?”年轻人讲述了他的故事,于是狼把自己的几根毛作为具有魔法的礼物给了他,有了它们,年轻人可以随时唤来帮助。这一插曲的发展完全就像遇见可以帮忙的老人一样。同样是在这个故事中,原型也展示出了它的另一个邪恶面向。为了把这一点说清楚,我打算在此给出故事的梗概:
那位年轻人在林中放猪时,他发现了一棵大树,其树枝高耸入云。他自言自语:“如果有人想从那棵大树的树梢看世界,他怎么才能完成呢?”因此,他爬了上去,结果爬了一整天甚至还没爬到树枝处。夜幕降临,他只好在一个树杈上过夜。第二天,他继续攀爬;到中午的时候,他爬到了树叶处。接近傍晚时,他来到了一个坐落在树枝中的村庄。生活在那里的农民给了他食物,并让他在那里过夜。到了早晨,他继续向上爬。快到中午时,他爬到了一座城堡处,里面住着一位年轻的姑娘。在那里,他发现大树不再有更高之处了。姑娘是国王的女儿,被一位邪恶的魔法师囚禁在了那里。因此,年轻人就与公主待在一起,公主允许他踏入城堡的所有房间:只有一间屋例外。但是,他的好奇心太强。他打开房门,在房间里发现了一只被三颗钉子固定在墙上的乌鸦。一颗钉子钉住了它的喉,另外两颗钉子钉住了它的翅膀。乌鸦抱怨说口渴,年轻人深表同情,给了它水喝。乌鸦每喝一口,就会有一颗钉子脱落;喝到第三口时,乌鸦自由了,飞出了窗户。当公主听到乌鸦时,感到非常害怕,于是说道:“那是向我施魔法的魔鬼!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再次抓到我。”在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她真的消失了。
现在,年轻人开始去找她,一如前文所描述的,他遭遇了狼。同样地,他遭遇到了一头熊和一只狮子,它们也给了他一些毛。另外,狮子告诉他,公主就被囚禁在附近的一间猎人住的山林小屋里。年轻人找到了小屋与公主,但是被告知逃跑是不可能的,因为猎人有一匹三条腿的白马,它知道一切,会绝对无误地警告其主人。尽管如此,年轻人还是试图与她一起逃走,但是白费工夫。猎人追上了他,但是因为他曾经救过猎人作为乌鸦时的命,所以猎人释放了他,自己和公主一道重新策马而去。猎人在林中消失之后,年轻人爬回小屋,说服公主用甜言蜜语从猎人那里骗到他如何得到他那聪明的白马的秘密。晚上的时候,她成功做到了这一点;把自己藏在床下的年轻人知道了在离猎人的小屋大约一小时路程的地方,住着一位养魔马的女巫。任何人只要能够看守马驹三天,他就可以选取一匹马作为报酬。猎人说,以前她常常用十二只羊的礼物达成交易,以期消除生活在农庄附近的林子里的狼的饥饿,阻止它们进行袭击;但是,她并没有送羊给他。因此,在他骑马离去的时候,狼去追他;在他就要越过她领地的边界时,它们扯掉了他的马的一只蹄。这就是它只有三条腿的原因所在。
于是年轻人匆匆赶去找女巫,同意为她服务,条件是她不仅要送他一匹他自己亲手选定的马,而且还要送他十二只羊。她答应了这一要求。她立刻让马驹四处逃散,让他喝白兰地,以便让他睡眼蒙眬。他喝完酒就睡着了,马驹跑掉了。第一天,他在狼的帮助之下抓住了它们;第二天,熊帮助了他;第三天,狮子帮助了他。现在,他可以去选择他的报酬了。女巫的女儿告诉了他哪匹马是她妈妈的坐骑。很自然,那是最好的马,而且也是白色的。他刚一让它走出马厩,女巫就刺穿了它的四个蹄子,吸出了骨头里的骨髓。她用骨髓烤了一个蛋糕,让年轻人在旅途中享用。白马变得极度虚弱,但是年轻人喂了它蛋糕,白马因此恢复了从前的力气。用十二只羊安抚了十二匹狼之后,他毫发未损地走出了林子。然后,他就去接公主,和她一起骑马离去。但是,三腿马向猎人大声喊叫,猎人开始追赶,并且很快就赶上了他们,因为四腿马拒绝疾驰。眼看猎人就要追上的时候,四腿马向三腿马大声呼喊:“好姐妹,摔掉他!”魔法师被摔了下来,被两匹马踩成了碎片。年轻人把公主扶上三腿马,结队骑马回到了她父亲的王国,在那里,他们喜结连理。四腿马恳求他割下它和三腿马的头,不然它们会让他大祸临头。他照做了,两匹马分别变为了英俊的王子和楚楚动人的公主,随后回到了“他们自己的王国”。他们在很久以前被猎人变为了马。
除故事中的兽形精灵象征以外,特别有趣的是要注意到认识和直觉的功能是为做坐骑的动物所代表的。这也就相当于说精灵可以是某人的财产。因此,三腿白马是魔鬼猎人的财产,而四腿马则是女巫的财产。精灵在这里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功能,它一如任何其他物体(马),可以变换其主人,在一定程度上是自主的主体(作为马的主人的魔法师)。通过从女巫那里得到四腿马,年轻人把精灵或者某种特殊思想从无意识的控制之中解救了出来。此间正如在其他地方,女巫代表“自然的力量”(mater natura)或者无意识的原始“女家长”状态,表示一种心理构成,其间的无意识仅仅是由一种虚弱的、依旧处于依附状态的意识所组成。四腿马显示出自己胜过了三腿马,因为它可以控制后者。因为四位一体是整体的象征,以及整体在无意识的图像世界中起着巨大作用,四腿马对三腿马的胜利也就并非完全出乎预料。但是,三和四的对立之间的意义何在?或者更加准确地讲,三与整体相比较的意义何在?在炼金术中,这一问题被众所周知为玛利亚原则(axiom of Maria),贯穿于炼金术哲学中长达一千多年,最终被重新纳入到了《浮士德》的卡皮里场景之中。关于它的最早的文学样式见诸于柏拉图的《迪迈斯》(Timaeus)开篇词,然后歌德又向我们提起了它。在炼金术士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神圣的三位一体如何在更低的冥府鬼神三合一中拥有其相似之物(类似于但丁的三头魔鬼)。这表征的是一个因为符号象征而露出密切关涉邪恶的迹象的原则,尽管决不肯定的是,它仅仅表达邪恶。相反,一切都指向这样一个事实,即邪恶或者它的熟悉的符号象征,属于描述黑暗、夜晚、低级、冥府鬼神元素的形象群落。在这一象征中,低级作为一种回应与高级相向而立;换言之,它一如上文所言,被想象为一个三合一。三是表示阳性的数字,在逻辑上联系着邪恶的猎人,他可以在炼金术上被认为是低级的三合一。四是表示阴性的数字,被指派给了老妪。两匹马是能说会道、无所不知的神奇动物,因此代表着无意识的精灵,它在一种情况下受制于邪恶的魔法师,而在另一种情况下则受制于老女巫。
三和四之间存在着男女之间的基本对立,但是,尽管四是整体的象征,而三却不是。根据炼金术,后者表示极性,因为一个三合一总是以另一个为先决条件,宛如高以低、光明以黑暗、善良以邪恶为先决条件。从能量角度看,极性意味着潜力;无论在哪里,只要有潜力存在,就会有一种潮流、诸多事件的可能性存在,因为对立双方之间的紧张力争平衡。如果有人把四位一体想象为一个沿对角线分为两半的正方形,他就会得到两个顶点相对的三角形。因此,人们可以使用隐喻说,如果四位一体所代表的整体被分为相等的两半,它就产生两个相对立的三合一。这一简单的思考表明三可以得自于四的方式;同样,囚禁公主的猎人解释了他的马如何被十二匹狼撕掉了一只蹄,从四条腿变为三条腿。因此,三条腿是因为一次事故,一次发生在马即将离开邪恶母亲的领地时的事故。用心理学的语言来讲,我们应该说无意识的整体开始凸现的时候,即离开无意识、进入意识范畴的时候,四者之一滞留在了后面,牢牢地为无意识的“空白恐怖”(horror vacui)所控制。因此,出现了一个三合一,它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并非源自童话,而是源自符号象征的历史—装点一个与之相对的相应的三合一—换言之,冲突随之发生。在这里我们也可以和苏格拉底一起询问:“一、二、三—但是,我亲爱的迪迈斯,在那些昨日的赴宴者、今日的请客者中,谁是第四个呢?”他一直处于邪恶母亲的领地之中,为无意识的饿狼般贪婪所控制,因为无意识不愿意让任何东西脱离其魔力圈,除非以牺牲为代价。
猎人或者老魔法师与女巫相当于无意识的魔力世界中的消极父母意象。猎人首先作为一只黑乌鸦出现在故事中。他盗走公主,并把她囚禁起来。公主把他描述为“魔鬼”。但是非常奇怪的是,他本人被锁在了城堡的一间禁闭室里,被三颗钉子钉在墙上,宛若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一样。他像所有囚犯一样被囚禁在自己的囚室里,像所有诅咒者一样被绑缚着。二者的监狱是一座魔力城堡,位处也许是举世无双的一棵大树的树梢。公主属于上面的光的区域,靠近太阳。被囚禁坐在世界之树(world-tree)上,她是一种让自己进入邪恶的权力之中的“世界之魂”(anima mundi,又译生命、清风)。但是,这一猎物似乎也并未对后者产生多大益处,因为捕捉者受到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折磨,而且是用三颗钉子。很显然,受难表示一种让人痛苦的束缚和悬挂状态,适合惩罚普罗米修斯那样的人,严重有勇无谋,冒险进入对立原则的轨迹。这便是等同于猎人的乌鸦在他从光的上层世界夺取一个宝贵的灵魂时之所为;因此,作为一种惩罚,他被钉在了上层世界的墙上。很明显,这是对原始基督教意象的一种倒置的反思。曾把人类灵魂从这个世界的君王的控制之下解救出来的救世主,被钉死在了下面地球的十字架上,一如行窃的乌鸦因为放肆的干扰,被钉在了世界之树的参天树枝中的墙上。在我们的童话中,魔咒的特定工具是钉子的三合一。虽然谁让乌鸦成了俘虏在故事里未曾有交待,但是听起来咒语似乎是以三合一的名义加在他身上的。
爬上世界之树、进入他将营救公主于其间的魔力城堡之后,我们年轻的英雄被获准进入所有房间,只有一间除外,即乌鸦被囚禁于其间的那间。宛如伊甸园里有一棵其果实被禁食的树一样,在这里有一间被禁止入内的房间,结局自然是立即有人闯入。什么也不会比禁止更能激发我们的兴趣。它是最为有效的引发不从的方法。很显然,某一秘密的解救计划正在酝酿之中,所要解救的与其说是公主,还不如说是乌鸦。英雄一看见它,乌鸦就可怜地叫喊,抱怨口渴,年轻人在同情美德的驱使下,为它解渴,用的不是牛膝草和五倍子,而是让人刺激的水,于是三颗钉子掉了下来,乌鸦从打开的窗户飞了出去。因此,邪恶精灵恢复了它的自由,变为了猎人,再次盗走公主,但是这一次他把她锁在了他在地上的打猎小屋之中。秘密计划在一定程度上被揭开了:公主一定是从上面的世界被带到人的世界的,如果没有邪恶精灵的帮助和人的不服从,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是,因为在人的世界中,灵魂的猎人是公主的主人,所以英雄必须再次介入,正如我们已然看到的,他为此从女巫那里窃取了四腿马,破掉了魔法师的三腿马咒语。正是三合一首先刺穿了乌鸦,所以三合一同样代表邪恶精灵的力量。它们是方向相对的两个三合一。
现在,我们转向另一个场域—心理经验的范畴,我们知道,意识的四个功能有三个是可以被区隔的,即是有意识的,而另一个则与基质(matrix)—无意识保持联系,众所周知为“低级的”功能。它是最为壮丽的意识的唯一致命的弱点:在某个地方,强壮者是软弱的、聪明者是愚蠢的、善良者是邪恶的,反之亦然。在我们的童话中,三合一显现为被毁损的四位一体。仅需将一条腿加到其余三条上,它就会形成一个整体。谜一样的玛利亚原理说:“……作为第四的一来自第三”—这大概是说,第三个制造出第四个时,它就立即制造了整体。虽然处于狼的控制之下的失去部分属于大母神,事实上仅占四分之一,但是加上其余的四分之三,它就构成了消除分割与冲突的整体。
但是,一个四分之一怎么会基于符号象征的证据同时是一个三合一呢?在这里,童话的符号象征对危难中的我们置之不顾,我们被迫求助于心理学的事实。我已在前文中说过,三个功能是可以被区隔的,只有一个功能始终处于无意识的控制之下。我们必须对这种说法进行更为仔细的界定。一个经验事实是仅有一个功能可以被或多或少地成功区隔,它因此被众所周知为高级或者主要功能,与外向性、内向性一起,构成意识态度的类型。这一功能联系着一两种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区隔的辅助性功能,辅助性功能几乎不曾获得与主要功能程度相同的区隔,换言之,通过意志的程度相同的适用性。相应地,它们所拥有的自发性的程度高过主要功能;主要功能对我们的意图显示出很强的依赖性和服从性。第四个即低级的功能被证明在另一方面是不为我们意志所理解的。它时而显现为一个取笑的、分散注意力的小鬼,时而又显现为一个解围者(deus ex machina)。但是,它总是按自己的意志出现和消失。从这里可以清楚看到的是,甚至被区隔的功能也仅仅在一定程度上让自己摆脱了无意识;在其他方面它们依然根植于无意识之中,并且其活动也在这种程度上受到无意识的控制。因此,受自我支配的三个“被区隔的”功能有着尚未摆脱无意识控制的三个相应的无意识成分。一如这些功能的三个有意识的、被区隔的部分遭遇到第四个功能—作为让人头疼的干扰因素的未被区隔的功能,高级功能似乎也会在无意识中遭遇到最为强劲的敌人。我们不应对最后的压力省略不提:宛若乐意把自己装扮为光明天使的魔鬼,低级功能特别秘密和带恶意地影响高级功能,因为后者对前者的抑制特别强烈。
为了适当说明我们的—引号除外!—“简单得有些孩子气的”童话中的微妙的、隐喻的联想,这些令人遗憾的有些抽象的陈述是必需的。两个对立的三合一,一个禁止而另一个代表邪恶的力量,完全吻合于意识和无意识心理的功能结构。作为心理的一个自发的、天真的、未曾事先计划的产物,童话并不能很好地表达除心理的真实状况之外的任何东西。并非仅仅是我们的童话才在描述这些结构性的心理关系,其他无以数计的童话也一样。
我们的童话一方面异常清晰地显现出精灵原型在本质上的对立性,另一方面,显示出种种对立的令人困惑的活动,无不旨在更高级意识的远大目标。年轻的猪倌从动物层面爬到世界之树的树梢,并在那里的光的上层世界里,发现了他的被囚禁的阿尼玛,即出身高贵的公主,这象征着意识的上升,从类似禽兽之地的低位升至视野开阔的高位,这是非常适合于意识视野放大的一个意象。一旦男性意识已然达到这一高度,它即与其女性对应物阿尼玛面对面。她是无意识的具体化。会面表示把后者设计为“潜意识”是多么的不恰当:它不但是在意识“之下”,而且也是在它“之上”,事实上是远在它之上,所以英雄必须付出巨大努力才能爬上去。然而,任何爬上去的人,比如我们的英雄,会一如在地面一样,高高地站立在“潜意识”之上;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一“上面的”意识绝非是一种超意识。恰恰相反,他有了不悦的发现,即他权高位大的阿尼玛,灵魂公主(the Princess Soul),被妖术困在那里,宛若金丝笼里的鸟儿一样失去了自由。虽然他可以赞扬自己已然从平地、从类似禽兽的愚笨中升腾了起来,但是他的灵魂却受制于一个邪恶精灵,一个以乌鸦为幌子的穴居本性的阴险的父亲意象,魔鬼的著名的兽形形象。当他自己亲爱的灵魂在囚禁中受折磨时,他高高的位置和宽广的视野又有什么用呢?更糟糕的是,她遵守下层世界的游戏规则,公开通过禁止年轻人进入那间屋子的办法,设法阻止他发现自己被囚禁的秘密。但是,她背地里通过禁止这一事实,把他引向了那间屋子。这就好像无意识有着两只总是互相作对的手一样。公主同时既希望又不希望被营救。但据大家所说,邪恶精灵也让自己陷入困境之中:他既希望从光亮的上层世界窃取一个善良的灵魂—作为一个有翼的存在,这是他很容易做到的—但是又不期望把自己囚禁在那里。尽管他是一个邪恶精灵,但是他又渴望光明。这是他的秘密理由,一如他为咒语所镇住是对他的僭越的惩罚。但是,只要邪恶精灵被困在上层世界,公主也就无法下到地上,而英雄则继续迷失在乐园。因此,他现在犯下不忠之罪,从而致使盗贼得以逃离,于是导致了公主的第二次被拐—一个完整的灾难系列。然而,公主最终来到了地上,恶魔般的乌鸦呈现出了猎人的人形。超脱尘世的阿尼玛与邪恶法则双双坠落到尘世,换言之,它们缩小至人的比例,并因此变得可以接近。三条腿的、无所不知的马代表猎人自己的力量:它与被区隔的功能的无意识成分相符。猎人自己赋予了低级功能以人性,低级功能又把自己作为英雄的好奇和热爱冒险体现在英雄身上。随着故事的发展,他变得越来越像猎人:他也从女巫那里得到了他的马匹。但是,不同于他的是,猎人没有得到十二只羊来喂狼,于是狼就伤了他的马。他忘了向地府鬼神力量进贡,因为他也不外乎是个强盗。通过这一疏忽,英雄知道了惟有以牺牲为代价,无意识才会让受其驱使者离开。数字12很可能是一个时间符号,补充说明意识必须完成十二件工作,之后人才能获得自由。猎人看起来像英雄,英雄先前试图通过盗窃和暴力获得其灵魂,但未能成功。但是,灵魂的征服实际上是一项需要耐心、自我牺牲和奉献的工作。通过获得四腿马,英雄彻底步了猎人的后尘,获得了公主。结果证明,我们故事中的四位一体的力量更为强大,因为它把它依旧需要用于变得完整的力量融入了它的整体之中。
如前所述,这一绝非原始童话中的精灵的原型,通过兽形物被表示为了一个三个功能的系统,该系统受制于一个整体,即邪恶精灵;原型被表示的方式与某一未命名的权威用三颗钉子的三合一折磨乌鸦的方式相同。两个超规则的整体在第一个例子中相当于作为主要功能劲敌的低级功能,即猎人;在第二个例子中相当于主要功能,即英雄。猎人与英雄最终相互等同了起来,所以猎人的功能融入到了英雄身上。事实上,英雄从一开始便蛰伏在猎人身上,怂恿他利用所掌握的种种不道德手段窃取灵魂,然后又让他违心地把她交到自己手中。表面上他们之间发生了激烈冲突,但实际上,一个是在做另一个的事情。一旦英雄成功夺取四位一体,症结旋即被打开—或者用心理学的术语来讲,在他把低级功能融入三重系统的时候。它一下子结束了冲突,猎人形象随之烟消云散。获取这一胜利之后,英雄让他的公主骑上三腿马,然后一起策马回到她父亲的王国。从此以后,她统治和代表以前为邪恶的猎人服务的精灵王国。因此,阿尼玛代表并且一直代表的那部分无意识绝不可能被融入到基于人的知识或者经验可以获取的整体之中。
后记。已然是在我完成初稿之后,我的注意力才因一位朋友转移到我们故事的一个俄罗斯变体。它的标题是“玛利亚·莫芙娜”(Maria Morevna)。故事的英雄并非猪倌,而是沙皇的长子伊万(Ivan)。对三个起帮助作用的动物的解释非常有趣:他们相当于伊万的三个姐妹及其丈夫,他们实际上是鸟人。三姐妹代表功能的无意识三合一,同时与动物与精灵王国有关。鸟人是一种天使,强调无意识的辅助性。在故事中,他们介入于关键时刻,即英雄—不同于他在德国的对应物—陷入邪恶精灵的力量之中、被杀害和肢解(神人的典型命运)的时候。邪恶精灵是一个经常被显现为裸体的老人,名叫不死者柯什埃(Koschei the Deadless)。相应的女巫是著名的(Baba Yaga)。德国变体的三个起帮助作用的动物在这里翻了一番,最初现身为鸟,然后现身为狮子、奇特的鸟、蜜蜂。公主是玛利亚·莫芙娜女王,她是一个可怕的尚武领袖—希腊神后玛丽(Mary the Queen of Heaven)在俄罗斯东正教赞美诗中被赞美为“圣饼领袖”(leader of hosts)!—已然用十二条铁链把邪恶精灵捆缚在她城堡的禁闭室里。伊万为老魔鬼解除口渴之后,他带着女王逃走了。具有魔力的坐骑最终并未变为人。很显然,这个俄罗斯故事的特征更为原始。
五、附录
下面的评论并非旨在大众兴趣,而是主要为了学术目的。我最初是想把它们从论文的本修订版中删除,但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把它们以附录的形式附加在这里。对心理学不是特别感兴趣的读者可以放心地略去这一节。因为在下文中,我讨论了魔马的三条腿和四条腿这一看似深奥的问题,以一种阐明我所使用的方法的方式陈述了我的思考。这一心理推理首先基于的是材料的非理性资料,即童话、神话或者梦,其次基于的是对这些资料彼此间的“潜在”联系的有意识认识。这样的联系的存在是一种假设性质的东西,比如断言梦是有意义的。这一假设的意义并非是通过推理建立起来的:它的用途唯有经由应用才能被证明。因此,始终有待注意的是,它的系统性应用或者非理性材料是否能够让人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阐释后者。它的应用在于动手处理材料,一如材料有连贯的内在意义。为此,大部分资料都需要一定程度的放大,换言之,它们需要根据与卡登(Cardan)的阐释法则相一致的或多或少具有普遍性的概念,被阐明、归纳和挪用。比如,为了让自己的本来面目能够被人识别出来,三条腿必须首先与马相分离,然后按照特定原则—三的原则—被挪用。同样,当其被提升到普遍概念的层面时,童话中的四条腿就进入了与三的关系之中,因此,我们就有了《迪迈斯》中所提到的谜,即三和四的问题。三合一和四合一代表在所有符号象征都起重要作用、对考察神话和梦同等重要的原型结构。我们通过把非理性的资料(三腿和四腿)提升到普遍概念的层面,探出这一主题的普世意义,鼓励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去认真地解决问题。这一任务涉及一系列学术性质的思考和演绎,我不想把它们对感兴趣于心理学的读者有任何的秘而不宣,尤其是对专业人士,因为这一智识劳动代表典型的符号解码,是准确理解无意识产物所不可或缺的。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建立起无意识关系之间的联系,得到它们自己的意义,从而与那些源自事先确立的理论的推理性阐释形成对照,比如基于天文学、气象学、神话学,以及—最后但是绝非并不重要的—性理论的阐释。
三腿马和四腿马实际上是一个值得更加仔细考察的问题。三和四使我们想到的,不仅有我们已然在心理功能理论中遭遇到了困境,而且还有在炼金术中起着重要作用的玛利亚原理。因此,更仔细地考察奇迹般的马匹的意义很可能是值得的。
在我看来,似乎值得注意的第一个东西是被分配给公主做坐骑的三腿马是一匹母马,而且她本身是一位被施了魔法的公主。毋庸置疑,三在此间联系着女性气质;反之,从支配性的宗教意识观来看,它仅仅表示一桩男人的风流韵事,作为奇数的3首先表示男性这一事实除外。因此,人们可以把三直接翻译为“男性”,这在人们想起古埃及的上帝、灵魂(Ka-mutef)和法老的三位一体的时候,愈发重要。
作为某些动物的属性,三表示内在于雌性生物的无意识雄性。在一个妇女真人身上,它相当于代表“灵魂”的阿尼姆斯,宛若魔马。然而,就阿尼玛而言,三所吻合的并非是任何一种基督教三位一体思想,而是“低级三角关系”(lower triangle),即构成“阴影”的低级功能的三合一。人格的低级一半主要是无意识的。它并不表示无意识的整体,而是其间的个人部分。另一方面,就其与阴影的区别而言,阿尼玛代表集体无意识。如果三被派定给她为一坐骑,这就意味着她“骑”的是阴影,作为一种毁损与阴影有关。在这种情况下,她拥有阴影。但是,如果她本人是马,她就已然失去了作为集体无意识化身的支配地位,为公主甲即英雄的配偶所“骑”—拥有。正如童话不无道理地指出的那样,她已经被巫术变为了三腿马(公主乙)。
我们可以把这团乱麻做如下的大致归类:
(1)公主甲是英雄的阿尼玛。她骑—换言之,拥有—三腿马;三腿马是阴影,是她后来的配偶的低级功能三合一。说得更加明白点,她占有了英雄的人格的低级一半。一如日常生活中经常发生的那样,她抓住了他的弱点,因为在一个人有弱点的地方,他是需要支持和填充的。事实上,女人的位置是在男人的弱点一方。这便是如果我们把英雄和公主甲视为两个普通人,我们就必须如何表述这一情势。但是,因为这是一个主要展现在魔法世界里的童话,也许更为正确的是,我们把公主甲解释为英雄的阿尼玛。在这种情况下,英雄通过遭遇阿尼玛被送离了世俗世界,一如墨林(Merlin)被他的小精灵送离: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一如沉醉于美梦中之人,透过迷雾看世界。
(2)三腿马是一匹母马,是公主甲的等价物,这一出乎预料的事实使问题现在变得极为复杂。她(母马)是公主乙;公主乙以马的形象现身,相当于公主甲的阴影(即她的低级功能三合一)。然而,公主乙与公主甲的不同之处在于她并不像公主甲那样骑马,而是被控制在了其中:她被施了魔法,因此受制于一个雄性三合一的魔力。因此,她为阴影所占据。
(3)现在的问题是,它是谁的阴影?它不可能是英雄的阴影,因为英雄的阴影已经为他的阿尼玛所拥有。童话为我们提供了答案:正是猎人或者魔法师给她施了魔法。一如我们已经看到的,猎人莫名其妙地联系着英雄,因为英雄渐渐地步了他的后尘。因此,人们会很容易做出猎人实际上不过是英雄的阴影的猜想。但是,这一猜测是与如下事实相矛盾的,即猎人代表一种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仅延伸到了英雄的阿尼玛,而且延伸到了更远处,即英雄与他的阿尼玛对其存在没有任何概念、在故事里显得出身十分高贵的皇室兄妹。延伸到个人轨迹之外的力量拥有一种不止为个人的性格,因此,如果我们把它想象和定义为人格的隐秘一面,它就不可能等同于阴影。作为一个超个人的因素,猎人的内在力量是集体无意识的主要力量;集体无意识的特有要素—猎人、魔法师、乌鸦、魔马、受难或者高悬于世界之树的树枝中—与日耳曼心理密切相关。因此,当基督教世界观反映在(日耳曼的)无意识海洋中时,很逻辑地呈现出了沃坦的特征。在猎人的形象中,我们见到了一个上帝形象,因为沃坦也是掌管风和精灵的神明,正因如此,罗马人恰当地把他阐释为了墨丘利。
(4)王子和他的妹妹公主乙因此为一个异教的神所抓获,并且被变为了马,即被推到了动物层面,进入了无意识的范畴。这就意味着兄妹俩曾经通过他们的特有人形,属于集体无意识。但是,他们是谁呢?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以这两人是英雄和公主甲的毋庸置疑的等价物这一事实为起点。他们与后者有联系是因为他们作为后者的坐骑为后者服务,因此,他们显现为后者的低级的、动物的一半。因为它几乎全然是无意识的,动物总是代表人身上的心理范畴,潜藏于身体的本能生活的暗处。英雄骑着由偶数(阴性)4所代表的牡马;公主骑着仅有三条腿(3=阳性数字)的母马。这些数字清楚地表明,变为动物已然导致性别特征的随之变化:牡马有着阴性属性,而母马则有着阳性属性。心理学可以把这一发展证明如下:根据人受制于(集体)无意识的程度,不仅存在着本能范畴的更为放肆的闯入,而且也会出现某种我已经建议将其称为“阿尼玛”的女性特征。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女人受制于无意识的支配,她女性天性中的更为隐秘一面,以及显在的男性特性,就会越来越强烈地显现出来。这些后面的情况被归在了术语“阿尼姆斯”的项下。
(5)然而,根据童话,兄妹二人的动物形式是不真实的,完全是异教的猎人—神明的魔法影响所致。如果对他们只不过是动物而言,那么我们可以满足于这一阐释。但是,这会在不当的沉默中将奇异的隐喻传递给性别特征的改变。白马并非是寻常的马:它们是拥有超自己力量的神奇动物。因此,从中变出马来的人自己必然也有某种超自然的东西。虽然童话在此没有言说,但是,如果我们的两种动物形式相当于英雄与公主的类人成分这一假设成立,我们由此就可以得出人的形式—王子和公主乙—必然相当于他们的超人成分的结论。原始猪倌的超人性被展示在了如下事实之中:他变为英雄,事实上是半个神明,因为他不是与自己的猪待在一起,而是爬上了世界之树,在那里他差不多一如沃坦,被变为了俘虏。类似地,如果他不是首先与猎人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他就不可能变得像猎人。同样,公主甲的被囚禁于世界之树的树梢证明了她的“候任”(electness);正如故事所陈述的那样,就她共享猎人的床而言,她实际上是上帝的新娘。
正是近乎超人的英雄主义和上帝选拔的这些特别的力量,让两个普通人进入了超人的命运之中。相应地,在世俗世界中,猪倌变为国王,公主得到如意郎君。但是,因为对童话而言,不仅存在着一个世俗世界,而且还存在着一个魔法世界,所以人的命运并未最终结束。因此,童话不会忘记指出魔法世界所发生的事情。那里的王子和公主同样陷入了邪恶精灵的力量之中;邪恶精灵自身正处于紧要关头,惟有借助外界的帮助方可使自己从中解脱。因此,降临在猪倌和公主甲身上的人的命运与魔法世界里的情形相似。但是,就猎人是一个异教的上帝形象、因此被提升到英雄和神明的情人的世界之上而言,二者的相似超越了纯粹的魔法世界,进入到了神圣的、精神的范畴,其间的邪恶精灵,魔王本人—或者至少一个魔鬼—受制于由三颗钉子所表示的一个同等强大的或者甚至更为强大的反法则的魔力。对立双方的极度张力,整个故事的主要原因,很显然是上级三合一和下级三合一之间的冲突,或者用理论术语来讲,是基督教的上帝和呈现出沃坦的特征的魔鬼之间的冲突。
(6)如果我们希望正确理解这个故事,我们似乎就必须从这一最高层面开始,因为这出戏始于邪恶精灵最初的犯罪。这一行为的直接结果便是他的受折磨。在那一令人痛苦的情势之中,他需要外界的帮助;因为帮助不可能来自上面,所以只可能被召自下面。年轻的猪倌有着孩子般的冒险精神,十分鲁莽和好奇,所以爬上了世界之树。如果他不幸摔了下来、折断了脖子,大家毋庸置疑会说:“不知道是什么邪恶精灵让他有了疯狂的念头,居然去爬这样的一棵大树!”他们也没有全错,因为那的确是邪恶精灵的驱使。捕获公主甲在世俗世界里是一种犯罪,而施魔法于—正如我们所认为的那样—半神的兄妹二人在魔法世界里同样是穷凶极恶。我们并不知道,但是很有可能,这一十恶不赦的罪行是在给公主甲施魔法前犯下的。无论如何,这两件事情指出了邪恶精灵在世俗世界和魔法世界的罪行。
毫无疑问,拯救者或者救赎者是猪倌是有更深层次的意义的,一如“回头的浪子”(Prodigal Son)。他出身卑微,与炼金术中赎身者的好奇概念有着诸多相似。他的第一个解放行动是让邪恶精灵摆脱上帝给予他的惩罚。正是从这一代表松解术第一阶段的行动中,发展出了一切引人注目的混乱状态。
(7)这个故事的寓意的确非同寻常。结局是令人满意的,因为猪倌和公主甲喜结连理,成了皇室的一对。王子和公主同样庆祝了他们的婚礼,但是它—符合古代的帝王特权—采取的是乱伦的形式,尽管这会让人有些不悦,但是我们必须将其视为半神圈中的或多或少的习惯。但是,我们可以追问,邪恶精灵发生了什么事?是谁通过适当的惩罚使得整个事件运转了起来?邪恶的猎人被马匹踩为了碎片,但是这大概不会对一个精灵造成永久的伤害。表面上,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仅仅是表面上,因为他毕竟在身后留下了一丝痕迹,即世俗和魔法世界里来之不易的幸福。四位一体的两半,一半由猪倌和公主甲代表,另一半则由王子和公主乙代表,分别走到了一起并喜结连理:两对婚姻伴侣现在彼此相遇,很是相似但又天壤之别,一对属于世俗世界,另一对属于魔法世界。尽管有毋庸置疑的差别,但是一如我们所看见的,他们之间存在着秘密的心理联系,使我们得以从一对推究另一对。
童话往往从高潮处展开故事;从童话的本质来看,我们不得不说半神的世界是先于世俗世界的,自己生产了世俗世界,一如半神的世界必须被视为是源自神明的世界。基于这样一种想象,猪倌和公主甲只不过是王子和公主乙在尘世的拟像(simulacra)而已,他们依次又是神性原型的后裔。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养马的女巫是属于猎人的,作为他的女性搭档,类如一匹古代的枣红马(Epona,凯尔特女马神)。遗憾的是,我们没有被告知魔法变马是如何发生的。但是很显然,女巫参与到了其间,因为两匹马都是由她饲养的,因此在一定意义是她的产品。猎人和女巫构成一对—神人父母在魔法世界的夜间地府鬼神里的映像。在关于未婚夫与未婚妻(sponsus et sponsa)、基督与他的新娘、教会的重要基督教思想中,后者很容易为人识别。
如果我们希望从人格至上的角度解释童话,我们的努力就会告吹于这一事实:原型并非异想天开的发明,而是无意识心理的自主元素,它们在我们想到任何发明之前就已存在于此了。它们代表心理世界的不可更改的结构,其“现实”是由它对意识心理所产生的决定性影响所证明的。因此,一个重要的心理现实是凡人的一对在无意识中被匹配有另一对,后者表面上仅仅是前者的映像。事实上,王室的一对总是先验地最先出现,因此,就在时间和空间中对一个永恒和原始意象的个人具体化而言,凡人的一对要远为重要—至少是在被烙在了生物连续体上的心理结构之中。
因此,我们可以说猪倌代表“动物”人,他在上面的世界里有一个灵魂伴侣。通过她的王室出身,她显露出了与先在的半神一对的联系。从这个角度来看,后者代表男人可以成为的一切,只要他在世界之树上爬得够高。因为在年轻猪倌自动获得出身高贵的、阴性一半的程度上,他已经接近于半神一对,将自己提升进了王室的范畴,表示出普世有效性。我们会在克里斯蒂安·罗森克鲁泽(Christian Rosencreutz)的《化学婚礼》(Chymical Wedding)中见到相同的主题,其间的王子必须首先将其新娘从摩尔人的力量中释放出来,因为她已然自愿把自己献给了他做妾。摩尔人代表炼金术的神秘物质隐藏于其间的黑斑蚧(nigredo),这一思想构成了与我们的常见神话主题的又一相似之处,或者一如我们用心理学术语所说的,这一原型的又一变体。
一如在炼金术之中,我们的童话所描述的无意识过程补偿有意识的、体现基督教精神的情势。它描述精灵的活动:把我们的基督教思想带到基督教概念的既定疆界之外、寻求无论是在中世纪还是在当下都未能得到解决的问题的答案。不难看出,第二对王室夫妇的意象相当于基督教的新郎与新娘概念,而猎人与女巫的意象则是对该概念的扭曲,转向一种返祖性无意识沃坦主义(Wotanism)。这是一个德国童话的事实使得这一看法极为有趣,因为上述沃坦主义是纳粹主义的心理学教父,这是一个把扭曲在世人面前执行到家的现象。
另一方面,该童话清楚地说明了男人唯有通过与邪恶精灵的合作,方能获得整体性,变得完整,以及真切地说明了后者实乃救赎和个体化的工具原因(causa instrumentalis)。通过绝对颠倒一切造化都渴望、在基督教教义中也有预示的这一精神发展的目标,纳粹主义毁灭了人类的道德自主,建立了荒谬的国家极权主义。这个童话说明如果我们希望克服邪恶的力量,我们该如何着手:我们必须以其矛攻其盾,但是,很自然,如果猎人的魔法地狱始终处于无意识之中,如果国家的最优秀的人士纷纷宁愿鼓吹种种教条主义和陈词滥调也不愿认真对待人类心理,这就不可能实现。
六、结论
在我们考虑原型形式的精灵的时候,一如它在童话和梦中显现在我们面前那样,它所呈现出的图景奇怪地不同于有意识的精神概念,因为后者分裂出了如此众多的意义。精神原本是人或者动物形式的精灵,是从外面降临于人体之上的神灵(daimonion)。但是,我们的物质已然证明了意识的延伸,它渐渐开始占据先前的无意识领域,将那些精灵改变为自愿的行为,至少部分地改变。人不仅征服了自然,而且征服了精神,但是他并没有意识到他之所为。对拥有文明智识的人而言,当他认识到他曾经视为是精灵的东西不过是人的精神,并且最后是他自己的精神的时候,这似乎就是对一种谬误的矫正。尽管过去人们认为是神灵属性的一切超人之物纯属夸张,但是它们仍被按照“合情合理的”比例进行了简约,无所谓好坏之分;似乎一切都处于最佳的可能秩序之中。但是,过去众口一词的信念真的仅仅是夸张吗?如果它们并非仅仅是夸张,精神融合之意味就会丝毫不少于它的魔鬼化,因为以前被束缚于自然的种种超人的精神作用被投身进了人的天性之中,因此赋予了它一种以最危险的方式无限延伸人格边界的力量。我提请文明的理性主义者注意:他的理性简约是否已经导致了对物质和精神的有益控制?他会骄傲地指出物理学和医学的进步、精神的摆脱中世纪愚蠢,以及—作为一个善意的基督徒—我们的解脱于对魔鬼的恐惧。但是,我们可以继续追问:我们其他的一切文化成就导致了什么?可怕的答案就在我们面前:人尚未从任何恐惧中解脱出来,一个可怕的梦魇正折磨着世界。迄今为止,理性一败涂地,让人悲哀;大家希望逃避的东西滚滚而来,一浪胜似一浪。虽然人类已经获得了大量有用的小玩意儿,但是与之相抵的是,他已然打开了深渊,现在他会成为什么呢?—他会停在哪里呢?上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我们就在渴求理性:我们继续渴求。但是,我们已经为原子裂变的种种可能性神魂颠倒,允诺自己一个黄金时代—对悲哀的憎恨将会无限发展的最为可靠的保证。所有这一切的原因是何人何物?它正是那个没有恶意的(!)、聪明的、有创造力的、十分理性的人类精神,它令人遗憾地浑然不知依旧抱着它不放的魔鬼崇拜。更为糟糕的是,这一精神极力避免正视自己,而且我们大家都疯狂地帮助它。老天让我们免受心理学之害—这一堕落可以导致自知之明!宁愿让我们遭受战争,因此其他某人就会始终受到指责,但是没有人看到全世界被驱使而为之的正是全世界惊慌避之的。
坦诚地讲,在我看来,过去的时代并未夸张,精神并未抛弃其魔鬼崇拜,人类因其科学与技术的发展日益将自己交给了着魔的危险。诚然,精灵的原型既能造福,也能作恶,但善是否会堕落为恶,这取决于人的自由的—即有意识的—决定。人之最大罪莫过于无意识,但是带着极大虔诚沉湎于其间者,甚至包括那些本应是人类的老师和楷模的人。我们要到何时才会停止以这种野蛮的方式把人想当然,以极大的严肃为他驱除着魔和无意识、把他从中解救出来,以及以此为文明的最重要任务?难道我们不能理解一切外在的修补和改进都不会触动人的内心,以及一切都最终取决于使用科学与技术的人是否能够负责?虽然基督教已然为我们指明了方向,但是正如事实所证明的那样,它还尚未足够深地扎入表面之下。还要有什么样的深度绝望才能让世界的有责任的领导睁开双眼,以便他们至少可以克制住把世界带入诱惑之中?
论魔法师的心理学
在一篇评论的有限空间内讨论美国印第安神话中的魔法师形象,对我来说绝非是一件轻松的活计。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偶然读到阿道夫·班德利尔(Adolf Bandelier)关于这一主题的经典著作《快乐制造者》(The Delight Makers)的时候,我猛然想到了欧洲中世纪教会的狂欢因其反转等级秩序所具有的相似性,而反转等级秩序的做法也在当下学生社团举办的狂欢活动中得到了延续。这种矛盾性也或多或少地存在于中世纪的把魔鬼描述为simia dei(上帝的模仿者),以及他在民间传说中被描述为被“愚弄”或者“欺骗”的“傻子”。典型的魔法师主题的奇妙组合可以见诸于墨丘利这一炼金术形象之中;比如,他喜欢狡诈的玩笑和不怀好意的恶作剧、他会变身法术、他具有半兽半神的双重性、他承受各种磨难,以及—最后但绝非最不重要—他接近一个救世主的形象。这些特性使墨丘利看起来就像一个复活自原始时代的恶魔存在,甚至比希腊的赫耳墨斯还要古老。他的“淘气行为”使他在某种程度上联系着在民间传说中遇到的、在童话故事中众所周知的种种形象:大拇指汤姆(Tom Thumb)、傻瓜汉斯(Stupid Hans)或者小丑式的汉斯伍斯特(Hanswurst);汉斯伍斯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面英雄,但他设法以自己的愚笨完成了他人竭尽全力也未能成就之事业。在格林兄弟的童话中,“精灵墨丘利”让自己给一个农民小伙以智取胜了,因此不得不用宝贵的治疗天赋赎回自己的自由。
因为所有神话形象都与内在心理经验相关,并且最初是从它们中生发出来的,所以并不令人吃惊的是,发现心灵心理学领域的某些现象会使我们想起魔法师。这些是与骚扰家宅的幽灵相关的现象,时刻、处处发生在处于青春期前的孩子的周围。骚扰家宅的幽灵所玩的淘气的恶作剧也被众所周知为他智力的低水平、他的“交流”的愚蠢。改变形象的能力似乎也是他的特点之一,因为有关他以动物形象出现的报告并不多见。因为他偶尔把自己描述为地狱里的灵魂,所以似乎也不缺少有关个人痛苦的主题。也许他的普世性是与萨满教的普世性相并存的;一如我们所知道的,一切唯灵论现象无不属于萨满教。萨满教巫师或者巫医的性格中也有几分魔法师的成分,因为他也经常和人们开带有恶意的玩笑,结果反过来成了那些他曾经伤害过的人的报复的牺牲品。因此,他的职业有时候使他处于生命危险之中。另外,萨满教的方法本身经常使巫医感到的,即使不是实际的痛苦,也会是极大的不愉快。无论如何,“巫医的开展”在世界诸多地方都会涉及非常多的身体和心灵的痛苦,以致可能会出现永久性的心理伤害。他的“与救世主形象的接近”便是此间的一个显在结果,从而证实这一神话真理:受伤的伤人者是治疗的代理人、受害者消除痛苦。
这些神话特征甚至延伸到了人类精神发展的最高区域。比如,如果我们考察《旧约》中的雅赫维(Yahweh)所显现出来的恶魔特征,我们会发现其中的若干特征会使我们想起魔法师的不可预知的行为、他的无意识狂欢破坏、他自愿接受的受难,以及他的同样渐渐发展为救世主和他的同时人性化。正是无意义向意义的这般转化揭示出了魔法师与“圣人”的补偿性关系。在中世纪早期,它导致了一些基于对古代纵情狂欢的记忆的令人奇怪的教会习俗。它们大多是在基督诞生之后的几天里—即新年—被载歌载舞地纪念的。舞蹈原本是牧师、低级教士、儿童和副助祭的无恶意的狂欢(tripudia,同tripudium),而且是在教堂内进行。在婴儿殉道日(Innocents’Day),一位儿童主教(episcopus puerorum)被选举诞生,穿上主教长袍。在喧闹的欢庆中,他正式造访主教宅邸,并透过其中的一扇窗赐人以主教的祝福。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纵情狂欢(tripudium hypodiaconorum)之中,发生在其他级别的牧师所举办的舞会中。到十二世纪末,副助祭的舞会变质为名副其实的“愚人节”(festum stultorum)。1198年的一份报告指出,在举办于巴黎圣母院(Notre Dame de Paris)的割礼节(Feast of Circumcision)上,人们做出了“如此多可憎的事情和可耻的行为”,以致如此神圣的地方受到了“不仅是淫秽的玩笑,而且甚至有流血冲突”的亵渎。教皇英诺森三世(Pope Innocent III)猛烈抨击了“使牧师成为笑柄的俏皮话和疯狂”、“他们玩游戏时的无耻狂乱”,但徒劳无益。250年之后(1444年3月12日),在一封致所有法国主教的信中,巴黎神学院(Theological Faculty of Paris)依旧在严词谴责这些节日,其间“甚至有牧师和传教士选出大主教或者主教或者教皇,命名他为愚人教皇(fatuorum papam)”。“在司圣职的中途,跳舞者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乔装打扮为妇女、狮子和戏子等,跳着他们的舞,齐声唱着下流的歌,从牧师就在边上做弥撒的圣坛一角吃着他们的油腻食物,玩着他们的掷骰子游戏,燃着一根用旧鞋皮做成的香,发出阵阵恶臭,在整个教堂上下跑来蹿去。”
并非令人吃惊的是,这种真正的安息日异常流行,以及把教会从这种异教传统中解放出来需要大量时间和精力。
在某些地区,牧师们甚至似乎坚持玩一种复活节手球—“libertas decembrica”,即所谓的“傻瓜节”(Fools’Holiday),尽管(或许因为?)事实是旧有的意识层面可能让自己在这个快乐的时刻沉溺于异教信仰的狂乱、放肆和不负责任。这些典礼似乎在十六世纪开始之前就已经渐渐消失了,尽管它们至今依旧揭示出原始形式之中的魔法师的精神。无论如何,1581年到1585年期间所颁布的种种教会教令仅仅是禁止了“婴儿殉道日”的庆祝和儿童主教的选举。
最后,就此而论,我们也必须提及“驴节”(festum asinorum,即英语中的The Feast of Ass);就我所知,驴节主要是在法国被人庆祝。虽然它被认为是纪念圣母玛利亚逃入埃及的一个没有恶意的节日,但是人们庆祝它的方式却有些令人难以理解,可能很容易导致误解。在博韦(Beauvais),“驴队”(ass procession)直接进入教堂。在随后的大弥撒的每一部分(入祭文、启应祷告、荣耀颂歌等)结束时,全体会众发出驴叫声,即像驴一样发出“呀”(Y-a)声。一部显然是源自11世纪的《圣经》手抄本有这样的记载:“弥撒结束时,牧师不是说‘去吧,弥撒结束了’(Ite missa est),而是驴叫三声;会众不是说‘承神之佑’(Deo gratias),而是“呀”三声作答。”
杜康引述了一首该节日的赞美诗:
Orientis partibus
Adventavit Asinus
Pulcher et fortissimus
Sarcinis aptissimus
每一诗节后面都配有法语副歌:
Hez, Sire Asnes, car chartez
Belle bouche rechignez
Vous aurez do foin assez
Et de l'avoine à plantez
赞美诗共有九节,最后一节如下:
Amen, dicas, Asine(hic genufectebatur)
Jam satur de gramine.
Amen, amen, itera
Aspernare veteran
杜康指出,这一仪式看起来越滑稽可笑,人们用以庆祝它的热情就越高。在其他地方,驴子被装饰有一个黄金华盖,华盖的角“由著名的正宗圣徒”把持;在场的其他人必须“宛若过圣诞节一样,得体地着节日盛装”。因为存在着某些把驴带入与基督的象征联系的趋势,以及因为自古以来,犹太人的上帝通常被想象为一头驴—正如乱画在巴拉蒂尼山(Palatine)上的皇家军校(Imperial Cadet School)墙壁上的模拟受难图所显示出的,这是一个延伸到基督本人那里的偏见—兽形象征的危险令人不安地就在身旁。甚至主教也对根除这一习俗无计可施,直到最终它必须由“auctoritas supreme Senatus”进行压制。亵渎的怀疑在尼采的“驴子节”(Ass Festival)中是十分公然的,因为“驴子节”是对弥撒的有意而为之的亵渎式戏仿。
这些中世纪习俗完美地显示了魔术师的作用;在他们从教会辖区内消失的时候,他们重新出现在了世俗层面的意大利戏剧表演之中,作为那些经常被配以大量猥亵象征的喜剧形象,用真正的拉伯雷风格的粗俗下流言语娱乐完全不假装正经的大众。卡罗(Callot)的雕塑把这些经典形象为后人保存了下来—普尔钦奈拉(Pulcinellas)、库克洛格纳斯(Cucorognas)、契克·萨嘎拉斯(Chico Sgarras)等等。
通过传奇故事、狂欢闹饮、巫术治疗仪式、人们的宗教恐惧和兴奋,魔法师的幻影经常出现在各个时代的神话之中,有时候是以非常清楚明白的方式,有时候是以经过了离奇调整的伪装。他显然是一个“心理学宝贝”(psychologem),一种远古时代的原型心理结构。在他最为清楚明白的显像中,他是对绝对未分化的意识的忠实反映,相当于一种几乎从未离开过动物层面的心理。所以,如果我们从因果论及历史的角度考察魔法师形象,其起源的方式几乎不可能遭人质疑。在心理学中一如在生物学中,我们不能忽视或者低估源头这一问题,虽然其答案时常并不能为我们提示任何功能性意义。即使是在病理学中,我们于其间所关注的伤害本身并无意义,专用的因果论方法被证明是不够的,因为所存在的诸多病理现象在我们考察它们的目的时,正好显露出它们的意义。在我们关注正常的生命现象的地方,这一目的问题应毋庸置疑地得到优先考虑。
因此,如果一种原始或者野蛮的意识在一个早得多的发展层面上形成一个关于它的图景、并且持续为之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不受其古代属性与经过区隔的、高度发达的心理产物的交互感染的影响,就会出现古代属性的历史越悠久,其行为就会越保守和固执的因果论解释。人们实在是不能摆脱对事物本来面目的记忆意象(memory-image),宛若拖着一个无意义的附属物一样拖着它。
这一解释虽然会因非常流畅而满足我们时代的理性主义要求,但是肯定不会赢得温尼贝戈人(Winnebago)—魔法师圈子的最亲密的占有者—的认同。对他们而言,神话并非是任何意义上的一种残余—它的太过有趣使它不可能为残余,而是完整的快乐的一个客体。对他们而言,只要神话还尚未被文明所破坏,它就会依旧“发挥作用”。对他们而言,根本没有理由去对神话的意义和目的进行理论化,正如对质朴的欧洲人而言,圣诞树似乎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然而,对有思想的观察者而言,无论是魔法师还是圣诞树,都提供了足够的反思理由。很自然,观察者如何看待这些东西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的心态。考虑到魔法师圈子的天然原始性,如果人们在这个神话中仅仅看到了一个更早、更基本的意识阶段的反映—它显然是魔法师的表象,那么也就不足为奇。
唯一需要回答的问题是这样的被人格化的反映在经验心理学中是否存在。事实上,它们确实存在,这些关于分裂或者双重人格的经验实际上构成了最初的心理病理学考察的核心。关于这些分裂的特殊之处在于分裂的人格并非是随意的,而是与自我人格处于一种补充性或者补偿性关系之中。它所人格化的性格特征比自我人格所拥有的特征有时候更糟,有时候更好。类如魔法师的集体人格化是个人集合体的产物,并作为熟悉于个人之物而深受其欢迎;如果它仅仅是一种个人产物,事情则不会如此。
现在,如果神话只不过是一种历史残余而言,人们就必须追问为什么它消失进过去的伟大垃圾堆还为时不久,它为什么继续让自己的影响在文明的最高层面被感受到,即使是在魔法师因为其愚蠢和怪诞的下流,不再扮演“快乐制造者”角色的地方。在诸多文化中,他的形象就像一道年代久远的河床,河水依旧流淌于其间。人们可以从如下事实中最清楚地看到这一点,魔法师主题并非仅仅出现在神话形式之中,而且同样质朴和可靠地出现在令人信赖的现代人之中—事实上,每当他觉得自己受支配于带着明显的恶意阻止其意志和行为的恼人“事件”的时候。这时候他就讲“倒霉鬼”和“坏运气”或者“客体的为害”。此间的魔法师被表征为无意识中的反趋势,在某些情况下被表征为一种第二人格,一种不成熟的、次要的性格,并非不同于那些现身于宗教降神会的人格,导致所有那些难以言喻地不成熟的现象宛若骚扰家宅的幽灵。我自认为在我称这一性格因素为阴影(shadow)的时候,我已经为它找到一个合适的称谓。在文明的层面上,它被视为个人的“失态”、“失误”、“失礼”等,然后这些又被归咎为意识人格的缺陷。我们不再知道在狂欢习俗及类似活动中存在着集体影子形象的残余,证明个人的阴影在一定程度上是源自超自然的集体形象。这一集体形象在文明的影响之下渐渐破碎,在民间文化中留下难以识别的痕迹。但是,他的主要部分受到了人格化,被变为了个人责任的一个客体。
拉丁(Radin)的魔法师圈子保持着原始神话形式之下的阴影,因此回溯性地指向神话诞生之前就业已存在的一个大为久远的意识阶段,当时的印第安人还正摸索在类似的心理愚昧之中。惟有在人的意识达到了一个更高的层面时,他才可能让自己摆脱先前的状态,使之具体化,即对之进行言说。只要他的意识本身类如魔法师,这样的对抗便显然不可能发生。惟有一个更新更高的意识层面的获得使他能够回头察看更低级更次要的状况时,这才有可能。人们只能期望大量的嘲笑和蔑视与此追溯合为一体,从而为人关于过去的记忆撒下更厚的一层覆盖物,因为关于过去的记忆无论如何都是无益于道德教化的。在他的心理发展历史上,这一现象一定已经无数次地复制过自己。我们当下时代用以回头察看过去时代的品位与智识的不折不扣的蔑视,便是这方面的一个典型例证;《新约》中也存在着对这一现象的毋庸置疑的暗示,因为我们在《使徒行传》第17章第30节中被告知,上帝从上面俯视蒙昧无知(无意识)的时代。
这一态度奇怪地与更为普通、更为显著的关于过去的认识形成了对比,人们不仅把过去赞颂为“美好的过去时光”,而且是“黄金时代”—不仅受到没有受过良好教育、迷信的人的赞扬,而且受到所有坚决信仰阿特兰提斯(Atlantis)的先前存在和高度文明的神智学爱好者的赞扬。
在遭遇到魔法师形象的时候,任何一个属于寻找完美状态于过去某处的文化范畴的人,事实上一定都会感到非常奇怪。他是救世主的先驱,并且像救世主一样,同时集上帝、人和动物于一身。他同时低于人类和高于人类,既有兽性又有神性,他的主要和最令人吃惊的特征是他的无意识。他因为无意识受到了他的伙伴(显然是人)的抛弃,这似乎表明他已然堕落到他们的意识层面之下。他对自己极为没有意识,以致他的身体并非是一个统一体,他的双手彼此打仗。他去掉自己的肛门,给它派定一个专门的任务。甚至尽管他有阴jing崇拜的种种属性,他的性别仍是随意的:他可以把自己变为一个女人,生儿育女。他用他的阴jing制造出各种各样的有用植物。这是对他作为造物主的原始属性的一个意旨,因为世界本是用神的身体制造而成的。
另一方面,他在诸多方面比动物还笨,落入一个又一个的荒唐困境之中。虽然他并非真正邪恶,但是他用纯然的无意识和不相干做出最残暴的事。他让自己的头卡在一只麋鹿的头颅之中,这一事件暗示他被束缚于动物意识之中,而下一个事件则表明他如何通过把一只鹰的头束缚在他的直肠之中克服这一状况。诚然,他后来受到冰的影响,立即落回到先前的状况之中,但是最终他成功欺骗了狡猾的山狗,从而使他的救世主本性得到恢复。魔法师是神—动物本性的一种原始的“喜剧”存在,一方面因其超人属性比人强,另一方面因其无理性与无意识比人弱。因为他特别笨拙与缺乏本能,他也并非动物的匹配者。这些缺陷是他的人的本性的标志;人的本性并不像动物的本性那样,令人满意地适应环境,而是恰恰相反,一如在神话中被充分强调的那样,有望基于巨大的了解欲望,发展出高级得多的意识。
神话不断被重讲所表示的,是对不应被长期忘记的内容的治疗学回忆,有关原因尚需讨论。如果神话只不过是一种低级状态的残余,那么人们因觉得它们的重新出现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事而将其注意力移离它们便是可以理解的。这显然不是事实,因为直到文明时代,魔法师始终为娱乐之源,他于其间仍可以通过普尔钦奈拉(Pulcinella)和小丑等狂欢形象被识别出来。这是他依旧继续发挥作用的一个重要原因。但是,这并非是唯一的原因,而且肯定不是对一种极为原始的意识状态的思考会具体化到神话人物之中的原因所在。正在消亡的早期状态的纯粹残余越来越快地失去其能量,否则它们就永远也不会消失。我们最不期盼的,是它们有力量具体化到某一个有自己的传奇人物圈的神话形象之中—当然,除非它们从外部获得能量,在这种情况下是从更高层面的意识或者从尚未被耗尽的无意识源头。从个体心理学中选取一个正统的相似之物,即敌对地遭遇个人意识的一个给人以深刻印象的阴影形象的出现:这个形象的出现并非仅仅是因为它依旧存在于个体之中,而是因为它基于一种其存在惟有通过实际情势才能得到解释的力能论,比如因为阴影非常不受他的自我意识的喜欢,所以它必须被抑制到无意识之中。这一解释并不十分符合此间的情形,因为魔法师显然是代表一个正在消失的意识层面,它日益缺乏选择传递和显示权威的力量。而且,抑制会阻止它消失,因为正如我们从无意识中什么也不会被矫正这一经验所得知的,被抑制的内容正好是拥有最佳幸存机会的内容。最后,魔法师的故事丝毫不令温尼贝戈人的意识讨厌,或者与之不相兼容,而是恰恰相反,是合意的,因此并不会导致抑制。因此,看起来神话宛若是由意识在积极维系和滋养。也许事实就是如此,因为这是使阴影形象有意识、让其受制于意识批评的最佳、最成功的方法。首先,虽然该批评所拥有的主要是有正面评价的特点,但是我们可以预料,随着意识的日益发展,神话的更为天然的面向会渐渐消失,尽管白种文明的压力致使它迅速消失的危险并不存在。我们经常见到某些原本残酷或者下流的习俗如何随时间的流逝,变为纯粹的残余。
一如其历史所表明的,把这一主题无害化的过程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人们甚至依旧可以在文明的一个较高层面上发现其痕迹。它的长命也可通过神话中所描述的意识状态的力量和活力来解释,以及它对意识心理所拥有的秘密吸引力和魔力。虽然生物学范畴的纯因果论假设通常并非十分令人满意,然而,我们必须予以如下事实足够的分量:就魔法师而言,意识的一个更高层面已然涵盖了一个更低层面,以及后者已经处于隐退之中。然而,他的回忆主要是由意识心理给他带来的利益所致;正如我们已然看到的那样,不可避免的伴生现象是原本自主的,甚至能够引发着魔的原始恶魔形象逐渐文明化,即同化。
因此,补充因果论方法以决定性方法使我们得以做出更有意义的解释,这不仅在我们于其间关注源自无意识的个体幻想的医学心理学中如此,而且在集体幻想的情形中,即神话和童话中同样如此。
一如拉丁所指出的,文明化的过程始于魔法师圈子本身的结构内部,以及这是原始状态已然被克服的一个显在标志。无论如何,最深层次的无意识的标志从他身上消失了;并非是以一种粗鲁、野蛮、愚蠢和无知的方式行事,魔法师对圈子的目的所采取的行为变得十分有帮助和有见地。即使是在神话中,他先前的无意识的贬值也是明显的;人们希望知道他的邪恶品质发生了什么变化。天真的读者可能会认为,在愚昧无知的面向消失的时候,它们就不再存在于现实之中了。但是,一如经验所表明的,这绝非是事实。事实的真相是意识心理这时能够让自己摆脱邪恶的魔力,不再被迫不由自主地体验它。愚昧无知与邪恶尚未烟消云散,它们只不过是因为能量的丧失隐退到无意识之中而言;只要一切与意识相处融洽,它们就始终是无意识的。但是,如果意识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危险或者不可靠的情势之中,迅即就会变得明显的是,阴影其实并未化为乌有,它只不过是在等候有利时机,重新显现为对其友邻的投射。如果这一戏法获得成功,代表魔法师的一切可能发生于其间的那个原始的愚昧无知世界立即就会在它们之间被创造出来—甚至是在文明的最高层面上。俗语恰当、真实地把这种事物状态总结为“胡闹”(monkey tricks),于其间一切都误入歧途,任何有智识的内容都不会发生,除非是在最后时刻错误地发生;很自然,关于这些“胡闹”的最佳例证将在政治中被找到。
所谓的文明人已然忘记了魔法师。他仅仅象征性地、隐喻地记得魔法师;当他受到自己的愚蠢言行的刺激时,他会说命运在给他开玩笑,或者东西被施了魔法。他从不怀疑他自己的秘密的、显然是无恶意的阴影所拥有的性质,其危险性超过了他最疯狂的梦想。一旦人们聚集成群,将个体淹没,阴影就被调动了起来,而且正如历史所表明的那样,甚至可以被人格化、被具体化。
一切都是从外部进入人类心理、人类心理天生为一张白板等灾难性思想导致了个人在正常情况下处于完美状态之中这一错误信念。于是他转向国家寻求拯救,让社会为他的无能埋单。他认为,只要有食品和服装被免费送到他家门口,或者只要人人都有一辆车,存在的意义就可以被发现。这些是出现在无意识阴影的位置上并使之无意识的愚蠢想法。作为这些偏见的一个结果,个体觉得自己完全依赖于环境,丧失一切追溯能力。通过这种方式,他的道德标准就为关于被许可或者禁止或者命令之物的知识取而代之。在这些情况下,人们怎么可以指望一个士兵会把他从上司那里接到的命令进行道德审视呢?他尚未发现自己能够自发地道德冲动,能够表现冲动—即使是在没有人监视的时候。
我们可以从这一观点看到,为什么魔法师的神话得以保存和发展:一如诸多其他神话,它被视为具有治疗效果。它在更为高度地发展的个体面前,保持着先前的较低智识和道德水平,以便他不会忘记事物在昨天看起来的样子。我们意欲认为我们不理解的东西就不会对我们有任何帮助。但是,事实并非总是如此。很少有人仅仅用他的头进行理解,尤其是当他是一个原始人的时候。无论它是否被人理解,神话都会因为其超自然性对无意识产生直接的影响。我认为,它被再三讲述尚未过时多久这一事实可以通过它的有效性予以解释。解释是相当困难的,因为有两种对立的趋势在起作用:一方面是摆脱先前状态的欲望,另一方面是不忘记它。显然,拉丁也感觉到了这一困难,因为他说:“从心理学来看,我们可以认为文明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讲述人试图忘记他从动物到人的转变。”几页之后,他(就黄金时代)指出:“如此坚定地拒绝遗忘绝非偶然。”同样绝非偶然的是,我们一旦设法系统表述对神话的似非而是的态度,我们就被迫否定自己。甚至我们中最有知识的人在为孩子们竖圣诞树时,也丝毫不知这一习俗意味着什么,总是倾向于把一切解释的尝试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看到诸多所谓的迷信现在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无不猖獗一时,这的确让人吃惊,但是如果你拉住一个人,大声、清楚地问他:“你相信鬼神吗?相信巫师吗?相信咒语和魔法吗?”他会愤怒地对之予以否认。他极有可能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东西,认为它们纯属废话。但是,他在暗地里却完全赞成它们,就像丛林中人一样。总之,公众对这些东西几乎没有了解,因为大家相信,在我们的文明社会之中,这种迷信已然被消除良久了;普遍习俗的一部分就是要假装好像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东西,更别提信仰它们。
但是,什么都不曾丧失,甚至与魔鬼的饮血同盟(blood pact)也不曾丧失。从外表上看,它被人遗忘了,但是在本质上并没有。我们就像东非埃尔贡山南坡上的土著居民一样行动;在我进入丛林的路上,他们中的一位陪我走了一段。在途中的一个岔路口,我们看见了一个崭新的“鬼夹子”(ghost trap),像一间小屋一样漂亮地立在那里,在他和他家人居住的山洞附近。我问他这是不是他做的。他带着极为愤怒的种种表情,对此进行了否认,指出只有小孩子才会做这样的一个“符咒”。于是他踢了小屋一脚,一切都破碎了。
这正好就是我们今天可以在欧洲看到的反应。从外表上看,人们或多或少是文明的,但是在本质上他们依旧是原始人。人身上的某个东西极不愿意放弃它的当初,而另一个东西则认为它已经超越所有这一切很久了。有一次,这一冲突以最生动的方式清楚地呈现在了我面前,当时我正在观看一位当地巫医(Strudel)为马厩驱魔。那个马厩就在哥达(Gotthard)铁路的边上,仪式期间几列国际特快列车飞驰而过。它们的旅客几乎不曾想到,几码之外正在举行一个原始的驱魔仪式。
意识的两个维度之间的冲突仅仅是表达心理的两极性结构,该结构一如其他能量系统,取决于对立面之间的张力。这也是没有不可颠倒的普通心理学命题的缘故;事实上,它们的可逆性证明它们的有效性。我们不应该忘记,在心理学讨论中,我们并非是在言说任何关于心理的东西,而是心理总是在言说它自己。认为我们可以通过“头脑”超越心理是没有意义的,尽管头脑声称它并不依赖心理。它怎么可以证明这一点呢?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说一个陈述是来自于心理,是心理的,而且仅仅是心理的,而另一个陈述是来自头脑,是“精神的”,因此胜过了心理的陈述。二者都不过是以关于信仰的假设为基础的主张而已。
事实上,心理内容的这一古老三分等级制(物质、心理和精神)代表了心理的两极性结构,它是经验的唯一直接客体。我们的心理本质的统一存在于中央,宛若瀑布的活生生的统一出现在上下之间的动态连续之中。因此,当一种欣喜于其自由与独立的高级意识遭遇到一个神话形象的自主性却又不能摆脱它的魔力,而是必须赞颂无法抵抗的印象的时候,神话的活生生的效果就会被人感受到。神话形象之所以发挥作用,是因为它暗地里参与观察者的心理,并作为其反射作用显现出来,尽管它并非是这样为人所认识。它与他的意识相分离,表现得像自主人格一样。魔法师是一个集体阴影形象,是个体中的性格的所有低级特征的总和。因为个体阴影从不作为人格成分而缺席,所以集体阴影可以连续不断地利用个体阴影建构自己。当然,并非总是作为神话形象,而是因为对原始神话主题的日益压制和忽视,作为对其他社会团体和民族的一个相应投射。
如果我们把魔法师视为个体阴影的可相比拟之物,那么就会出现下述问题,即我们在魔法师神话中看到的那个走向意义的趋势是否也可以见诸于主观和个人阴影之中。因为这个阴影时常作为一个定义明确的形象出现在梦的现象学中,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虽然根据定义,阴影是一个负面形象,但是有时候它所具有的某些清晰可辨的特征和联系指向了截然不同的背景。似乎他是在把一些深具意义的内容隐藏于不具吸引力的外部之下。这已为经验所证实;更为重要的是,被隐藏之物往往是由日益神秘的形象组成。站在阴影背后最近的是阿尼玛,她被赋予巨大的魅力和魔力。她经常以略为年轻的形式出现,将智慧老人(圣贤、魔法师、国王等)的强大原型隐藏于其行为之中。虽然这个序列可以被延续,但是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从心理学上讲,人们仅仅能理解自己已然经历过的东西。从本质上讲,情结心理学的概念并非是智识的陈述,而是某些经验领域的名字;虽然它们可以被描述,但是对任何没有体验过它们的人而言,它们始终都是不发挥作用的,都是不可表征的。因此,我注意到人们在为自己描述阴影之意味的时候通常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尽管他们相反更喜欢有一点听起来更“科学”的拉丁或者希腊术语。但是,要让他们理解阿尼玛之意味,则要让他们煞费功夫。当她在小说中或者作为电影明星出现的时候,她非常容易得到他们的接受,但是当需要考察她在他们自己的生活中所起作用的时候,她则根本不被理解,因为她概括了一个男人永远也不可能战胜、永远也不可能完美解决的一切。因此,她始终处于一种富于感情的、不会被触碰的状态之中。说得婉转点,人们在这一联系中所遭遇到的无意识的程度是令人吃惊的。因此,让一个担心其女性气质的男人去理解阿尼玛之意味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并不让人吃惊的是,这理应如此,因为即使是对阴影的最初步洞察也都会给现代欧洲人带来最大的困难。但是,因为阴影是最接近他意识的形象,最不会激起感情的形象,所以它也是出现在无意识分析之中的第一个人格因素。他是一个威吓性的、可笑的形象,站在个体化之路的起点,要么提出看似容易的斯芬克斯之谜,要么要求回答一个“鳄鱼问题”(quaestio crocodilina)。
如果在魔法师故事的结尾有救世主被暗示,这个安慰性前兆或者希望就意味着某种灾难或者其他什么事已经发生,并且已经得到有意识的理解。唯有从灾难中方可生出对救世主的期待—换言之,对阴影的识别和无法避免的融合制造了如此令人痛心的一种情势,所以除救世主以外,没有人能够解开乱作一团麻的命运之网。就个体而言,阴影所集中的问题在阿尼玛的层面上得到了解答,换言之,通过相关性。在集体的历史上一如在个体的历史上,一切都依赖于意识的发展。它渐渐引发对无意识之中束缚的解脱,因此是光明与治疗的使者。
正如以其集体的、神话的形式一样,个体的阴影也在其内部孕育着对抗转化的种子,即转化为其对立面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