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轮回

本文是一次讲座的内容,即我在1939年爱诺思圆桌会议上意气用事地做的那次讲座。在把它变为书面形式的过程中,我利用了会上速记下来的笔记。一些部分必须省去,这主要是因为印刷文本的要求不同于口语的要求。然而,我尽可能地实现了我原来的意图,总结我围绕轮回这一主题所做的讲座的内容,并且还尽力复写了我对《古兰经》(Koran)第十八章的分析,作为轮回之谜的例证。我在原有材料之后加了一些参考文献,读者可能会对此表示欢迎。我的总结并不意味着它超越了对一个知识领域的一次概括,只能以讲座的框架非常具体地处理。

—卡尔·古斯塔夫·荣格

【最初作为一次讲座发表在《爱诺思年鉴1939》(苏黎世,1940年),题目是“轮回面面观”(Die verschiedenen Aspecte der Wiedergeburt)。后来修改和扩展成了“关于轮回”(Über Wiedergrburt),载于《无意识的塑造》(Gestaltungen des Unbewussten)(苏黎世,1950年),即本译本的节选处。—英编者】

关于轮回

一、轮回的形式

轮回概念并非总是在同一意义上被使用的。既然这一概念有多个面向,回顾一番它的不同意义定会不无裨益。我将列出五种不同的形式,如果有人希望更为详细地讨论,也许还可以增加;但是我斗胆地想,我的定义至少涵盖了最为重要的意义。在文章的第一部分,我将简要总结轮回的不同形式,而文章的第二部分将讨论轮回的诸多心理面向。在第三部分,我将提供一个选自《古兰经》的轮回之谜例证。

(1)转世(metempsychosis)。在我所希望大家关注的轮回的五个面向中,第一个面向是轮回或者灵魂转世的面向。根据这一观点,人的生命通过经历不同的身体存在在时间上得到延续;或者从另一种观点来看,它是为不同重生(reincarnation)所打断的生命序列。即使是在此教义极其重要的佛教中—佛陀(Buddha)本人便经历了一个由类似轮回所构成的相当漫长的序列,人格的延续是否得到了保证也无法确定:也许仅有羯磨(karma,又译因果报应)的延续。佛陀在生时,他的门徒问过他这个问题,但他从未明确说明是否存在着人格的延续。

(2)重生。这一轮回概念必须暗含人格的延续。此间的人格被视为是继续和通往记忆,因此,当一个人重生或者出生时,他至少能潜在地记得曾经活过的前生,并且记得那些存在就是他自己的存在,即它们与今生有着相同的自我形式。重生通常意味着身体之内的轮回。

(3)复活(resurrection)。这就意味着人的存在的死后重建。一个新的元素进入此间:表示变化、嬗变或者存在的变形的元素。这个变化可能要么是本质的变化,意思是复活的人是不同的人,要么是非本质的变化,意思是唯有一般的存在状况发生变化,一如一个人发现自己身处不同的地点或者构造不同的身体之中时那样。它可能是身体的变化,一如基督教之认为,身体会复活。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讲,这个过程无法用整体的物质意义来理解;人们认为死者的复活是被颂扬的“再生之身”(corpus glorifcationis)、幽魂躯体(subtle body)的升天,处于一种不朽状态之中。

(4)再生(renovatio)。第四种形式关涉到狭义上的轮回,换言之,在个人有生之年中的轮回。英语中表示轮回的rebirth一词与德语的wiedergeburt完全相同,但是法语似乎就缺少一个拥有“轮回”的特定含义的词。这个词有特别的意蕴;它的字里行间暗示着更换、更新,甚至由神奇手段所带来的变化等含义。轮回可能是一种存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更新,因为被更新的人格并未在本质上被改变,而是仅有其部分功能,或者部分人格得到了治疗、加强或者改善。因此,甚至身体疾病也可以通过轮回仪式得到治疗。

第四种轮回形式的另一个面向是本质的改变,即个人的全面再生。此间的更新意指其本质的变化,可以被称为嬗变。作为例子,我们可以有凡人的存在变为不朽的存在、肉身的存在变为精神的存在、人的存在变为神的存在。关于这一改变,众所周知的原型是耶稣基督的圣灵转变和升天,以及圣母玛利亚的死后连同身体一起进入天堂。类似的概念可以在歌德《浮士德》的第二部中找到,比如浮士德变成男孩,然后又变成马里安纳斯博士(Doctor Marianus)。

(5)参与转变过程。第五种及最后一种形式是间接轮回。此间的转变并非是由亲身经历死亡与轮回直接引发,而是由参与被认为是发生在自身之外的转变过程间接引发。换言之,人必须见证或者参与某种转变仪式。这种仪式可以是类似弥撒的典礼,其间有着物质的转变。个人通过参与仪式,他就参与了神的恩典。神祇的类似转变也可在异教徒的神秘仪式中找到;一如我们从厄琉息斯秘密仪式(Eleusinian mysteries,又译埃勒夫西斯秘密仪式)中得知的,分享这一经验的新入教者也要被赐予恩典的礼物。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新入教者在厄琉息斯秘密仪式上的忏悔,赞颂通过不朽的灵魂所赐予的恩典。

二、轮回的心理学

轮回并非是一个我们可以凭借任何方式观察的过程。我们既无法测量它,也无法测其重量或者为其拍照。它完全处于感官之外。我们必须在这里处理一种纯粹的心理现实,它仅仅是由个人陈述间接地传递给我们的。有人言说轮回,有人承认轮回,有人充满轮回之感。我们认为这是足够真实的。我们在此间并不关注“轮回是某种真实的过程吗?”这一问题。我们必须满足于它的心理现实。我还得赶紧补充,我并非是在暗示如下庸俗观念:“心理的”东西要么是一无所有,要么是甚至比空气还要远为缥缈。恰恰相反,我的观点是心理乃人类生活最大的现实。事实上,它是所有人类事实之母,是文明及其摧毁者战争的源头。所有这些最初都是心理的,而且看不见。只要它是“纯粹的”心理,它就不会为感官所经验,但依旧毋庸置疑地真实。人们谈论轮回、存在着轮回这样一个概念,单是这一事实就意味着轮回这一术语所意指的心理经验的储存必然实实在在地存在。至于这些经验是什么样子,我们只能基于人们已然对它们做出的陈述进行推测。因此,如果我们希望发现轮回的本来面貌,我们就必须转向历史,以便查明人们对“轮回”已然有何理解。

轮回是一种肯定,一种必须被纳入人类的原始肯定之列的肯定。这些原始肯定的基础是我所谓的原型。所有与超感官领域有关的肯定归根到底始终受制于原型;基于这一事实,关于轮回的肯定能够被发现同时存在于最为广泛的不同的民族之中也就不足为奇。这些肯定的背后必然有作为基础的心理事件,这是心理学所要讨论的内容—无须进入到关乎其意义的所有形而上学及哲学假设之中。为了获得一个关于轮回现象学的大致认识,有必要以更为显明的轮廓,勾勒出转变经验的整个范畴。可以区分出两个大类的经验:超越生命的经验及自行转变的经验。

1.超越生命的经验

(1)仪式引发的经验。我说“超越生命”,意指新入教者的那些上文已经提及过的经验;新入教者参与神圣的仪式,仪式向他展示生命通过转变与更新获得的永恒延续。在这些神秘事件中,超越生命显著地不同于其一时的具体表现,时常被表征为一位神或者与神相似的英雄的命运转变—死亡与轮回。新入教者可能仅仅是这些神秘事件的见证人,也可能参与其间或者为之感到,也可能看到自己通过仪式行为与神融为一体。在这种情况下,真正重要的是客观物质或者生命形式通过某种单独进行的过程,按照仪式被改变,而新入教者无论是仅仅在场或者参与了其间,都会受到影响、感染、“尊崇”或者被赐予“神的恩典”。尽管他可能参与转变过程,但是转变过程的发生不是在他体内,而是在他身外。新入教者仪式性地扮演对地狱判官奥西里斯(Osiris)的屠杀、支解及分散,以及随后他在绿色麦田里的复活,并因此体验到生命的永恒与延续;生命超越一切形式的变化,并且像凤凰一样,不断从自己的灰烬之中重生。除其他影响以外,对仪式性事件的这种参与还引发了对不朽的期盼,即厄琉息斯秘密仪式的特点。

关于神秘事件表征生命的永恒与转变,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是弥撒。如果我们注意这一神圣仪式上的会众,我们会看到各种程度的参与,有的仅仅是漠然地出席,有的则是虔诚地激动。站在门口附近的人很显然是在一边进行种种世俗的谈话,一边以极其机械的方式在胸前画十字和跪拜—尽管他们不甚专心,他们依旧通过出现在这个洋溢着恩典的地方参与神圣的活动。弥撒是超越现世、超越现时的活动,耶稣基督被牺牲于其间,然后又以被转变的形体复活;这个他因牺牲而死的仪式并非是对历史事件的复制,而是有创意的、独特的、永恒的活动。因此,弥撒的经验是对克服时空限制的超越生命的参与。它是时间的永恒时刻。

(2)即刻经验。神秘事件在观众中所代表与引发的一切,也可能以一种自发的、狂喜的或者幻想的经验的形式出现,没有任何仪式。尼采的正午幻想就是这种类型的经典例子。一如我们所知道的,尼采用先被支解、然后复活的狄俄尼索斯-扎格列欧斯(Dionysus-Zagreus)的神话来代替基督教的神秘。他的经验有着狄俄尼索斯性质的神话的特点:一如古典传说所言,上帝以造物主的装扮显影;正午时刻是永恒时刻,对潘神(Pan)而言是神圣的:“时间已经飞走?我没有堕落?听!我尚未坠落进永恒之井?”对他而言,甚至“金环”、“轮回之环”看起来都是对复活与生命的诺言。这就好像尼采在神秘仪式的表演中躬逢其会一样。

诸多神秘经验都有相似的特点:它们代表一种活动,观众参与其间,但是他的本性未必受到改变。同样,最美丽、印象最深刻的梦往往也都不会对做梦者产生持久或者起改造作用的影响。虽然他可能会对它们印象深刻,但是他未必会看到其间的任何问题。因此,这个事件始终自然地在“外部”,犹如由他人表演的仪式性行为。人们必须仔细地把这些更具美学色彩的经验形式,与那些毋庸置疑地关涉天性改变的经验形式相区隔。

2.主观的改变

人格的转变绝非稀罕之事。事实上,虽然它们与刚刚被讨论过的、不易为心理学考察所获得的神秘经验大为不同,但是它们却在精神病理学里扮演着重要角色。然而,我们现在要考察的这个现象所属的领域,心理学颇为熟悉。

(1)人格的缩小。关于缩小意义上的人格的变化,一个例子是原始心理学中作为“灵魂的丧失”而众所周知的东西。这一术语所涵盖的特定情形,可以按照原始人的心理解释为假定灵魂已然走失,一如一条狗一夜之间逃离了主人。因此,巫师的任务是找回逃离者。丧失往往是突然发生的,显现在全身倦怠之中。这一现象密切联系着原始意识的本质,因为原始意识缺乏我们自己的稳固一致。虽然我们对我们的意志力量有控制,但是原始人却没有。如果原始人打算振作起来从事任何有意识的、有目的的活动,而不仅仅是情感的、本能的活动,他就需要复杂的锻炼。我们的意识在这方面更为安全、更加可靠;但是类似事件在文明人当中也时有发生,只不过他们不把它描述为“灵魂的丧失”,而是借用雅内(Janet)表示这种现象的恰当术语来讲,一种“心神的丧失”(abaissement du niveau mental)。它是意识强度的减弱,可以被比作预示天气状况糟糕的大气压力读数低。张力已然退让,这在主观上被感知为无精打采、郁闷及压抑。我们不再有面对当下工作的任何愿望或者勇气。我们感觉宛如被灌了铅,因为我们全身似乎没有一个部位愿意动弹;其间的原因是我们再也没有可以随意使用的能量这一事实。这一众所周知的现象相当于原始人的灵魂的丧失。意志的无精打采与麻痹可以发展到非常严重的程度,以致可以说整个人格瓦解,以及意识失去其统一;人格的各个部分让自己相互独立,并因此逃离意识心理的控制,一如被麻醉或者系统失忆。众所周知,后者属于歇斯底里“功能丧失”现象。这一医学术语与原始人的灵魂丧失类似。

心神的丧失可能源自生理与心理的疲劳、身体的疾病、强烈的情感与打击,其间的最后一个因素会对一个人的自信心产生特别有害的影响。丧失始终对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格产生限制性的影响。它减少人的自信与进取心,并且随着自我中心的日益增强,缩小人的心理地平线。它最终可能导致本质上为负面的人格的发展,这就意味着原始人格的虚假化已然发生。

(2)人格的放大。初始阶段的人格与它日后的情形往往大相径庭。因为这个原因,放大人格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至少是在前半生。放大可以通过来自外部的增长而实现,通过新的生命内容找到它们从外部进入人格的道路、被吸收。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感受到人格的大幅增加。我们往往因此认为这种增加只能来自外部,并因此振振有辞地坚持偏见:人格的养成是通过尽可能多地用外部之物来填充自己。但是,我们越是勤勉地遵循这一秘诀,我们越是固执地认为所有的增加只得来自外部,我们的内在就会越是贫瘠。因此,如果某种伟大的思想从外部抓住我们,我们必须明白,它抓住我们完全是因为我们内心的某种东西与它相符,去迎接它。心理的丰富在于心理接受力,而不在于拥有物的增加。从外部来到我们的一切,以及为此从内部浮现出来的一切,唯有具备了如下条件才有可能成为我们自己的人格,即我们的内心足够广阔,能够与进来的内容相匹配。人格的真正增长意味着从内在源头汩汩而流的意识的增强。如果没有心理深度,我们就绝不可能精当地理解我们的客体的强大。因此,有人曾不无正确地说过,人是随着其任务的伟大而成长的。但是,他内心里必须得有成长的能力,否则即使是最为伟大的任务,对他也不会有丝毫裨益。更有可能的是,他会被任务摧毁。

关于放大的一个经典例子是尼采与查拉图斯特拉的邂逅,它把批评家、警句作者变为了悲剧诗人、预言家。另一个例子是圣保罗;他在前往大马士革(Damascus)的路上,突然遭遇耶稣基督。尽管如果没有历史上的耶稣基督,圣保罗的耶稣基督也就的确几乎不可能,但是耶稣基督的降灵于圣保罗并非是源自历史上的耶稣基督,而是源自他自己的无意识深处。

在生命之巅被征服的时候,在花蕾绽放、渺小中显现出伟大的时候,尼采的所谓“一变为二”随之发生;总是如此但又一直隐而不见的伟大人格,带着启示的力量显影在渺小的人格面前。千真万确的、不可救药的渺小的人,总会把伟大人格的启示降低至其渺小的层面,并且永远也不会理解审判其渺小的日子已然渐显。但是,内心伟大的人会知道,其灵魂的期盼已久的朋友—不朽—现在已然真正来到,“引导被掳掠的灵魂之囚”;换言之,抓住那个始终限制不朽并将其拘为囚徒的人,让他的生命流入更加伟大的生命之中—这是一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尼采的“走钢丝的人”(Tightrope Walker)这一寓言幻象所揭示的可怕危险,其根源在于对圣保罗赋予了最崇高颂词的事件采取一种走钢丝的态度。

耶稣基督自己就是隐藏在生命有限的凡人之中的不朽的完美象征。通常情况下,这一问题是用双重主题来象征的,比如狄俄斯库里兄弟(Dioscuri),其中一个的生命有限,另一个的生命则不朽。印度的一个可相比拟之物是一个关于两位朋友的寓言:

瞧,在同一棵树上,

栖息着两只鸟,两个紧密相连的伙伴。

一只在享受成熟的果实,

另一只却观而不食。

我的精神蜷缩在这棵树上,无能为力而失望。

直至欣喜见到主的荣光,

悲苦迅速获得释放……

另一个著名的可相比拟之物是关于摩西与基德尔(Khidr)邂逅的伊斯兰传说,随后我将回到这一点。很自然,这种放大意义上的人格转变并非仅仅以圣贤伟人的经验的形式发生。并不缺乏凡夫俗子的例子,我们可以基于神经病患者的门诊史轻易地编辑出一份名单来。事实上,凡是对伟大人格的体认似乎断裂了禁锢心灵的枷锁的病例,都必须被纳入这一范畴。

(3)内在结构的变化。现在我们要讨论的人格变化,既不表示放大,也不表示缩小,而是表示一种结构变化。最重要的形式之一是着魔(possesion)现象:某些内容、某种观念,或者一部分人格,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获得了对个人的控制。因此,着魔的内容会显影为不同寻常的信念、古怪的行为、锲而不舍的计划等。它们通常是不容修正的。如果有人试图处理这样一种状况,他就必须是着魔者特别要好的朋友,并且几乎愿意忍受一切。我不打算在着魔与偏执狂之间划出任何严格的界限。着魔可以被归纳为自我人格的认同于某种情结。

这种情况的一个共同点是对人格面具的认同,人格面具是个人适应世界的价值理念或者他用以对付世界的方式。比如,每一种职业或者每一个专业都有其特有的人格面具。现在要研究这些很容易,因为公众人物的照片如此频繁地出现在报刊上。某种行为被世界强加在了他们身上,并且专业人士也努力满足这些期待。只不过其间的危险是他们认同于他们的人格面具—教授认同他的教材,男高音认同他的声音。伤害因此被造成;他从此完全生活在他自己的传记的背景之中。因为这个时候被记下的,是诸如“……然后他去了这个那个地方,说了这个或者那个”之类的东西。得伊阿尼拉(Deianeira)的服装已变得非常贴身;如果他希望脱掉身上的这件内萨斯(Nessus)衬衫,跨入发出不朽光芒的熊熊火焰,以期把自己变回本来面目,他就必须一如大力神赫拉克勒斯,下定孤注一掷的决心。人们可能会略带夸张地说,人格面具就是实际上自己不是那个样子,但是自己以及别人却以为是那个样子。无论如何,成为似乎是的样子的诱惑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人格面具通常名利双收。

其他因素也可能让人着魔,其间最重要之一便是所谓的“自卑感”(inferior function)。这里并非是对这一问题开展详细讨论的地方;我只是希望指出,自卑感实际上等于人格的黑暗面。依附人格的黑暗是进入无意识的门户,是梦幻的通道;从那里,两个模糊的身影,阴影与阿尼玛,步入我们的夜间图景,或者保持隐而不见,支配我们的自我意识。一个受其阴影支配的人总是在站立于自己的阳光之中的同时,掉入自己的陷阱。只要有可能,他更愿意给他人留下一个令人不快的印象。最终他坏运连连,因为他活在他自己的层面之下,至多是获得了不适合于他之物。而且,即使没有门阶让他绊倒,他也会亲自去弄一个绊脚石,然后沾沾自喜地以为他做了一件有价值的事。

由阿尼玛或者阿尼姆斯所造成的着魔会呈现出另一番图景。首先,人格的这种转变凸显那些代表男女异性的特征;在男人那里是阴柔的特征,在女人那里是阳刚的特征。在着魔状态下,两种形象双双失去他们的魅力与价值;唯有在他们与世界隔绝、处于内省状态之中的时候,以及在他们充当通往无意识的桥梁的时候,他们才保持着魅力与价值。在她被转向世界的时候,阿尼玛易变、任性、忧郁、失去控制、情绪化,有时候还带有恶魔的直觉,无情、邪恶、不忠、淫荡、奸诈、神秘。阿尼姆斯则是顽固的,坚持原则、制定法则、独断、改造世界、理论化、咬文嚼字、爱争论、好支配人。二者的相似之处在于都有不良品位:阿尼玛让自己身边围满有自卑感的人,而阿尼姆斯则让自己为二流思想所骗。

另一种形式的结构改变关涉到某些非同寻常的考察,对之我只能最为保守地言说。我提到的种种着魔状态中的着魔,是由或许可以被最为恰当地描述为“祖先的灵魂”(ancestral soul)的东西所引发的;我所谓的“祖先的灵魂”,是指某位身份确定的祖先的灵魂。为了一切现实目的,我们可以把这些情形视为认同死者的显在例证。(很自然,认同现象唯有发生在“祖先的”死亡之后。)最初把我注意力吸引到这种可能性上的,是雷翁·都德(Léon Daudet)那本混乱不堪但又不乏睿智的著作《遗传》(L’Hérédo)。都德认为,在人格的结构中,存在着在某些情形之下会突然走上台面的因素。一个人因此被突然置入祖先的角色之中。现在我们知道,祖先的角色在原始心理学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人们不但认为祖先的灵魂在孩子身上重生,而且试图通过用祖先的名字为孩子命名,将祖先的灵魂置入孩子。因此,原始人也设法通过某些仪式,改变自己回到祖先之中。我特别要提到澳大利亚的alcheringamijina概念—半人半动物的祖先的灵魂;祖先的灵魂通过宗教仪式复活,这对部落生活具有至高无上的功能意义。这类观念可以一直追溯到石器时代,为人四处传播,一如可以从可能被发现于他处的无数其他遗迹中看到的那样。因此,并非不可能的是,这些原始的经验形式甚至可以作为认同祖先灵魂的例证在今天发生,而且我认为我已然看到了这样的例证。

(4)对团体的认同。我们现在要讨论另一种形式的转变经验,我称之为对团体的认同。更为准确地讲,它是个人对诸多人的认同,这些人作为一个团体,有着一种转变的集体经验。我们不应把这种特殊的心理情势与参与一种转变仪式混为一谈,因为尽管转变仪式是在众人面前表演的,但是它并不以任何方式依赖于团体认同或者必然引发团体认同。在一个团体中体验它与在内心中体验它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如果一个人数可观的团体通过某一特定心理结构统一起来,而且团体成员彼此认同,所引起的转变经验就会仅仅在非常有限的程度上,与个人转变的经验相似。团体经验发生在比个人经验更低的意识层面上。这是因为这样的一个事实:当众人聚在一起分享某种共同情感时,从团体中生发出来的整体心理低于个体心理的层面。如果是一个很大的团体,集体心理就会更像一个动物的心理,这就是大组织的伦理态度始终让人怀疑的缘故。大团体的心理学不可避免要堕落至“乌合之众”(mob)心理学的层面。因此,如果我作为团体成员获得一种所谓的集体经验,它所发生的意识层面要低于我独自获得该经验的意识层面。这就是团体经验比个人的转变经验更加常见的缘故。它也更为容易实现,因为如此众多的人同时在场会产生很强的暗示作用。团体的个人很容易成为他自己的暗示的受害者。比如,倘若某个建议得到了整个团体的支持,必然就会发生点什么;即使这个建议有失道德,我们大家同样会赞成。在团体中,我们既不会感到责任,也不会有恐惧。

因此,虽然认同于团体是一条简单易行的路,但是团体经验仅仅能够到达该状态下的个人心理的层面。虽然它确实会造成你的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并不会持久。恰恰相反,你必须不断求助于大众激情,以期把经验与对经验的信仰凝聚起来。但是,一旦离开团体,你就成了另一个人,无法复制先前的心理状态。大众受“参与神秘性”(participation mystique)的影响,这种神秘性纯粹就是一种无意识的认同。比如,假使你去看戏:大家目光相对、彼此注视,所以,所有在场者无不陷入一张由相互之间的无意识关系编织而成的无形大网之中。如果这种状况加剧,一个人就会实实在在地感到被认同他人的普世浪潮推向前方。这可能是一种不错的感觉—成千上万只绵羊中的一只。另外,如果我觉得这个团体是一个伟大的、了不起的整体,我就会觉得自己是英雄,与众人一起被颂扬。当我做回我自己时,我发现我是某某先生、家住某某街,三楼;我还发现整个事情的确令人愉悦,我会希望它明天再次发生,以便我可以再次感觉到我自己就是整个国家,这种感觉比仅仅是平平常常的某某先生强多了。这是非常安逸、方便地将自己的人格提升到更加崇高层面的一种方式,所以人类始终组成使得集体的转变经验—通常是狂喜性质的—成为可能的团体。对更低的、更原始的意识状态的退化性认同常常伴随着一种强烈的生命意识;因此出现了退化性地认同石器时代的半人半动物祖先的兴奋效应。

团体内的不可避免的心理退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仪式的削弱,换言之,通过一种崇拜仪式,使神圣事件的庄重表演成为团体活动的核心,阻止大众退回到无意识本能之中。通过调动个人的兴趣与注意力,仪式使人即使是在团体里也可以拥有比较个人的经验,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保持有意识。但是,如果无关乎通过象征表达无意识的中心,大众心理就会不可避免地成为着迷的催眠中心,将每一个人都吸引到其魅力之下。这就是大众始终是心理传染病的渊薮的缘故,德国的事件便是这方面的一个经典例子。

从本质上对大众心理学进行如此的负面评价必将遭人反对,因为大众心理学中也存在着正面经验,比如激发个人做出高尚行为的积极的热情,或者人类团结这一同样积极的情感。这类事实是不容否认的。团体可以给予个人勇气、支持及尊严,而这些是很容易在个人孤立时丧失的。它可以唤醒他内心的作为团体一员的记忆。但是,这并不妨碍其他东西被添加进来,而这是作为个人的他不会获得的。虽然这些“不劳而获”的礼物可能看似当时的特别恩赐,但是最后也有礼物成为一桩损失的危险,因为人的天性中有着把礼物视为当然这一缺乏意志的习惯;必要时,我们把它们当做权利来要求,而不是自己去努力得到它们。遗憾的是,人们在向国家要求一切的趋向中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但是没有考虑到国家正是由那些做出要求的个人所组成。

(5)对英雄崇拜的认同。作为转变经验之基础的另一种重要认同,是对通过神圣仪式被转变的神或者英雄的认同。诸多崇拜仪式都被刻意设计为要带来这样的认同,一个明显的例子便是阿普列乌斯的蜕变(Metamorphosis)。新入教者,一个普通的凡人,被选为了太阳神(Helios);他被戴上棕榈叶皇冠,穿上神秘披风,聚集一堂的群众因此对他顶礼膜拜。大众的暗示引起了他对神的认同。团体的参与也可以用如下方式来发生:没有对新入教者的神化,但是他的神圣事迹被一一背诵;然后,在漫长过程之中,心理变化渐渐发生在各参与者身上。地狱判官奥西里斯(Osiris)神像崇拜就是这方面的一个极佳例子。最初唯有法老参与了神的转变,因为他独自“拥有奥西里斯神像”;但是后来帝国的贵族们也获得了奥西里斯神像,最终这一发展在基督教思想中达到了鼎盛,即人人都有一个不朽的灵魂,直接分享神性。在基督教中,这一发展得到了进一步推进,最终外在的神或者耶稣基督渐渐成了各个信徒内心的耶稣基督,尽管散居各地,但是始终一模一样。这一真理早已为图腾信仰的心理学所预示:在图腾宴会上,诸多图腾动物榜样被杀、被消耗,但是仅有一只会被吃掉,宛如只有一位基督之子或者一位圣诞老人。

在神秘仪式中,个人通过参与神的命运经历一种间接的转变。在基督教中,转变的经验也是一种间接的经验,因为它是由参与某种被表演或者被背诵的东西引发的。此间的第一种形式,集歌、诗、舞于一身的仪式(dromenon)代表天主教中高度发达的仪式;第二种形式背诵,“圣言”(Word)或者“福音”(gospel)在新教的“圣言的宣扬”中得到实施。

(6)巫术过程。另一种转变形式是通过一个直接用于此目的的仪式获得的。不再是通过参与仪式获得的转变经验,仪式被明确地用于实现这一转变的目的。因此,它成了人们让自己遵守的一种技术。比如,一个人生病了就需要被“恢复”(renew)。恢复必须是从外部“发生”于他;为了促成恢复,他被牵着穿过病床前端墙上的一个洞,他于是就获得了恢复;或者他被重新起一个名字,因此被赋予另一个灵魂,于是魔鬼就不再认得他了;或者他必须经历一次象征性的死亡;或者非常怪诞地,他被牵着穿过一头皮制的牛,可谓是牛在前面把他吃掉,然后从后面把他排出来;或者是他经历一次洗礼或者浸礼,然后奇迹般地变为一个半神的人,拥有全新性格以及已获改变的超自然命运。

(7)技术的改变。除巫术意义上的仪式使用以外,还存在着其他专门技术;其间除仪式固有的恩典以外,还需要新入教者的个人努力,以期达到预定目的。这是一种由技术手段引发的改变经验。东方的瑜伽、西方的“灵魂操”(exercitia spiritualia)等众所周知的运动就属于这一类。这些运动表征事先拟订的专门技术,旨在获得某一特定的心理效果,或者至少是提升它。这无论是对东方的瑜伽,还是对被实践于西方的种种方法,概不例外。因此,它们是最完整意义上的技术过程,是对原有自然改变过程的深化。发生在先前即有历史先例可循之前的自然或者自发的改变,因此为旨在通过模仿同一序列的事件而引发改变的种种技术所代替。我将通过相关联的一个神话故事,设法对这些技术的可能起源方式进行说明:

从前,在一个山洞里住着一位高深莫测的老人,在那里他避开了村民的聒噪。他被视为法师,因此有了希望从他那里学习法术的门徒。但是,他自己从未奢望这样的事情。他仅仅是在力图明白何为他相信一直在发生,但尚不为他所知者。在对这一不可冥思之物冥思良久之后,他并未找到摆脱困境的妙方,只好拿起一支红色的粉笔,在山洞的墙壁上画出各种图案,以求查明不知之物的可能形状。经过多次尝试,他突然想到了圆形。“这就对了,”他说,“现在在里面加一个四边形!”—它看起来更好了。他的门徒很是好奇;但是他们所能想到的一切就是这位老人在搞阴谋诡计,以及只要能够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他们愿意不惜一切代价。但是,当他们问他“你在那里干什么”时,他并未作答。后来他们发现了墙壁上的图案,于是说道:“就是它!”—他们纷纷模仿那些图案。但是,他们这样做时却颠倒了整个过程,而且没有察觉:他们预示着结果,期望导致结果的过程自动重复。这就是那时的情形,而且今日的情形依然如故。

(8)自然的改变(个体化)。一如我已然指出的,除技术的改变过程之外,还有自然的改变。所有轮回思想都是以这一事实为基础。自然本身要求死亡与轮回。一如炼金术士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所言:“自然欢喜于自然,自然征服自然,自然统治自然。”总有自然的转变过程发生于我们身上,无论我们是否喜欢它,也无论我们是否知道它。这些过程产生出相当大的心理效应,这些效应本身足以让任何有思想的人自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一如我们的神话故事里的老人,他也画曼荼罗,在它们的保护性圆圈中寻求庇护;他把自己选择的监狱定为庇护所,在其间的困惑与痛苦之中,他被变为一个与神明类似的存在。曼荼罗是出生地,是最为真实的诞生容器,是佛陀再生于其间的莲花。端坐在莲花座上,练瑜伽的人就会看到自己被转变为不朽。

自然的转变过程主要出现在梦中。在别的地方,我曾介绍过一系列关于个体化过程的梦幻符号。它们全是展示轮回符号象征的梦,无一例外。在这一特殊情形中,存在着一个内心转变和轮回为另一个人的漫长过程。这个“他者”是我们内心里的另一个人—成熟于我们内心的那个更大、更重要的人格,我们已然遇见过作为灵魂的内在朋友的它。这就是每当我们发现朋友与伙伴在一个仪式中得到描述时,便感到宽慰的缘故;这便是密特拉神与太阳神之间关系的一个例证。对科学知识分子而言,这一关系是一个谜,因为知识分子习惯于不带感情色彩地看待这些事情。但是,如果有情感空间的存在,我们就会发现,一如纪念碑所显示的,与太阳神一道坐在他战车上的正是这位朋友。它是对两个男人之间友谊的表征,仅仅是内在事实的外在反应:它揭示了我们与自然本身希望我们变成的那个内心的灵魂之友的关系—那个我们虽是但又永远不能完全获得的他者。我们是那对狄俄斯库里兄弟(Dioscuri),一个生命有限,另一个生命不朽;尽管他们俩时刻在一起,但是他们永远也不能完全融为一体。虽然转变过程努力使它们接近彼此,但是我们的意识很清楚彼此的抵制,因为他者貌似奇怪神秘,以及因为我们不习惯不在自己的家里做绝对主人这一观念。我们更愿意始终是“我”,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但是,我们总会遭遇那位内在的朋友或者敌人;究竟是朋友还是敌人,这取决于我们自己。

你无须疯狂便可听到他的声音。恰恰相反,它是可以想象到的最简单、最自然的东西。比如,你可能问自己一个“他”知道答案的问题。于是讨论的进行就犹如是在任何其他的对话之中。你可能把它描述为纯粹的“联想”或者“自言自语”,或者是老炼金术士意义上的“冥思”;老炼金术士把他们的对话者称作“内心的某个他者”(aliquem alium internum)。与灵魂之友的这种谈话方式甚至被伊格内修斯·罗耀拉(Ignatius Loyola)吸收进了他的“灵魂活动”(Exercitia spirituala),但是其间的限制条件是,只有冥思的人才被应允说话,而内在的反应被忽略为纯粹的有人性,并因此遭到否定。事物的这种状态已然持续到了今天。它不再是一个道德或者形而上学的偏见,而是一个—远为糟糕—智识的偏见。“声音”被解释为不过是“联想”,为一种无须动脑筋的方式所探求,既无意义也无目的地延续,一如没有表盘的钟的运转。或许我们会说“这仅仅是我自己的想法”,即使仔细考察时,结果发现这些思想不是我们拒绝的,就是我们从未有意识地思考的—似乎被自我瞥见的一切心理内容都曾始终构成它的一部分!很自然,这种狂妄自大发挥了保持自我意识至上的有用目的,因为我们必须防止自我意识瓦解到无意识之中。但是,如果无意识决定让某些无聊的观念成为一种迷念,或者产生出我们无论如何都不愿为之承担责任的其他心理病症,它就会毫无颜面地失败。

我们对内在声音的态度摇摆在两种极端之间:它要么被视为纯粹的废话,要么被奉为上帝的声音。似乎并非人人都会认为二者之间还存在着有价值的东西。“他者”可能在某一方面是片面的,犹如自我在另一方面片面一样。但是它们之间的冲突可能产生出真理与意义—前提是自我愿意赋予他者其应有的人格。当然,他者自有其人格,犹如疯子的声音也有人格一样;但是,唯有自我承认一个讨论伙伴的存在时,真正的对话才有可能。我们不能指望人人如此,因为毕竟并非人人都是“灵魂活动”的合适主体。如果一个人仅仅是自言自语,或者只说不听,就像乔治·桑(George Sand)与其“灵魂之友”的谈话:

她足足自言自语了三十页,等了半天也不见另一个人回答,那也不能被称为对话。灵魂活动的对话之后会是现代怀疑者不再相信的无声的恩典。但是,如果是受到哀求的耶稣基督本身,以罪孽深重的人心的话语,即刻予以回答又会怎么样呢?然后会有什么怀疑的可怕深渊被打开呢?因此会有什么疯狂我们不必去害怕?人们从这里可以看到,神明的意象还是沉默会更好,以及自我意识最好相信其自身的至高无上,而不是继续“联想”。人们还可以看到,为什么内在之友如此经常地看起来像我们的敌人,为什么他是如此的遥远而声音又是如此之低沉?因为靠近他的人“是在靠近火”。

类似可能已然长久地沉积于这位炼金术士的心里,他写道:“选择国王用以镶嵌他们王冠的他、医生用以医治他们病人的他,作为你的炼金石,因为他靠近火。”炼金术士把内在事件投射进外部形象之中,所以,对他们而言,内在之友以“炼金石”的形式出现;《炼金术论丛》(Tractatus aureus)就此指出:“智慧之子,你要懂得这块异常珍贵的宝石在对你呼唤:假如你保护我,我就保护你。把属于我的东西给我,这样我才可以帮助你。”一位注疏者对此补充道:“追求真理者听到炼金石与哲学家好像是在用同一张嘴说话。”哲学家是赫耳墨斯,炼金石等同于墨丘利,拉丁语中的赫耳墨斯。从远古时代起,赫耳墨斯就是炼金术士的秘法家与灵媒、他们的朋友与咨询师,引导他们实现努力的目标。他“像一位在炼金石与门徒之间冥思的老师”。对其他人而言,这位朋友显影为耶稣基督或者基德尔、有形或者无形的古鲁,或者某位个人向导或者领导。在这种情形下,对话很显然是单方面的:并没有内在的对话,但作为替代的,是反应显现为他者的行为,即作为一个外在事件。炼金术士在化学物质的转变中看到了它。因此,如果他们之一寻求转变,他会在物质之外发现它,物质的转变似乎在冲他大喊:“我就是转变!”但是,一些人是足够聪明的,知道“它是我自己的转变—并非个人的转变,而是生命有限的我变为生命不朽的我的转变。它抖落我原有的生命有限的躯壳,醒悟到其自身的生命;它登上太阳之舟,带我一道前行”。

这是一个非常古老的观念。在上埃及的阿斯旺附近,我曾见过一座刚被打开的坟墓。墓室门的背后有一个用芦苇编织而成的小篮子,篮子里面是一个新生儿的干枯尸体,用破布裹着。很显然,一位工匠的妻子匆忙地在最后时刻把自己死婴的尸体放在了贵族的墓穴里之中,以期贵族为了再生进入太阳之舟的时候,夭折的婴儿可以分享他的救赎,因为它已然被埋在了神的恩典所能及的神圣范围以内。

三、阐明转变过程的一组典型象征

我在此间选作例子的人在伊斯兰神秘主义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他就是基德尔,意思是“没有经验的人”(Verdant One)。他出现在《古兰经》中标题为“洞穴”的第十八章。这一整章都是在讲一个轮回之谜。洞穴是轮回之地,是人为了获得孕育与更新被囚禁于其间的那个秘密洞穴。《古兰经》对这个洞穴的记载如下:“你可能见过冉冉上升的太阳在他们的大洞穴的右边陨落,以及太阳在此间绕过左边的他们,而他们七个沉睡者(Seven Sleeper,又译七眠子)待在中央。”“中央”是珠宝所在的中心,是孕育、牺牲仪式或者再生发生的场所。这一象征最为完美的发展见诸于密特拉教的祭坛装饰之中,以及关于转变性物质的炼金术图片之中,其间的转变性物质始终是在太阳与月亮之间。对耶稣受难的表征也经常采用同样的类型,类似的象征性排列也见诸于纳瓦霍人(Navahos)的转变或者再生仪式之中。这样的一个中心或者转变场所便是那七个人沉睡于其间的那个洞穴,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经历生命的延续至几近不朽。当他们一觉醒来时,他们已然睡了309年。

这一传说的意义如下:但凡有人进入那个洞穴,换言之,进入那个人人在内心都有的洞穴,或者进入无意识背后的黑暗,他都会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首先—无意识的转变过程。通过渗透到无意识之中,他就与他的无意识内容建立起了联系。这就可能导致性格在肯定或者否定意义上的暂时性变化。这一转变往往被解释为自然寿命的延长或者不朽的预兆。前者是属于诸多炼金术士的情况,尤其是帕拉塞尔苏斯(Paracelsus)(见他的论文“论长生不老”[De vita longa]);后者通过厄琉息斯秘密仪式(Eleusinian mysteries)得到了说明。

那七个沉睡者用他们的神圣数量表明他们是神,神推广睡眠获得改变,并因此享受永远的青春。这有助于我们从开始就知道我们是在处理一个神话传说。其间所记录的诸多人物的命运吸引听众,是因为故事用其自身的逻辑表达了种种类似过程,因此重新与意识融合在了一起。原始状态的恢复等同于再次获得了青春的活力。

沉睡者的故事遭遇了一些看似与其无关的道德考察。但是,这种外表上的不相关具有欺骗性。事实上,这些启发性的评论正是那些自己无力轮回、不得不满足于道德行为的人,换言之,遵守律法的人所需要的。律法所规定的行为往往是精神转变的替代品。因此,紧随这些启发性考察的,是摩西(Moses)及其仆人的故事《约书亚记》(Joshua ben Nun):

摩西对他的仆人说:“在我到达两海交汇的地方之前,我不会停止我的前行,哪怕是我将行走八十年。”

但是,当他们到达两海交汇的地方时,他们忘记了他们的鱼;它选择了自己的路,通过小溪回到大海。

当他们走过这个地方时,摩西对他的仆人说:“把我们的早餐拿来,因为旅行让我们疲倦了。”

但是另一个人回答道:“看看什么已经降临到我头上!当我们在那边的岩石旁休息时,我忘掉了鱼。惟有撒旦才能够让我忘记它,它以神奇的方式选择了回到大海的路。”

摩西说:“那就是我们在寻找的地方。”他们原路返回。他们发现了主的一个仆人,主已经赐予了他恩典与智慧。摩西对他说:“我将追随你,以便你可以把所学的一些智慧传授给我作为我的指南,好吗?”

但是他回答道:“你不会受得了我的,因为你怎么会有耐心忍受你无法理解的东西呢?”

摩西说:“倘若阿拉愿意,你就会发现我的耐心;我不会在任何事情上有违于你。”

他说:“倘若你愿意追随我,你就必须不对任何东西产生疑问,直到我亲自把它告诉你。”

二者动身了,但是他们一上船,摩西的伙伴就在船底钻了一个孔。

“你做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摩西感叹道,“你在船上钻孔是为了淹死船上的乘客吗?”

“你会受不了我,”他回答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请原谅我的健忘,”摩西说,“请不要因此对我动怒。”

他们一路前行,直到他们碰见了一位年轻人。摩西的伙伴杀死了他,摩西说:“你杀了一个无辜的人,他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你的确犯下了一桩可怕的罪行。”

“你会受不了我,”他回答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吗?”

摩西说:“倘若我再向你提问,请务必见谅;因为到那时,我应当如此。”

他们一路前行,直到他们来到了一座城市。他们向人讨要食物,但是人们拒绝接待他们为客人。他们在那里发现了一面即将倒塌的墙。那个人把墙扶正了起来,然后摩西说道:“你是希望你可以为你的劳动索要报酬吗?”

“现在我们必须分开的时候到了,”那个人说,“但是我首先要向你解释我的那些你没有耐心去忍受的行为。”

“我知道那条船属于一些可怜的渔夫。我毁掉它,是因为船后面坐着一位用武力夺取所有船只的国王。”

“至于那位年轻人,他的父母都是虔诚的信徒;我们担心他会用他的邪恶与怀疑去折磨他们。我们的愿望是他们的主重新恩赐他们一个儿子代替他,一个更正直、更孝顺的儿子。”

“至于那面墙,它属于城里的两位孤儿,他们的父亲是一个很诚实的人。墙下面藏着他们的财宝。主出于恻隐之心规定,他们应当在长大成人的时候,挖出他们的财宝。我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在凭异想天开而为。这就是你没有耐心忍受的事情的意义。”

这个故事是对七个沉睡者的传说与轮回问题的放大与阐释。摩西是在寻找的人,在“探索”的人。在这次朝圣旅途中,他得到了他的“阴影”、“仆人”或者“更低”的人(两个人身上的肉体的人与精神的人)的陪伴。约书亚是嫩(Nun)的儿子;它是一个表示“鱼”的名字,暗示约书亚的起源是在大海的深处,阴影世界的黑暗之中。他们到达了关键地点“两海交汇的地方”,这一地点被解释为了苏伊士地峡,东方海洋与西方海洋交汇于其间。换言之,它是我们已然在象征性前言里遇见过的那个“中央的地方”,但是它的意义最初不为这个人及其阴影所识别。他们“忘记了他们的鱼”,那个恭顺的事物源泉。鱼意指嫩,它是阴影、肉身的人的父亲;肉身的人来自造物主的黑暗世界。因为鱼复活了,跳出了篮子,以期找到返回其家园大海的路。换言之,生命的动物祖先及造物主让自己与有意识的人相分离,这是一个等同于本能心理的丧失的事件。这个过程是关于神经病的精神病理学中为人熟知的分裂的症候;它始终与意识态度的片面性有关。然而,基于神经病现象只不过是正常过程的夸大这一事实,极为类似的现象也可见诸于正常范畴之内也就不足为奇。它是众所周知的原始人的“灵魂的丧失”问题,在前文的关于性格的缩小部分已有描述;用科学语言来讲,它是意识程度的减弱(abaissement du niveau mental)。

摩西与他的仆人很快就注意到了所发生的一切。摩西坐了下来,感到“疲惫”与饥饿。很显然,他有一种不充分的感觉,对此人们给出了一种心理学的解释。疲劳是能量或者里比多丧失的最为常见的症候之一。整个过程表征了某种极具代表性的东西,即识别至关重要时刻的失败,一种我们在诸多神话形式中遭遇过的动机。摩西意识到他已无意识地发现了生命之源,然后又失去了它,也许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一种非凡的直觉。他们意在吃掉的鱼是一种无意识的内容;借助无意识的内容,与生命之源的联系被重新建立。他是经过了轮回的人,已然对新生命醒悟的人。一如评论所言,这就渐渐进入了与生命之水的联系:通过游回大海,鱼再次成为一种无意识的内容;其后代的特征是仅有一只眼、半个头。

炼金术士同样谈到了大海里的一条奇怪的鱼,那条“没有骨头和皮肤的圆鱼”,它代表“圆形的元素”、“有生命的石头”、哲学家之子(filius philosophorum)的根源。生命之水类似于炼金术的“永恒的水”(aqua permanens)。这种水被赞美为“赋予生气”;除此之外,它还有融化一切固体与凝结一切液体的特性。《古兰经》的评注说,在那条鱼消失的地方,大海变成了坚固的地面,而它在地面的踪迹依然可见。在因此形成的岛上,端坐着基德尔,在中央的地方。有一种神秘的解释,说他是坐在“由光组成的宝座上,上下都是海”,同样是在中间的位置。基德尔的出现似乎神秘地与鱼的消失联系了起来。看起来好像是他自己就是那条鱼。这一假设得到了各种评注把生命之源归结到“黑暗的地方”这一事实的支持。大海深处是黑色的(mare tenebrositatis)。黑暗与炼金术的深蓝(nigredo)相似,深蓝的出现晚于浅蓝(connigredo),当时雌性接受了雄性进入她的身体。从深蓝中产生出炼金石,即不朽自我的象征;而且,它的首次亮相被比作了“鱼眼。”

基德尔很可能是自我的象征。他具有如下属性:据说他是诞生于一个洞穴之中,即黑暗之中。他是“长生不老之人”,不断地让自己再生,一如以利亚(Elijah)。他像奥西里斯(Osiris)一样,虽然最后被反对基督者支解,但是能够让自己复活。他类似于与复活的鱼有关的第二个亚当—上帝(Second Adam);他是顾问、辩护者、“基德尔兄弟”。总之,摩西把他接受为更高级的意识,渴望得到他的指导。于是就出现了那些不可理喻的行为,它们显示出自我意识通过命运的转折对自我的上好指导作出反应的方式。对能够转变的新入教者而言,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故事;对忠顺的信徒而言,这是一个告诫,不抱怨阿拉的不可理解的全知全能。基德尔所代表的不仅是更高的智慧,而且是一种与这种智慧一致的、超越理性的行为方式。

任何听到这一怪诞故事的人,都会在不断追求的摩西与健忘的约书亚身上看到自己;这个故事向人们展示了通往不朽的轮回如何发生。从特征来看,被改变的既不是摩西,也不是约书亚,而是被遗忘的鱼。鱼消失之处就是基德尔的诞生之地。不朽的存在源自某个卑微、被遗忘的东西,事实上,一个全然不可能的源头。这是英雄诞生的熟悉主题,无须在此间进行证明。任何了解《圣经》的人都会想到“上帝的仆人”被描述于其间的《以赛亚书》第53段第2句及其以后的内容,想到基督降生的福音故事。转变性物质的滋养特性或者神性为无数崇拜故事所证实:耶稣基督为面包、奥西里斯为小麦、蒙代明(Mondamin)为玉米,等等。这些象征符合这一心理事实:从意识的角度来看,它显然代表某种将被吸收之物,但它的真正本质却受人忽略。鱼象征直截了当地显示出它的本质究竟何为:它是无意识内容的“滋养性”影响,无意识内容通过不断的能量摄入保持意识的活力;因为意识并不自动生产能量。能够转变的正是无意识的这一根源;尽管它并不显眼,而且几乎无形(即是无意识的),但是它却为意识提供其所有能量。因为无意识给我们它是外来之物、一种非自我的感觉,所以很自然的是,它应该为某个外来形象所象征。因此,它一方面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另一方面,就它潜在地拥有意识所缺乏的“丰满的”整体而言,它又是最意味深长的东西。这个“丰满的”东西是潜藏在无意识洞穴之中的了不起的财富,它的化身就是表征意识与无意识的更高统一的个人存在。它是一个堪与哈朗亚格嘎(Hiranyagarbha)、普鲁夏(Purusha)、梵天(Atman)及神秘的佛陀相媲美的形象。因此,我决定称它为“自性”(self);在我眼中,“自性”既是一种心理整体性,同时又是一个中心,其间的二者都不与自我(ego)相符,而是包含自我于其中,一如一个大环套一个小环。

让自己在转变过程中被人感受到的不朽的直觉与无意识的特殊性有关。在一定意义上讲,它是非空间非时间的。与此有关的经验性证据是所谓的心灵感应现象的发生;心灵感应现象仍不为过分多疑的批评家所认可,虽然它们的普通实际上远远超过人们的通常想象。在我看来,不朽感源自一种特殊的时空延伸感,而且我倾向于认为神秘故事中的神圣化仪式是与此相同的心理现象的一种投射。

作为一种人格的自性的特点,很显然是出自基德尔的传说。在关于基德尔的非古兰经故事中,这一特点得到了最为引人注目的表述,比如福勒尔斯(Vollers)所提供的一些生动例证。在我旅行于肯尼亚期间,我们的导游是一位在苏非派伊斯兰教的熏陶下长大的索马里人。对他而言,基德尔在方方面面都是活生生的人,并且向我保证,我随时都可能碰见基德尔,因为用他的话来讲,我是一个M’tu-ya-kitabu,“饱读圣书之人”(man of the Book),圣书即《古兰经》。他从我们的谈话得出结论,我对《古兰经》的了解胜过了他(顺便说一下,这不太具有可信度)。因此,他把我视为一个穆斯林。他告诉我说,我可能在人字形的街道上遇见基德尔,或者他可能在夜间作为一道洁白的光显现在我面前,或者—他微笑着捡起一段草—绿色的人(Verdant One)甚至看起来就像那样。他说他在战后找不到工作、正遭受匮乏的时候,他自己曾得到过基德尔的安慰与帮助。有一天晚上他睡觉的时候,梦见他在门边看到了一道白光,他知道那就是基德尔。他迅速跳了起来(在梦中),虔诚地用salem aleikum—祝你平安—向基德尔打招呼,于是他知道了他的愿望一定会实现。他补充道,几天后他得到了由内罗毕一家旅行用品公司提供的导游职位。

这说明即使是在我们自己的时代,基德尔依旧活在人们的宗教之中,作为朋友、顾问、安慰者及天启智慧的老师。根据我们的索马里导游,教义赐予他的职位是“第一神使”(maleika kwanza-ya-mungu/First Angel of God)—一种“面孔天使”(Angel of Face),真正意义上的使者(angelos)。

基德尔作为朋友的性格阐明了第十八章的后半部分,该部分内容如下:

他们会就“双角王”(Dhulqarnein)向你提问。说:“我将为你提供一种关于他的叙述。

“我们让他强大于世,赋予他成就一切的工具。他沿着一条路走,直至抵达了西方,看到太阳陨落于一池黑色淤泥之中。在附近,他发现了一个部落。

“‘双角王,’我们说,‘你必须要么惩罚他们,要么向他们显示你的仁慈。’

“他回答道:‘主肯定要惩罚邪恶之人。然后他们将回到他们的主那里,受到主的严厉惩罚。至于那些有信仰且行善的人,我们将赐予他们一份丰厚的回报,宽容地对待他们。’

“然后他又沿着另一条路走,直至抵达了东方,看到太阳升起在一个部落之上,主曾让其完全暴露在自己的炽热光线之下。他这样做了,主充分了解他拥有的各种力量。

“然后他又走了另一条路,直至来到了两山之间,发现了几乎目不识丁的部落。‘双角王,’他说,‘歌革(Gog)和玛各(Magog)在毁坏国土。如果你让我们筑起一道反对他们的堡垒,我们将赞颂你。’

“他回答道:‘主赋予我的权力胜过任何赞颂。如果借给我一支劳动者大军,我将在你们和他们之间筑起一道堡垒。来吧,把铁砧拿来。’

“他在两山之间的谷底筑坝拦水,说:‘拉风箱吧。’当铁砧被烧红时,他说:‘把熔铜拿来灌注到它们上面。’

“歌革和玛各既不能登上它,也不能从中挖出一条路。他说:‘这是主的赐福。当主的诺言得以实现时,主会把它夷为尘土。主的诺言是真实的。’”

那一天,主将让他们载歌载舞地到来。号角响起,主让他们济济一堂。

那一天,地狱将向不信教者打开,他们对我的训诫与忠告闭目塞听。

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另一个缺乏连贯性的例子,这在《古兰经》里并不少见。向双角王即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的转变如此明显地突兀,我们该作何解释呢?除未曾耳闻的时代错误以外(穆罕默德的大致年表留下了极大的希冀空间),人们并不太了解亚历山大被引入此间的原因。但是必须记住的是,正如福勒尔斯恰当地强调的那样,基德尔与双角王是一对伟大的朋友,堪与狄俄斯库里兄弟(Dioscuri)相媲美。因此,我们可以假定心理联系如下:摩西拥有一份非常感人的关于自性的经验,它使无意识过程以绝对的清晰出现在他的眼前。后来,他来到他的民族—被包括在不信教者之列的犹太人—之中,希望把他的经历告诉他们,这时他更愿意采用神秘故事的形式。他不是讲述他自己,而是讲述那个双角神。因为摩西自己也“有角”,所以,双角王的替代似乎是合理的。于是他必须讲述这一友谊的历史,描述基德尔如何帮助了他的朋友。双角王走向日落,然后又走向日出。换言之,他描述了太阳更新的方式,从死亡和黑暗到新的复活。所有这一切再次表明,基德尔不仅在人的身体需求方面站在人一边,而且帮助人获得轮回。诚然,《古兰经》没有在这一叙述中区隔以第一人称复数言说的阿拉与基德尔。但是很显然,这一部分只不过是先前所描述的有益行动的延续,其间很明显的,是基德尔乃阿拉的一个象征或者“化身”。基德尔与阿拉之间的关系在种种评注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一如与先知以利亚(Elijah)之间的联系。福勒尔斯毫不犹豫地把比较扩大到了另一对朋友身上,吉尔伽美什(Gilgamesh)与恩奇都(Enkidu)。

因此要概括一下:摩西必须以非个人神秘故事的形式,向他的民族叙述这两位朋友的事迹。从心理学上讲,这意味着转变必须被描述为或者感知为“他者”的事件。虽然在摩西与基德尔的经历中,是摩西本人代替了双角王的位置,但是他在讲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却必须命名后者,而不是他自己。这几乎不可能是偶然的,因为始终联系着个性化或者自我的发展的巨大心理危险,在于自我意识与自我的认同。这会产生出一种自满,使意识受到瓦解的威胁。所有更原始或者更古老的文化都对“灵魂的危险”、神明的危险与普遍不可靠性,表现出了良好的判断力。换言之,他们尚未失去对继续于背景之中的纯感官但又至关重要的过程的心理本能,而那些过程几乎不可能在我们的现代文化中得到言说。准确地讲,虽然我们眼前就有作为警告的一对为夸张所扭曲的朋友—尼采与查拉图斯特拉,但是警告尚未受人关注。我们又该如何解释浮士德与靡菲斯特呢?浮士德式狂妄自大是走向疯狂的第一步。《浮士德》中转变的平淡始于一条狗而不是一条可食用的鱼,以及被转变者是魔鬼而不是一位智慧的朋友,“被赋予了主的恩典与主的智慧”,这一事实依我的习惯认识来看,可为我们提供理解高度神秘的德意志灵魂的关键。

因为没有进入文本的其他细节,我希望大家注意到这一点:修建防御歌革和玛各[又称雅朱者(Yajul)与马朱者(Majuj)]的堡垒。这一主题是对基德尔在上一节中的最后行为的重复,即重建城墙。但是,这一次城墙将成为防御歌革与玛各的坚固工事。这一段可能意指的是《启示录》第20章第7节及其以后: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从监狱里被释放,出来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国,就是歌革与玛各,叫他们聚集争战。他们的人数多如海沙。他们上来遍满了全地,围住圣徒的营与蒙爱的城。

在这里,双角王占据了基德尔的角色,为生活在“两山之间”的人建起了一道无法攀登的堡垒。这显然是位处中央的同一地方,需要防御歌革与玛各,平凡的、怀有敌意的群众。从心理学上讲,它同样是关于自性的问题,被给予了中央的位置,在《启示录》中意指蒙爱的城(耶路撒冷,地球的中心)。自性是英雄,一出生便受到了各种充满嫉妒的集体力量的威胁;是珠宝,被所有人觊觎、引发充满妒忌的斗争;最终是神明,被黑暗的古老、邪恶力量支解。在心理学含义中,个体化是一种“反自然的作品”(opus contra naturam),这一作品在集体层面中制造出一种“空白恐怖”(horror vacui),而且很可能崩溃于心理的集体力量的影响。关于大有裨益的两位朋友的神秘传说,许诺保护已然在寻寻觅觅中找到了珠宝的人。但是,按照阿拉的授意,会出现一个铁砧堡垒终将破碎的时刻,即世界终结的一天,或者从心理学上讲,个人意识熄灭于黑暗之水的时候,换言之,世界的主观尽头被感知的时候。这是表示意识在这个时刻沉落回它原本诞生于其间的黑暗之中,一如基德尔的岛屿:死亡的时刻。

于是,这一传说沿着终世论的逻辑继续:直到光明回到永远的光明、黑暗回到永远的黑暗那一天(神的最后审判日)。对立物被分离,一种万古常新的永恒状态开始出现;由于对立物的绝对分离,这种状态不过是一种终极张力,并因此一致于未必有的原始状态。这与把尽头视为“对立的综合”(complexio oppositorum)这一观点,形成了对照。

随着对永恒、伊甸园、地狱的期望,《古兰经》第十八章结束。尽管它显然有不一致、引经据典等特点,它依旧给出了一幅近乎完美的心理转变或者轮回图景;今天,我们凭借更为强大的心理洞察力,把心理转变或者轮回视为个体化过程。因为伟大的传说时代与伊斯兰先知的原始气质,这一过程全然发生于意识领域之外,并通过关于一个朋友或者一对朋友及其行为的神秘传说形式被投射。这就是它如此地引经据典、缺乏逻辑连贯的原因所在。然而,这一传说把模糊的转变原型表达得如此令人钦佩,所以阿拉伯人激情四溢的宗教生命力认为它令人心驰神怡。正因如此,基德尔的形象在伊斯兰神秘主义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