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我其实应该再补充一个可以详尽说明阿尼姆斯和阿尼玛的特殊活动的例子。但由于这方面的材料相当多,而且需要以大量篇幅来解释相关的象征,因此我实在无法在本书的架构里进行这样的阐述。不过,我从前曾针对阿尼玛和阿尼姆斯的产物,连同它们所有象征的关联性,发表过一本专著,[22]在此我想提醒读者不妨参阅此书。当然,我在这本著作里尚未提到阿尼姆斯,因为我当时还不知道女人具备这种心理功能。不过,如果我现在建议女患者想象自己的无意识内容,她们就会出现类似的幻想,而几乎都会出现的男性英雄人物,正是她们的阿尼姆斯。女患者在体验过自己的阿尼姆斯幻想后,她们的自主情结便逐渐出现转变,终至消融瓦解!

使患者和本身的无意识沟通互动,目的是为了改变他们的自主情结。若自主情结未因此而发生改变,无意识仍会持续发挥具有制约性的影响,有时尽管医师在治疗时曾对患者进行分析和了解,某些精神官能症的症状仍会顽强地存在。或者,患者的无意识会坚持强迫性移情,而这种情况就跟精神官能症同样糟糕!在这样的情况下,医师的暗示(Suggestion)、善意,以及纯粹的化约式理解,显然无助于患者消除本身的无意识力量。不过,我要再次清楚地强调:人们不该因此表示心理治疗方法大体上都没有用处。我在这里只想凸显一个事实:曾有不少案例显示,医师为患者做分析治疗时,不得不下定决心,彻底探索无意识,也就是和无意识真正地沟通互动。当然,与无意识的沟通互动毕竟不同于对无意识的解析。解析无意识的前提是,医师事先已对患者的无意识有所了解,故而有能力去解析。但是,与无意识的沟通互动所涉及的东西,却与解析无意识不同:因为,与无意识的沟通互动牵涉到无意识作用的引发,而且这些无意识作用还会以幻想的形式出现在意识里。人们可以试着解析这些幻想,也许对很多患者来说,知道本身的幻想所具有的意义,也相当重要。只要智识性的了解是构成体验之完整性的一部分,患者充分体验,并了解本身的幻想,便具有关键的重要性。不过,我并不想把对幻想的了解摆在首位:医师当然要有能力协助患者了解本身的幻想,但他们实际上却力有未逮,既然如此,他们其实只要尽量琢磨本身所使用的解析技巧即可。毕竟最重要的还是幻想的体验,而不是幻想的解析和了解。

奥地利当代艺术家阿弗列德·库宾(Alfred Kubin, 1877—1959)在《另一面》(Die andere Seite)这部著作里,曾对无意识有相当出色的刻画。换言之,他在该书里描绘了身为艺术家的自己对内在无意识的种种体验。但我认为,就人类的体验来说,艺术对无意识的体验其实是不完整的!所以,我想建议所有对这类问题感兴趣的人认真阅读库宾这本书,这么一来,他们就可以发现,艺术在这方面的体验是不完整的:毕竟这位艺术家对内在无意识的体验是艺术的认识和体验,而不是人类的认识和体验。至于库宾所谓“人类的”体验,在我看来是这样的情况:身为艺术家的他,一方面消极地受限于自己的灵视(Vision),但另一方面却以全然的意识积极响应灵视里的人物,并对他们采取行动。我曾在《力比多的转变与象征》这篇论文里探讨一位女作者的幻想,而我对她的批判与对库宾的批判并无不同!毕竟她也跟库宾一样,只察觉到源于无意识之幻想的形成,或顶多以忍受的态度来面对这种幻想的形成。不过,话说回来,人们如果想和无意识有真正的沟通互动,的确需要采取一种面对无意识的意识观点(bewußter Standpunkt)。

关于这一点,我在这里想借由以下的案例来说明自己的看法。我有一位男患者曾出现这样的幻想:他看到他的新娘沿着街道一路奔往河边。那是冬天,河流已经结冰。她后来跑到结冰的河床上,而他还在后面追她。当她远离岸边而来到河床中央时,脚下的冰层便破裂开来,出现一道深色的裂沟。他担心她会跳下去,后来她果真就跳进河床的裂沟里,而他只能伤心地目睹这一幕。

这个取自更长远的生命脉络的幻想片段,让我们清楚认识到这位男患者的意识态度:他的意识态度其实具有察觉力和承受力,换言之,他当时只是看到和感受到这个幻想意象,本身仍未充分投入其中。所以,该幻想意象对他来说,一直都是平面的二度空间,而不是立体的三度空间。虽然这个平面的幻想意象显得生动逼真,可以触动他的感受,但在他眼里却犹如梦境一般,并不真实。他之所以觉得这个幻想不真实,是因为他本身在其中无法发挥任何作用。如果这个幻想是真实的,他就不需要设法阻止他的新娘自杀,毕竟在现实里——举例来说——他可以轻松地从后方追上她,并阻止她跳入河床冰层的裂沟。假设他在现实里的表现就跟自己在这个幻想里一样,那么,他显然已受到这个惊恐画面的震慑,或受到自己根本无法阻止未婚妻自杀这个无意识思维的影响,而丧失行动能力。事实上,这位男患者在这个幻想里所采取的消极被动态度,只是在表达他和本身的无意识活动的关系:他已受到无意识的吸引,而且还陶醉其中!

在真实的生活里,这名男患者正因为本身各种导致忧郁的想法和信念,而深受其苦——他认为自己毫无用处,父母的遗传已成为他的包袱而使得人生无望,更何况他的大脑还在退化,等等。他这些负面情感已无异于许多只能照单全收的自我暗示(Autosuggestionen)。他在智识上虽能完全了解这些负面情感,也知道它们其实无法起作用,但它们却仍旧存在着。这些负面情感并不会受到智识的指责,因为它们的存在基础不是智识或理性,而是意识批判所无法触及的、无意识和非理性的幻想活动。在这样的情况下,人们必须让无意识有机会产生幻想,而前面提到的这位男患者的幻想片段,正是这种无意识幻想活动的产物。既然他当时的幻想跟心因性忧郁症(psychogene Depression)有关,由此可见,这种忧郁症乃起因于这类的幻想,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罢了!不过,如果他真的患有忧郁症,或陷入严重的疲乏和紧张等,情况就会逆转:这名男患者因为患有忧郁症,因而才会出现这类幻想。反之,如果他罹患的是心因性忧郁症,那么,他的忧郁症便可以归因于这类幻想。我这名男患者是一位很聪明的年轻人,从前曾接受较长期的心理分析,所以在智识上,已相当清楚自己的精神官能症的因果关系。不过,他对这方面的智识性了解,却无法稍稍改善本身的忧郁症。倘若出现这种情况,医师就不该为了继续钻研案例的因果关系,而无谓地付出心血。毕竟一个或多或少具有深刻性的了解,如果无法带来任何帮助,那么即使在因果关系上有进一步的发现,其实也毫无用处。无意识在这种情况下,已占有无懈可击的优势,也就是拥有从意识内容取走所有价值的吸引力,换句话说,就是把力比多从意识世界抽走的吸引力,从而导致“忧郁症”——即法国心理学家贾内所谓“心理水平的降低”(abaissement du niveau mental)——的产生。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必然可以依据能量法则而意料到,价值(即力比多)会累积在无意识里。

人们只能以某种特定的形式来理解力比多,也就是认识到力比多和幻想意象是相同的东西。只有当我们意识到和力比多相符的幻想意象时,才能再次借此把力比多从无意识里释放出来,而我们也在这种情况下,使无意识有机会让本身的幻想浮现在意识表层。前面那位男患者的幻想正是透过这种方式出现的!他所描述的那个幻想,就是一股强大丰沛的无意识能量所产生的一长串幻想意象的一部分,这股能量正是意识及其内容所失去的能量的总和。当时这位男患者的意识世界已变得冷漠、空虚又黯淡,但他的无意识却生动活泼、多彩多姿,且具有影响力。对本身感到满意的无意识心理并不顾惜人的层面(keine menschliche Rücksicht),而这也是无意识心理的本质所在。无意识会留住落入其中的东西,而毫不在乎意识是否因此而受害。当无意识抽芽开花、一片欣欣向荣时,意识就得挨饿受冻。

起初,无意识至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不过当我们更深入了解时,就会发现无意识不顾惜人的层面,其实有其本身的意义,以及所要达成的目的。心灵的目的不同于意识的目的,有时甚至还与之敌对。不过,只有在意识出现不恰当的、狂妄的态度时,无意识才会以敌对或肆无忌惮的态度来对待意识。

由于我这个男患者的意识态度过于偏向智识和理性,因而激怒了他内在的本性,并摧毁了他意识里的整个价值世界。尽管如此,他却无法让自己变得不理智,也无法让自己依赖思考以外的心理功能(例如情感),而这纯粹是因为:这些思考以外的心理功能是属于他的无意识,而不是他的意识。因此,我们几乎只能把主导权让与无意识,并使无意识有机会化身为幻想,进而成为浮现在意识里的内容。如果这名男患者曾紧紧抓住自己的智识世界,并透过合理化来对抗自己对本身疾病的看法,那么他现在就会完全陷入这种合理化当中。因此,当他出现忧郁症时,不该强迫自己工作或从事类似活动来忘记,而是必须接受自己的忧郁症,让它有抒发的机会。

精神官能症的特征,就是患者任由自己随着心情跌宕起伏。然而我们在这里所要谈论的东西,却恰恰和这种情况相反,它既不是个人的缺点,也不是犹疑不决的屈服,它是一种难以锻炼的能力,即人们即使受到心情的引诱,也会维护本身的客观性,并把心情变成自己的客体,而不是让心情变成宰制自己的主体。人们必须尝试让情绪对他们说话,而且心情还必须告诉他们本身是什么模样、会以哪一种美妙的模拟(Analogie)来表达自身。

我这名男患者的幻想,其实就是他本身已可视化的心情(visualisierte Laune)。倘若他当时在面对自己的心情时,没有勇气维护自己的客观性,他就会出现某种使自己丧失活力的情感——他会认为一切已变成魔鬼,而且他的疾病是无法医治的,诸如此类——而不是他所描述的那个幻想意象。然而,由于他让自己的心情有机会在幻想意象里表达出来,因此他至少成功地把少量的力比多,也就是把少量的以幻想意象的形式存在的无意识创造力,变成意识的内容,使其得以脱离无意识。

不过,这位男患者当时对体验幻想的尝试仍不足够。毕竟他所需要的对幻想的充分体验,不仅存在于对幻想的审视和承受里,更存在于对幻想的积极参与当中。当他在幻想里的表现已跟现实生活的表现毫无二致时,就可以满足本身充分体验幻想的需求。因此,他也可能出现这样的幻想内容:他绝不会毫无作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新娘投河自溺,而是强行介入,阻止她的轻生行为的发生!当他在幻想里的表现已跟类似的现实情况相同时,便等于表明他看待幻想的态度是认真的,也就是说,他已肯定无意识具有绝对真实的价值。如此一来,他便克服了本身过于偏向智识的观点,同时还间接说明了无意识的非理性观点是妥当的。

以上或许就是这位男患者所需要的、对无意识的充分体验。但是,人们却不该低估这种体验在他的现实生活里意味着什么——他的现实世界已受到幻想的非实在性(Irrealität)的威胁!实际上,要人们暂时忘记这一切只是幻想,只是一种(让人们觉得完全专断而虚假的)想象的产物,简直难如登天啊!人们怎能声称幻想这一类东西是“真实的”,甚至还认真地看待它们?

当然,没有人指望我们相信这种双重生活(Doppelleben)的可能性:一方面,我们是不起眼的普通百姓,但另一方面,我们却能经历闻所未闻的冒险奇遇,而且有一番英雄般的作为。换言之,我们不该把自己的幻想具体化,尽管人们很喜欢这么做。至于所有对幻想的反感,以及对无意识的批判性贬抑,其最深层的原因就在于人们对自己偏好把幻想具体化的恐惧。不论是幻想的具体化,或是对幻想具体化的恐惧,都是所谓“受到启蒙运动启发的理性主义者”(Aufgeklärten)所抱持的“蒙昧的迷信”(primitiver Aberglaube)。这些理性主义者其实都过着不乏矛盾的双重生活:在市井生活里,他们的职业身份是鞋匠,但在自己的教派里,却是高居要职的天使长;或者,在公开的生活里,他们是做小生意的商贩,但在共济会这种封闭性的社团组织里,却化身为神秘的重要人士;或者,他们白天坐在办公室里伏案工作,晚上在自己的圈子里,却变成西泽再世;或者,他们在做人方面虽不乏缺点,但在职务上却无可指摘。以上种种,都是他们在无意中所造成的具体化。

相较之下,我们这个时代的学术信条,已对幻想形成一种带有偏见的恐惧。不过话说回来,毕竟能起作用的东西,才是真实的东西!无意识的幻想会产生作用,这是毋庸置疑的,就连最聪明的哲学家也会彻底沦为极其愚蠢的广场恐惧症(Agoraphobie)的患者,[23]而且我们出色的学术研究所确认的实在性,也根本无法保护我们,免于受到所谓“无意识的非实在性”的侵扰。在幻想意象那层面纱后面所存在的东西的确会产生作用,不论我们给它的名称是好是坏。它是某种具有真实性的东西,因此,它本身生命的表达应该受到认真看待。不过,人们首先应该克服本身把幻想具体化的倾向,换句话说,人们只要面对幻想解析的问题时,就不该依据幻想所表达的内容,去直接解读幻想本身。当我们陷于幻想的体验里,我们对幻想内容的解读就不会那么直接,不过,如果我们要确实了解幻想,就不可以把幻想的表象(Schein)——即幻想意象——等同于在那层面纱后方发挥作用的东西。毕竟幻想的表象不是幻想本身,而纯粹是幻想的表达。

虽然那位男患者没有“在其他层面上”体验自杀的情景(否则就会跟真正的自杀同样具体),但他却体验了某种犹如自杀的真实性(Wirklichkeit)。意识世界和无意识世界这两个相互对峙的“真实性”并不会质疑对方的重要性,但却会把对方相对化。无意识的真实性具有高度相对性,因此似乎不会受到强烈的驳斥;不过,意识世界的实在性(Realität)却会受到质疑,这就比较令人难以忍受!这两种心理体验的“真实性”就是浮现在无法辨认的幽暗背景上的心理表象,但在批判性的探究里,只有绝对的实在性存在着。

我们并不知道事物的本质及其绝对的存在。不过我们却在“外部”透过感官、并在“内部”透过幻想,体验着各种各样的效应。就像我们不曾声称绿色本来就存在一样,我们其实不该把对幻想的体验(Phantasieerlebnis)理解为本来已存在,因此可以依据其内容直接解读的东西。幻想的表达——即幻想的表象——乃起因于某种未知却真实的东西。我那名男患者就在他那一波忧郁症爆发并陷入绝望的时候,出现了上述那段表达自己正面临的困境的幻想。在现实生活里,他的确有一位准备迎娶的新娘。这位新娘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感情联系,因此,她如果坠河轻生,就等于终结了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从这个面向来说,他已毫无希望可言!但是,他的新娘却同时象征着他的阿尼玛,也就是象征着他和无意识的关系,故而他的幻想便表达了这个事实:阿尼玛已再度消失在他的无意识里,因为他无法阻止阿尼玛的消失。我们在这个面向里可以看到,他的心情已再次变得比他本身更为强势。他的心情抛除了一切,而他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这种情况发生。惟其实,他也可以及时介入,而留住他的阿尼玛(译按:新娘)。

我比较偏好采用后一种面向来治疗这名男患者,因为就心理类型而言,他是个内倾者,会透过内在事实来调整自己和本身生命的关系。如果他是个外倾者,我会倾向于采用前一种面向来协助他,因为外倾者首先会透过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来调整本身的生命。这位内倾型的男患者可能会纯粹依凭心情,而抛弃他的新娘,并连带地抛弃自己。不过,如果内倾者也解除与本身阿尼玛的关系——也就是解除与内在客体的关系——就会让自己蒙受最大的伤害。

这位男患者的幻想已清楚显示出无意识的负面活动,也就是背离意识世界的倾向。由于该倾向带有丰沛的动能,因此也把意识里的力比多一并带走,使意识陷入能量枯竭的困境。不过,如果他能意识到本身的幻想,就可以阻断这个无意识的倾向;如果他还可以积极介入本身的幻想中,甚至掌握那些出现在幻想里的力比多,就可以增强他对无意识的影响。

当人们持续意识到本身的无意识幻想,并积极参与这些幻想时,就会出现以下结果:首先,意识会因为掌握无数的无意识内容,而得以扩展;其次,无意识的支配性影响会逐渐消散;最后,人格会发生转变。人格的转变当然不是原有的、遗传的天性所发生的改变,而是一般态度的改变。在内心充满冲突且患有精神官能症的患者身上,我们便可以明显观察到:他们的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区别相当分明,而且存在尖锐的对立。这样的情况往往起因于意识态度显著的片面性,这种片面性会给予一两个心理功能绝对的优先权,从而迫使其他的心理功能以不妥当的方式退居次要地位。个体对幻想的意识和体验,会使无意识里的劣势功能被意识同化:当然,这个过程的进行也对意识态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我先不讨论人格转变的特性这个问题,我在这里只想强调人格已彻底改变的事实。与无意识的沟通互动所带来的人格转变,就是我所谓的“超越功能”(transzendente Funktion)。超越功能彰显出人类心灵值得注意的转变能力,这种转变能力不仅是中世纪晚期炼金术思想最重要的研究对象,而且还展现在炼金术著名的象征语言里。维也纳精神分析学家、也是弗洛伊德门生的赫伯特·齐伯勒(Herbert Silberer, 1882—1923)曾在《神秘学及其象征语言的一些问题》[24]这本十分值得赞赏的著作中,详尽地探讨炼金术的心理意涵。如果人们打算依据一般的观点,把“炼金术的”精神错乱简化地归因于炼金术士所使用的蒸馏瓶和熔炉,这肯定是无法原谅的错误!炼金术当然是精密化学仍在摸索的初步阶段,但另一方面,它却具有不容低估的、尚未获得心理学充分解析的精神面向。其实“炼金术思想”也是现代心理学徘徊不前的前期阶段,其奥秘就在于以下的事实:人类确实有超越功能,而且还可以透过贵重与非贵重成分、已分化的优势功能和未分化的劣势功能,以及意识和无意识的混合和化合(Mischung und Bindung),而产生人格的转变。[25]

但是,化学作为一门科学,却在初步阶段受到幻想的观念和任意性的扭曲,而陷入迷惑之中;至于炼金术思想,则因为无可避免地把当时仍粗略、不成熟的想法具体化,而无法成为心理学论述,尽管中世纪思想家对极其深奥的真理怀有最强烈的预感,并把自己的热情灌注在炼金术的疑难问题上。曾经全程经历对无意识的同化过程的人,都不会否认这个事实:他们已深受该同化过程的影响,而出现彻底的转变。

当我的读者无法设想,为何幻想的无关紧要(quantité négligeable)只能发挥微不足道的影响(请参考上述那个平淡无奇的例子),而无法置信地摇头纳闷时,我当然不会责怪他们。有鉴于超越功能的问题及其已受肯定的卓越效应,我会毫不迟疑地承认,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位男患者的那段幻想其实没什么启发性。

由于每个案例都具有令人遗憾的性质——也就是只能使个体在主观上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只对个体的主观具有意义——因此不论援引哪一个案例,都是相当困难的事。所以,我在这里要恳请读者以善意来理解这种情况。我也往往规劝我的患者不要那么幼稚,而且不要天真地相信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也理所当然地具有客观的重要性。

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无法完全设身处地了解他人心灵的个体。如何了解他人是一门高难度、但还不至于遥不可及的艺术。实际上,就连那些我们自以为最了解且本人已亲自表明我们可以完全了解他们的人,也存在着令我们感到陌生的另一面,这是因为真实的他们并不同于我们所了解的他们。如果我们要对他们有最好、最彻底的了解,至少我们应该料知,并尊重他们的另一面,而不是任由自己粗暴且愚蠢地解析它。

因此,我其实无法提出使读者信服的东西,也就是说,我无法提出和读者最独特的体验同样具有说服力的东西。我们必须相信人们最独特的体验,毕竟这些体验就类似我们自己的体验。即使最后什么也没达成,我们至少还能取得最终的成果:我们绝对可以察觉到人们的人格所发生的转变!尽管我在这里语带保留,但我仍想再为读者们举出一段幻想的内容,这次是出自某位女患者的幻想。和前面那位男患者的幻想不同的是,这段幻想具有体验的完整性:这位女患者曾积极参与自己所看到的幻想,因此得以拥有这个幻想的过程。我从这个案例获得涵盖范围广泛的材料,而其中最精彩的部分就出现在这位女患者人格彻底转变的时候。这段幻想出现在她人格发展的后期阶段,它是一长串相关转变所构成之整体过程的一部分,而且还以触及人格的中心点(Mittelpunkt der Persönlichkeit)为目标。

人们或许无法立刻明白“人格的中心点”这个概念意味着什么。因此我想在这里试着简略地叙述一下。如果人们可以想到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和无意识的对比,以及其中对无意识的同化过程,便可以料想,这种同化就是一种意识和无意识的相互靠拢。此时完整人格的中心已不再与自我叠合,而是转移到意识和无意识之间的中间点。这是一个新的平衡点,也是整体人格(Gesamtpersönlichkeit)新建立的中心。也许它只是一个潜在的中心,但却因为本身处于意识和无意识的中间位置,故而能为人格提供一个崭新且稳当的基础。我当然承认,这些可视化的说明仅仅是我这种不灵巧的人,对那些不可名状的、几乎无法描述的心理事实所试图提出的笨拙表达。为了呈现这种心理事实,我在这里还要套用使徒保罗在《新约圣经·加拉太书》中写下的“现在活着的不再是我,乃是基督在我里面活着”[26]这句话。或者,我也可以求助于中国哲学家老子,并学习他那些关于道、执守中道,以及宇宙万物之创造中心的概念。无论如何,我都是在表达相同的东西。身为心理学家,我在这里的探讨完全出于学术良知,而且我必须本着学术良知告诉大家,这些事实正是引发某种无可置疑的效应的心理因素。它们不是闲散无事之人的凭空捏造,而是某些特定的心理事件。由于这些心理事件遵循着非常明确的法则,其原因和结果也都符合这些法则,因此我们才能证明,这些数千年前便已存在的心理事件也同样发生在当今各种不同民族和种族身上。关于这些心理作用的成因,我并没有建立任何理论。我想,人们或许应该先厘清人类心理的构成成分。所以,我在这里已暂时满足于对这些心理事实的强调和说明。

我现在就以刚才提到的那位女患者为例,探讨她曾出现的一段具有强烈视觉性的幻想。或许Gesicht(幻境)[27]这个词汇可以说明这段幻想的特性,但这里的Gesicht不是指Traumgesicht(梦的幻境),而是指Vision(灵视)。人们只要经过长时间的练习,让自己全神贯注于意识幕后,便可以察觉到这种灵视。[28]以下是这名女患者以她自己的话语描述的幻想情景:

“我在爬山时,来到一个地方,我看到我的前后左右各摆着七个红色的石块,而我就站在这块方形土地的正中央。那些长形石块看起来就像台阶的阶石。当我试着抬起离我最近的那四个石块时,才赫然发现它们都是石雕像的基座。原来有四具上下倒置的神像石雕被埋在那里!后来,我把这四座石雕像挖了出来,并让它们环立在我的周遭,而我则站在它们当中。但突然间,它们却全部朝我这个方向倾倒,并相互顶住彼此的头部,仿佛在我的上方搭起一座帐篷。我当时倒在地上,并对它们说:‘如果你们要倒在我身上,那就请便!我觉得很累!’随后我便看到这些雕像的外围开始起火,火焰蔓延成一道火圈。隔了一段时间,我才从地上爬起来,并把那四座雕像一一推倒。当它们倒在地上时,却长成四棵树。由于火圈的蓝色火焰开始喷往这些树木,它们的树叶便燃烧起来。当我看到这一幕时,便告诉自己:‘这种情况必须结束,我必须走进火圈里,这样树叶就不会再继续燃烧!’后来当我进入那道火圈时,那四棵树便消失无踪,而燃烧它们的火圈则往内收缩成一束巨大的蓝色火焰,把我从地面高高抬起!”

这位女患者的灵视便在此结束。可惜的是,我不知道该采用什么方法和途径,好让自己能以论证的方式,向读者阐明这个灵视本身相当耐人寻味的意义。由于这段灵视出自一个庞大的脉络,因此人们如果要掌握它在意象上的意义,就应该先厘清在它出现前后曾发生的一切。不过,不带偏见的读者至少可以毫无困难地认识“中心点”这个观念,而且可以透过攀爬(即爬山,相当于使劲和努力)的方式,顺利抵达这个中心点。此外,读者也很容易可以再度发现一个属于中世纪炼金术领域,但却无法解决的著名问题。这个问题在此案例里相当适合作为个体化的象征表达(Symbolausdruck):这名女患者整体人格的特征,就是地平在线的东西南北这四个基点——即四位神祇,也就是思考、感知、情感和直觉这四个使人类在心理空间取得定向(Orientierung)[29]的心理功能[30]——以及那道维系整体于不坠的火圈。当她战胜这四位作势要压制她的神祇时,便意味着身为个体的她已不再与四大心理功能具有同一性(Identität),换言之,她已在这四个方面达到“无诤”(nirdvandva)。[31]所以,她便走进那道火圈,也就是进入没有区分的整体性里,在其中获得再一次的提升。

对这名女患者在她的幻想里显露的种种迹象,我其实应该感到满意才是!毕竟人们只要用心思考这些迹象,大概就可以知道人格如何发生转变。这位女患者借由积极参与自己的幻想,使自己和无意识作用交融无间,并且还让无意识作用占有自己,使自己得以反过来掌控这些无意识作用。由于她成功地把意识和无意识连结在一起,因此取得这样的成果:她最终被那束巨大的火焰高高地抬起!她在炼金术的高温里已发生转变,而“美好的心智”便于焉形成。由此可见,人类心理的超越功能,乃归因于二元对立的统合。

在这里,我不禁想到我的读者对我的著述有根本的误解,这些读者甚至大部分是我的医界同仁。我不明白为何他们总是认为,我所撰写的内容只是在谈论我的治疗方法。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的论著实际上是在探讨心理学,而且我要特别强调,我的治疗方法并不是要让患者产生一些必定使他们沉溺其中的怪异幻想,从而导致他们在人格方面发生转变。撇开医界这类无稽之谈,其实我只是在某些案例里发现,患者会因为本身内在的必然性,而出现沉溺于幻想的人格发展。由此可知,患者所发生的这种人格转变并非受我强迫而产生的结果。这样的人格转变对我的许多患者来说,不仅当时无法理解,而且往后也无法理解。倘若他们走上这条坎坷的道路,那就是误入可悲的歧途,若真如此,我将是第一个阻挡他们的人!

事实上,个人的命运才是人们步上超越功能这条道路的推手,而且无论如何,人们绝不可将这条道路视为心理的遁世隐居,也就是和生活及世界的疏离。实际的情况甚至恰恰相反:只有当人们在现实里展开自己所承担的、特殊的世俗任务时,超越功能才是可行的途径,而且会让他们有所斩获。幻想虽然无法取代具有生命力的一切,却是那些重视生命的人才能获得的心智成果。至于那些逃避责任的遁世者,则仅体验到本身病态的焦虑,但这种焦虑对他们毫无意义。就连那些已踏上归途而走向教会之母(Mutter Kirche;即圣母玛利亚)的人,也对超越功能这条道路毫无所悉,然而,他们却可以在教会之母一些必然蕴藏伟大奥秘的表现形式里过着有意义的生活。至于普通人并不会受到奥秘知识的压迫,因为他们向来已满足于本身能力范围所能取得的那些少量的东西。所以,我在这里要恳请读者了解,我所撰述的内容其实和发生过的事情有关,而无涉于我个人所采用的治疗方法。

我在本章所举出的男患者和女患者的幻想,分别呈现出阿尼玛和阿尼姆斯积极的活动。当患者积极参与自己的幻想时,他(她)们的阿尼玛或阿尼姆斯的人格化人物(personifizierte Figur)就会消失,进而转变成连结意识和无意识的功能。不过,如果无意识内容(也就是这一类幻想)无法透过个体的积极参与而被“实在化”,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就会出现消极的活动以及人格化现象,这也意味着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处于独立自主的状态。个体会因此陷入心理不正常以及程度不一的入迷状态(Besessenheitszustände)——从一般的心情和“观念”、到精神异常都有。这一切状态的特征就在于一个共同的事实:某种未知的东西已经掌控个体大部分或小部分的心理,而且为了保住本身可憎且有害的存在,还跟所有的明智、理性和能量对抗。它在面对意识时,会展现无意识的力量,也就是使个体入迷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心灵入迷的部分通常会发展出阿尼姆斯心理(Animuspsychologie)或阿尼玛心理(Animapsychologie):女人内在的男魅魔(Incubus)是由好几位男性恶魔所组成的,而男人内在的女魅魔(Succubus)就只是一位女性恶魔。

这种心灵(Seele)的特殊概念(译按:即阿尼玛和阿尼姆斯)会随着意识态度的不同,时而独立自主地存在,时而消失在某一种功能里。不过,所有人都可以轻易理解,它其实和基督教的灵魂(Seele)概念毫不相干。

关于集体无意识所产生的内容具有什么特性,这位女患者的幻想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虽然这段幻想的形式具有彻底的主观性和个体性,但它的内容却保有集体性,换言之,它是许多人所持有的那些普遍意象和普遍观念,也就是那些可以使个体适应他人的内容片段。如果这种内容一直停留在无意识里,个体就会因此在无意识里和其他个体交融在一起,换句话说,此时的个体和其他个体仍毫无区分,也仍未出现个体化。

人们在这里可以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个体化是值得个人追求的目标?其实个体化不只值得个人的追求,甚至对个人是绝对必要的。因为个体如果继续和其他个体交融在一起,所陷入的状态以及采取的行动,就无法跟自己的本性协调一致。个体一旦在无意识里毫无区别地与他人交融,就会以违反本性的方式,强迫自己必须如何存在与行动,因此,个体根本无法和自己的本性协调一致,也无法为自己负责,而且还会觉得自己处于一种屈辱的、不自由的、道德低落的状态。这种与本性的歧异,正是人们所难以忍受,而希望早日摆脱的精神官能症状态。只有当人们可以依照自己真实的本性和感受去存在和行动时,才有可能脱离精神官能症的状态。起初人们大概还不清楚,也对自己是否可以从这种状态解脱出来没有把握,不过随着时间发展,人们就会愈来愈了解,也愈来愈相信这种可能性。如果人们对本身的状态和行动,可以如此表示:“我的行动代表真实的我!”那么,人们便不仅可以跟自己的本性协调一致(即使他们觉得这并不容易),也可以确实负起责任(即使他们反对责任的承担)。

当然,我们必须承认,人们最难以忍受的,其实是他们自己(哲学家尼采不也说过:“你寻找最沉重的负担,却发现最沉重的负担正是你自己。”)。不过,人们如果可以把自己和无意识内容区别开来,就有可能不必再忍受自己!内倾者在自己的内在发现了无意识内容,外倾者则发现无意识内容被投射在人的客体上。无意识内容在这两种情况下,都会产生使人迷惑的幻想,而且这种幻想还会把我们本身以及我们的人际关系进一步扭曲并虚假化。由此可见,个体化对某些人是不可缺少的。个体化不仅在心理治疗方面不可或缺,而且是最高的典范,总之,它是一个关联到最佳治疗的观念。所以,我在这里不应该有所疏忽而没有提到,个体化其实也是早期基督教所宣扬的那个“在你们里面”的上帝国度的典范。以下观念就是以个体化的典范为基础:正确的行动来自正确的信念;又,无法从个人开始,人们便无法痊愈,这个世界也就不会好转。此外,我们在这里不妨直截了当地指出:没有土地的贫穷村民,或靠借贷过活的人,其实已自顾不暇,根本无法为社会问题提出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