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本章里,会面对一个问题。倘若我们忽视这个问题,就会感到极大的困惑。我在前面曾经提到,对个人无意识的分析首先会使个人内容成为意识的一部分,所以我建议,应该把无意识被潜抑但却具有意识能力的(Bewußtseinsfähig)部分称为“个人无意识”。此外,我还指出,当意识取得无意识更深层的内容——我建议将其称为“集体无意识”——时,就会出现人格的扩张,从而进入心理膨胀的状态。只要个体继续接受无意识的分析,便会处于心理膨胀状态,我在前面举出的案例就是这种情况。如果我们继续接受无意识的分析,便可以使人类非个人的、普遍的基本特质,成为意识的一部分,这么一来,就会出现前面所谈到的心理膨胀,而且我们几乎可以把这种心理膨胀,当作个人在意识到无意识之后,所出现的不愉快的结果。[22]
意识人格就是或多或少经由任意的方式,从集体心理撷取的片段。意识人格的构成就是那些被认为属于个人的心理事实的总和。这种“个人的”(persönlich)属性已表明,意识人格绝对从属于某个特定的个人。这种只具有个人性质的意识会带着几分焦虑去强调对本身内容的所有权和创作权,从而试图将这些内容形塑成一个整体。至于所有不太适合这个整体的内容,不是被忽视、遗忘,就是被压抑或否认。这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教育(Selbsterziehung),但却是过于专断、暴力的自我教育。为了一个想要塑造的理想意象,总是有太多普遍人性的东西必须被牺牲。因此,这种具有“个人”属性的人往往也非常敏感,因为他们很容易意识到本身真正的〔“个体的”(individuell)〕性格当中某些讨厌的东西。
我把这种经常要很费力才能从集体心理撷取的片段称为“人格面具”(Persona)。Persona确实是一个可以贴切表达意识人格的词语,因为这个拉丁文词汇的原意,正是指演员在戏剧演出时,为了表现所饰演的角色而穿戴的面具。换言之,当我们展开人格面具的探索这场冒险行动时,如果明确去分辨,什么应该被当作个人的心理材料、什么应该被当作非个人的心理材料,就会很快地陷入一种最棘手的困境,因为我们必须谈到人格面具的内容有哪些普遍性,就像我们在探讨集体无意识时,必须触及其普遍性一样。单单人格面具是一种或多或少偶然或任意从集体心理所撷取的片段这点,就会让我们落入错谬当中,而误以为人格面具大体上是一种带有“个体性”的东西。其实,人格面具就是集体心理的面具,只是佯作个体的面具罢了!个人面具让个人自己与他人相信它具有个体性,但实际上,它只是人类所演出的显示集体心理的角色。
当我们分析人格面具时,便解除了人格面具,而且我们还发现,表面看来是个体的东西,实际上却具有集体性。换言之,人格面具只是集体心理的面具,只是个体和集体对于“个人应该表现的模样”的妥协,因此毫无“真实性”可言。某人接受某个名字,获得某个头衔,展现某种职责,从事这个或那个职业,就某种意义来说,当然都是真实的,但对他的个体性来说,却像是一种次要的真实性,一种有时别人还远比自己涉入更深的、纯粹的妥协形态。人格面具只是表象,也许人们会打趣地把它称为二维空间的(译按,即非立体的、平面的)真实性。
我们不应该让人格面具的事实情况停留在这种表现状态:既不承认个体性已存在于个体对人格面具所特有的选择和定义里,也不承认无意识的本质我(Selbst)始终存在——虽然自我意识首先认同了人格面具——而且即使没有直接,也会间接地显现出来。虽然自我意识首先认同了人格面具这种个体和集体妥协之下的产物——当个体出现在集体面前,并扮演某个角色时——无意识的本质我却从不会被彻底压抑而无法显现出来。其首先是对无意识的对照性和互补性内容这两个特殊性质产生影响。意识的纯粹个人态度,使无意识方面出现了一些反应,而在无意识里,除了个人的潜抑之外,还存在着某些被集体幻想所笼罩却有助于个体发展的方式。对于个人无意识的分析,可以让意识获得带有个体性要素的集体材料。我知道,那些不熟悉我的观点和技巧的人,尤其是那些习惯以弗洛伊德理论的观点来看待无意识的人,根本无法理解我这样的结论。
读者如果回想一下我曾讨论的那位主修哲学的女大学生,就可以借由这个案例约略推想我所要表达的看法。这位女患者刚接受我的治疗时,并没有意识到以下事实:她本身和父亲的关系,就是一种和父亲的情感连结,因此,她会寻找一个类似父亲的男人,只不过转而以智识来对待他,而不是情感。如果她的智识不具有独特的抗议性,就不会出错——可惜的是,这种抗议性经常出现在智识型女性的身上。抗议性的智识往往试图证明他人的过错,尤其偏好以影射个人的令人不舒服的口吻来批判他人,而且竟然还被认为具有客观性。这样的态度通常会让男人觉得扫兴,尤其——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当她们的批评触及男人的痛处时。人们如果希望讨论能有结果,其实最好避免碰触人们敏感的弱点,但是,这种女性智识的特点不仅对讨论的成果兴趣缺缺,而且往往还倾向于寻找人们的弱点,以便可以扣紧这些弱点加以批评,她们也因此惹恼了男人。当时这位女患者曾迫使她的男友取得优势,从而令他成为值得自己佩服的对象,但这却不完全出自她本身有意识的意向,反而往往出自本身无意识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她的男友通常不会注意到,自己会被迫扮演英雄的角色,不过,他觉得女友的“讽刺挖苦”让他相当不舒服,以至于后来宁可不跟她碰面。最后这个男友对我的女患者来说,其实只是一位从一开始便忍让屈从的人,故而不再值得她佩服了!
那时当然有很多可以让我的女患者思索的东西,毕竟她还不明白这一整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此外,她还必须察知自己从童年以来和父亲之间确实发生的种种。如果我在这里详尽描述,她如何在生命初期便以无意识的同情,将母亲从未发现的父亲的阴暗面和自己连结在一起,从而以对手之姿——这个角色已远远超出她当时的年龄——来面对母亲,那我就扯得太远了。总之,这一切都是对个人无意识的分析内容。光是基于专业的理由,我就应该让自己保持冷静清醒,所以,我在治疗的过程中,便无可避免地成为这位女患者的英雄和父亲情人。她对我的移情,主要来自她个人无意识的内容。我所扮演的英雄角色只是个幌子——我仅仅变成一种幻象——而她则继续扮演她向来所扮演的角色,也就是那个最有智慧、最成熟且凡事体谅的“母亲情人与女儿情人”(Mutter-Tochter-Geliebte)。不过,在这个单纯角色——即人格面具——的背后,却还隐藏着她原来的真正本质,以及个体的本质我。没错!只要她完全认同她所扮演的角色,便无法意识到自己在扮演这个角色。她仍陷于婴儿期世界(Infantilwelt)的迷雾中,根本还未发现真实的世界。后来,经由进一步的分析,她才意识到自己对我的移情的性质,且梦见我在第一章曾谈到的那个梦境。当她察知该梦境的一些集体无意识的内容后,她的婴儿期世界和英雄崇拜便就此消失。她终于明白这一切,且知道了自己真正的可能性。在大部分已获得充分分析的案例里,经常会出现这种过程。这位女患者的个体意识恰好符合了原始而古老的上帝意象的再生。这绝非偶然的巧合,而是经常发生的情况。在我看来,这就相当于无意识的规律性。
我们刚刚偏离了正题,现在就让我们回到前面所展开的那场探索里。
当个人潜抑被解除时,已相互融合的个体性和集体心理就会显露出来,从而取代从前被压抑的个人幻想,此后所出现的幻想和梦境便会呈现不同的面貌。“宇宙性”(das Kosmische)似乎是集体意象的真实特征,也就是梦与幻想的意象所涉及的宇宙质素,例如时空的无限性、移动的惊人速度和范围、“天文的”系统、月亮环绕地球运转和地球环绕太阳运转的类似性,以及物质在比例上的根本改变等。在梦境里,那些对神话和宗教主题明显的运用,也暗示着集体无意识的活动。集体要素相当频繁地透过某些特殊征兆,预示本身的出现,比方说[23]透过以下的方式:梦见自己像彗星般飞越外层空间,梦见自己是地球、太阳或某个星体,梦见自己格外高大或像侏儒般矮小,梦见自己已经死亡或来到某个陌生的地方,梦见自己迷惘、疯狂,或对自己感到陌生,等等。此外,人们还会感到迷惑不解、察觉自己上当受骗,诸如此类,同时也会出现心理膨胀的征兆。集体心理的充沛力量会形成令人迷惘和困惑的效应。产生不由自主的幻想似乎是集体心理所特有的活动,而且会随着人格面具的卸除而出现。这种集体心理的活动为意识注入了内容,但人们先前却对该活动的存在毫无所悉。然而,当集体无意识的影响增强时,意识却因此而失去主导权。换言之,当无意识和非个人的过程逐渐取得主导权时,意识就会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受到支配。如此一来,意识人格便成为一颗在黑白棋盘上,受到隐形棋手操纵的棋子,而不自知。正是这位隐形棋手决定了个体的命运,而不是个体的意识和意向。我们在前面提到的那位女患者就是以这种方式完成对我这位医师的移情,但这样的移情却是她的意识所无法察觉的。
进入这种无意识的过程是无可避免的,而且在该过程里,往往必须克服看似无法解决的困难。不过,我要强调的是,当大部分精神官能症患者首先只考虑如何排除当前面临的适应困难时,他们不一定都能超越自己的困难。至于那些病情严重的患者,如果没有出现彻底的“性格转变”,即态度的转变,当然就无法被治愈。在绝大多数的案例里,由于患者已经为外在现实的适应付出许多心力,以至于长期忽略了对内在的集体无意识的适应。当这种内在的适应出现问题,无意识便散发出一种特有的、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从而显著地影响意识里的生命倾向。无意识的影响所占有的优势,连同与此相关的人格面具的卸除以及意识主导力的下降,都是心理失衡的状态。此外,医师为了解决患者身上某个阻碍他进一步发展的困难,而进行分析治疗时,有时也会刻意在患者身上引发这种心理失衡的状态。此时,患者当然可以凭借有益的建议、些许道德的支持,以及本身的洞察和十足的意愿,而克服许多阻碍,并达到相当理想的疗愈目标。不过,也有不少患者的无意识是无法被谈论的,甚至一些患者所面临的困难,已让医师完全无法预见日后获得满意的解决的可能性。
心理的失衡,如果在这些患者接受治疗之前还未发生,那么,在他们接受治疗时必定会发生,而且会相当频繁地出现在那些不是由医师所刻意引发的状况里。这些患者看上去往往像在等待一位可以信赖的人,以便让他们把自己托付给他,在他面前毫不设防地坦白一切。这种心理失衡,原则上就类似精神异常的心理失调,但由于接下来会出现显著的康复,因此仍有别于会进一步恶化的精神疾病初期阶段。这种心理失衡是一种恐慌状态,一种基于无法摆脱纠葛而产生的自我放弃。在此之前,大部分患者为了克服困难,还会凭借自己的意志力做最后的挣扎,而后他们才会结束这种抗拒状态,同时截至当时仍具有主导性的意志力,也会随之溃散。意识因此而释放的能量,大部分会落入无意识里,而无意识活动的最初征兆恰恰就在这样的时刻里显现出来(请读者参考前面那个因为闯入天文台,而遭警方逮捕的青年之案例)。意识所释放的能量显然活化了无意识,从而使个体的感官知觉发生改变。在那个闯入天文台的青年身上,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这么设想:他那个信念愈发坚定的大脑,已把星辰的倒影当作有益的启发,并已从永恒的观点看待人类的痛苦,因此得以再度回到自我的沉思里头。[24]
或许这种方式已排除了看似无法克服的障碍,因而我认为,心理失衡其实具有些许实用性,因为,这种状态会透过无意识自发的本能的活动来取代运作失灵的意识。毕竟无意识的目的在于形成新的心理平衡,此时只要意识有能力同化(即理解和处理)无意识所产生的内容,就可以重新达到心理的平衡。无意识在面对意识时,如果径自贯彻本身的目的,个体就会陷入精神异常状态(psychotischer Zustand)。如果无意识既无法完全贯彻本身的目的,也无法有所理解时,就会出现足以阻碍个体进一步发展的心理冲突。不过,当我们探讨集体无意识的理解力这个问题时,却会陷入巨大的困境,而这样的困境正是我在下一章所要讨论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