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击盗匪的消息通常会引起恐慌,但并非总是如此。在这方面,比起口信或私人书信,当局的通告似乎不那么容易引发骚动。例如,大多数接触到埃夫勒委员会通告的教区,似乎并没有太在意这一消息。朗热隆的那些通告似乎也没有引发多大的震动:人们只是做好了防范。这类情形尤其说明,对盗匪的恐惧与大恐慌不能混为一谈。然而,这种冷静态度其实是罕见的例外。每一个原初的恐慌——数量极少——都会引发其他恐慌,而且数量惊人,我们不妨称之为:警报引起的恐慌。

这些现象被多次描述过,就大恐慌而言,它是最显著的特征,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特征。首先,是鸣钟示警,其后连续数个小时,钟声持续在整个教区上空回响。妇女们就像看到自己已经被强奸、然后又跟孩子们一起在着了火的村子里被屠杀了似的,号啕大哭,钻进树林或沿路奔逃,只带出了很少一些食物和慌乱中抓起的衣物。有时候,男子先埋藏好珍贵细软,然后跟着村妇一起出逃,并打开牲口棚,把牲畜放到野地里。不过,一般来说,或是出于人的尊严,或是出于真正的勇气,或是畏惧余威,民众会在村镇代表、本堂神甫或领主的号召下聚集起来。随后,在领主本人或退伍军人的指挥下,着手准备抵抗。人人都尽可能地全副武装,在交通要道设置岗哨,村庄或桥梁的入口也拦起了路障,小股队伍被派出侦察四周。

入夜以后,还有巡逻队轮班巡查,人人枕戈待旦。在城市中,会进行民众的总动员,仿佛城市正在遭到围攻。粮食实施配给,征收火药和子弹,修补雉堞,大炮也推入炮位。

在一片令人恐惧的喧嚣之中,发生了形形色色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在韦尔万(Vervins),一桶火药突然爆炸,炸死了好几个人。在马尼亚克拉瓦勒(Magnac-Laval),当地学校的学生四散逃走,校长则发疯似地四处找寻他们。有时候,农民会先向老天爷祈祷:普瓦图的努埃苏莱索比耶隐修院院长,还有佛兰德的卡潘盖姆(Capinghem)和恩内蒂耶尔(Ennetières)两地的本堂神甫,为他们举行了普遍的赦免。在汝拉地区的罗什让(Rochejean),多半出自本堂神甫之手的证词非常强调这些虔诚的举动。半夜惊醒的民众“首先祈求上帝的怜悯,祈求圣母和施洗者约翰施以援手,后者是本教区的守护圣徒。为此,自凌晨4点开始,他们聚集在一起举行了庄严的弥撒,然后是忏悔,领受了祝圣,还举行了灾难降临之际的公共祈祷。民众纷纷向上帝宣誓,今后一定洗心革面,停止纷争,修复所有损害,虔心向善”。

不过,必须承认,在大多数情况下,场面没有这么感人。让—路易·巴尔热(Jean-Louis Barge)是圣埃蒂安附近的拉瓦拉教区(Lavalla)的书记员,他还是一名退伍军人,临危受命指挥当地民众抗敌。他留下了好几条特别生动的记载:“我麾下的人马还不如吓昏了头逃掉了的多……”;尚帕利耶(Champallier)奉命开拔,行前向妻儿告别:“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入夜之后,逃走的懦夫们偷偷跑回来了,但第二天,为防止再度发生溃逃,巴尔热在本堂神甫对村民武装行了赦免礼之后,当即下令全队开拔,“违者就地处决!”接下来上演了一幕幕悲情告别。“我向我的妻子道别,她双眼红肿,我还辞别了家中的老母,她已近风烛残年,含泪不语。她抓了一把12个苏和24个苏的硬币塞到我手里,向我道了永别,接着就开始默默祈祷。”那些准备动身的人“行囊里塞满了酒食”,笛手和鼓手走在队伍前列,一名男子从邻近村子跑来,大喊:有敌情!一切又得重新开始。“惊慌和绝望压垮了每一个人。老弱和妇孺尖叫着,哀号着,景象令人心碎。玛丽·帕舍(Marie Pacher),马丁·马特里库(Martin Matricou)的老婆,吓得浑身颤抖,洒光了手里端着的一碗汤,声嘶力竭地喊道:哎,有人要杀我苦命的孩儿!她的丈夫虽然长得魁梧,却天生胆怯,他安慰老婆说:‘你咋成了丰特里夫(Fonterive)村的那个怂包蛋了呢,小玛丽,别怕!’但是,他说得结结巴巴,身子还在瑟瑟发抖……他压根儿就不打算和我们一起开拔。”全营人马逃走了大半,人们不得不四处搜寻那些逃兵,他们和其他逃犯混在一起。“拉克莱芒丝(La Clémence)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仆,在本堂区干活,还有塔迪(Tardy)的老婆,名叫乔雷尔(Chorel),这两个娘们儿把头埋在草垛里,身子还半露在外面,几乎窒息。”最后,巴尔热勉强将他的队伍领到了圣沙蒙(Saint-Chamond),那时,恐慌已经结束了。当地居民热情地款待了他们,然后把他们送回原处。“等我们回到拉瓦拉,悲伤一扫而空,小酒馆再度人满为患。”

上述叙述洋溢着法国农夫朴直而狡黠的气息,如果可信,足见拉瓦拉的民众克服自身的恐惧有些勉强,然而,最后他们不但成功了,而且赶去救援附近的城镇。我们看到,对恐慌的这种反应几乎无处不在,而且常常非常迅速。从根本上说,把这些事件归纳起来,并将其看作大恐慌本身,是很不恰当的。这样一种战斗激情,曾多次帮助法国人敏捷应对据称即将来临的危险。这种如火的热情,也敦促他们从一开始就互相帮助,这是一种复杂的感情,其中阶级认同感占据了很大分量,正是这种团结精神推动了第三等级反对贵族阶级;但这里也可以看到民族统一有了很大的进展,因为本堂神甫和领主常常走在队伍的前列。庞大的队伍开进各大城市,旋即又都被打发了回去,虽然不太容易,因为实在无法为他们提供给养。在多尔多涅河和洛特河(le Lot)岸边,这些队伍表现得如同战场上的军队。30日,利默伊、吕内勒(Lunel)和拉兰德(Lalinde)等地的港口向蒙帕齐耶(Montpazier)请求援助,当地的警钟全天24小时长鸣,有6000多人开拔。14位本堂神甫亲自率领教民前往。入夜时分,他们抵达河畔。蒙泰居的公证人说:“这群人吃惊地望见河对岸燃起了1000多堆营火。”这是同样赶来支援的佩里戈尔农民,他们在多尔多涅河的北岸扎营。队伍最初就地等待支援。天亮后,双方一接触,才知道对岸有4万人马。同时,由当地领主指挥的3万人也在利博(Libos)和菲梅勒(Fumel)的洛特河岸边集结。这些数字的确令人怀疑,让我们想起中世纪编年史常见的夸张作风。

然而,大恐慌极大冲击了民众的想象,关于恐慌的记忆可以追溯到19世纪初。对于阿基坦的农民而言,1789年这一年一直以来都是恐惧之年。不过,将大恐慌概括为一般现象的却是历史学家。在许多地区,尤其是在香槟,人们只提到恐惧、恐慌、警报和惊吓。

在这些事件的发生过程中,出现了许多反映民众心理的谣言,这些谣言解释了为什么恐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虽然最初的一些恐慌事件,主要与那些引起普遍焦虑的经济和社会环境有关,但是,这些谣言却几乎总是与当时的政治局势有关,与所谓盗匪逃出骚乱城市以及贵族的阴谋有关。在旺多姆、莱莫日和普瓦图,谣言提到了布列塔尼的盗匪,这可能源于布列塔尼骚乱造成的震撼,以及布列塔尼代表在三级会议上的表现出的深刻印象。

在圣通日的拜涅,在奥热(Auge)的多聚莱(Dozulé),罪过被归到失业的农场雇工身上。但是,在其他地方,民众谴责的是盗匪、小偷和苦役船囚犯,据说他们来自巴黎或各大城市。他们的队伍每一分钟都在壮大:在佩里戈尔的尚涅,他们的人数最初是2000人,然后是6000、14000、18000,最后一下子涨到了10万。在巴黎北部,骚乱分子只破坏庄稼,割掉田里的青苗。在阿基坦南部某些地区——蒙塔斯特吕克—拉孔塞莱尔(Montastruc-la-Conseillère)和圣日龙也是如此。不过,那里还有一种新现象,据说有人给泉井投毒。在凯尔西的格拉马(Gramat),还谣传在菲雅克(Figeac)逮捕了一个人,他携带了8磅毒药。但是,他们通常被认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于泽尔克周边地区,还传言有携带硫黄导火索的歹徒出没。

除了盗匪,还有国王或外国的军队。在巴黎南部和皮卡第,据说有轻骑兵活动。有人在利马涅看到了德国军队,这个谣言肯定源于王家德意志禁军,因为他们归兰贝斯克亲王指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据说出现在科地区的福尔日(Forges)。在图勒,谣传皇帝出现在了里昂,或者在凯尔西的凯吕斯(Caylus):他出手干涉,据说是因为他和王后是亲戚,因为在福尔热,拉图尔迪潘—古韦尔内(La Tour du Pin-Gouvernet)夫人被误认为是为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在阿基坦全境、普瓦图以及布卢瓦(Blois)附近的舍维尼(Cheverny),都谣传有英国军队出没。在阿基坦和利穆赞,谣传有西班牙军队。在多菲内,谣传有皮埃蒙特军队,谣言随着恐慌一道传播至菲雅克、芒德和米约。在马尔齐厄(Malzieu)的洛泽尔(Lozère),据说他们已经在朗格多克海岸登陆,这大概是5月蒙彼利埃恐慌的残余影响。在莱莫日和普瓦图也有关于波兰人登陆的谣言。

很明显,地理方位制约了民众的想象,特别是在卢瓦尔河北部和巴黎周边,从未传说有什么外国军队。此外,阅读产生的记忆、老兵的记忆和口头传说也产生了影响。在阿基坦,人们偶尔提到潘都尔兵和摩尔人。如果波兰人插手了,无疑是因为路易十五是波兰国王斯坦尼斯拉斯(Stanislas)的女婿。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土伦北部报告有热那亚的盗匪出没。然而,这些解释只是表面上的:从本质上说,外国军队的干涉,主要源于贵族和流亡者的所谓阴谋。

事实上,亲王据说常常是盗匪和外国侵略者的领袖。在阿图瓦,据说孔代亲王麾下有4万人马,不过,更常见的观点是这些军队归阿图瓦伯爵统帅。在于泽尔克,他带着16000人从波尔多赶来,“打算解散或驱逐国民议会,逮捕其全体成员,复辟他兄弟的一切权利和特权。”

塞拉里耶(Célarié)是卡奥尔港口附近的贝古(Bégoux)的一名农夫,他是个雄辩家,绝妙地将经典记忆、民间传说杂糅到了一起:“阿图瓦伯爵来了!他带着4万士兵,加上所有从瑞典和其他北欧王国招募来的盗匪,还释放了法国各港口苦役船上的全体苦役犯和监狱里的罪犯,以便壮大军队的声势。据说,这个伯爵,也就是国王的兄弟,不惜一切代价纠集法兰西王国的一切逃犯和流浪汉,一如公元406年汪达尔人的行径。而且,他打算凭借这支大军蹂躏法国和征服第三等级,还打算让教士和贵族掏钱为王室的开支买单。”

除了亲王,全体贵族也卷入其中。勒马斯—达济勒(Le Mas-d'Azil)委员会报告,有人提到“几千名盗匪,首都臭名昭著的杀人犯余孽,可恶的暴政帮凶,卑鄙的阴谋”。在普伊塞耶(Puisaye),据说“一些居心叵测的人宣称,这些盗匪是贵族派来的,意图消灭第三等级”。在圣日龙,有人说这支军队是教士和贵族收买的,他们眼看巴黎和凡尔赛的阴谋破产,决心用饥饿摧毁各省。皮伊塞居(Puységur)伯爵写信给朗格多克的卫戍司令:“教士和贵族消灭各村居民的图谋,从各方面看,即使明显缺乏证据,也是极其危险的”,显然是后者告诉伯爵,这种看法在自己的辖区非常流行。阿马尼亚克(Armagnac)的图热(Touget)的本堂神甫也相信“这个卑鄙的图谋”,当他看到当地隐修院院长面对普遍的恐慌还能保持镇定时,便得出了结论:“要么这个教士生来就心如止水,要么他参与了贵族(nobilium)的阴谋。”领主在采取防范措施方面常常非常积极,但这也改变不了民众的成见,觉得他们这么做无非在掩人耳目。于是民众把领主视为人质。那些对恐慌的谣言无动于衷的人也被迫参与进来。当事实证明并没有什么盗匪,人们转而认为,这是贵族为了报复而耍的花招,好让农民错失收获季节。这又引发了新的骚乱,通常还非常严重,详情见后。因此,大恐慌的主要后果是加深了民众对贵族的仇恨,巩固了革命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