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言而喻,恐慌的传播者常常是没有得到授权的个人。有些人认为,他们急切请求增援,是在履行公民应尽的义务,还有人希望警告自己的亲友。旅客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还有许多人是逃亡者,他们特别喜欢夸大其词,以便为自己的怯懦开脱。他们当时讲述的故事充满了绘声绘色的细节。
在孔福朗(Confolens),某磨坊主经过圣米歇尔(Saint-Michel),来到圣巴托洛缪(Saint-Barthélemy)近郊,路上遇到了一个叫索瓦热的人,后者正急忙往家赶,因为他听说骑警已经到了圣乔治(Saint-Georges),距离此地只有一公里之遥,所以他要去求援。他大声敦促磨坊主快马加鞭,把警报传到城镇里去。磨坊主回答说:“别怕!帮手马上就到。”索瓦热回到家中,端起步枪,跑去迎击盗匪,磨坊主则一路狂奔,大声呼吁民众拿起武器。这些善良爱国者的热情并没有得到回报。一旦秩序恢复,委员会就将他们投入监狱。
29日上午,在罗什舒瓦尔(Rochechouart),隆戈·德·布吕耶尔(Longeau des Bruyères),韦勒河畔奥拉杜(Oradour-sur-Vayres)的一个士绅,骑马沿着沙巴奈(Chabanais)的大道一路飞驰而来,“他一边奔逃,一边高喊:说他来自香槟穆通(Champagne-Mouton),刚刚逃过一命,在那里,他看到老人、妇女和孩子遭到屠杀,太可怕了,太恐怖了,遍地都是火和血。他要赶紧回家去保护家人。你们要挺住!我们也要挺住!再见,再见!也许是永别了!”接着,他扬尘而去。
在利摩日,下列事件引发了恐慌:来自莱斯特普(Lesterp)的修道院(位于孔福朗附近)的一名日内维耶会修士在罗什舒瓦尔过夜,凌晨两点,他被几声“恐怖的尖叫”惊醒,拍马就逃。一位前私人守卫,在打猎的时候听说有盗匪出没,于是连忙跑去警告总督。一名建筑师刚刚从外面回来,前一天晚上,他在路上听到一些谣言。凯尔西的卡斯泰尔诺—蒙特拉蒂耶(Castelnau-Montratier),卡奥尔(Cahors)的邮政局长突然现身,骑着一匹从卡普桑会修士处借来的骡子,“被敲响的警钟和城市的可怕骚乱吓得惊慌失措”。在布洛涅地区的萨梅尔(Samer),“几名旅客”引发了恐慌。在奥克瓦的索略(Saulieu),引发恐慌的是从蒙特索克(Montsauche)返乡的某乡村医生。在塞纳河左岸,从新城勒鲁瓦一直到枫丹白露,来自加蒂讷的布瓦涅(Boignes)的酒商戈东(Gaudon)兄弟引起了恐慌。我们还找到一位贵族代表写给克雷基(Créquy)侯爵夫人的书信,信中认为,蒙莫朗西的庄稼被抢确有其事,因为“一位乘着驿车到来的人士亲眼见证了这群暴徒犯下的罪行”。
但是,恐慌的传播者还包括有身份的人士,甚至是当局自身,他们传播恐慌,即便不是冷静刻意为之,却也相当有章法。本堂神甫觉得自己有义务警告同僚和贵族友人。在曼恩,接到勒芒市长书信的本堂神甫在恐慌的爆发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在旺多姆(Vendôme),马藏热(Mazangé)的本堂神甫将警报传递给了市政当局,在佩里戈尔的吕贝尔萨克(Lubersac),圣西尔—莱尚帕盖(Saint-Cyr-les-Champagne)的副本堂神甫赶来报告,他的村庄正在遭受盗匪的肆虐。在萨拉(Sarlat),一名本堂神甫火速前来报告,利默伊(Limeuil)一夜之间被烧成平地。在波旁内,屈朗(Culan)的本堂神甫写信给凡尔登的同僚,后者又向马耶(Maillet)的本堂神甫报信。
士绅阶层及其管家也参与了恐慌的传播。在多菲内,奥斯特(Aoste)的警报是由莱森(Leyssens)的修道院长、奥斯特夫人,米里奈(Murinais)骑士以及跑到拉图迪潘(La Tour-du-Pin)的华菱(Valin)伯爵夫人管家率先传出的。在普瓦图,莫莱夫里耶(Maulévrier)城堡的总管向四方发出急使,呼吁各村神甫武装各自教区的民众,并驰援绍莱。在佩里戈尔的讷维克附近,传播消息的是教士和贵族。普莱尼(Plaigne)夫人写信给贝里奈(Bellinay)男爵,请求他通知德鲁埃(Drouhet)男爵,后者也从贵族和教士那里接到了许多其他通知,包括来自圣昂热的隐修院院长。男爵自己也写了一封信给贝里奈男爵和希拉克的本堂神甫。类似的情况不计其数。士绅还派遣仆役骑马穿过村庄,传播警报。有时候,农民并不认识这些仆役。结果,又导致了关于陌生或者神秘信使的谣言。
最奇怪的肯定是当局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如果是今天,当局在向民众发出警报之前,肯定会通过电话调查各方信息。事实上,当局确实尝试搜集了信息,通常会派出密探,或者指派骑兵和警察前往乡村地区打探。但是,他们也明白,要弄清楚事实需要花费很长时间,因此,明智之举似乎是断然采取防范措施,通知教区并向他们求援。为此,市政当局和委员会派出小分队,甚至会制作通告。例如,孔福朗、于泽尔克和隆勒索涅等地的委员会就这样做了。7月22日和23日,埃夫勒向市郊发送了警报,随后,在24日又向110个乡村教区发送了一份印刷的通告。民兵领袖也主动承担起了这个任务。贝莱姆就向蒙塔涅发出了警报。7月28日,在科尔马,民兵队上校,高等参议会的一名主席,号召各村拿起武器。
旧制度的当局也没有迟疑不决,特别是王家法官和总督代理。吕贝尔萨克的法官写信向于泽尔克传出了警报。恐慌从凯尔西传到佩里戈尔,贝尔韦自由城(Villefranche-de-Belvez)检察官的书信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拉沙泰格赖厄(La Châtaigneraie)的总督代理在本辖区中传播了恐慌,特别是在瑟孔迪尼(Secondigny)。穆瓦萨克(Moissac)的总督代理更加积极:他敦促本堂神甫鸣钟示警。省级大会下属的调解委员会很少参与此事,但是,苏瓦松财政区的委员会,或者至少他们下属的国王代表非常活跃,他们的看法在吉斯(Guise)镇引起了恐慌。讷沙托(Neufchâteau)区的委员会也呼吁下属各村拿起武器,准备“迎接第一声警钟”。7月31日,普罗旺斯的各市镇委员会再次向各教区强调,希望他们组建民兵击退盗匪。8月1日,图卢兹传出第一声警报时,高等法院就通过了一项决议,授权各市镇进行武装并鸣钟示警。
但是,最为特别的是某些军事当局的举动。塞纳河畔巴尔的骑警将恐慌传播到了兰德维尔,而丹城(Dun)的骑警也向盖雷(Gueret)证实了这个谣言。骑警监察班(Bains)侯爵也在皮卡第的鲁瓦做了同样的事。洛伯爵是贝尔福的卫戍司令,他一上任就通知邻近各教区有盗匪来袭,号召他们保卫家园。最后,没有哪个人比朗热隆侯爵更有力地推动了恐慌在弗朗什—孔泰的传播,侯爵正是当地的卫戍司令。根据一份7月16日已在莫雷兹(Morez)和圣—克洛德流传的通告(因而该通告的发布不晚于14日),侯爵宣称有200多名孚日地区的人入侵了本省。关于这起事件,我们所知有限,但当地的恐慌或许证明确实发生过入侵。当农民着手捣毁城堡时,侯爵在23日的通告中急忙将之归罪于盗匪。第三份通告在24日宣布:一支来自勃艮第的队伍也正在向本省进发。
此外,萨兰(Salins)的骑警副队长,韦尼耶·德·比昂(Vernier de Bians)起草了一份关于弗朗什—孔泰骚乱的报告,他毫不犹豫地指责朗热隆侯爵,明显怀疑后者故意为之。克拉姆西(Clamecy)的编年史家对德拉吕(Delarue),即当地的总督代理兼领地法官和后来的省主席,也提出类似的指控。事实上,德拉吕关于盗匪的消息来源只是一封私人信件,这封信是库兰热(Coulanges)的法官交给一名舞蹈教员带回的,这名教员正前往当地授课,顺道返回家乡。但是,德拉吕居然在市集上当众宣读了这封信,一名骑警还到处传播这个消息。
在邮政系统工作的邮差和马车夫在恐慌传播中扮演的角色,常常被认为可能相当重要。这一点虽然有所夸大,却可以得到文献的证实。来自孔希—莱波特(Conchy-les-Pots)的一名邮差就引起了鲁瓦的恐慌。关于恐慌的第一个消息,是由圣瑞尼安(Saint-Junien)的邮政局长传到利摩日。苏瓦松的司法官在克莱蒙拦截了圣瑞斯特(Saint-Just)邮政局长派出的邮差,这名邮差宣称,当地已经淹没在血与火之中。在昂古莱姆,舒莱(Churet)的一名马车夫传来了吕弗克的恐慌:两名法官证实,马车夫宣称“一个农民告诉他,有一支盗贼队伍在森林里出没”。邮差传播的恐慌,在瓦朗斯和阿维尼翁(Avignon)之间尤为显著。它从一个驿站传到另一个驿站,速度极快。但是,所有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既然许多旅客都可以传播盗匪来袭的消息,难道负责运送他们的人会置身事外?如果当局想要发布正式的通告,还有什么渠道比邮政系统更加便捷?29日下午5点,受波尔多当局的指派,一名邮差来到昂古莱姆的市政当局打探吕弗克恐慌的确切消息,他们对吕弗克的局势已经有所耳闻。这名邮差携带着一封未密封的信件,奉命来证实吕弗克的警报是误传的同时沿途通知民众。很可能他在回去的路上没有执行这一使命,因为沿途的人们都没有看到和听说波尔多当局交给他的那封信,而国民议会在8月8日的会议上谈到的那个邮差也可能就是他。
尽管如此,我们无法断定所有显要人士都轻信了谣言,对此表示怀疑的也大有人在。在日蒙(Gimont)的洛马涅(Lomagne),孟德斯鸠(Montesquieu)男爵就拒绝相信有什么盗匪。博拉斯通(Polastron)伯爵拒绝鸣钟示警,尽管未能成功。一名在圣克莱尔休假的军官听说有4000名强盗在洛泽特(Lauzerte)出没,讽刺地写道:“我觉得他们数错了。”如果泰尔萨克(Terssac)伯爵在回忆录中对圣日龙(Saint-Girons)周边的恐慌的叙述可信,他本人也对此表示怀疑。还有一些不那么显赫的人物也曾经勇敢地阻止恐慌蔓延:在里贝拉克(Ribérac)附近的圣普里瓦—代普雷(Saint-Privat-des-Prés),某个叫作古南(Gouand)的管家制止了鸣钟示警,尽管当地委员会执意这么做。当他受到侮辱和威胁时,他果断拘捕了三名本地人。卡斯泰尔诺—蒙特拉蒂耶的本堂神甫阻止了鸣钟示警,他质问本教区的居民:“敌人难道是乘坐气球着陆的吗?”在阿让奈(Agenais),勒维尔(Le Vers)的本堂神甫坚决反对鸣钟示警。在弗赖西内—莱热拉(Frayssinet-le-Gélat),某个叫作德洛尔(Delord)的律师仔细研究了公报后得出结论:没必要担惊受怕,“因为,如果英国人或西班牙人渗透到了法国内地,绝无可能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深入吉耶讷。或者可以说,这是那些相信内地有敌人出没的各城举行的实战演习”。穆瓦萨克的总督代理也表达了同样的看法,可惜,这并未妨碍他采取一切必要的防范措施抵御所谓的盗匪,从而也使民众相信盗匪真的存在。
首先,对盗匪的恐惧心理是如此普遍[博纳尔德(Bonald),后来反革命派的预言家,当时还是米约(Millau)的市长,也没有对消息的来源提出任何异议],当局如果有明确的责任心,又没有便捷的消息渠道,哪怕有种种审慎的考虑,也只好选择相信。圣昂热的隐修院院长堂·莫迪(Dom Mauduit)在给德鲁埃男爵的信中表达了这种心态:“总而言之,盗匪的谣言毫无根据……但是,常言说得好,无风不起浪,鉴于巴黎发生的事情,类似的勾结未必就没有。因此,我们召集了民众,设置了守卫昼夜轮班。总之,你们也这么做,肯定没坏处。”
如此一来,敢于公开表示怀疑,是一件冒险之举。民众会觉得,那些轻蔑谣言并拒绝采取防范措施的人,是不是想要麻痹他们的警惕心?如果是这样,那这些人就是盗匪的同谋,也是贵族的帮凶。这可能会让他们付出惨重的代价。
普瓦图的努埃苏莱索比耶(Nueil-sous-les-Aubiers)隐修院院长,试图安抚教区内的农民,指出25000名盗匪突袭南特的消息不太可信,况且,一个拥有8万居民的城市不难保卫自己。但是,在此期间,有四五千人赶到莱索比耶(Les Aubiers),众口一词指责隐修院院长没有好好关心自己教区的民众。他不得不跑去为自己辩护。如果那些传递消息的人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或者别人拒绝认真对待,就更容易出现危险。
在这方面,关于利摩日恐慌的记载尤其典型,这个记载是前面提到过的总督府秘书留下的。在关于恐慌的第一个消息传到当地时,总督阿布罗瓦(Ablois)送出了消息,但没有太在意。接着,来自罗什舒瓦尔的一名日内维耶会修士赶来,宣布有11000名盗匪来袭。阿布罗瓦笑着回应:“院长先生,这些强盗的队伍扩大得很快嘛,早上才有500人。”对方颇为生气:“先生,我的消息来自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其他悉听尊便,告辞!”不料,正午时分,私人守卫马尔杜(Malduit)提着步枪跑来,阿布罗瓦正在吃午饭,他对马尔杜说:“我没想到守卫这么容易受惊。相信我,宽宽心,先坐下来吃点肉,盗匪会给你时间的。”对方勃然大怒:“先生,我并不害怕,我肩负着重要的使命。如果你不相信我,自有人会加倍关心我带来的警报。”很快,谣言就传遍了整座城市,说阿布罗瓦企图将城市出卖给贵族的爪牙。阿布罗瓦的秘书提醒他要小心,最好有所行动。但是,第二天,阿布罗瓦接待建筑师雅凯(Jacquet)的态度丝毫未变,雅凯赶来提醒他有4万西班牙人来袭,他回答说:“雅凯先生,我一直认为你是个理智的人,今天恐怕你是疯了,你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谣言?什么4万西班牙人!回去歇着吧,别同任何人提起,否则是自取其辱!”雅凯非常不悦,出去后大事宣扬,而人人都相信他。如果不是传来一些正面的消息减缓了恐慌,局势无疑会变得更加恶劣。
不过,也有事实证明,有些市政当局敢于承担风险,拒绝散播恐慌,最终成功制止了恐慌传播,使其没有爆发大恐慌。位置偏远,交通困难,方言差异,人口稀少,可能都有利于保护这些地方免受侵袭。然而,在某些未能幸免恐慌的地区,这些因素同样起作用,所以,关键原因很可能是某些当局足够镇静,对民众的影响也足够大。布列塔尼就是一个典型。自1788年以来,该地市政当局就深受民众信任,并且率先采取措施,同时打压贵族和平民。8月7日《莱顿公报》的通讯员就是这么认为的:“最让人忧虑的是布列塔尼,平安无事的恰恰也是布列塔尼,这多亏资产阶级及时武装了一支作风优良的警察。”市政革命和武装民众确保了第三等级的地位,有利于维持稳定。革命派乐见其成。但是,当恐慌突然袭来,而市镇革命和武装民众的工作都还在进行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都没人敢螳臂当车。
尽管如此,恐慌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迅速蔓延。从博韦西的克莱蒙到塞纳河,中间距离有50多公里,恐慌的传播大约花费了白昼的12个小时。从吕弗克到卢尔德,500公里的路它整整走了9天:在该地,它的速度减半,但必须注意在夜间传播的速度大大加快。不妨认为,恐慌在白昼每小时传播大约4公里远。从利夫龙到阿尔勒(Arles),中间距离是150公里,恐慌花了40个小时,也就是每小时4公里,不分昼夜。不过,这种情况要算上携带恐慌消息的邮差的速度,尽管这个速度远远低于我们提到过的特急信使。就像我们指出的,如果恐慌是自发形成的,它的传播就会非常迅速。相反,如果有人相信恐慌源于阴谋家有目的派出的信使,就会觉得传播得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