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等级在凡尔赛举行会议,他们一开始就对按人头表决的程序争吵不休,整整一个半月,毫无进展。疑心病很快就出现了,人们认为:如果贵族和高级教士顽固地拒绝按人头表决,是因为他们觉得如此一来自己无法控制三级会议,所以希望促成三级会议的解散。王室也同他们穿一条裤子,王后和诸位亲王竭力说服国王罢免内克尔。早在5月15日,就有人担心会发生军事政变。我们找到了一份某观察员5月15日提交给外交大臣蒙莫兰(Montmorin)的报告,其中提到“人们普遍对会议的结果表示担忧”。“人们惊讶地注意到,每天都有军队抵达巴黎及其近郊。人们恶意揣测,大部分军队都是外国兵。”5月21日,“许多人担心三级会议将遭到解散”。6月3日,“今天,公众传说三级会议不再开会了”。13日,“教士、贵族和高等法院联合起来,敦促内克尔下台”。
6月17日,当第三等级宣布成立国民议会时,人人都认为特权阶级不会妥协:“预计贵族将会跨上战马。”第三等级开会的大厅短暂关闭,引发了网球场宣誓。不久,6月23日,会议重新召开,这表明国王决心支持他们。路易十六的让步和三个等级的表面上的联合,都无法成功平息不安情绪。有人怀疑,这些都是用来拖延时间的诡计。大多数贵族对三级会议的冷淡态度和立场,不由得不让人相信,他们的让步没有诚意。7月2日,在巴黎,“人人都在谈论当局发动的政变,据说政府已经谋划了好几天,布罗格利(Broglie)元帅被指控参与了此事……有人估计近郊将会建立军营,还传说将有大量外国军队进驻,塞夫尔(Sèvres)和圣克卢的桥梁都布置了卫兵”。已有人开始谈论流亡。他们说,“阿图瓦伯爵希望,如果他镇压不了三级会议,就撤退到西班牙去”。从这个谣传,再到相信他将带着外国军队一同返回,其实不过咫尺之遥。7月9日,来自马赛的贵族议员表达得更加明确:“有人恶意传播谣言,说军队的进驻是贵族的垂死挣扎。贵族计划对群众大肆屠杀。”
毫无疑问,士绅阶级确实发表了一些威胁言论。蒙洛西耶(Montlosier)回忆,某日,在凡尔赛宫的露台上,他听到一群人在闲聊,其中包括奥蒂尚(Autichamp)伯爵。他们聊起如果能把第三等级的杂碎统统扔到窗户外面去,一定非常令人开心:“他们耍了我们一次,这次轮到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刀剑无情了。”那些不太主张暴力的人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意愿,拉沙特尔(La Châtre)对老蒂博多(Thibaudeau)说:“我们不会绞死你,我们只会把你送回普瓦捷。”第三等级以为对手狡诈而坚决,其实完全相反。当宫廷在7月11日愚蠢地罢免内克尔的时候,它还没有什么计划,而且它的准备工作还远远没有完成。但是,万一宫廷决定动手,如果巴黎不起来反抗,那么国民议会就破产了。民众没有看错这一点,不过,要解释清楚大恐慌,关键是贵族的策划和手腕给民众造成的印象,至于真相如何倒是其次。7月14日以后,人人都在谈论布罗格利元帅“血洗巴黎”的图谋,甚至还有细节。格尔萨(Gorsas)的《信使报》在8月13日和17日的两期大量报道了此类消息,据说将会对城市发起四面进攻,从蒙马特高地炮轰巴黎,然后有序推进和洗劫,罗亚尔宫归骠骑兵负责。似乎是在7月12日上午11点,弗朗孔维尔(Franconville)和萨努瓦(Sannois)居民就接到警告:“星期日晚上到星期一,在此期间,如果他们继续给巴黎供给食物,人身安全将无法保障。”最后,据说“消灭我们的计划已经完全敲定了”。这些并非记者恶意造谣。他们只是汇总了7月13日和14日以来早已四处传播的消息:莱斯库雷(Lescure)公布的秘密通信将消灭日期确定为7月23日。由此可见,由贵族的阴谋引发的第一波恐慌,正是从巴黎开始的。选举人会议的会议记录就记下了好几次这类事件。7月13日至14日夜里2点,有人宣布有1.5万人进驻圣安托万的福堡。14日清晨,恐慌接连爆发:7点,王家德意志禁军据说在王座周围设置路障,不久又谣传,王家德意志禁军和王家轻骑兵屠杀了郊区的民众。然后,驻扎在圣但尼的军队向拉沙佩勒进军。据传,在8点、10点、11点,有人看见轻骑兵和龙骑兵在圣安托万的福堡出没。14日到15日的夜间也发生了类似的骚动。《半月纪事报》记载:“谣传孔代亲王今晚准备攻入巴黎,计划屠杀4万人,或许10万人。”《巴黎年鉴》记载,午夜到一点之间,“轻骑兵,无疑只是在执行哨望任务,挺进到了街垒之前,引起了最大的恐慌。惊慌失措的群众十多次冲到市政厅前,警告当局袭击即将发生”。在圣雅克(Saint-Jacques)大街,阿迪目睹有五六百名法兰西卫队急行军赶来击退所谓的袭击。15日上午11点,选举人会议再度陷入恐慌,因为巴黎某区派出探听消息的马车夫匆匆赶来宣布,他在圣但尼看到军队在准备发动进攻。
民众取得的胜利并没有让人安心。15日午夜过后,许多人跑来向选举人会议控诉:“国王的举动没有诚意。这些举动在替敌人的圈套打掩护,就是为了解除我们的武装,好更轻易地击败我们。”这样一来,谣言漫天飞舞。人们早就相信,有人在第三等级的会议厅秘密安放了炸药,不久,维祖耳(Vesoul)附近的昆塞(Quincey)城堡发生了爆炸(此事后面还要讨论),这一点就铁证如山了。很快,8月2日至3日夜间,人们对阿图瓦伯爵马厩下的地道进行了一次公开搜查,据说这里是四通八达的密道的入口。由于法兰西卫队倒向民众一边,他们相信贵族会前来寻仇。7月18日和19日,有谣言说有人向他们投毒:其中一名士兵在街头突然感到胃部剧烈疼痛,认为自己就要死了,大批民众前来围观。这些事件使民众更加疑心,并导致了逮捕嫌疑犯的行动、谋杀富隆和贝尔捷的事件,以及营救贝桑瓦尔遇到的重重困难。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国民议会和选举人委员会都认为,有必要建立一个管辖政治警察的调查委员会恢复秩序。
贵族开始出逃,似乎也证明了真的存在某种阴谋。阿图瓦伯爵、孔代亲王一家、波利尼亚克(Polignac)家族、沃德勒伊(Vaudreuil)伯爵、朗贝斯克(Lambesc)亲王、布罗格利元帅,都已逃出巴黎,无人知晓他们的行踪。据说,阿图瓦伯爵在西班牙或都灵。各省传来消息,显示逃亡现象越来越多。
人们四处搜捕高级教士、高等法院成员、贵族和三级会议代表(据说他们回来是为了图谋新的权力),民众怀疑他们想逃出法国,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因为其中一些人确实是在边境附近被发现的,例如,在蓬塔利耶(Pontarlier)附近。7月31日,从圣布里厄寄来的书信也提到布列塔尼的士绅逃到了海峡群岛或英格兰。民众怎么能相信,这些流亡者到了那里会无所事事?一名贵族代表向克雷基(Créquy)侯爵夫人解释说:“怎么能设想,诸位亲王会安心从王国,也就是他们的出生地和继承的财产所在地,遭到流放,而不打算牺牲一切来报仇雪恨呢?民众认为,他们有能力引来外国军队,会同贵族一道,图谋消灭巴黎和所有效忠三级会议的人。”流亡贵族带走了法国的黄金,用来收买雇佣兵。他们这样做简直轻而易举,有什么疑问呢?难道国王麾下没有人人憎恶的外籍军团在服役吗?难道历史上不满是关于在法国作战的德意志骑兵、德意志步兵和其他形形色色的雇佣兵的记载?其他地方不比法国好多少,那里的流浪汉随时准备接受雇佣。根据7月8日的《半月纪事报》,人们已经在谈论“6万无孔不入的外国盗匪,据说已经从意大利、英国和德意志蜂拥而至,就是为了浑水摸鱼,阻碍三级会议的活动”。也许这是前面说过的蒙彼利埃和布尔格传来的消息引起的动荡。
此外,贵族流亡者能够在外国找到同谋,此事确凿无疑。显然,英国对干涉法国事务很感兴趣。只要法兰西民族的胜利受到玷污,法国人就愿意相信,这是圣乔治的骑士在背地里使坏。蒙穆兰的亲信在7月1日表示:“大家都说,英格兰慷慨解囊,花费了巨额金钱贿赂了许多间谍四处作乱。”民众还相信,皮特的亲信也同某些贵族接上了头,打算摧毁法国海军,占领军事港口。有谣言说,一支英国分舰队正在海峡入口巡航,而且布雷斯特(Brest)将向该舰队投诚。到了7月末,这一传言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因为时任英国大使的多尔塞(Dorset)公爵选择在26日提出抗议,蒙穆兰在次日向国民议会转呈了他的信件。但是,谣言兴起还要早得多。因为多赛特公爵提到,在5月初,某些密谋分子——很遗憾未指名道姓——曾试图与他接触,讨论攻占布雷斯特的事情,而他立即通知了凡尔赛的宫廷:也许有些人轻举妄动了?不过,警报也有可能是从布雷斯特传来的,当地民众对海军当局不太信任。无论如何,几乎无人质疑这一谣言。资产阶级,同平民一样,也携带着学院灌输的历史记忆:君不见,亲王曾经将勒阿弗尔(Le Havre)交给英国人,将巴黎交给西班牙人吗?
最后,欧洲的其他贵族和专制君主,难道会对革命成功袖手旁观?几乎从一开始,法国人就相信,其他国家的人民会追随法国的榜样。8月,到处盛传国外的革命已经爆发。因此,各国君主都热衷于协助流亡贵族,帮助他们再度给法国人民套上枷锁。此外,也不能忽略王室联姻的因素:西班牙和两西西里属于波旁家族;撒丁国王是路易十六两位弟弟的岳父;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科隆选帝侯,是法国王后的兄弟。我们发现,在拉昂的巴伊司法区法官助理的儿子,高等法院律师迈利(Mailly)在7月26日向选举人委员会提交的检举信中,可以找到所有这些推论的痕迹。迈利声称,他的消息来自本省的一名三级会议代表,后者与某些宫廷人士有密切联系。这名代表警告说,一旦内克尔遭到罢免,他们就准备发动政变,而他本人的人身安全也难以保证。“他向我保证……贵族党远远没有认为他们已经被打垮了,比第一轮阴谋还要卑劣的第二轮阴谋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他们打算集中力量,重新夺回巴黎,并收买外籍军团,趁着夜色,带领他们悄悄穿过森林,企图利用首都居民相信自己安全的过分自信的心理。如果可能,他们要用鲜血来洗刷第一次失败的耻辱。在这轮阴谋中,阿图瓦伯爵、孔代亲王、朗贝斯克亲王、布罗格利元帅会联手行动。”因此,早在1789年7月,民众就确信,本国贵族和外国势力勾结起来了,这个联盟的阴影将一直笼罩着法国大革命的历史。
于是,在7月下旬,无数引起全国动荡的原因,同所谓的“贵族阴谋”突然发生了化学反应,这就是大恐慌产生的决定性原因。
至于饥荒和物价飞涨,这些噩兆的后果很早就可以看到。由于民众深信,到处都在囤积居奇,而且政府、官吏、什一税征收人和贵族都参与了,那么,一旦政治和社会冲突开始恶化,民众也会很轻易地相信,阴谋者企图通过饥荒来消灭第三等级。
早在2月13日,书商阿迪就注意到,“据传,诸位亲王囤积粮食,显然为了推动罢免内克尔……也有人坚信,财政总监在国王的默许下,自己充当了一切垄断行为的主谋,并且,他还全力支持鼓励这种行为,以便为国王陛下更快更多地搞到钱,同时也为了支付巴黎市政厅的租金。”
7月6日,阿迪又提到这个问题,据说,“确定无疑的是”政府要为一切粮食囤积负责,下一个收获季节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这是为了“一旦三级会议的一切努力都落空”,他们能够获得必要的资金。《真相报》很快就转变了立场,把这一切阴谋算到“民族复兴者”的敌人头上:一旦他们成功罢免了内克尔,“这个阴谋接下来就是要欺骗人民,不让他们看到损失的真相和惨重程度,手段就是开放一度封闭的粮仓并同时降低面包价格。”几个世纪以来,任何阴谋都比不上垂死的贵族反对人民的阴谋那样黑暗。但是,民众走得更远:他们指责贵族想报复人民,让人民忍饥挨饿。资产阶级虽然要冷静一些,但是,他们仍然怀疑,囤积大概是一个挑起骚乱的借口,骚乱一旦肆掠全国,日益增长的无政府状态也会损害革命的成果。
当民众听说不法之徒打算偷割田里的青苗、破坏收获,自然也会产生同样的想法。《巴黎革命报》嘲笑民众的轻信,但说服不了任何人,尤其因为危险并非空穴来风,正如我们看到的,当局自己就信以为真。普罗旺斯的一名贵族代表在7月28日写道:“我们不知道,到底是谁应该为偷割青苗这样可耻的想法负责;民众只愿意相信,这是垂死的大小贵族和教士的阴谋,他们想要报复巴黎革命者对他们的无情打击,手段则是破坏庄稼、制造饥荒。另外一些民众担心,盗匪不过是军队伪装的,打算引诱和歼灭巴黎的自卫队。无论如何,这种损害都被看成是由大臣和贵族组成的阴谋集团造成的。”
于是,法国站在了大恐慌的悬崖边上:谣言四起,据说令人战栗的流浪汉加入了为贵族效劳的行列。众所周知,其中许多人逃到了巴黎,他们在巴黎的济贫工场劳动,特别是在蒙马特,他们在街道上和罗亚尔宫到处逛游。巴黎近郊也有大量的流浪汉,政府已经公开承认这一点,还以此为借口,为威胁国民议会的军队进驻作辩解。我们知道,这些流浪汉无非是被饥荒逼得走投无路的失业工人和农民,但是,所有人,包括国王和资产阶级,都不如泰纳对这些贫民了解得多,于是他们用了“盗匪”一词来称呼这些人,好像这些人是职业匪徒。有人可以轻易收买这些“盗匪”来挑起骚乱,好像这是不言而喻的。特权阶级和第三等级,都指责对方打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圣安托万的福堡骚乱期间,各方都在仔细寻找骚乱的制造者。资产阶级认为这是保王派的伎俩,宫廷却认为这是奥尔良公爵的阴谋。
骚乱在7月12日爆发后,一切都被归结为“贵族的阴谋”,民众相信,贵族打算收买盗匪来对付巴黎。书商阿迪在7月17日写道:“卑鄙的阴谋正计划在7月14日至15日夜间,让3万人在盗匪支援下攻入首都。”此后,那些相信诸亲王会率领外国军队返回的民众,自然会认为,国内的盗匪同样可以被收买。迈利告发外国军队正秘密“穿过树林”进军时,他不仅让法国全体民众对阿图瓦伯爵带领军队回国的消息深信不疑,这是大恐慌期间传播甚广的谣言,还迫使这些民众相信,涌入森林的那些悲惨的流浪汉就是贵族的帮凶。在23日召开的国民议会上,主席宣读了来自各个城市的信件,各城“都在请求支援,以便赶走在乡间肆虐的盗匪,这些盗匪正以粮食短缺为借口到处挑起骚乱”。看来,就连国民议会自己也高调坐实了民众的怀疑。
于是,在巴黎和凡尔赛,引发大恐慌的主要观念逐渐成形。假设各省自己无法得出这样的结论,将是非常错误的。不过,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国民议会和巴黎,所有的耳朵都在急切地倾听从那里传来的消息。因此,在巴黎四处流传的谣言,就显得十分关键。这些谣言迟早要传向全国。它们通过什么渠道传播?对我们来说,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