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时控制之下,魔鬼们将被迫吐露实情。”承认这一大前提,就几乎可以得出任何结论。德·劳巴特蒙阁下既然不喜欢胡格诺派;而十七名被魔鬼附身的乌尔苏拉修会修女准备以圣餐发誓,称胡格诺派是撒但的朋友和忠诚的仆人;那么如此一来,特使便认为完全有正当的理由忽视南特敕令了。于是,卢丹市的加尔文教派首先被剥夺了墓地,其祖先的尸骨被迫移葬于他处。然后轮到新教学院遭殃了,此学院宽敞的大楼被没收,交付给乌尔苏拉修会。乌尔苏拉修会原本是租的房子,现在已没地方容纳蜂拥至卢丹的虔诚观众了。现在,修女们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驱魔仪式了(这是她们应得的),无需栉风沐雨地四处闲逛,不用一会儿去圣克鲁瓦教堂,一会儿又去“城堡的教堂”了。

与胡格诺派相比,某些天主教徒也一样令人厌恶,他们顽固地否认格兰第有罪,否认附魔一事属实,否认方济会的新教义具有绝对的正统性。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在布道会上对他们进行了严厉斥责。他们咆哮着说,这些人与异端没有区别,他们的怀疑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他们因此受了诅咒。与此同时,梅曼和特兰坎到处指责怀疑者是在背叛国王,而且(更严重的是)还密谋反对红衣主教阁下。通过米尼翁控制的修女们的嘴巴,通过加尔默罗修会控制的俗人中歇斯底里症患者的嘴巴,有二十个魔鬼宣称,这些人是巫师,和撒但有交易。而从巴雷先生控制的身处吉洛恩的附魔者们那里传来消息,甚至是无可挑剔的“巴日”——德·塞里赛先生,在巫术界也有所客串呢。另一名附魔者指责布隆和弗罗吉耶两名神父试图强奸妇女。女院长指控玛德琳·德·布鲁行巫术,后者被逮捕,关进了监牢。多亏玛德琳的亲戚有钱,还有高层关系,才将她保释出来。但是当对格兰第的审判结束后,玛德琳又再次被捕,她向巡回法庭诸位先生提出上诉,巡回法庭遂向劳巴特蒙发出禁令。特使转而向上诉人发出禁令。幸亏红衣主教认为玛德琳不过是个小角色,不值得为她而与司法系统争吵,于是命令劳巴特蒙放弃玛德琳的案子,而女院长也只得放弃复仇。可怜的玛德琳从此披上面纱,在一个修道院中终了残生——在她母亲死后,她的情人原本曾经劝说她放弃这一想法。

与此同时,其他的指控如雪花般飞来。现在轮到本地那些初入社交界的少女们被人攻击了。艾格丽斯修女开玩笑似的宣布,世间再无别的地方能像卢丹一样有如此多的淫荡之事。而克莱尔修女则要公开点名,详细列举淫行的细节。路易丝修女和简修女则加上一句,说所有的女孩都是初出茅庐的小女巫。这一闹剧最终还是以常见的下流姿态、污秽言语和狂笑尖叫告终。

其他情况中,受人尊敬的绅士们被控参加“安息日”仪式,且亲吻了魔鬼的屁股。他们的老婆则与恶魔通奸,他们的姐妹则给邻居的小鸡下蛊,他们未出嫁的姨妈则让一名正直的男子在新婚当夜完全阳痿。而且,格兰第还透过砖头堵起来的窗户的缝隙,一直在神奇地播撒他的精液,作为给女巫们的奖赏;同时他还心怀恶意,试图用精液令红衣主教支持者们的老婆和女儿蒙羞。

所有这些恶言恶语,都由劳巴特蒙及其文员逐字记录。那些被魔鬼指控的人——换句话说就是特使和驱魔人们厌恶的人——被叫到劳巴特蒙的办公室,被讯问,被恫吓,被威胁要启动法律程序——这可能会夺去这些人的命呀。

七月的一天,根据贝赫利特的建议,劳巴特蒙召集了众多年轻的小姐到圣克鲁瓦教堂。接着,方济会的僧侣对女孩们进行了非常仔细的搜身,然而,却没有发现她们身上有与撒但立下的契约。虽然贝赫利特已经得到了“适时控制”,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奇怪的原因,这次它居然没有说实话。

一周复一周,方济会、小兄弟会(1)和加尔默罗修会的修士在每一个布道台上手舞足蹈、嘶喊不休,但是怀疑者们并不信服,认为格兰第受到了不公审判的抗议声越来越高,也越来越频繁。匿名作者所写的打油诗讽刺了特使。新词装入旧调调,人们便在大街上、小酒馆中嘲弄般地唱起特使的故事。在夜色的掩护下,人们将讽刺神父们的诗钉到了教堂的大门上。在一次询问中,“狗尾”和利维坦指称一名新教徒以及数名学童是罪魁祸首,尔后几个孩子便被逮捕,但是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他们,只得不了了之。后来教堂周围安设了哨兵,其结果不过是让人们把控诉书钉到别的门上罢了。7月2日,恼羞成怒的特使发布一份公告,明确宣布从今往后禁止谈及或做任何事情,来“指责修女和其他被恶灵附身之人、驱魔人以及那些帮助驱魔人的人”。

凡不遵守此令者,将被罚款一万里弗;在必要情况下还将蒙受更严重的损失,包括经济和身体上的损失。如此一来,批评者们变得谨慎了,而魔鬼与驱魔人吐露任何诽谤的言语都不会再有遭人反驳的风险。当时有一篇《关于卢丹本堂神父受审判的备注与考量》的文章,这位匿名作者在文中写道:“上帝啊,那些只说真话之人,已被赶下台;取而代之的乃是那邪恶者,他口吐出来的,无非是欺骗与虚夸,而这些虚夸之词却必须要被认定为真理。这岂非是在复兴异教?此外,人们纷纷说,魔鬼要指认这些巫师,实在是最方便不过,因为如此一来,这些人就要被审判,他们的信誉也将被注销,假如那邪恶者愿意,这些人的财产还将分给皮埃尔·摩尼奥一份,对此,皮埃尔·摩尼奥无论如何都要感到满足了。同样满足的还有他的表亲米尼翁教士,因为他不仅将看到教区长之死,还将见证本城那些最受人尊敬的人家破人亡。”

八月初,特朗基耶神父发表了一篇小论文,提出一条新的教义,并做了阐释。“魔鬼被适时控制之后,将被迫说出真理。”此文受到了普瓦捷主教的认可,劳巴特蒙也为之喝彩,认为此文是正统神学的扛鼎之作,不再允许有任何的怀疑了。格兰第就是个巫师,而那位正直到无礼的德·塞里赛先生也算是一个巫师——程度较低的巫师。卢丹市里,除了父母是红衣主教支持者的女孩,其他的女孩都是妓女和女巫。而本城一半的人口都因为怀疑魔鬼的话而受到了诅咒。

特朗基耶神父发表此文两天之后,“巴日”召集城中贵族开会,会上讨论了卢丹目前的窘境,决定派德·塞里赛和司法专员路易斯·肖韦前往巴黎,恳求国王的庇护,压制特使目空一切的作为。对此表示反对的人包括路易斯·穆索、公诉人特兰坎、摩尼奥、埃尔韦。当德·塞里赛询问“刑事中尉”是否接受新教义,是否同意那些人以巴兰、“狗尾”、耶稣连队的名义对本城市民为所欲为时,埃尔韦的回答是:“既然国王、红衣主教和普瓦捷的主教相信附魔事件为真,那么对他来说,自然一切遵从。”听到古人这种相信政治领袖绝对可靠的声音,我们这些二十世纪的人是否听到了这声音在现代的回响?真是振聋发聩。

第二天,德·塞里赛和路易斯·肖韦启程奔赴巴黎。他们携带着卢丹市民的请愿书,信中清晰罗列了卢丹市民的种种埋怨和恐惧,都是公正合理的;信中严厉谴责了劳巴特蒙的诉讼程序,指称方济会的新教义“公然违背上帝的律法”,悖逆教廷长老、多马和巴黎大学神学院全体教员的权威——1625年,巴黎大学神学院刚刚正式谴责了一条类似的教义。基于如上理由,请愿者恳请国王陛下下令让巴黎大学神学院的人调查特朗基耶的论文,更要求准允受魔鬼和驱魔人诽谤的人得以向巴黎最高法院提起上诉,“因为只有最高法院对此类事务才能做出实事求是的判决”。

在宫廷里,这两位地方长官找到了德·阿曼涅克,后者立刻去到国王那里,请求国王接见二人。国王生硬地拒绝了。德·塞里赛和路易斯·肖韦将请愿书交予国王的私人秘书(此人是红衣主教的傀儡,公开表达过对卢丹的敌意),然后原路返回。

在他们离开卢丹期间,劳巴特蒙又发布了一则公告,禁止再举行任何公开的集会,违者罚款两万里弗。此后,魔鬼的敌人们再也没能制造新的麻烦。

初步调查结束了,终于到了审判的时刻。劳巴特蒙本希望至少召集由本地主要长官组成的审判团,但他的希望落空了。德·塞里赛、德·布尔纳夫、查尔斯·肖韦、路易斯·肖韦,所有这些地方长官全部拒绝成为这场司法谋杀的共犯。特使先是甜言蜜语诱哄,见这招不灵,他便暗示他们惹恼红衣主教阁下的后果,但依然不奏效,四人态度始终坚决。劳巴特蒙被迫到别处去找人,他去了吉洛恩、桑特尼罗(2)、普瓦捷、图尔、奥尔良、拉弗莱舍、圣麦克桑(3)、博福尔,终于凑齐了一组十三人的审判团。审判团成员都是彬彬有礼的地方法官,此外,在与一位名叫皮埃尔·富尼耶的律师讨价还价后,这位过于慎重的律师(此人起初居然拒绝按照红衣主教的意思完成这场审判游戏)成为了他绝对可靠的公诉人。

到了八月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四,终于一切就绪了。在听完弥撒、领完圣餐之后,法官们在加尔默罗修会的修道院里集合,听取劳巴特蒙在前面数月里搜集的证据。普瓦捷主教已经正式承认卢丹附魔事件的真实性,这也就意味着确实有魔鬼借乌尔苏拉修女的口说话,而这些魔鬼一遍又一遍地发誓说道,格兰第是一名巫师。既然“在适时控制之下,魔鬼们将被迫吐露实情”,那么……证毕。

格兰第罪证昭彰,恶名远扬。游客们已经蜂拥到达卢丹,要观看这场死刑。在八月那盛夏炎热的时光,竟有三万名游客(比本地总人口的两倍还多)争抢稀缺的床铺、饭食和火刑柱旁的座位。

我们中的绝大部分人也许很难相信,自己会有兴趣欣赏一场公开执行的死刑。但是,我们在为自己有如此细腻的情感而沾沾自喜之前需要记住,第一,我们从未被允许观看过死刑现场;第二,当死刑公开执行时,绞刑被视为与木偶剧《潘趣与朱迪》一样吸引人,而火刑几乎相当于拜罗伊特音乐节或耶稣受难剧演出季,这样的盛况很值得人做一次漫长、昂贵的旅行。公开执行死刑被改变成非公开,并不是因为大众的要求,而是因为一小撮过分敏感的维新派施展了影响力。此外,文明的发展或许也系统性地要求人们克制自己,不再做一些野蛮的行径。近来我们发现,经过一段时间的克制之后,这些野蛮行径再一次出现了,表面上看与我们差不多好坏的人,无论男女,已经表现得好像乐于看到这些野蛮场面,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

国王、红衣主教、劳巴特蒙、法官们、市民、游客,所有这些人都知道将发生什么,只有犯人自己对将要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判罚毫不知情。时间甚至已经到了八月第一周的周末,格兰第还相信自己不过只是一名普通的被告,而他遇到的不公完全是偶然的,认为一旦有人关注此案,不公就会被纠正。他的陈述书,还有他从牢房私自送出去给国王的信件,都明显出自一个仍然相信法官会被事实、逻辑和证据所打动的被告之手,他还相信这些法官对天主教教义会感兴趣,甚至是期望这些法官会向那些公认的神学家们鞠躬致敬。可怜啊,人类的幻觉!他不知道,劳巴特蒙和他手下那些驯服的法官们乃是那位对事实、逻辑、法律、神学一点都不关心之人的代理,此人只关心复仇和政治实验,他诸事谨慎,只为在十七世纪的第三个十年里看看极权统治究竟能安全地推广到何等地步。

当魔鬼的口供公之于众后,犯人被带到了法庭。辩护人大声宣读了犯人的陈述书,在这份陈述书中,格兰第对那些恶魔的指控进行了答复,他强调调查程序的非法和劳巴特蒙的偏见,谴责驱魔人系统性地怂恿那些附魔者,并证明方济会提出的新教义是危险的异端思想。法官们坐在那里,屁股磨着椅子,显然很不耐烦,他们互相耳语,谈笑,抠鼻子,在面前的纸上用鹅毛笔咯吱咯吱地乱涂乱写。看着他们,格兰第突然彻底明白了,自己已然在劫难逃。

他又被带回了监牢。无窗的阁楼里甚是闷热,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他躺在稻草上,却无法入睡,他听到某个来自布列塔尼的观光者酒醉的歌唱,这酒鬼是来看盛大演出的,但却不得不消磨掉等待的无聊时光,好在只需再多等几天了……

这一切的恐怖岂是他应得的?他何尝做过任何坏事?他完全是无辜的呀!真的,完全清白无辜。但他们对他怀有恶意,不肯放过他,他们耐心地、固执地迫害他;现在,那架用不公正搭起来的庞大机器,渐渐逼近了他。他或许能还击,但他们强壮得近乎无敌;他或许可发挥他的才智与雄辩,但他们听都不听一句。现在只有恳求他们的宽恕,但他们却只会笑他。在他少年时,曾在家里的田野上用陷阱捕捉过兔子,现在,他像那些兔子一样被困住了。他记得那些畜生在绳索中嘶喊,但越是挣扎,那绳索就束缚得越紧,不过,再紧也不会妨碍那些畜生嘶喊,要想阻止它们嘶喊,只能用棍子猛击它们的头将其打倒。

突然间,他发现自己被一种可怕的情绪淹没了,那种情绪是愤怒、沮丧、自怜、痛苦和害怕的混合体。对那些嘶喊的兔子,只需仁慈地一击,便放它们脱离苦海。

但是他们,他们准备用什么来处置他?他给国王的信中,最后一段的词句浮现在他的眼前:“记得在十五六年前,下民还在波尔多做学生,一个僧侣因行巫术被烧死;但是神职人员和他的僧侣同伴们都尽全力救他,即使他已坦白自己的罪行。但在下民一事上,不怀怨恨地说,所有的僧侣、修女、下民自己的同工、如下民一样的教士,都是合谋要毁灭下民,然而,下民却并未犯任何与巫术相近的罪过。”他闭上了眼睛,在想象中,他看见咆哮的火幕之中僧侣那扭曲的面庞。“耶稣啊,耶稣啊,耶稣啊……”他记起那僧侣的叫声。然后,僧侣的叫声变得模糊,变为兔子误入陷阱后的嘶喊声。不,没有人会同情他。不,没有人能结束他的痛苦。

恐惧变得难以忍受。不知不觉中,他放声痛哭。而这痛哭声,令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坐起来,看着四周。黑暗,无以穿透。突然之间,他充满羞愧之情。在黑夜中哭泣,那是妇人做的,是受惊的孩童做的!他皱着眉头,握紧了拳头。永远都不可让别人称我懦夫。让他们尽情作恶去吧!他坦然承受。他们将发现,他的勇气远胜过他们的恶意,他的勇气超越他们对他施以的残忍折磨。

教区长又躺下了,但仍然睡不着。他有英雄的精神,但肉体却惊慌失措。他的心脏不可控制地猛跳。他的神经系统分泌着无心的泪水,在战栗之时,他的肌肉因刻意控制纯粹生理的恐惧而变得更加紧张。他试图祷告,但是“上帝”一词失去了意义,“基督”与“马利亚”无非空洞的名字。他唯一能想到的是那即将来临的耻辱,那难以言表的痛苦与死亡,以及他无辜遭受的巨大不公——这完全是不可想象的,但确是一个事实,它真的要发生了。

但愿他当时接受了大主教的建议,在十八个月前就离开教区!可是,他为什么拒绝听从纪尧姆·奥宾的意见呢?究竟是出于何等的疯狂,才使他留在此地,等着被人逮捕?相较于现实情况,一想到事情原本可以有另外的结局,他便更加难以承受,更加难以承受啊……然而,他还是决心承受这样的结果,像个男人那样。他们希望看见他畏缩、屈膝,但是他永远都不会让他们得逞,永远不。他咬碎钢牙,鼓起意志,要与他们斗争。但是,血液仍在他的耳朵中轰鸣,当他在稻草上辗转之时,他意识到,自己早已汗流浃背。

夜晚漫漫难熬,极其恐怖,但是,看,转眼之间黎明已至。新的一天来了,他又接近了那最终的一天,那一天,最终的恐怖会无穷无尽。

五点钟,监牢大门开了,监狱长宣布有一来客,是安布罗斯神父。此人是奥古斯丁修会的教士,他出于纯粹的慈悲来看看能否提供给犯人什么帮助或安慰。格兰第慌忙着衣,然后跪下,开始忏悔其一生的种种过错和缺陷,无非是些老套的罪孽,对此,他早就忏悔过,且已获得赦免。老套的罪孽?不,其实是全新的,因为现在,在他人生中是第一次,他认出了那些罪孽真正的意义:它们是通往圣恩之路的阻碍,有它们在身好比当着上帝的面将通向天堂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在口头上和形式上,他是基督徒,是教士;然而在思想上、行为上和情感上,他从不曾崇拜过任何事物——除了他自己。“我的国降临,我的旨意成就。”(4)什么样的国呢?无非是性欲、贪婪、虚荣;什么样的旨意呢?无非是出风头、将人踩在脚下、胜出他人和狂喜不已。在他人生中这是第一次,他知道了什么叫悔悟,不是教条或学术上的定义,而是源自人心,是一种后悔之痛、自我谴责。

当忏悔结束时,他哀哭不已,但那不是为他将要承受的,而是为他曾经做过的。

安布罗斯神父照惯例宣布他已得赦免,遂给他圣餐,并谈起一点关于上帝意志的话。神父说,无需索取,则不受拒斥。除了罪孽,所有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事情,不仅仅要以顺从的心接受;而且,时时刻刻要知道那是上帝的意志,引人向最后的时刻。要情愿承受折磨和苦难;对人性弱点导致的羞辱,还有种种不当的举止,都要情愿承受。当一个人心甘情愿承受这一切,这一切也将使他大彻大悟。当明白了这一切时,这一切也就变了形,此时再看,便不是用人的眼看,而是用上帝的眼了。

教区长听着。日内瓦的主教如此说过,圣依纳爵也如此说过。他不仅曾听过这样的话,他自己甚至也说过,一千遍一万遍,说得比可怜的、好心的安布罗斯神父更加雄辩、更加有力(这是老神父做梦也达不到的言语境界)。但是,这位老者充满热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的牙齿都掉光了,说话很是含糊,一点都不优雅,甚至都不讲语法;但他说的话就像明灯,突然照亮了一颗灰暗的心灵,这心灵曾经过多地计较旧日伤痕,曾经过多地渴望未来的享受和虚拟的胜利。

“上帝在此地,”那疲惫、苍老的声音含糊地说着,“基督在此时。此处是你监牢,你正身处无尽的羞辱与折磨之中。”

门又开了,是监狱长邦当,他将安布罗斯神父来访的消息通知了特使,于是德·劳巴特蒙阁下下达强制令,要神父立刻离去,莫再返回。假如犯人要见神父,他可以找特朗基耶或拉克坦斯。

这位苍老的修道士被推出了牢房,但他说过的话仍在牢房中回响,意义也越来越清晰。“上帝在此地,基督在此时。”是的,就灵魂而言,上帝与基督确乎不可能在别处、在他时。鼓起意志与敌人斗争,蔑视那不公正的命运,决心成为不屈不挠的英雄,所有这些,何其琐细!想想看,上帝永远在场,那么所有这些又是何等彻底的无意义!

七点钟,教区长被带到加尔默罗修道院,法官们已经再度会聚,宣判的盛典将在这里进行。但是,看啊,上帝就在人群之中,甚至当劳巴特蒙试图对他的言辞挑剔时,基督也在那人群之中。格兰第态度安静,一身尊严,这给一些法官留下了非常深的印象。但是特朗基耶神父对此的解释极其简单:那是因为魔鬼在帮忙。格兰第的安静,不过是来自地狱的傲慢与无耻;而他的尊严,不过是他那顽固不化的骄傲的外在表现。

其实,到那时为止,法官们总共只看过被告人三次。

然后,在8月18日一大早,经过审判前虔诚的常规仪式,法官们下定了决心。判决是一致的。格兰第因“此问题”将遭罪,不仅有常规的折磨,也有非常规的折磨;他需跪在圣彼得教堂和圣乌尔苏拉教堂大门前,在那里,一条绳子将缠上他的脖子,他要举着一根两磅重的蜡烛,请求上帝、国王和司法的原谅;然后,他要被带到圣克鲁瓦,绑在柱子上活活烧死;他的骨灰则将在风中飘洒。特朗基耶神父写道,这一审判实属天意;而对于劳巴特蒙和他的十三名法官来说,这一审判“在天而言,乃是源于他们虔诚与热忱的祈祷;在人世而言,乃是源于他们所据职务的本分”。

判决刚一宣布,劳巴特蒙就命令曼诺利医生和富尔诺医生立刻出发到监牢。曼诺利是第一个到达的,但是格兰第说了一些有关上次针刺的事,使得曼诺利大为慌张,他突然离开了监牢,留下他的同事为执行死刑作准备。法官命令把格兰第身上的毛全部剃光,无论是头发、胡须还是其他体毛。富尔诺医生坚信教区长的清白,他尊敬地请求格兰第的原谅,然后开始工作。

教区长再次被剥光衣服。剃刀滑过他的皮肤。几分钟之后,他全身无毛,犹如阉人。他那浓黑的卷发被剃掉,头皮上留下又硬又粗的发茬;然后用肥皂涂抹,将头皮剃得精光;接下来轮到他那优雅的上唇胡须和下颚那一点稀疏的胡子了。

“现在把眉毛……”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医生吓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劳巴特蒙。富尔诺很不情愿地执行了命令。格兰第的这张脸,曾经为众多妇人所喜爱,标致得令人无法抗拒,但现在却仿佛是滑稽戏表演中小丑的面具,光秃得奇异。

“干得不错,”特使说,“干得很不错!现在是指甲。”

富尔诺一脸困惑。

“我说指甲,”劳巴特蒙重复一遍,“你要把他的指甲拔掉。”

这次,医生拒绝遵命。劳巴特蒙极感震惊,这是怎么回事?此人可是被判为巫师的呀。但是,医生回嘴说,即使被判为巫师,但他仍然是一个人。特使大为光火,可无论他怎么威胁,医生就是不从。没有时间再去找另一位医生了,劳巴特蒙也只得满足于受罪人只有部分身体受摧残的局面。

仅仅套上一件薄长的睡衣,穿着一双烂拖鞋,格兰第就这样下了楼。他被胡乱塞进一架马车,关紧门,便出发前往法庭。市民与游客拥挤在法庭门口,但仅仅只有少数几名特权人士——有爵位的贵族和他们的家眷,布尔乔亚中那六名虔诚地支持着红衣主教的人——得到允许进入法庭。

丝绸窸窣作响,天鹅绒绚烂夺目,珠光闪耀,麝香与龙涎香芬芳四布,这是何等的荣耀啊!一身法服,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神父走进审判大厅,一路上,一边以神圣的毛掸播洒圣水,一边吟诵不休——跟他们在进行驱魔仪式时一模一样。门打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他穿着睡衣和拖鞋,光秃秃的头上罩着小帽,一顶四脚帽扣在外面,他便是格兰第。当全身都被洒上圣水后,守卫们便带他穿过整个大厅,使他跪在法官席前。他的手被反绑到身后,因此他无法摘掉头上的帽子。法庭的书记员走上前,摘掉他的帽子,轻蔑地扔到了地上。一看到那张苍白的、无毛的、小丑般的脸,好几个贵妇人歇斯底里地咯咯笑了起来。引座员喊道:“安静!”书记员戴上眼镜,清了清喉咙,开始宣读审判书。先是半页法律术语;然后是一段冗长的描述,告诉犯人需要如何做公开谢罪;接着宣布犯人要执行火刑;其后他说了段题外话,要求以150里弗的价格,在乌尔苏拉修会的小礼拜堂树立一块纪念牌,款项从犯人充公的财产中支付;最后,似乎是回想起来,他蜻蜓点水般地提到,在执行火刑之前,要执行一些刑罚,常规的、非常规的都要有。书记员最后强调:“本案于1634年8月18日在卢丹市宣判,判决于当日执行。”

法庭内一阵沉默,长久无人作声。然后,犯人要求法官允许他说话。

“诸位阁下,”他缓慢地、坚定地说,“我吁求圣父、圣子、圣灵,并请圣母——我仅有的支持者做证:我从来不是巫师,我从来没有犯过渎神之罪,我从来不知道什么魔术;我唯一信奉的,只有《圣经》,我所布道,全都依它。我崇拜救世主,我祈祷,主受难之血造成种种伟绩,我亦愿能分享。”

只见他抬头望天,片刻之后,他低下双眼,看着特使和他那十三名领薪金的法官。他以亲密的口吻——仿佛他们都是他的朋友一般——对他们说,他很担心自己能否得到拯救,就怕那将施予他身体的可怕折磨可能驱使他的灵魂陷入绝望——因这最大的罪,他将陷入永恒的诅咒。各位大人是否确定,不想杀死一个灵魂?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能否请他们格外开恩,减轻对他的刑罚,哪怕仅仅一点?

他又停顿了几秒,疑惑地看着那一张张冷漠的脸。在妇人席位那里传来了勉强压抑着的笑声。于是,教区长再一次明白,尘世间没有希望了,只有正在此地的上帝不会抛弃他;只有正在此时的基督,将在此后他受难全程的每一个时刻与他相伴。

他再一次开口,谈起殉道。烈士们为上帝的爱并耶稣基督的荣耀而死,他们死于轮下、火中、剑下,他们万箭穿心,他们被野兽撕碎吞噬。他永远不敢将自己与这样的烈士相提并论,但至少,他希望,那无穷慈悲的上帝将因他的受罪而原谅他此前空虚、混乱生活中所犯的一切罪。

教区长的语言如此动人,而他将面对的命运又是如此可怕残忍,以至于除那些最顽固的敌人之外,所有人为之感动,并且开始怜悯他。刚刚还因他那小丑的古怪姿态而咯咯傻笑的妇人,突然眼中饱含热泪。引座员再次要求安静。但是没用,啜泣声无法控制地蔓延开来。

劳巴特蒙深感苦恼,一切都没有按照计划进行啊。他比其他所有人都清楚,格兰第并没有犯那些罪,而现在他要因这些罪受到折磨,并被活活烧死。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要以高尚的匹克威克式的态度,认定教区长就是一名巫师。因为一千多页毫无价值的证词便是定罪的基础,因为十三名领了薪金的法官也是这么定罪的。所以,尽管肯定是误判,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定罪也一定是真实的。根据游戏规则,格兰第应该在他最后的时光里表现出绝望、抗拒,应该诅咒诱陷他的魔鬼,诅咒那送他进地狱的上帝啊。可是现在反倒好,这个流氓的谈吐仿佛是一位善良的天主教徒,表现出了一位虔诚顺服的基督徒最动人、最令人心碎的模样。这一切都是不可容忍的。当红衣主教阁下听说这场谨慎策划的典礼最后导致的唯一结果,不过是让观众确信教区长是清白无辜的,那么他会怎么说呢?现在只能孤注一掷了,而劳巴特蒙是一个果断的人,他立刻便采取行动了。

“清场。”他命令道。

引座员和守卫的弓箭手立刻服从命令。贵族和他们的贵妇人们发出愤怒的抗议,却被吆喝出了大厅,赶进了走廊和等候室。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除了格兰第、守卫、法官、两名修道士和少量本城官员,大厅里再无他人,变得空荡荡的。

劳巴特蒙命令犯人只需承认其罪,供出同犯的名单。如此,也只有如此,法官们才可能考虑他减轻刑罚的请求。

教区长回答说,既然他从没有共犯,也就不能列出他们的名字,既然他一身清白,也就无罪可认。

但是劳巴特蒙需要他的认罪,确实,他迫切地需要格兰第认罪,因为他要挫败那些怀疑者,堵住那些批评者的嘴。他原本严厉的嘴脸,此刻突然变得相当和蔼起来。他命令给格兰第松绑,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拿出一支笔,在墨水瓶里蘸上墨水,递给了犯人。只要他签名,就可免除折磨。

照常理,被判刑的罪犯若有机会给自己赎取一点点宽容,定当跳起来去争取。例如那位马赛的僧侣巫师格弗里迪,到最后情愿将自己的名字签在任何东西上面。但是,格兰第再一次拒绝陪玩。

“请阁下原谅。”他说。

“不就是签个名嘛。”劳巴特蒙诱哄道。当对方抗议说,他的良心不允许他证实谎言,特使居然用恳请的口吻求他重新考虑一下,这是为了他好,可以让他那可怜的身体少受些不必要的痛苦,还可以挽救他身处危机中的灵魂,可以欺骗魔鬼,甚至可以使他最终归顺上帝(先前他是何其深重地冒犯了上帝呀)。

根据特朗基耶的说法,当劳巴特蒙最后一次请求犯人的忏悔时,确实流下了泪水。我们不必怀疑这位修士的话,因为黎塞留的刽子手有流泪的天赋。目击证人描述过,在辛克-马尔斯侯爵和德·图(5)二人生命中最后的时光,劳巴特蒙又哭又闹,活像一条鳄鱼,为刚刚被他判为死刑的年轻人落泪,这真是生动的画面啊。

然而,在当下的这次表演中,眼泪和威胁一样不起作用。格兰第坚持拒绝签署虚伪的忏悔书。对于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来说,这更是最终的证据,进一步表明犯人是有罪的。一定是路西法关紧了犯人的嘴巴,顽固了他的心,使他不愿忏悔。

劳巴特蒙关闭了泪腺,声调变得冷酷而愤怒,他质问教区长,这是最后一次获取宽容的机会,他要签字吗?

格兰第摇头拒绝。劳巴特蒙向卫队长点头示意,命令将犯人带上楼关进酷刑室。格兰第没有吼叫。他只是要求将安布罗斯神父找来,在他受折磨时可以陪伴他。但安布罗斯神父是请不来了,在上次未经授权拜访监牢后,他便被命令离开卢丹。格兰第只得请求格里约神父的帮助,他是绳索腰带修会的学监。可是,因为此修会拒绝承认方济会的新教义,又不愿与附魔事件发生任何关系,所以他也不受欢迎。而且,据说格里约与教区长及其家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因此劳巴特蒙拒绝派人请他过来。假如犯人需要精神安慰,他可以推荐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这两位可是格兰第的敌人中最冷酷无情的。

“我明白了,”格兰第苦涩地说,“你不满足于折磨我的身体,还希望毁灭我的灵魂,使它坠入绝望。终有一天,你要在救主面前对这事做出交代。”

自从劳巴特蒙的时代以来,邪恶也是在进化的。在极权统治之下,那些被带到人民法庭接受审判的人,无一不承认他们被控的罪行——甚至在这些罪行是虚构的时候。而在过去,犯人却绝不是统统认罪的。比如格兰第,即使身受折磨,即使被绑上火刑柱,他也坚持自己的清白。格兰第的案例绝非独一无二。许多人,有男有女,女人甚至不比男人少,也有相同的经历,他们都一样不屈不挠、坚定不移。我们的祖先发明了拷问台、铁女架、靴刑、水刑;但是,在击破人的意志、使人非人化方面,我们创造了种种精妙的艺术,让古人望尘莫及。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古人甚至并不想研究这种艺术,因为在他们成长的宗教环境中,所受的教育告诉他们意志是自由的,灵魂是不朽的,他们照这样的理念做事,甚至在对付自己敌人的时候也秉持着这些理念。不错,甚至叛国者和魔鬼崇拜者也有灵魂,这样的灵魂或许也可以得救,最残忍的法官也从不会拒绝犯人寻求宗教安慰的请求,而此宗教,是承诺直到死都会向人提供拯救的。执行死刑之前,以及执行过程中,神父都会在场,他们尽其所能地调解着即将离世的犯人与造物主之间的关系。神父们的行为前后并不一致,他们用炽热的钳子折磨犯人,或将犯人绑在车轮上分尸,但同时,他们却又珍重这些犯人的人格,这种不一致是神圣的。

而在我们这个更加文明的世纪里,对于极权主义者来说世上既无灵魂,亦无上帝;所谓的人,不过是一块生理的原材料,经条件反射和社会压力的铸造,才构造出来;出于礼貌,才依然称之为人。这种人造环境下的产物,不具有内在的意义,也不具自我决定的权利;人只为社会而存在,必须服从集体意志。当然,实际上社会不是别的,就是民族国家;而残酷的事实是,集体意志不过就是独裁者的权力意志,这权力意志有时柔和些,有时则扭曲至疯狂的边缘;根据某些伪科学的理论,这权力意志在光辉灿烂的未来时代,将被精炼地冠以“人道主义”的美名。于是,个人被定义为社会的产品和工具。由此可以推论,政治领袖们既然宣称代表社会,那么他们也就可以合法地犯下任何可以想象到的暴行,以对付那些可能被他们挑选出来、并被称为社会公敌的人们。以射杀的方式消灭敌人的肉体(或采取迫使其在集中营拼命地工作这种有收益的方式),并不足以令领袖们满意。人并非仅仅是社会的产物,这一事实有目共睹,但是官方理论宣称说,人就只是社会的产物,因此,有必要使“社会的公敌们”丧失个性,如此便能将官方的谎言变成真理。对那些掌握了这套诀窍的人来说,要想把人降低为非人,将自由的个体变成乖巧的机器,其实相当简单。神学家们根据教条,假设人性是统一的整体,可是,人性其实远不是那么铁板一块。要知道,灵魂与精神便不是一体,灵魂不过是与精神有所联系。

对于灵魂本身来说,直到自觉选择为精神让路之前,它只不过是一些不太稳定的心理因素形成的松散的集合体,这一集合体很轻易地就能被分解。任何人只要足够无情,愿意尝试,而且有足够的技巧正确行事,就能做到这一点。

但这样的无情态度,在十七世纪还很难为人想见,相关的统治术也还未被发明出来。因此,劳巴特蒙便不能诈取到他急需的忏悔书,虽然他不让教区长选择告解神父,但他却做出退让,原则上承认一名巫师亦有权获得精神的安慰。

虽然可以享受特朗基耶和拉克坦斯神父提供的服务,但格兰第自然而然地拒绝了。他们便给他十五分钟的时间,让他自己的灵魂去与上帝和解,准备他的受难。

教区长双膝跪地,大声祷告起来:

“伟大的上帝,至高的裁判,无助者与遭罪者的救星!请周济我,给予我力量,让我承受那定罪的苦痛。请将我的灵魂引入至福,一如圣徒;请宽恕我的罪孽;请原谅你这最为卑劣、最为可鄙的仆人。

“上帝啊,你拣选人心,你知道我绝没有犯那强加于我身的大罪,我必将遭致火焰,乃是因我那汹涌的情欲。主啊,人类的救星,请原谅我的敌人和指控我的人吧,但请让他们看见自己的罪孽,使他们能忏悔。圣母啊,悔罪者的保护人,请仁慈地接纳我那不幸的母亲,到你那天国之中,请慰藉她的丧子之痛,告诉她,她的儿唯一惧怕的痛苦,就是她在俗世将要承担的痛苦,而他很快将离世而去。”

说完他沉默了。此非我之意愿,乃是主你的意愿。在折磨人的刑具之间,上帝在场;在终极痛苦之时,基督在场。

卫队长拉格朗热,在他的笔记本中写下了他所记得的教区长的祷词。劳巴特蒙走过来,问这年轻人在写什么。知道实情之后,他勃然大怒,要没收这笔记。但是拉格朗热保护了自己的财产,特使最后只能满足于命令这年轻人,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不得将笔记给任何人看。因为格兰第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巫师,而死不悔改的巫师是不应该祷告的。

在特朗基耶神父有关这次审判和死刑的记录中,以及在其他以官方立场所作的描述中,教区长具有最为天真烂漫的魔鬼崇拜者那般的举止和态度。他没有祷告,而是唱起一首不合时宜的歌;当十字架带到他面前,他厌恶地掉过头去;他从未说出万福马利亚的名字;尽管他偶尔喊出“上帝”的名号,但每一个明理的人都很明显地听出来,这名号真实所指的乃是路西法。

不幸的是,这些虔诚的卫道士们虽然留下了很多文字记录,但他们却不是唯一记录整个过程的人。劳巴特蒙或许为整个过程的秘密性沾沾自喜,然而他却绝不能迫使拉格朗热遵从他的命令。当时还有其他一些公正不偏的见证者——其中一些人的名字为我们所知,比如天文学家伊斯梅尔·布利奥,还有一些人则留下了匿名的手稿。

钟已敲响,犯人简短的休息时间结束了。他再次被捆绑起来,平放在地上。他的腿,从膝盖到脚,被捆在四块橡木板之间,外侧两块固定死,内侧两块则可以活动。他们会将木楔子敲进那两块松动的木板之间的空隙,然后犯人的双腿便受到固定死的两块木板的压迫,以致骨头破碎。所谓常规折磨和非常规折磨之间的区别,是由不断增多、强行插塞的厚木楔的数量决定的。因为这种酷刑是致命的(不过不会那么快),那么,所谓的非常规折磨,只适用于那些需要立刻执行死刑的犯人。

当犯人准备受刑之时,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神父给捆索、木板、楔子、木槌进行了驱魔仪式。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倘若不将魔鬼从这些器具中赶出,那么靠它们邪恶的魔力,犯人所受的折磨就会没有预想的大。当修道士们完成他们洒圣水、念咒语的仪式,刽子手走上前,举起了笨重的木槌,就像一个人劈开一块结实的木材那样,用尽全身之力,将木楔敲了进去。犯人不禁痛苦地尖叫起来。拉克坦斯神父弯腰看着犯人,用拉丁语问他是否要忏悔,但格兰第不过是摇了摇头。

第一根木楔敲进的木板位置在两膝中间;第二根的位置在脚踝处;第三根更粗的木楔敲进第一根木楔靠下的位置。木槌砰的一声响,随着便是痛苦的尖叫,然后便是沉默。犯人的嘴唇在蠕动,他是要忏悔吗?修道士耳朵靠近了听,但他听到的仅仅是“上帝”,犯人喊了好几遍,然后,又听到犯人说:“不要抛弃我,不要因疼痛使我忘记你。”修道士转向刽子手命令他继续工作。

当第二次敲击第四根木楔的时候,格兰第的几根脚骨以及踝骨全部断了。在那一刻,教区长晕了过去。

“使劲敲,使劲敲!”拉克坦斯神父对着刽子手吼叫道,“快敲,快敲!”

犯人又睁开了眼睛。

“神父,”他低声说道,“圣方济各的慈悲还在吗?”

而这位圣方济各的徒子徒孙并未屈尊做出回答,只是再一次喊道:“使劲敲!”木槌砸下,他转身对着犯人说,“说呀,说呀!”

但是犯人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第五根木楔敲了进去。

“说呀!”木槌悬在了半空。“说呀!”

犯人看了看刽子手,又看了看修道士,闭上了眼睛。他用拉丁语说道:“随你们的便,折磨我吧,过一会儿,一切都将结束,永远结束。”

“使劲敲!”

木槌又落下了。

时值盛夏,刽子手敲得一身大汗,喘气都困难了,便将木槌交给了助手。

现在轮到特朗基耶神父与犯人说话了,嗓音甜美、充满理性的他列举了忏悔的种种好处,说这好处不仅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而且当下就能享用。

教区长等着听神父说完后,问了一个问题。

他问:“神父,问一问你的良心,你自己相信一个人仅仅为了逃避痛苦,便会承认他所没有犯下的大罪吗?”

不顾这些明显的撒但的诡辩,特朗基耶继续他的劝诱。

教区长低声说,他非常愿意坦白他所有真实的罪过。“我曾像一个男人一样,爱过女人们……”

但这不是劳巴特蒙和方济会修士们愿意听到的。“你是一个巫师,你曾与魔鬼做交易。”

当教区长对此又一次提出抗议,强调他的清白时,第六根木楔敲了进去,然后是第七根、第八根。现在,按照传统的标准,常规折磨已到极致。膝盖骨、胫骨、脚踝骨、脚骨,全部粉碎了。但是修道士们仍然没有榨出认罪的话语,他们听到的只是尖叫,在尖叫的间歇,则是低声念着上帝的声音。

是的,第八根木楔是常规折磨的最高标准。但劳巴特蒙还要加更多的木楔,比非常规折磨所定的木楔数量还要多,他就是这样残忍。刽子手走到库房,带回来两根木楔。当劳巴特蒙得知这两根木楔没有比第八根更粗的时候,竟怒发冲冠了,他威胁要给刽子手一顿皮鞭。同时,修道士们倒是建议说,敲在膝盖位置的第七根木楔可以换成与敲在脚踝部位的第八根木楔一样的尺寸,于是,一根新的木楔敲进了两块木板之间。这一次,拉克坦斯神父亲自挥舞了木槌。

“说呀!”每一次敲击,他都大喊大叫。“说呀!说呀!”

为了不落人后,特朗基耶从他的同行手里取过木槌,调整了第十根木楔的位置,三次重击,将木楔敲了进去。

格兰第又一次晕了过去。看上去,似乎在被绑到火刑柱之前,他可能就要死了。而且,已经没有木楔了。为了折磨这个顽固的骗子,本来劳巴特蒙已经准备了所有最棒的计划,可是,他不得不勉强终止了酷刑。

这是格兰第受难的第一阶段,持续了四十五分钟。刑具被拆开,刽子手们将犯人抬到一张凳子上,犯人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粉碎的双腿,然后又看了看特使和他那十三名同犯。

“先生们,”他说,“看吧,看吧,世人还有悲伤,如我悲伤一般的吗?”

根据劳巴特蒙的命令,犯人被抬到另一间房,放在一张长凳上。八月里,空气令人窒息,但是教区长却因极度的痛苦而战栗。拉格朗热给他披了一块小毯子,倒了一杯红酒给他。与此同时,虽然他们糟糕的工作以悲惨的失败告终,但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仍然试图对此工作进行充分利用。面对所有向他们询问的人,他们的回答是,不错,巫师在酷刑之下拒绝认罪;原因再清楚不过了:格兰第吁求上帝给他力量,而他的上帝就是路西法,魔鬼使了法术,使格兰第感觉不到疼痛。他们本来可以用一整天,用一根又一根木楔折磨他,但是却不会得到任何结果。

为了验证他们的话是否属实,另一位驱魔人阿克安卓神父,决定做一个小小的实验。当时的一位观众对此实验做了记录,几天后,在一次公众演讲会上,这一实验的情况被描述如下:“那位阿克安卓神父说,魔鬼已赋予格兰第无痛觉的能力,以至于当他躺在长凳上时,当他的膝盖已被地狱之火碾碎时,当他盖着一块绿色的小毯子时,当毯子被那位阿克安卓神父很是粗暴地掀起来时,甚至当那位神父刺着格兰第的腿和膝盖时,格兰第也没有对那位神父给自己所造成的痛苦有过一丁点抱怨。”由此可以推断,第一,格兰第感觉不到疼痛;第二,撒但让他感觉不到疼痛;第三,(引用这位方济会修道士的原话)“当他赞美上帝时,他所指的乃是魔鬼;当他说他厌恶魔鬼时,他所指的乃是上帝”;最后,所有预防措施要做好,务必要保证,当格兰第被送上火刑柱时,他要能感到火焰真实的威力。

当阿克安卓神父离开,又一次轮到特使出场。他坐在犯人身边已有两个多小时,这期间他用尽一切的雄辩术引诱犯人签字,为自己所有非法的审判开脱,为红衣主教洗白,使未来在每一个案件中使用类似的审讯方式变得合理(因告解神父们将从那些歇斯底里的修女口中挖出更多的政府敌人)。格兰第的签名是不可或缺的,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难以得到——当时,德·加斯蒂纳先生在现场,称在他的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恶心的人”,此人满嘴浮夸的言论、甜言蜜语、伪善的叹息和啜泣。

对特使所说的一切,格兰第回答,要他在一份他自己知道、上帝知道(毫无疑问特使也知道)是虚假的声明上签署他的名字,在道德上绝无可能。最终,劳巴特蒙知道自己失败了。他唤来拉格朗热,命他再喊刽子手过来。

他们来了。他们给格兰第穿上一件撒满硫磺的衬衣,在他脖子上缠了一条绳索,将他抬到天井,在那里,有一驾六头骡子牵引的车子正在等候。格兰第被抬到车里的一张凳子上。车夫对牲口们吆喝起来。牲口们前面是一队弓箭手,后面跟着劳巴特蒙和他那十三名驯顺的法官。车缓缓地走过街道,一路传出隆隆的响声。中途车子停了一下,判决书再次被高声朗读出来。尔后牲口们继续前进。到达圣彼得教堂的大门口时——多年来教区长自这个大门进进出出,永远一身自信、庄严和高贵——队列停了下来。那根两磅重的蜡烛放到了格兰第的手上,他被抬下车,要在大门前为自己的罪行跪求原谅,这是判决书所规定的。可是他的膝盖已经碎了,跪是跪不下来了。所以,当他们把他放下时,他直接脸朝下扑倒在地,刽子手只好再把他扶起来。这次,格里约神父,这位绳索腰带修会的学监,从教堂里冲出来,撞过弓箭手,俯身抱住了那犯人。

格兰第深受感动,他请求神父为他并为他所在社区的所有人祷告——在卢丹,格兰第所在的社区是唯一坚定拒绝与格兰第的敌人们合作的。

格里约发誓,将为这遭罪的人祷告,鼓励他坚信上帝和救主,然后将格兰第母亲的一个口信传达给了格兰第,她正跪在圣母马利亚的脚下为他祈祷,她托神父转达对儿子的祝福。

所有人都在哭泣。民众之中传来一阵同情的低语。劳巴特蒙听到了,他愤怒了。莫非一切都不照他设想的那样执行?按照所有惯例,此时这帮乌合之众应该要对这与魔鬼做交易的人施以私刑了呀。然而,不,他们却在哀悼犯人残酷的命运。他疾步上前,蛮横地命令卫队将那名绳索腰带修会的神父赶走。此后便是一阵混乱,在混乱之中,一个方济会的小厮择机在格兰第头上打了一记闷棍。

当秩序恢复时,教区长说了判决书要他说的话,但是在请求上帝、国王、司法的原谅之后,他加了一句话说,虽然身为一个罪大恶极的犯人,但在判他即将受刑的罪上,他是完全清白无辜的。

当刽子手将格兰第抬上车时,一位修道士对着众多游客和本城市民发表了长篇大论,向他们保证,如果他们胆敢为这个死不悔改的巫师祈祷,就是犯了极大的罪。

队伍继续前进。在乌尔苏拉修会的大门口,格兰第再一次演绎了请求上帝、国王、司法原谅的仪式。但当书记员要求他请求女院长和所有修女们的谅解时,犯人说他从未伤害过她们,因此只能向上帝祷告,愿上帝原谅她们。然后,他看见了菲丽璞·特兰坎的丈夫穆索(他的敌人中这一位是最难缠的),请求穆索原谅他往日之失,并且奇怪地加上了一句宫廷里优雅的话——这种风度令他一度出名——“我将为您奴仆,效死至终。”穆索别过脸去,没有回答一句话。

格兰第的敌人也并非全都无基督徒的风度。勒内·贝尼耶,也是一名神父,当格兰第被控行为不端时,曾作证指责格兰第。此时他推开人群走上前,请求教区长的原谅,并且提出要为格兰第做一次弥撒。教区长握住他的手,感激地轻吻了它。

在圣克鲁瓦教堂前,超过六千人将广场挤得水泄不通,其实仅一半人聚在这里,就会让这里逼仄至极使人不快了。广场上每一个窗口都被出租了,甚至屋顶上、教堂的滴水兽上都站有看客。广场上搭了一个看台,那是给法官、劳巴特蒙和他的一些特殊朋友们坐的。但此时那些乌合之众却侵占了每一个座位,只有出动卫队以矛与戟才将他们驱逐出去。经过一场激战,这些重要的客人们才得以入座。

甚至,对于这场盛会来说最为重要的那个人,要到达指定的地点也是极其困难的。到达火刑柱那最后的一百码,犯人花了半个小时才走完。守卫们为了开辟每一寸路,都要与人打斗。

从教堂墙北面不远处,有人将一架十五英尺高的、结实的柱子推进场。柱子下面,堆积了层层的柴把、木头、稻草,考虑到犯人腿骨粉碎不能站立,在柴火之上几英尺高的地方,有人将一个把小小的铁椅绑在了柱子上。考虑到火刑是如此重要的盛会,考虑到这盛会臭名远扬,这死刑所花费的费用实在是太过寒酸了。因为“那用于焚烧于尔班·格兰第大师的柴火,以及大师被绑的柱子”,某个叫得利亚德的人获得了19里弗16索尔;因为“重12磅的铁椅——每磅价格为3索尔4第纳尔,另外还有六枚钉子——用以固定椅子”,锁匠雅客共得到42索尔的报酬。善良的吉洛恩市监狱长同意出租五匹马,以备弓箭手当天之用;同时因为租了六头骡子、一辆车、两个车夫,一个叫莫琳的寡妇共获得了108索尔的报酬。

犯人的两件衬衣共花去4里弗,其中一件是方才受刑时穿的,另外一件被撒了硫磺,现在他正穿着要被火烧。当众谢罪仪式上所用的那根两磅重的蜡烛则花去了40索尔,为刽子手准备的酒花去了13索尔。除此之外,加上支付给圣克鲁瓦教堂的看门人和两名助手的薪水,当天整个盛会共花费29里弗2索尔6第纳尔。

格兰第被从车上抬下来,抬到铁椅上,再被牢固地绑到柱子上。他背对着教堂,面朝看台和一座房子的大门,就像他的神父住所一样,他一度感觉那座房子仿佛是他的家。在那间房子里,他曾大肆嘲笑过亚当和曼诺利,他曾阅读凯瑟琳·哈蒙的信愉悦了一众朋友;也正是在那间房子里,他曾教过一名年轻的女子拉丁文并诱奸了她,且将一位最好的朋友变为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路易斯·特兰坎现在坐在家中绘画室的窗户前,在他旁边的是米尼翁教士和蒂博。看见于尔班·格兰第今日如光头小丑的模样,他们胜利地笑起来。教区长抬起头,与他们的目光相遇;蒂博像个老朋友那样朝他挥挥手,而特兰坎先生正啜饮着白葡萄酒,喝着水,扶了扶眼镜框,为他那私生子外孙的亲生父亲干杯。

部分是因为羞愧,格兰第想起了那些拉丁文课,想起他抛弃的那个绝望哭泣的女孩;部分是因为恐惧,害怕看见他们庆祝胜利的场景或许会令他苦涩,使他忘却上帝就在当下,就在此地。于是,格兰第垂下了眼睛。

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肩膀。那是卫队长拉格朗热,他过来请求教区长原谅自己将要做的事情,那是他的职责所在。并且,他发了两个誓愿,其一,犯人可以当众讲话,其二,在火点燃之前,他可以先将格兰第缢死。格兰第深谢了他。于是,拉格朗热转身向刽子手下了命令,刽子手立刻着手准备绳索。

与此同时,修道士们忙于驱魔仪式。

“主之十字架在此,让那些主的敌人们落荒而逃吧;因犹大支派中的狮子,大卫的根已经获胜。柴火啊,我将驱逐窃据你之中的魔鬼,以全能圣父上帝的名义,以我主圣子耶稣基督的名义,以圣灵之伟力……”

他们在柴火上、稻草上、火盆中燃烧的木炭上(火盆就搁在柴火堆旁)都洒了圣水,他们也在地上、空中、犯人身上、刽子手身上、观众身上洒了圣水。他们宣誓,现在没有任何魔鬼会来阻止那卑鄙的家伙受到极限的痛苦了。好几次,教区长想要对观众说话,但是刚一张口,修道士们就把圣水浇到他脸上,或者用铁十字架砸他的嘴巴。当他躲过击打时,修道士们就胜利般地叫道:“这叛徒当众抛弃了救主。”在这过程中,拉克坦斯神父一直要求犯人坦白忏悔。

“说呀!”他吼叫道。

这话激发了旁观者的想象力,在此后他那短暂、悲惨的余生中,这名小兄弟会的会士在卢丹的绰号变为了“说呀神父”。

“说呀!说呀!”

格兰第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回答说,他没有什么可坦白的。

“那么,现在,”他补充说,“请给我和平之吻,令我死去。”

最初,拉克坦斯是拒绝的,可是观众表示抗议,认为他的拒绝实在恶毒,并非基督徒所为,他便只得爬上柴火堆,亲吻了教区长的面颊。

“你这犹大!”一个声音突然叫起来,有二十个人跟着喊起来。

“犹大!犹大!……”

拉克坦斯听到了他们的叫声,在一阵不可控的愤怒之下,他从柴火堆上跳下来,抓起一把稻草在火盆中点燃,在犯人面前挥舞着火焰。让他坦白他是什么东西——魔鬼的仆人!让他坦白,让他抛弃他的魔鬼主子!

“神父,”格兰第平静、温柔、高贵地说——他的声音与指控他的人那近乎歇斯底里的恶声恶语形成奇怪的对照,“我将要见上帝,他是我的见证,他知我所言属实。”

“坦白!”修道士几乎尖叫起来,“坦白!……你只有几分钟可活了。”

“几分钟,”教区长缓慢地重复说,“只有几分钟——那么我将前往那公正、威严的审判之所,尊敬的神父,很快你必定也将步我后尘。”

拉克坦斯神父忍受不了,他不能再听格兰第说任何话,便将火把扔到柴火堆的稻草上面。

午后的阳光明亮耀眼,使人几乎看不见那一簇微末的火苗,但这火苗开始蔓延,逐渐变得旺盛,然后蔓延到那束干燥的引火物上。照着那名小兄弟会会士的榜样,阿克安卓神父在另一边柴火堆旁的稻草上也点了火。一道细微的蓝色火苗飘入无风的空中。然后,是一阵欢快的噼里啪啦声,像是在冬夜于火炉旁痛饮加香热葡萄酒时发出的声音——那是一束柴火燃烧起来了。

犯人听到那声音,他转过头,看见那欢快跳跃的火苗。

“这就是你许诺我的吗?”他对拉格朗热喊道,声音中有痛苦,有抗议。

突然之间,神圣之力如日遭蚀,一切隐去,没有上帝,没有耶稣,什么都没有,只有恐怖。

拉格朗热神父义愤填膺地朝修道士们怒吼,努力要将最近旁的火苗踩灭。但到处是火,他无能为力。而特朗基耶神父又将教区长身后那堆稻草点燃了,拉克坦斯神父又从火盆中点着了另一个火把。

“缢死他。”拉格朗热神父命令道。人群也跟着喊起来。“缢死他,缢死他!”

刽子手跑去找绳索,却发现某位方济会的修士偷偷将绳索打了结,使绳索无法立刻用上。等结头解开,已然太迟了。在刽子手和他打算去救助使其免遭最后痛苦的犯人中间,是一道火墙,汹涌的烟浪宛如风中的窗帘。与此同时,修道士们还在用毛掸子和圣水罐,忙着将火苗中残留的魔鬼驱走。

“逃吧,火中的恶魔……”

水浇在燃烧的木板上,发出嘶嘶的响声,立刻化为蒸汽。在火墙另一边的深处,传来一声尖叫。很明显,驱魔术生效了。修道士们停了下来,谢天谢地。然后,重拾了信心的他们倍加热情,又开始忙碌起来。

“放荡的毒龙啊,古老的大蛇啊,肮脏的恶灵啊……”

此时,不知从哪里飞过来一只很大的黑苍蝇,撞到了拉克坦斯神父的脸,跌落在他手上打开的驱魔法书上。一只苍蝇,大的就像一个核桃!苍蝇王,不就是那别西卜嘛!

“我吁求殉道者之血,”拉克坦斯神父的喊声胜过火焰的咆哮声,“命你做全面之坦白……”

发出不可思议的声响,那虫子又飞起来,从烟雾里消失了。

“以火神阿耆尼(6)之名,他曾脚踏蛇妖、蜥蜴怪……”

突然,尖叫声变成一阵咳嗽声。那可怜虫被烟呛住,要装出窒息而死的样子来欺骗他们!为了挫败撒但最后的诡计,拉克坦斯将毛掸浸满水,猛地将圣水甩进了火里。

“烟雾中的妖怪,我将驱逐你。你将逃离,带着你那所有的恶意和狡猾魔鬼的伎俩,逃离吧。……”

真的起效了!犯人不再咳嗽了。他发出一声哭泣,然后沉默下去。突然,令小兄弟会会士和他的方济会同行们惊愕的是,火柱正中央那炭黑的躯体竟说话了。

燃烧中的格兰第(版画,1634)画家:Dr. Gabriel Legué

“我的上帝,”那声音说,“求我主垂怜。”然后又改用法语,“原谅他们,原谅我的敌人们。”

接着又发出了咳嗽声。片刻之后,将他绑在柱子上的绳子断了,那受罪之人滚落下来,跌进燃烧的木柴中。

火继续燃烧。善良的神父们继续撒圣水,念咒语。突然,从教堂上方俯冲下来一群白鸽,它们开始绕着呼啸的火柱和烟柱盘旋。人群开始喊叫,弓箭手挥舞着戟,要驱走鸽子;拉克坦斯和特朗基耶向鸽子的翅膀上洒圣水。但是没有用,赶不走鸽子。它们不停盘旋,穿过烟雾,它们的羽毛被烟火烤焦。任何一派的人都称赞这是神迹。对于教区长的敌人们来说,这些鸽子很明显是魔鬼的部队,来接走他的鬼魂;而对教区长的朋友人来说,它们却是圣灵的象征,是他无辜的活生生的证据。任何人似乎都未曾想过它们仅仅是鸽子而已,遵循着它们生命的逻辑,而它们与人并不一样的本质才是神圣的呀。

当火焰渐渐灭去,刽子手将四铲子的灰烬分别倒向罗盘的四个基本方位。人群一拥而上。不顾手指被烧灼,无论男女都在滚烫的、闪着火星的灰烬中拨弄着,寻觅牙齿、头盖骨和盆骨的碎片,或任何有烧焦肉体痕迹的黑色残余。毫无疑问,这些人中,有少数纯粹是在猎取纪念品;但是绝大多数人却在寻找遗物,这样的遗物有魔力,可以带来好运,可以收获爱情,可以抵抗头疼、便秘或敌人的恶意。

至于教区长是有罪还是无辜,都不影响这些烧焦的零碎的效用。因为,它们的魔力所在,不是因为它们真是圣物,而是因为它们的名气——不管这名声是从何得来。在人类的历史中,长久以来,有一部分人在获得那些被广为宣传的事物之后,能治愈疾病,获得快乐。比如,去卢尔德(7)旅行、行巫术、沐浴恒河、吃专利药、信奉艾娣女士、崇拜圣弗朗西斯·泽维尔的奇妙法力,以及,如乔叟故事中的那位贩卖赎罪券者——他拿着一玻璃杯的“猪骨头”当作圣物,给所有人看和崇拜(8)。

倘若如方济会修士所言,格兰第真是巫师,那就妙极了。因为,哪怕化成了灰,一名巫师的魔力仍然存在这些灰中。如果格兰第是清白的,那他遗物的魔力也不会减少,因为他将一变成为殉道者,与那些殉道的圣人们相比毫不逊色。所以,一会儿工夫,大部分的灰烬便消失无踪。游客、市民们极感疲惫、焦渴,然而一想到口袋中满满的都是遗物,他们又开心起来。然后他们便散去,找个地方喝一杯小酒,歇歇脚。

当晚,仅仅经过最短暂的休息,享用过最少的点心之后,善良的神父们又在乌尔苏拉修会集中。他们给女院长进行驱魔仪式,而她也适时抽搐起来,在回答拉克坦斯的质问时,她也适时宣称,那只黑色的苍蝇并非他物,就是那位教区长的密友——魔鬼巴录。可是,何以巴录会如此不要命地撞到驱魔书上?对此问题,让娜修女先是来了一个漂亮的下腰动作,头都靠近脚后跟了,然后又做了个劈叉,最后才回答说,巴录是想把书扔到火里去。

修道士们大受启发,决定当晚的审问暂告一段落,第二天早晨,要当着公众的面继续审问。

第二天早晨,果然,修女们被带到了圣克鲁瓦教堂。许多游客仍然滞留城内,教堂大门前依旧人满为患。他们再次给女院长进行了驱魔仪式,在例行的预备仪式之后,女院长自命为伊沙卡龙,是当时她身体内唯一的一个魔鬼,因为其他寄居的魔鬼都已经跑到地狱去参加一场狂欢的盛会,为的是欢迎格兰第的鬼魂。

经过一番明智而审慎的讯问,让娜修女承认驱魔人们一直以来都所言属实,也就是说,当格兰第称呼“上帝”时,他所指的大抵都是“撒但”;而当他谴责魔鬼时,事实上他是在谴责基督。

拉克坦斯于是想知道,教区长在下面会受到何等的痛苦,女院长回答说,其中最痛苦的是,格兰第将失去上帝,这个回答明显令修道士相当失望。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但是他的身体有受到折磨吗?

在经过多次催促之后,让娜修女回答道,格兰第“因他所犯的所有罪尤其情欲之罪,受到了特别的痛苦。”

那么死刑呢?魔鬼有没有设法使那可怜虫感觉不到疼痛?

哎呀,伊沙卡龙回答说,因为驱魔术,撒但的努力受挫了;假如那把火没有受到圣水的祝福,教区长就不会感到任何痛苦啦。但是,亏了拉克坦斯、特朗基耶、阿克安卓的工作,格兰第承受了极大的痛苦。

驱魔人叫道,与现在他承受的痛苦相比,那种痛苦还算不上最大!然后,既沾沾自喜,同时也带点恐惧,拉克坦斯神父把话题又引向了地狱。在地狱的那么多层中,巫师现在居住在哪里?路西法又是如何待他的?此刻在巫师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事情?让娜修女身上的伊沙卡龙努力回答这些问题,但当这魔鬼的想象力逐渐枯竭时,让娜修女也就适时地抽搐起来,此时,魔鬼贝赫利特附身了,轮到它来发言。

当晚在修道院,修道士们发觉拉克坦斯神父脸色苍白,似乎心事重重,便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拉克坦斯神父摇摇头,不,他没有生病。他只是在想,犯人当时要见格里约神父,可是他们却拒绝了,如此一来,犯人就失去了忏悔的机会,那么,他们是不是因此也犯了罪?

他的同行们竭力安慰他,却未能成功。第二天,因一宿无眠,拉克坦斯发起高烧来。

“上帝在惩罚我,”他不停地说,“上帝在惩罚我。”

在亚当先生的催促下,曼诺利医生给他放了血。高烧先是退了一点,然后复发了。现在,拉克坦斯开始看见一些东西,听见一些东西:格兰第身受折磨,格兰第在尖叫,格兰第在火刑柱上,格兰第在吁求上帝宽恕他的敌人们;然后是魔鬼,成群结队的魔鬼,他们侵入他的身体,他们使他胡言乱语,使他乱蹬腿,使他撕咬枕头,他们还使他的口中满是最为可怕的渎神之语。

9月18日,在格兰第火刑之后恰巧满一个月,拉克坦斯神父将给他行临终涂油礼的神父手上的十字架拨落在地,死了。劳巴特蒙为其承担了一场盛大的葬礼,特朗基耶神父为之布道,在布道中,他颂扬这位小兄弟会的会士乃是圣洁的典范,并称他是被撒但谋杀的,撒但以此报了这位上帝最为英勇的仆人所给予它的所有蔑视和羞辱之仇。

下一个告别人世的是曼诺利医生。就在拉克坦斯神父死去不久的一天晚上,有人喊他去给一个病人放血,病人居住在博蒂德马特雷(9)附近,在返回的路上,他的一个仆人提着灯走在前面,而他却看见了于尔班·格兰第。当时,格兰第赤裸着身体——就像当日为了寻找他身上魔鬼的记号而被曼诺利医生戳来戳去时一样。他站在“大圆石”街道上,那街道位于城堡的外墙和格里约神父的花园之间。

曼诺利停住脚步,他的仆人见他呆望着黑暗的虚空,听见他在问某人话——是谁在那里,你想要什么。

但是没有任何回答。然后医生浑身战栗,过了片刻,便倒在地上,尖叫着请求原谅。一星期之内,他也死了。

接下来是路易斯·肖韦,他是一名正直的法官,拒绝参与这场既邪恶又无聊的审判。女院长和大部分修女都曾指控他是巫师,而巴雷先生也在他吉洛恩的教区内一些附魔者的口中套得同样的证词,此后,肖韦一直怀有一种恐惧,假如红衣主教认真对待这些疯言疯语,那么在他身上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变得忧郁,发疯,然后消瘦下去,于是,没等过完冬天,他就死了。

特朗基耶的神经较别人更粗糙。一直到1638年,他才终于向一个太过强势的魔鬼屈服。因为对格兰第的仇恨,他兴风作浪,引出了众多魔鬼;由于他可耻地坚持要公开行驱魔术,实际上也就竭尽全力让这些魔鬼存活于人世。终于,魔鬼们转而对付他了。上帝岂可蒙骗?特朗基耶自种苦籽,亦必自收苦果。

起初,魔鬼附身情况很少,即使附身了威力也小。但是,渐渐地,“狗尾”、利维坦占据了上风。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特朗基耶神父的举止一如那些修女——他可是精心培植了她们那歇斯底里啊,他在地上打滚、诅咒、吼叫、吐舌头、发出嘶嘶声、学狗叫、学马嘶。这还不是全部。为他写传的方济会修士绘声绘色地给那个折磨他的魔鬼起了个绰号,叫“地狱中恶臭的猫头鹰”,这魔鬼折磨他,引他向那些几乎难以抗拒的诱惑屈服,这些诱惑,无非是所有贞洁、谦卑、容忍、信仰、忠诚的反面。他吁求圣母、圣约瑟、圣方济各、圣文德,可是毫无作用。附魔之势,渐次加重。

1638年的圣灵降临节,特朗基耶完成了最后一次布道;此后的两三天,他勉强做了弥撒;然后他因病躺倒在床上,这病无论在心理上还是在生理上,都明显是致命的。“他口吐秽物,可作为与魔鬼订约的证据。……每次当他改善点伙食,魔鬼便令他猛烈地呕吐,这呕吐的力道都能将一个健康人杀死。”同时他还身受头痛、心痛之苦,“这种病痛就是在盖伦、希波克拉底(10)的著作里也没有提到过。”到了那周的周末,“他又开始呕吐出污秽之物,如此之臭,人不能忍,仆人们立刻将这些污物扔出去,以免房间被污染。”圣灵降临节之后的第二个星期一,他受了临终涂油礼。魔鬼离开了,却立刻侵入另一位修道士的身体,当时他刚好跪在死者的灵床前。这位修道士发疯了,需要六七个同工才将他摁住,他们付出巨大的努力才阻止了这位修道士踢向那毫无生命气息的尸体的腿。

在葬礼当天,特朗基耶的遗体被摆在那里供人凭吊,“礼仪还没有结束,人们就冲向了尸体,有人将玫瑰花抛向了尸体,其他人照习惯割下他身上的零碎物件当作圣物。人流过大,棺材都被挤得粉碎,尸体被难以计数的方式打搅,每个人都想把尸体扯到自己一边,以便能得到些零星的圣物。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不是几位高贵的人士阻止(他们围成一个卫队,防止粗鲁的人群在强烈的热情之下,既割小物件又损伤尸体),这位善良的神父恐怕难免落个赤身露体的局面。”

特朗基耶神父的小物件,还有他所迫害并烧死的那个人的骨灰,两者其实是等价的。那巫师死时成了殉道者,而那残忍的刽子手如今也成了圣徒——虽然是被别西卜附身的圣徒。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恋物癖就是恋物癖。你已用完剪刀,小刀何不借我!

—————

(1) 属于方济会的一支。

(2) 法国西部城市。

(3) 法国西北部城市。

(4) 《圣经·马太福音》第六章主祷文中有曰:“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此处的你指上帝。

(5) 弗朗索瓦-奥古斯特·德·图(约1607年—1642年),法国地方法官,对辛克-马尔斯侯爵的阴谋知情不报,被黎塞留处死。

(6) 阿耆尼(Agni):吠陀教及印度教的火神。显然作者这里是在讽刺。

(7) 卢尔德,法国西南部城市,据传1858年,圣母在此显圣。

(8) 见《坎特伯雷故事集》总序有关“赦罪僧”的部分。方重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年版,第17页。

(9) 法国西北部小镇,靠近卢丹。

(10) 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约前460年—约前370年),古希腊著名医生,被西方尊为“医学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