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塞里赛进行的初步调查使他相信,并没有真正的“附魔”之事,修女们不过是得了点病,经过一些添油加醋的描述,事件被扩大化了;而在米尼翁教士方面,则掺杂了个人极大的仇恨;其他卷入其中的神职人员,其迷信、狂热以及职业性的自私自利也把事件弄得更加复杂。很明显,只有停止驱魔仪式,这场疯狂才能得到治疗。但是,当他试图终止那些逐步迫使修女们神魂颠倒的教唆时,米尼翁和巴雷却得意地交出主教的一份书面命令,要求他们继续为乌尔苏拉修会进行驱魔仪式,并等待下一步指令。德·塞里赛不愿冒身陷丑闻的风险,只得同意继续进行驱魔仪式,但他坚持要求整个仪式他都要在场。根据记载,在一次仪式中,烟囱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壁炉里则突然冒出一只猫。猫被追逐,被逮住,被撒了圣水,被划了十字,驱魔人以拉丁文对它发出咒语,然后才允许它溜走。此后,又发现这魔鬼的乔装其实是修女们的宠物猫,名叫汤姆,它在外面风流够了之后,刚好寻了一条捷径回家。得知真相后,众人哄然大笑。这像是拉伯雷(1)才能想出的场景呢。
第二天,米尼翁和巴雷竟厚颜无耻地当着德·塞里赛的面关上了修道院的大门,于是,德·塞里赛与他的地方行政官员们只得等在大门外,那时正是秋寒天气。而在门内,两名教士违背了德·塞里赛的命令,在没有官方证人的情况下,对可怜的修女们进行驱魔仪式。回到家之后,义愤填膺的行政长官向驱魔人发去公函,他宣布,他们的行为不过是在导致人们“强烈地怀疑他们在欺骗和教唆”。而且,“既然修会的负责人已然公开指责并诽谤了格兰第,宣称他与魔鬼签下契约,那么现在所有事情都无需鬼鬼祟祟地进行了;相反,一切都要当着法官的面,在我们眼皮底下举行”。
公函中的坚定态度,使这些驱魔人甚为焦虑,他们只得道歉,并报告说,修女们已然平静下来,此后暂时无需进行下一步的驱魔仪式。
与此同时,格兰第骑马前往普瓦捷向主教上诉。可是,当他叫门时,德·拉罗什波扎伊阁下却不巧身体不适,只派其随行教士传话,大意是:“格兰第先生可向皇家法官提出控告,而他本人作为主教,如获悉格兰第在此事件中得到公正对待,将不胜欣喜之至。”
教区长只得返回卢丹,他立刻向“巴日”提出一项禁令,要求禁止米尼翁及其共犯的行为。德·塞里赛立刻发出一份禁令,禁止任何人——不管他是何等级或出身如何——再行伤害、诽谤圣皮埃尔教区的本堂神父。同时,他明确要求米尼翁不得再行任何驱魔之事。但教士却回嘴说,他只向他的神职上级负责,而且在涉及到魔鬼的事务上(因这些事务完全是属灵的),他不能承认“巴日”的世俗权威。
在此争论的间隙,巴雷返回了他在吉洛恩的教区。于是,公开的驱魔仪式暂时终止。但是,每一天米尼翁教士都花费冗长的时间与他的忏悔者们在一起,向她们朗读米夏埃利斯神父(2)的畅销大作,即关于格弗里迪事件的那份报告,并且向她们保证,格兰第与他那位普罗旺斯的同工是同等水平的巫师,因此,她们确实被格兰第蛊惑了。
到了此时,修女们的行为已经变得非常古怪,寄宿生的父母们大受惊吓,很快就将学生们带走,只有零星几名走读生仍然斗胆进入修会,而他们带给市民们的消息也是极其令人不安的。
比如,在算术课上到一半的时候,“信圣约翰”的克莱尔修女突然难以抑制地大笑起来,好似有人一直在挠她的痒。而在餐厅,玛莎修女则与“信耶稣”的路易丝修女厮打起来,她们那尖叫声啊!还有那下流的骂人话!
到了十一月下旬,巴雷又被从吉洛恩叫了回来,在他的影响之下,每个修女的症状立刻加剧。修会现在成为了一座疯人院。外科医生曼诺利、药剂师亚当感到万分惊恐,于是不得不召集本城名医会诊。他们都来了,在检查完修女之后,向“巴日”写了一份书面报告,结论如下:“修女们显然已失去自控力,但我们不认为这是魔鬼和精灵在捣鬼……她们自称附魔,但在我们看来,这似乎是幻象而非真实。”
除了驱魔人和格兰第的敌人,其他所有人都认为这份报告似乎是盖棺论定了。格兰第又一次向德·塞里赛提出上诉,而德·塞里赛又一次努力阻止驱魔仪式的进行。然而米尼翁、巴雷再一次拒绝了他,而德·塞里赛则又一次因害怕陷入以实际行为抵抗神父的丑闻而退缩了,他改为写信给主教,呼吁主教阁下终止卢丹之事,称此事乃“过去多年来虚构出的最凄惨的恶行”。他继续说,至于格兰第,从不曾见过那些修女,也未曾对这些修女做过任何事,“如果魔鬼对他有求必应,那么他本应利用魔鬼来报复落在自己身上的暴行与侮辱”。
德·拉罗什波扎伊阁下没有回信。格兰第上次违抗他的决定提起上诉,早已惹恼他,因此,举凡一切可以伤害教区长的事情,在他而言都是完全正确、正派和公正的。
德·塞里赛于是又写了第二封信,这次是写给当局的头头。这封信比写给主教的信更其详细,描绘了发生在卢丹的那种怪异的、可怕的闹剧的种种细节。“米尼翁先生已经称许巴雷先生为圣徒,这二人已等不了上级的裁决,便相互吹捧彼此为圣人了。”当魔鬼在语法的迷宫中误入歧途时,巴雷便能予以纠正,并且他对那些表示怀疑的人发出挑战,“要别人像他一样,敢于将手指放在附魔者的口中”。一位名叫卢梭的方济会修士接受了挑战,不幸被附魔者一口咬紧,他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拉扯修女的鼻子,以使其松口。当时,他惊叫道:“见鬼!见鬼!”声音比厨房里头的丫鬟见猫咪叼着什么东西溜出时大叫“呸,猫,猫!”还要高。事后大家提出一个问题来,何以魔鬼竟敢去咬一只神圣的手指,这手指不是经过涂油之礼了吗?讨论的结果是,主教必定是过于吝惜圣油,因此为卢梭神父行涂油礼时,圣油未能流及他的手指。又有几名初出茅庐的神父染指了驱魔仪式,其中一人是菲丽璞·特兰坎的兄弟,可惜这位年轻人的拉丁文频频犯错——如将hostis(异乡人)的呼格误读为hoste,且误称da gloria Deo(伟大荣耀的上帝)(3)——以至于受过教育的观众对此忍俊不禁,特兰坎也不得不知难而退。德·塞里赛还补充说,“那位由特兰坎负责驱魔的修女,甚至在抽搐最厉害的时候也绝不同意特兰坎先生将其手指放入她的口中(因为他有点脏兮兮的),甚至坚持要另一个神父来代替他”。不管事情何等不顺,特兰坎“这位好神父,方济会的卫士,见卢丹人心肠之硬,甚为诧异,见卢丹人不太情愿信服驱魔术,更甚为惊奇。他向我们发誓说,在图尔市(4)的时候,他能让当地的居民轻易就接受此等神迹,好比吞下一块黄油那么简单。他和其他一些人宣称,凡不信驱魔术的人都是无神论者,注定要下地狱”。
但这封信也是石沉大海。于是,这可怕的闹剧继续得以上演,一日复一日,直至十二月中旬,德·苏迪阁下在极其恰当的时机返回他的修道院——圣茹安德玛恩。于是,格兰第通过非官方的形式,德·塞里赛通过官方的形式,都告知了大主教眼下发生的事情,并恳请其介入。
德·苏迪阁下立刻派自己的私人医生调查此事。众所周知,这位医生一向不容胡言乱语,而他的主人——大主教更是直言自己对此事表示怀疑。修女们为此大惊失色,在调查的全过程中,她们表现得就像一群温顺的小羊。医生的结论是,根本就没有附魔的迹象。大主教听取这一汇报后,在1632年12月的最后几天里颁布了法令。米尼翁被禁止再做任何驱魔仪式,而巴雷则必须在由大主教指定的两名驱魔人的协同下,才可行驱魔之事,这两位指定的驱魔人,一是来自普瓦捷的耶稣会修士,另一人则是来自图尔市的奥拉托利会会士。除此之外,其他人不准再进行驱魔仪式。
然而,这一禁令似乎有些多余了。因为在接下来的好几个月中,根本就没有什么魔鬼好供人驱逐。由于不再受到教士们的教唆和刺激,修女们的狂怒消散了,变为一种阴郁、宿醉的状态,其内心交织着精神混乱、羞耻、懊悔和极大的罪孽感。假如大主教是对的呢?假如修会中从不曾真有过魔鬼呢?那么她们所做、所言的种种怪异之事,岂非都要成为她们犯罪的证据?如果她们是附魔,则为无罪;如并未附魔,则到了最后审判日,对自己的渎神、淫荡、扯谎和仇恨,她们将无言以对。在她们脚下,地狱正在张开它可怖的大口。与此同时,使情况更糟糕的是,现在修会一贫如洗,所有人都转而反对她们了。所有人,包括了学童的父母亲、城中虔诚的女士们、成群的观光客,甚至还有她们的亲戚。是的,甚至包括她们自己的亲戚,只因她们现在不受附魔之苦了,而且如照大主教的判决,则她们或为骗子,或因强制节欲导致忧郁才有这样的受苦,那么她们现在已成为家庭的耻辱,家庭不仅批评她们,更与她们断绝关系,所以她们的零用钱也就中断了。肉类与黄油从餐桌上消失;仆人们也从厨房溜之大吉。修女们被迫自做家务,当家务做完,她们不得不做些女红以赚取生活费,乃至为贪婪的织布商纺织羊毛,这些商人利用她们的急需和不幸,支付给她们的薪水甚至比那些血汗工人的普通工资还要低。她们饥肠辘辘,被繁重的苦工压榨,为神鬼恐吓,又被负罪感所缠绕。这一切,使这些可怜的妇人对自己附魔时的那段幸福时光无比怀念。冬去春来,春去夏至,夏天也是令人苦恼的季节。然而,到了1633年的秋天,希望复生。
当时,国王对卢丹市城堡主楼的去留问题有了新的主意。德·劳巴特蒙阁下再一次入住了“天鹅十字”酒店。梅曼·德·西利和其他红衣主教的支持者们简直欣喜若狂。德·阿曼涅克在城堡争夺中已经失利,城堡在劫难逃。现在一切无碍,只需解决那令人无法忍受的教区长了。在与国王特使的第一次会面中,梅曼提及了女修会附魔事件,劳巴特蒙听得很仔细。在他的一生中,劳巴特蒙曾审判并烧死近百名女巫,在有关神鬼问题上,他大约可以合法地宣称自己是专家。
第二天,他拜访了女修会,米尼翁教士和女院长证实了梅曼的说辞,红衣主教的女亲属克莱尔·德·萨泽莉,以及劳巴特蒙本人的两个小姨子——德·当皮埃尔家的两位少女也证实了梅曼的说法。所有修女们的身体被恶魔侵入,恶魔的产生是由于巫术,而那巫师便是于尔班·格兰第。既然这真相原由魔鬼本尊当众宣扬,那么自然便是无可置疑的。然而,大主教阁下居然说修女们并没有真正的附魔,这使她们在世人面前颜面尽失。这是何等可怕的不公正啊!于是,她们恳请劳巴特蒙阁下利用其影响力,在红衣主教阁下和国王陛下面前为她们做些争取。
劳巴特蒙是何等慈悲的人,不过当时他并没有做任何承诺。其实他本人最喜欢的,无过于组织一场热闹的女巫审判大会,但是红衣主教对这些事情又是什么看法呢?这倒很难准确地讲。有些时候,红衣主教似乎确实把女巫之事看得非常严重;但是下一次当你与他谈论起鬼神之事时,他又好像是蒙田或沙朗(5)的信徒,仅仅付之一笑。那些为他效劳过的人知道,一个伟大的人物必定要被当成一个神、一个熊孩子、一头野兽的混合体来对待。神是要人去崇拜的,孩子是要人取悦和逗弄的,而野兽是要人抚慰的——当兽性焕发时则要懂得规避。如有朝臣说了令他不悦的话,便是惹恼了这个集超人的自负、非人的残忍、婴儿的荒谬于一体的癫狂者,这朝臣不过是自讨苦吃。修女们或许会哭泣恳求,但是只有搞清楚风从哪个方向吹来,否则他劳巴特蒙是无意提供任何帮助的。
几天后,一位显赫人物的来访令卢丹城蓬荜生辉,此人便是亨利·德·孔代。这位皇族亲王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鸡奸者,他一面行着最卑鄙、贪心之事,一面却蒙着典范、虔敬的名声。在政治上,他本与红衣主教作对,但现在既然黎塞留的地位看起来是牢不可破了,他又成了红衣主教阁下谄媚者中最为谄媚的一人。听说了卢丹附魔事件之后,亲王立刻表达出亲往一见的想法。米尼翁教士和修女们自然欢天喜地地表示感恩。于是,在劳巴特蒙和一群随从的陪伴下,孔代亲王兴师动众地到达修道院,受到了米尼翁的隆重迎接。他被拥进一个小礼拜堂,并在此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弥撒。起初,修女们遵守着最完美的礼仪,但是一到圣餐仪式举行,女院长、克莱尔修女、艾格丽斯修女便大肆抽搐起来,在地上打起了滚,咆哮着猥亵、渎神的言语。修会其他修女也依葫芦画瓢地大闹起来。于是,一两个小时之内,这教堂看起来既像是一个熊把戏场,又像是一座妓院。
亲王大受启发,欣然宣布,附魔一事确凿无疑,并敦促劳巴特蒙立刻写信给红衣主教阁下,通报此事进展。对于当时的场景,也曾有人留下这样的叙述:“但是,特使本人对这场怪异的景象,当时并未表露任何自己的想法。然而,一俟回到酒店,他却对修女们凄惨的处境表达同情之意,这令他自己都被深深感动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感情,他邀请格兰第的朋友们,还有格兰第本人共进晚餐。”想来这场晚宴一定是一场快乐的聚会吧。
为了激励过于谨慎的劳巴特蒙尽快采取行动,教区长的敌人们又给格兰第增加了一项更严重的新指控。他们说格兰第不仅仅是一名巫师,背叛了天主教的信仰,对上帝造反,蛊惑了一整个修道院的修女;而且,他还撰写了一本小册子,对红衣主教进行了凶猛而淫秽的攻击。此书出版于六年前,即1627年,书名为《卢丹补鞋匠的来信》。几乎可以确定的是,格兰第从没有写过这本小册子。但是,既然他是那位“补鞋女士”(这是讽刺文章给凯瑟琳·哈蒙取的绰号)的老相好,既然双方一直保持通信,既然他又曾非常有可能是她的情夫;那么,猜测他可能写了这本小册子也就完全不是不讲道理的了。
凯瑟琳·哈蒙是一个聪明、漂亮、年轻的无产者,1616年,玛丽·德·梅第奇在卢丹短暂居留期间注意到这个小姑娘,遂将其收为侍女。很快,凯瑟琳被正式任命为皇家鞋匠,私下里她还是王后的闺蜜和家务总管。在王后被流放于布卢瓦时,格兰第就认识了凯瑟琳(据说是非常亲密的关系),当时她请假回家在卢丹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当她返回宫廷时,因她识文断字,就与教区长通信,描绘宫廷里发生的事情。这些信是如此有趣,以至于格兰第常常高声朗读其中比较辛辣的段落给他的朋友们听。
当时他的朋友中还包括公诉人特兰坎先生,即那秀色可餐的菲丽璞的父亲。现在,这同一位特兰坎先生,已不再是格兰第的朋友,相反成了格兰第最难缠的对手,正是他指控凯瑟琳·哈蒙的通信人为《卢丹补鞋匠的来信》的作者。这下子,劳巴特蒙可不再隐藏他的态度了。红衣主教对女巫和魔鬼到底有何想法或许不能明确,但是对那些批评他的政见、他的家庭和他本人的事,红衣主教会有什么想法,劳巴特蒙绝对一清二楚。凡是与黎塞留政见不同者,下场就是自断仕途,遭受经济损失,以及被流放;辱骂黎塞留者,则要冒被绑上绞刑架的危险,甚至要被施以火刑或车裂(根据1626年的一条法令,对任何诽谤性的小册子,其罪等于对君主大不敬)。仅仅因印刷了《卢丹补鞋匠的来信》,一个倒霉的商人便被遣送到船上做苦役去了;假如小册子的作者被抓住,会有什么样的惩罚等待着他?这一次,劳巴特蒙详细记录下特兰坎先生所说的一切,他自信,他的热情将使他在红衣主教阁下面前大为吃香。
与此同时,梅曼也没有闲着。正如我们所见,格兰第是僧侣和修道士们公开的敌人,而除了少数例外,卢丹市的僧侣和修道士们也是格兰第公开的敌人。加尔默罗修会的人有充足的理由仇恨格兰第,但他们却找不到机会表达恨意。方济会的修士们受格兰第的折磨倒是不多,不过,他们却拥有无比巨大的力量去伤害他,因为方济会的修士们与约瑟夫神父(6)是同行,并与这位“灰衣主教”常有通信,而他又是红衣主教的密友、主要的幕僚和左膀右臂。因此,梅曼便向灰衣的修士们(不是向穿白衣的修士(7))吐露了对格兰第的新指控,他得到的答复完全如他心意。于是,方济会的修士们立刻起草了一封写给约瑟夫神父的信,此时劳巴特蒙正要返回巴黎,梅曼请求他将此信亲手交给约瑟夫神父本人。劳巴特蒙接受了此使命,但于同一日,他却又邀请了格兰第和格兰第的朋友们参加他的告别晚宴。在晚宴上,他敬酒,祝教区长身体健康,并向格兰第保证二人的友谊地久天长,且承诺他将尽自己所能帮助格兰第对付那群寡廉鲜耻的敌人的阴谋。啊呀,这是何等的善意,何等慷慨的提议,又表达得何等自然啊!
第二天,劳巴特蒙骑马赶至吉洛恩市,当晚,他与最真诚、最狂热地相信教区长罪孽的那位巴雷先生共度良宵,而巴雷先生接待皇家特使也是竭尽敬意。在特使的要求下,巴雷转交了驱魔仪式的所有记录,并说明在驱魔过程中修女们是如何指控格兰第蛊惑她们的。次日早餐后,劳巴特蒙兴趣盎然地看着本地几名附魔者的滑稽举动,随后与驱魔人告别,启程前往巴黎。
一回到巴黎,他就拜访了约瑟夫神父。几天过后,他又与两位当时的伟人(穿红衣的那位和穿灰衣的那位)进行了一场决定性的商谈。劳巴特蒙阅读了巴雷先生的那些驱魔记录,约瑟夫神父则朗读了他的同行写给他的信,信中指控教区长是那本小册子《卢丹补鞋匠的来信》的作者。找这作者已经很久,不料得来全不费工夫,黎塞留认定事态很严重,值得在下一次国务会议上予以讨论。
1633年11月30日,国王、红衣主教、约瑟夫神父、国务大臣、财政大臣和劳巴特蒙会聚一处,国务会议如期举行。卢丹市乌尔苏拉修会修女们的附魔事件是会议议程中的第一项。虽然发言时间不长,但劳巴特蒙却耸人听闻地描述了他所见的一切,路易十三又是一个坚信魔鬼存在的人,他对魔鬼甚感恐惧,于是毫不犹豫地下令,务必要对卢丹市的附魔事件采取相应措施。于是在当时当地便起草了一份文件,由国王在文件上签名,国务大臣会签,用黄蜂蜡封住信封,并盖上国玺。根据此文件,特派劳巴特蒙再次前往卢丹市调查附魔事件的真相,对指控格兰第与魔鬼共谋一事予以取证,如果指控属实,则需将那巫师付诸审判。
在十七世纪二三十年代,审判巫师的事情仍然常常发生;但是,这么多年以来,在几十名被指控与魔鬼交易的人中,只有格兰第受到了黎塞留强烈而持续的关注。1634年,方济会的驱魔神父特朗基耶写了一本论证魔鬼存在的小册子为劳巴特蒙鼓吹:“此事的成就,首功应归于卓绝不凡的红衣主教阁下的热情推动。”——“红衣主教写给德·劳巴特蒙阁下的信件足以证明”这一事实。至于特使本人,“如果不是首先完全汇报给国王陛下和红衣主教大人,他是决不会擅自进行附魔事件的取证与处置的”。特朗基耶的证词也得到了当时其他人的旁证,人们记录说,黎塞留几乎每天都要与他在卢丹市的代理人通信。
这么一件明显无关大局的琐碎案件,何以得到红衣主教如此特别的关注?如同红衣主教阁下的同时代人一样,我们也只能满足于猜想。几乎可以确定,个人的报复欲望是一个重要动机。在1618年的时候,当黎塞留还仅仅是吕松市的主教和库赛的修道院院长之时,格兰第这个傲慢的家伙就曾经冒犯过他。现在,他很有理由相信,正是这个格兰第该为《卢丹补鞋匠的来信》这本小册子中对他可怕的诽谤和侮辱负责。不错,对格兰第的指控在法院是不可能得到证实的,但是,只需被怀疑犯下诽谤之罪,此人便活该被除掉。
这还不是全部,这个该死的教区长领俸的教区也是罪恶不断,因为卢丹市仍然是新教徒的一个大本营。在1628年夺下拉罗歇尔之后,新教徒的叛乱方告结束,不过,因为过度谨慎,普瓦图的胡格诺派在叛乱期间没有任何作为,也就没有受到公开、系统的迫害。虽然他们实在是令人无法容忍,但是南特敕令依旧有效,世人也只有继续容忍这些加尔文的门徒了。不过,现在假设一下,如果可以从修女们的口中证明,这些所谓“宗教改革”的绅士们其实私下与敌人结盟,而且这敌人比英国人还坏,竟是魔鬼本尊!这样的话,红衣主教就有充足的理由做他素来打算做的事了,即剥夺卢丹市所有的权利和特权,将此城彻底改为以他名字命名的新城——黎塞留市。这还不是全部,或许他还可以利用“魔鬼”的名头做其他事情。因为如果人们相信,卢丹是地狱对人世发动持续入侵的一个桥头堡,那么,在法国复兴宗教裁判所或许也就有希望了。这是何等绝妙的良机!实行君主专制、中央集权是红衣主教为自己设定的使命,现在卢丹事件对促进这一目标将起到何等巨大的作用啊!
从资本主义帝国的那些魔鬼行为中,我们不难发现建立一个警察国家并证明其存在合理性的最佳途径,就是喋喋不休地向民众宣传有一个“第五纵队”正在威胁这个国家。黎塞留唯一的错误就在于,他过高估计了他的同胞们对鬼神存在的信念。事实上,他正身处三十年战争期间,那么,他或许可以声称西班牙人、奥地利人正在法国搞“第五纵队”。借用这一理由,远比仅仅利用鬼怪(即使它们来自地狱)更加有效。
劳巴特蒙一点都不耽搁。12月6日,他就返回了卢丹市。在郊区一处房子里,他秘密地请公证人特兰坎和警察局长纪尧姆·奥宾会面。刚一见面,劳巴特蒙就向他们展示了他的委任令和皇家命令,要求逮捕格兰第。
奥宾一直欣赏教区长,于是当晚他给格兰第送去密信,告诉他劳巴特蒙已经返回,并建议他不如溜之大吉。格兰第对此表示了谢意,不过,他天真地以为自己清白无辜,无需有任何的担忧。因此,他对朋友的建议置若罔闻。第二天早晨,格兰第在去教堂的路上被捕了。梅曼、特兰坎、米尼翁、摩尼奥,以及药剂师亚当、外科医生曼诺利,一大清早就跑来看热闹。而格兰第则在嘲笑声中被扭进马车,押往了他的指定监狱。这座监狱位于昂热市(8)的一座城堡内。
随后对教区长的住所进行了搜查,格兰第所有的书籍、纸张都被没收。令人沮丧的是,在他的藏书室里没有发现一本有关巫术的书籍,不过倒是藏了一本《卢丹补鞋匠的来信》(这差不多是毁灭性的),还有一份论文的草稿,论述僧侣独身问题,此论文原本是格兰第写给米莱·德·布鲁小姐(9)的,以解除她良心上所受的折磨。
劳巴特蒙真是欣喜若狂,有人听到他说,只要能搞到哪怕三行手稿,他就能找到一个理由将手稿的作者送上绞刑架。仅凭这份论文和反对红衣主教的小册子,他已经有最充分的理由不仅仅送格兰第上绞刑架,而且还可以送他上拷问台、车轮、火刑柱(10)。并且,这次搜查还收获了其他宝贝,比如让·德·阿曼涅克写给教区长的所有信件。如果劳巴特蒙要给自己找点闲事做做,他大可利用这些信将那位皇家宠臣送去流放,或者将其送上断头台。此外还有波尔多大主教的赦免令,目前德·苏迪阁下在海军部干得风生水起,不过只要他犯了一点差错,那么他曾经赦免过一个臭名昭著的巫师的证据立马就可以被拿出来说事。
当然,赦免令必定不能再落在格兰第的手里,因为倘若他交不出自己曾被大主教赦免的证据,那么普瓦捷主教对他的禁令便依然有效。如果这禁令依然有效,那么格兰第就仍是那个在教堂里与人做风流勾当的神父。如果格兰第在教堂里都敢干这种事,那么很明显他就足以蛊惑十七名修女。
接下来的几周里,种种恨意披上合法的外衣,种种伪证得到教堂的神化,种种仇恨与嫉妒不仅不受限制地发泄而且还得到官方的鼓励,凡此种种,皆衍化为了一场冗长的狂欢。普瓦捷主教发布了一份告诫书谴责格兰第,号召虔诚的教民起而检举,这一命令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大量恶毒的流言蜚语被劳巴特蒙和他的办事员转录下来。1630年的事件又开始炒冷饭,当时的所有证人原本已经承认做伪证,但现在又都发誓说他们当时放弃的谎言其实是福音一般的真理。所有的这些预审听证,格兰第本人都不在现场,也没有法律顾问作为他的代表参与。
劳巴特蒙禁止辩方对此事件进行辩驳,当格兰第的母亲对此种不公正的,甚至是非法的调查手段表示抗议时,劳巴特蒙的回应不过是将她的请愿书撕个粉碎。1634年1月,这位老妇人宣称,她已经以自己儿子的名义向巴黎最高法院提起上诉。与此同时,劳巴特蒙正在昂热市反复盘问格兰第。他的努力并无成效。格兰第已经知道母亲上诉一事,并且相信自己的案子很快会交给另一个不会那么明显存有偏见的法官审理。因此,他拒绝回答特使的问题。历经一个星期的恫吓威胁与甜言蜜语交错的审判,劳巴特蒙厌恶至极地放弃了盘问,匆忙赶回巴黎拜谒红衣主教去了。因格兰第母亲的行动,笨重的法律机器虽缓慢却也明显开始咯吱咯吱地运转起来,上诉是免不了了。无论是劳巴特蒙,还是他的主子,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上诉成功。
最高法院的法官们最关心的就是合法性问题,而政府行政部门也始终坚守这一原则。假如最高法院获准再审此案,那么,劳巴特蒙作为律师的名声将受到毁灭性打击,而他的主子也不得不放弃此前的计划——这计划与红衣主教本人有极大的关系,此中原因红衣主教本人再清楚不过了。
三月,黎塞留将此案件再次提交国务议会。他向国王解释说,魔鬼正在反击,只有采取最有力的行动,才能抑制并将其赶回去。一如往常,路易十三欣然接受了黎塞留的说法。国务大臣于是起草了必需的文件,在皇家签名与盖章后文件生效,上面规定“无需关心眼下提交至最高法院的上诉,因国王陛下已经废除这上诉,所以,劳巴特蒙阁下务必继续采取行动,处理格兰第事件。……为完成目标,国王重新任命特使的任职期限,尽可能长久,以防止最高法院或其他法官审理此案件。另外,国王禁止当事人向最高法院或其他法官控诉,违者罚五百里弗”。
如此一来,红衣主教的代理人便凌驾于法律之上,且被赋予了无限的权力。因此,他便在四月初返回了卢丹,立刻为他表演的这出阴森恐怖的喜剧布置下一幕的舞台。他发现,卢丹市没有一处足够坚固、足够令人难受的牢狱可以关押一个巫师。于是,特使将属于米尼翁教士的一所房子的阁楼挪为公用,为使这临时的牢狱能抵御魔鬼,劳巴特蒙把窗户全部用砖头砌上,大门则换了新锁和一个沉重的门闩,而烟囱(这可是魔鬼的暗道)则以一块结实的铁箅子堵死。在武装护持下,格兰第被带回卢丹,关在这个黑暗憋闷的牢房内。牢房里没有床,格兰第只好像动物那样蜷缩在一捆稻草上。监狱长是某个叫邦当的人物(他曾在1630年做伪证陷害过格兰第),以及他那泼妇一般的老婆。在整个漫长的审判过程中,二人始终对格兰第极尽狠毒之能事。
在确保犯人被关好之后,劳巴特蒙现在将所有注意力都转到本案主要的——其实是仅有的证人,即女院长让娜和其他十六名附魔者身上。米尼翁教士和他的同工们不顾主教的命令,拼命工作,以期能将六个月来安静的、有益人心的局面打破。进行过几次公开的驱魔仪式后,修女们再一次像过去一样疯疯癫癫起来。劳巴特蒙不让她们多喘一口气,日复一日,从早到晚,这些可怜的妇人被成批带到城中不同的教堂里表演她们的把戏。这些把戏每次都差不多。像现代的灵媒一样(此辈仍然照搬一百多年前“狐狸姐妹”(11)的伎俩),这些老早的附魔者和驱魔人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一次又一次,只有人们早已熟知的抽搐、老一套的淫猥言语、常见的渎神言语、自负的吁求,虽不停重复,却从未能证实她们身上有超自然的力量。但这些表演仍然足够巧妙、下流,吸引了大众的注意。通过修女们的嘴巴,通过小册子和大幅传单,通过成百上千次的布道,终于,有人附魔的新闻一时间也可以沸沸扬扬。在法兰西的每一个省,甚至在国外,都有观光者涌到卢丹观看驱魔表演。上次在加尔默罗修会会士的神迹表演(真是一出《圣母院复苏》的大戏)如日食般隐去之后,卢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观光生意;现在,多亏了魔鬼的复苏,一切恢复原状,而且客人比以前更多。小旅店、寄宿处真是人满为患,而垄断了世俗附魔者生意的加尔默罗修会(因为歇斯底里症已经传布至女修道院围墙之外)也再一次兴旺起来,其繁华程度绝不亚于当年朝圣者络绎不绝前来拜谒的黄金时代。与此同时,乌尔苏拉修会当然也就富得流油了。现在,不仅皇家国库会支付给他们一笔固定的津贴,而且那些以观赏到特别表演为乐的高等观光客的施赠也颇为慷慨大方。
在1634年的春夏,驱魔仪式的主要目的不是拯救修女,而是控诉格兰第。其目的是通过撒但之口证实,教区长为巫师,并蛊惑了众修女。但是如果按照定义来讲,撒但是谎言之祖,它的证言不就毫无价值了吗?对此质疑,劳巴特蒙、驱魔人以及普瓦捷主教的回答是,一旦被罗马教会的神父适时控制,魔鬼将被迫吐露实情。换句话说,在驱魔人的怂恿下,一个歇斯底里的修女发出的誓言则可被认定为事实上的天启。对于检察官来说,这一说法倒是实用,不过,它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很明显这是异端邪说。
早在1610年,一群博学的神学家就组成了一个委员会,曾讨论能否接纳魔鬼的证言,随后发布了如下的权威论断:“凡此处签名者,乃巴黎学院的众博士,就提交给我们的诸问题,有一致意见如下,任何人绝不可承认魔鬼的控告,更加不可为了发现他人的过错或判断此人是否为巫师而使用驱魔仪式;我们亦一致同意如下意见,即当圣餐之时,行上述的驱魔仪式逼迫魔鬼发誓(这种仪式我们根本就不赞同),不管这誓言如何,任何人都不得相信其中哪怕一个词,需知魔鬼永远说谎,其乃谎言之祖。”此外,魔鬼是人类不共戴天的仇敌,因此它时时刻刻都愿意承担驱魔带来的所有折磨,只为给某个灵魂带去伤害。
如果魔鬼的证词得到承认,最正直的人将处于最可怕的危险之中,因为撒但最猛烈的仇恨正是为了对付这些人。我们必须要遵循基督的模范,在恶魔口吐真相称呼基督为“神子”时,基督强迫它们安静(12)。“当没有其他的证据时,任何人都绝不可起诉那些被魔鬼指控的人。我们注意到,在法兰西,这一原则受到了很好的遵守,所有的法官都不采纳这样的口供。”
在这份权威论断发布二十四年后,劳巴特蒙和他的同伙们因未发现其他证据,便用一种异端邪说(这异端邪说极其荒唐愚蠢、危险害人,却得到红衣主教代理人的热切承认)替代了正统观念中的人性和常识。伊斯梅尔·布利奥,这位天文学家兼神父,曾在格兰第手下做过马尔什省圣皮埃尔教区的神父。他指称劳巴特蒙的新理念是“不敬的、错误的、该咒的、可恶的,这新理念将基督徒变成了偶像崇拜者,暗中破坏了基督教的根基,打开了诽谤之门,并使魔鬼有可能宰杀人类的牺牲者,却不是以摩洛神的名义,而是以一条残忍的、可憎的教理的名义”。这条残忍的、可憎的教理肯定深得黎塞留认可。这是由劳巴特蒙本人以及红衣主教的私人医生、《卢丹附魔记》的作者皮耶·德·拉梅那尔蒂埃尔记录下来的事实。
残忍的证词深得官方许可,有时甚至就是官方怂恿的结果,却始终能被认真对待和倾听。如此一来,这样的证词便源源不绝,劳巴特蒙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于是,他便甚为满意地坐实了格兰第的身份,格兰第不仅仅是一个巫师,还是异端宗教中的一个大祭司。
证词不断,终于,一位世俗的附魔者在强制之下(通过一个被加尔默罗修会的驱魔人适时控制的魔鬼之口),承认了她曾向教区长行娼妓之事,同时教区长还表达过对她的欣赏,并主动带她到“安息日”会场,在恶魔的宫廷里,她做了一回公主。对此,格兰第则坚称,他此生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正如当时大众所认为的那样,一些女巫有多个ru头,这多出来的ru头,据说是被魔鬼的手指触摸后长出来的,是一个或数个没有触感的凸起物,针刺后无痛感且无血流出来。可惜格兰第身上并没有额外的ru头,那么他一定是在身体某个地方有无痛感的点,那就是恶魔所做的记号。这无痛感的点究竟在哪里呢?早在4月26日,女院长就给出了答案。格兰第身上一共有五处魔鬼的记号,一处在肩膀——就在罪犯们被烙印的部位,两处在臀部非常靠近肛门的地方,两个睾丸上还各有一处。(莫非这是修女们梦中所见?)为了求证,外科医生曼诺利得到命令,要做一次小小的活体实验。在两名药剂师和数名医生的见证下,格兰第被拔光头发、剃光体毛、蒙住眼睛,曼诺利则用一根长而锋利的针有条不紊地刺他的骨头。
十年前,在特兰坎的客厅里,教区长曾取笑臀部的无知和华而不实,如今他的屁股反过来给了他猛烈的痛击,疼痛是如此钻心,即使窗户被砖头砌住,楼下大街上越聚越多的看热闹的人还是听见了犯人的惨叫声。根据后来格兰第被宣告有罪的官方纪要,我们了解到,因为想要确定身体上如此微小的无痛感区域实在太难,女院长所言的五处记号中,真正被证实的只有两处。
但是对于劳巴特蒙来说,这两处也足以达到他的目的了。此处要说明的是,曼诺利的手段着实简便有效,实在令人佩服。经过二十次令人痛苦至极的钻刺之后,曼诺利便将针头反过来,用粗的那一头戳教区长的皮肉。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教区长竟然没有感到疼痛。如此一来,魔鬼的记号就露出来了。如果得到允许再努力一段时间,毫无疑问曼诺利将发现魔鬼在犯人身上留下的所有记号。不幸的是,其中一名药剂师(此人是来自图尔市的一个生人,靠不住)不像劳巴特蒙找来监控整个实验的其他乡下郎中一样彬彬有礼,发现曼诺利有作弊的行为后,他竟然起而抗议。抗议无效。他的少数派报告到最后不过是被人忽略不计了。与此同时,曼诺利和其他人的合作则极其愉快。劳巴特蒙于是可以宣布,如今科学证实了地狱和魔鬼的存在。
当然,此事也并不需要“科学”来证明,因为根据如上事情做推测,地狱的存在必然属实。当格兰第面对那些指控者时,修女们就像一群希腊女祭司一样冲向他,她们口中冒出来自所有恶魔的鬼哭狼嚎,一致声称,正是他蛊惑了她们,正是他在整整四个月里,每晚都在修道院中徘徊,对她们施以催眠术,在她们耳边吹嘘淫猥下流的甜言蜜语。本诸良心,劳巴特蒙与其文书将所有的话语悉数记录了下来。时间、签名都很严谨,会签之后一式两份,存于档案室。此案在事实上、神学上原本就是属实的,现在法律也认可了它的真实性。
为了使教区长的罪孽更确凿,驱魔人们又制造了许多“契约”,这些“契约”或神秘地现身于牢狱中,或(较为稳妥)是在驱魔仪式中由修女们在一阵发作后呕吐出来——而且还未经消化呢。根据这些“契约”显示,修女们一直在被教区长蛊惑。比如,看这份文纸,沾着三滴血,裹着八颗橘子核;还有那份“契约”,是五根稻草;还有那一份,是煤渣、蠕虫、毛发、指甲屑裹成的一小包东西。这一次,又是让娜·德·艾格丽斯走在了最前头。6月17日,被利维坦(13)附身之后,让娜呕吐出一份“契约”,包括(根据魔鬼口述)一个小孩的一块心脏——这小孩是1631年在奥尔良附近一次“安息日”女巫聚会上被杀而献祭魔鬼的——圣饼烧成的灰,还有一些据称是格兰第的血液和精液。
不过在一些时候劳巴特蒙的新理念也造成了尴尬。例如某天早晨,一个魔鬼(在圣餐仪式上,且此魔鬼已被适时地控制)评价说,德·劳巴特蒙阁下被人戴了绿帽子。本诸良心,办事员将这段话也记录了下来,而劳巴特蒙当时并不在驱魔仪式现场,后来他看也不看就在这段记录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并照例加上一段附言,大意是根据他本人最好的知识水准认定,在这份证词中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当此事曝光后,人们发出拉伯雷式的哄笑声。当然,这事只是令他烦恼,却并未产生严重后果。档案总是人来处理的,也就总是可以被销毁;愚蠢的办事员会被打发走,无礼的魔鬼则被叫过来惨遭痛斥,甚至还被打了一个耳光。毕竟,劳巴特蒙的新理念带来的裨益远胜过偶尔的闪失嘛。
劳巴特蒙很快就发现,新理念的好处之一在于如今有可能用一种全新的、超自然的方式(通过在圣餐仪式上被适时控制住的魔鬼之口)拍红衣主教的马屁了。1634年5月20日,在驱魔仪式进行之时,劳巴特蒙本人亲笔记录如下:
问题:“魔鬼,你对法兰西的保护者、伟大的红衣主教有何评价?”
魔鬼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回答说:“他是铁鞭,痛打我所有的好友。”
问题:“你所谓的好友都是哪些人?”
回答:“异教徒。”
问题:“红衣主教大人还有其他英雄事迹吗?”
回答:“他致力于救济人民、为政府谋福——他的能力是上帝所赐,他渴望维护基督教世界的和平,他诚心诚意热爱着国王。”
这颂词真是漂亮,而且它还直接来自地狱,所以可以被认定为简朴的真理。修女们确实在歇斯底里中走得很远,但即便走得再远,她们也不会忘记面包上的黄油是谁给的。
正如里格博士所言,在附魔的过程中上帝、基督、圣母马利亚不停地被亵渎,但是路易十三,尤其是红衣主教阁下,却从未受到言语攻击。修女们很明白,对天国她们可以尽情发泄而不受惩罚;但是倘若敢对红衣主教不敬……那就看看现在格兰第先生的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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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约1495年—1553年)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人文主义作家之一,著有《巨人传》
(2) 塞巴斯蒂安·米夏埃利斯(Sébastien Michaelis),法国一位异端审判官,生卒年不详,主要活动于十六世纪末至十七世纪初,他有许多鬼神学的著作,对魔鬼进行细分;在猎巫运动中,他也有臭名昭著的演出。
(3) 呼格为名词的格表示法,用在对人(动物、物件等)的称呼,有时也作为名词的限定词使用。此处的错误在于:hostis的呼格仍为hostis,而上帝的呼格形式为Deus,并非Deo。
(4) 图尔,法国中部城市。
(5) 皮埃尔·沙朗(Pierre Charron,1541年—1603年),法国天主教神学家和哲学家,他是蒙田的学生。
(6) 弗朗索瓦·勒克莱尔·都特朗布莱(François Leclerc du Tremblay,1577年—1638年),通常称为约瑟夫神父,此人是法国一个方济会的修士,是红衣主教黎塞留的知己和代理人,他是最早的“灰衣主教”,对当时的法国政治有重要的影响力。之所以称灰衣主教,是因为方济会修士一贯穿灰色衣服。
(7) 灰衣的修士们指方济会修士。在天主教各派中,穿白衣的教派包括西多会、加尔默罗会、加尔都西会等,另外,教宗也穿白衣。
(8) 昂热,法国西北部城市。
(9) 米莱是玛德琳的昵称。
(10) 此处的拷问台,是中世纪一种刑具,把人放在台子上,然后拉长其身体,直至死亡;车轮指的是用车子四面拉扯,使人体分裂,类似中国的五马分尸。
(11) “狐狸姐妹”,指的是19世纪来自纽约的福克斯(英文Fox,也有狐狸之意)三姐妹,她们自称有通灵术,到处宣扬,作为灵媒,她们一度取得极大的成功。
(12) 见《圣经·路加福音》第四章:“又有鬼从好些人身上出来,喊着说:‘你是神的儿子!’耶稣斥责他们,不许他们说话,因为他们知道他是基督。”
(13) 利维坦为《圣经·旧约》中记载的一种怪兽,和合本译为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