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左侧乳房下方,发现冒出来一粒赤豆般大小的疹子。再仔细一瞧,那粒疹子的四周还有一大片小疹子,仿佛喷雾喷上去似的散布开来。不过,当时既不痒也没有其他任何感觉。真讨厌!于是我坐在澡堂浴池边,用毛巾使劲地不停擦拭乳下,几乎都要蹭掉一层皮,但是一点也不管用。回到家,我坐到梳妆台前解开衣服,露出整个胸脯,看到镜子里的情形,不禁吓了一跳:从公共澡堂到我家,走路五分钟都不到,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疹子从乳下扩散到了腹部,足足有两个手掌那样大一片,颜色鲜红,就好像是熟透的草莓一样。我仿佛看到一幅地狱里的场景,顿时感觉天昏地暗。那一刻,我不再是之前的我了,完全丧失了意识,所谓“魂不附体”大概指的就是这种状态吧。我失神地呆坐了很久。暗灰色的雷暴云翻滚涌动着将我围住,将我与这个世界疏离开,阴暗窒闷的地狱时刻从那一刻开始了,除了极其微弱的声音,世间的一切动静我都充耳不闻。我许久凝视着镜中裸露的身体,其间,这儿、那儿,到处都冒出了红色的小疹子,仿佛雨滴渐次落下洇开来似的,脖颈处、胸口、腹部、甚至好像夹绕到了背部,于是我用两面镜子对起来照着背部一看,天啊!雪白的背部长满了疹子,宛如红色的霰粒布满整个斜面,我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脸。

“身上冒出来这玩意儿……”我让他看。那是六月初的事。他穿着短袖衬衫、短裤,一副一天的工作通通干完了的样子,漫不经心地坐在桌子前吸着烟。他站起来,朝我上上下下打量着,皱起眉头仔细看了看,一边用手在各处触摸一边问:“痒不痒?”“不痒,一点都不痒。”我回答。他歪着头想了想,让我站到夕阳照着的檐廊上,并且让光着上身的我来回转身,好让他仔细察看。他对我的身子总是非常留意,细心得不得了,虽然话不多,却是真心实意地关心我。我非常了解他,所以即使这样站在明晃晃的檐廊上,叫人害羞地光着上身一会儿朝西,一会儿朝东,样子狼狈地转了好几圈,但我心里却是十分平静、镇定,就像在向神祇祈祷一样,非常安心。我微微合上眼站在那里,真希望就这样一直不要睁开眼睛,直到死去。

“莫名其妙呢,如果是荨麻疹的话,应该是感觉痒啊。不会是麻疹吧?”

我苦笑着整理好和服说道:“大概是米糠包引起的发炎吧,因为每次上澡堂,我都会用力地搓洗胸前跟脖颈这儿。”[26]

“也许是吧……嗯,大概是这么回事吧。”于是,他跑去药房买来一管白色的黏稠的药膏,一声不吭地用手指使劲涂抹在我身上,仿佛要把药膏挤进皮肤里去似的。倏地一下子,身体感觉一阵清凉,我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应该不会传染吧?”

“别瞎想啦!”

话虽这样说,但他低落的情绪——毫无疑问,这情绪只会让我同样变得情绪低落——他的情绪透过他的指尖,在我悲观消沉的心田艰难地发出呼喊:快点好起来吧。他从心底里祈盼我能赶快康复。

一直以来他都小心翼翼地闭口不谈及我丑陋的容貌,我脸上种种古里古怪的缺点,即便是开玩笑他也不曾提起过,他从来没有对我的长相加以取笑,相反总是像万里晴空那样,神态清朗、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觉得你脸长得很美啊,我喜欢。”他有时会冷不丁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让我一下子慌了神,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们是今年三月才结的婚。结婚这个词对我来说有点矫夸了,我实在无法兴奋不已而且毫不害羞地说出口,因为我们的结合很脆弱、贫困、让人挺不好意思的。主要是我已经二十八岁,像我这样一个丑八怪本来与结婚是无缘的了,在二十四五岁之前曾经有过两三次机会,但眼看要谈成却被拒绝、眼看要谈成却被拒绝……加上我家里又没什么钱,家里只有母亲、妹妹和我,全是女人,没什么收入来源,所以根本不指望能找到一份好的姻缘,那简直就是痴心妄想的白日梦。二十五岁时,我打定了主意,就算一辈子不结婚,我也要帮着母亲一起把妹妹拉扯大,这就是我今后活着的意义所在。妹妹和我差七岁,今年二十一岁,人长得漂亮,而且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任性,是个性情温和的好女孩。等妹妹找到一位出色的上门女婿后,我就自食其力,开始自己的独立生活,在那之前,我就安心待在家里,家务活、对外打交道我全都接过来,好好守护这个家。一旦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之前那些没头没脑的烦恼全都烟消云散,痛苦、索寞也远离我而去,我在操持家务之余,还刻苦学习裁缝,尝试着帮邻家的孩子缝制西式衣裳。

正当我开始找到自食其力之路的时候,有人给我介绍了他。来说媒的人与父亲生前素有交往,算是亡父的恩人,所以不便断然回绝。而且听媒人介绍,对方小学刚毕业那会儿,见他既没有双亲也没有兄弟,于是亡父的恩人收养了他,一直照顾他长大。当然对方也不可能有什么家产,年纪三十五岁,是个技艺不错的绘图师,每月收入有时超过二百日元,有时却颗粒无收,平均下来每月收入大约七八十日元。还有,对方不是初婚,曾经和一个喜欢的女人共同生活了六年,前年才因为某种原因而分手,其后他便因自己只读过小学、没有学历,又没有家产,年纪也大等原因,对于结婚不再抱任何奢望,只打算今生不娶,无牵无挂地做个单身男人过一辈子。见此亡父的恩人开导他:这样做会被世人看作不正常的,所以不妥,还是快点娶一个妻子像模像样地过日子,正好我也知道个人家,可以给你说合说合。于是他悄悄跑来我家向母亲和我提起这门亲事来。当时母亲和我面面相觑,觉得很为难。一句话,这是门一无是处的亲事。就算我嫁不出去,就算我丑,可我没做过任何错事,为什么一定要和那样的人结婚?我心里很是生气,随后又陷入极度的凄寂,虽然没办法,我只能拒绝,可是来说媒的是亡父的恩人、有过一段交情,母亲和我心想不能断然回绝,以免闹得不欢而散,就在心虚地磨蹭迟疑之时,我忽然替那个人感到可怜起来,他一定是个懂得温柔体贴的人,我自己不过是个女中毕业的学历,没什么文化,又不是什么有钱人,父亲去世,我们这个家风雨飘摇,再有,正如大家看到的,我是个丑八怪,年纪一把了,自身简直是毫无优点,说不定我和他正相配呢,反正我注定是个不幸的人,与其拒绝使得我们与亡父的恩人之间闹得不愉快,倒不如……我心里逐渐趋向于同意了,可毕竟羞于说出口,我感到自己的脸颊阵阵发热。母亲看着我一脸担心地问:“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我什么都没与母亲商量,直截了当地向亡父的恩人给出了明确的答复。

结婚后,我很幸福。不不,应该说还算幸福的。也许这就叫果报吧,我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性格柔弱,加上之前被女人抛弃的缘故吧,总是一副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样子,做什么事情都毫无自信,实在让人受不了。人长得又瘦又小,长相也很寒酸,干起活来却非常认真。我曾不经意地看过他绘制的图案,令我猛然意识到,好像似曾见过。真是奇巧的因缘际会啊。我试着问了他,得到确切的回答时,我仿佛此刻才真正爱上他似的,胸口“扑通扑通”直跳:原来银座那家著名化妆品商店的藤本月季图案的商标就是他设计的!不只是这个,那家化妆品商店销售的香水、肥皂、香粉等等的商标设计以及报纸广告,几乎都是他设计的。据说从十年前开始,他就成了那家商店类似专职的设计师,从别具一格的月季商标到招贴画、报纸广告,几乎全由他一个人承接绘制,如今那个月季图案的商标连外国人都认得了,即使不知道那家商店的名字,但那由月季花枝优雅地交叉而成的商标,无论是谁,只要看到一眼都会牢牢记住它的。我记得自己从读女中的时候起就已经知道那个月季商标,我莫名地就被那图案吸引了,女中毕业后,我用的化妆品全都是那家化妆品商店的商品,称得上是它的忠实拥趸,但关于那个月季商标的设计者我却从未去想过。我真是个马大哈,不过也不独我才这样,我想世上的人看到报纸上的漂亮广告,谁都不会去想它背后的设计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吧。所谓设计者,就是个无名英雄呀。我也是嫁给他之后,过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的。当我得知这个真相的时候,我兴奋得雀跃起来说道:

“我从读女中的时候起就喜欢上这个图案了,原来是您设计的啊!太高兴了!我真幸福啊!说起来早在十年以前,就已经和您开始神交了,所以我嫁给您是冥冥中注定的呢。”

“别取笑我了,不就是绘图师的工作嘛。”他眨着眼睛,脸都红了,似乎从心底里感到难为情,随即无力地笑了笑,露出伤感的神情。

他总是自己看低自己。尽管我毫不在意,但他对于自己的学历以及再婚、长相寒酸等等非常在意,一直耿耿于怀。照他这样子,那像我这样的丑八怪又该如何才好呢?夫妇两人都缺少自信,局促不安,彼此的脸上都挂满了羞愧。

他有时会希望我对他撒娇,可我已经是二十八岁的半老徐娘,长得又这么丑,加上看到他那副缺少自信的自卑样子,不知不觉传染给了我,让我越发地感觉不自然,所以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天真可爱、撒娇卖俏,尽管心里是爱他的,但每每总是报以一本正经、冷冷的回应。他为此不高兴。我明白他的感受,于是恛惶无措,越发地对他敬而远之了。他似乎也很清楚我缺乏自信,时不时会突如其来却笨嘴笨舌地对我的容貌或衣服的花色夸赞几句,我知道他是编凑了来哄我的,所以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心里五味杂陈,难过得想哭。

他是个好人。以前那个女人的事情,一丁点儿都没有在我面前透露过,拜他所赐,我几乎已经彻底忘记那件事了。我们现在的这个家,是我们结婚后新租的房子,他之前一个人住在赤坂的公寓,想必是不想留下不愉快的记忆,同时也是顾虑到我的感受,他将以前过日子的家具统统清理卖掉了,只带着工作用的道具搬到筑地的这个新家,然后,我用母亲给我的少许钱,一点点买齐了两人居家过日子的家具什物,被褥、衣柜则是我从位于本乡的娘家带来的,家里一点也看不到之前那个女人的影子,现在我几乎都不相信他曾经和我以外的女人一同生活过六年。说真的,即使他不这么自卑,对我凶巴巴的、恶声恶语的、欺负我,我想我还是会发乎真诚地又唱又笑,不管怎样照样向他撒娇,家里的气氛也一定可以变得更加轻松活跃,可令人讨厌的是我们两个人都自惭形秽,弄得气氛生疏、不太自然,我当然不消说了,可搞不懂为什么他也会如此自卑呢。

虽说他只有小学毕业,但如果以学识来说,和大学毕业的学士比也毫不逊色。他非但收藏有许多高雅的唱片,还趁工作之余热心地阅读外国新兴小说家的作品,好多作家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再说,他还设计出了那个世界闻名的月季图案。尽管他有时会自嘲贫穷,但实际上他近来接了很多活儿,一下子有一百日元、二百日元的大笔入账,就在之前他还带我去了趟伊豆温泉呢。不过他至今仍然对家里的被褥、衣柜以及其他家具什物统统是我母亲买给我们的耿耿于怀。他这个样子,反倒令我觉得愧疚,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都是些便宜货,至于这样介怀吗?我感到孤恓,真想哭一场,有时候夜晚我脑子里会闪出非常可怕的念头:看来出于同情、怜悯而结婚是个错误,也许我真该独自一人过完下本辈子吧,甚至有种可恶的不贞的念头在蠢蠢欲动,我应该找一个比他更好的人。我真是个坏女人。

婚后方能体验到的青春之美好,就这样在灰暗中慢慢消逝,我感到懊丧,这懊丧仿佛痛噬舌头一般的强烈,以致我和他两人静静地吃着晚饭时仍难抑悲伤,哭丧着脸,手举着筷子和饭碗愣在那里,恨不能马上找个什么方法来弥补这懊丧。都怪我太贪心了,人长成这样丑竟然还侈谈什么青春,岂有此理,只配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我应当明白,我能享有现在的这份幸福,已经是我所不堪承受的了,而我竟不知不觉中变得随性任情起来,所以现在身上才会冒出这样可怕的疹子。大概是涂了药膏的关系,疹子总算没有继续再扩散,我暗自向神明祈祷,说不定明天就会痊愈呢。这天晚上,我早早地便歇下了。

我躺在床上陷入沉思,渐渐地竟胡思乱想起来。不管生什么病,我都不怎么害怕,唯独对于皮肤病我是彻底没辙的。即使生活再怎么辛苦、日子再怎么贫困都没关系,但我就是不想得皮肤病,就算缺一条腿、断一只胳膊,比起患皮肤病来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在女子学校读书时,生理课上曾讲过各种导致皮肤病的病原菌,我当时便感觉全身发痒,很想将课本上印有细菌、病原微生物照片的那几页狠狠地撕个粉碎。老师似乎神经迟钝、令人讨厌,哦不,其实老师也不是毫无感觉地讲课,他只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必须拼命强忍着,装作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讲给学生听。可当我想到这一点,便越发觉得老师厚颜无耻、卑鄙至极,我感觉自己气得坐都坐不住了。生理课结束后,我和好友们讨论,疼痛、窒息、瘙痒,这三者中哪个最不堪忍受?这个话题一抛出来,我毫不犹豫地认为瘙痒最可怕。难道不是吗?对于疼痛和窒息,人总有知觉的极限,被抽打、被刺扎或者被捂住口鼻,当其引起的苦痛达到极限时,人一定会失去意识,意识一旦失去,便进入梦幻的境地,归天赴黄泉了,也就可以从痛苦中彻底解脱,人死了,一切都无所谓了。但是,瘙痒却像那潮水一样,忽涨、忽退、忽涨、忽退,又像蛇一样慢慢蠕动着、骚动着,无休无止,但那种痛苦决不会将你推至万事休焉的极限,所以你不会失去意识,当然更不会死去,只能永远在一种慢慢吞吞、不利不落的痛苦中挣扎。所以说,没有比瘙痒更难忍受的痛苦了。假如放在过去,我被法庭拷问,面对被抽打、被刺扎或者不让我呼吸的威胁,这些都不会令我认罪,因为这些会使我昏厥,重复两三次之后我大概就死了,我怎么可能认罪呢,我豁出性命去也不会说出同志的下落,我一定会守口如瓶。但如果对方拿来一竹筒的跳蚤、虱子或疥虫,威胁说:“把这些东西放在你后背上!”我一定会吓得毛骨悚然、浑身打颤,将烈女气节彻底踩在脚下,双手作揖,不住地哀求:“我说我说!求您饶了我吧!”光是想象一下那情形,就会让人恶心得想跳起来。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对好友们如此这番地一说,当即博得了所有人的共鸣。

有一次,老师带领全班学生去上野的科学博物馆参观,在三楼标本室,我突然“哇!”地发出一声惨叫,同时吓得号啕大哭起来。原来是展框内摆满了各种皮下寄生虫的标本模型,做得足足有螃蟹那么大。我当时心里真想狠狠地骂声“混蛋!”然后挥舞一根棍棒将它们砸个粉碎。接下来整整三天,我辗转难眠,总感觉身上奇痒,吃饭也毫无食欲。我这个人连菊花都讨厌,一丛丛小花聚成一堆簇动的样子,像个什么似的。看到树干凹凸不平的样子,也会突然一阵战栗、浑身发痒。看到别人若无其事地吞咽下鱼子之类,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心里是什么感受。牡蛎壳、南瓜皮、碎石子铺的小路、被虫啃过的叶子、鸡冠、芝麻、扎染布、章鱼的触须、茶叶渣、虾、蜂巢、草莓、蚂蚁、莲蓬、苍蝇、鱼鳞……这些我全都讨厌。我还讨厌日文汉字上面的注音假名,那咪咪小的注音假名看起来就像虱子,还有茱萸果、桑葚,我也全都讨厌,有时候看到放大的月亮照片,我也觉得恶心,就是平常的刺绣,有些图案也会令我难以忍受。由于极度厌恶皮肤病,我很自然地在这方面也格外小心,迄今为止还从未发过疹子之类的东西。结婚后,我每天都会到澡堂用米糠包使劲搓洗身体,一定是搓得过了头,才发出这样的疹子,真让人懊丧、自惭形秽。我到底做过什么恶事?神明对我也太过分了,故意让我得了我最讨厌最讨厌的毛病,又不是没有其他毛病了,好像百步之外偏偏射中一颗红心似的,从而让我掉进我最害怕的洞穴,这实在令我感到不可思议。

第二天早晨,天才蒙蒙亮我便起床了,悄悄照了照镜子,啊啊,我发出了痛苦的呻吟——镜中的我成了怪物,那不是我!只见脖颈、胸口、腹部……到处都冒出了黄豆粒般大小、奇丑无比的疹子,整个身子就像只烂掉的番茄一样,又像全身生出了角、或是长出香菇似的,浑身没有一处好的地方,那副丑陋的模样简直让人忍不住发笑。并且,疹子已经渐渐蔓延到了两条腿上。鬼!恶魔!我不是个人!让我就这样去死吧!然而我不敢哭。身体变得这样丑恶怪异,再抽抽搭搭地一哭,非但一点都不可爱,还越发像只熟透了开始溃烂的柿子,只会令人感觉滑稽,那就惨不忍睹、无可救药啦。所以我不能哭。我要躲起来,他还不知道,我不能让他看见,原本就长得像个丑八怪,现在又变得这样腐皮烂肉的,我浑身上下已经一无是处了。废物!垃圾!变成了这个样子,即使是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我了吧。安慰?我才不要人安慰,假如他仍旧疼爱这样一副龌龊的皮囊的话,我绝对会蔑视他。够了,我准备就此从他身边走开,不能让他再疼爱我,不能让他看到我这样子,也不想让他陪在我身边。唉唉,真希望拥有一个更宽敞的家,我这辈子就躲在远离他的屋子里终此一生。不结婚该多好啊。假如我活不到二十八岁就好了,十九岁那年的冬天我得了肺炎,要是那时候没有治愈就那样死去了多好啊,如果我那时候死了,现在就不会碰上这么痛苦、这么丢人现眼的惨事了。我紧闭双眼,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只听见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内心也变成了恶鬼一般,心外的世界鸦雀无声,我已经不再是昨天的我了。我像只野兽般地跳起来,穿上和服,此时我深切地体会到和服的优越,无论多么可怕的躯体,只要裹上和服就能将其很好地掩藏起来。

我打起精神,走到晾衣台上,凶煞煞地望着太阳,情不自禁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时传来了广播体操的口令,我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做起体操来,“一!二!”我低声喊着节拍,努力装出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可怜,差点哭出来,体操也做不下去了。这时候猛地注意到,大概是刚才身体扭动得太剧烈的缘故,脖颈和腋下的淋巴结隐隐作痛,轻轻一摸,发现全都肿着。察觉到情状不妙,我立时站立不稳,整个人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知道自己长得丑陋,所以迄今为止一直谨小慎微、不敢抛头露面、隐忍避世地活着,为什么还要如此捉弄我?!我不由得怒火中烧,这股巨大的怒火却不知道向谁发泄。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他温柔的嘟哝:

“哎呀,原来你躲在这儿啊。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我本想回答好一点了,却鬼使神差地将他搭在我肩上的右手轻轻拂开,站起身说道:“我回屋去了。”

话从口出,我自己都被自己搞糊涂了,我在做什么?我说了什么?这不负责任的话,顿时令自己和整个宇宙都变得不可信任了。

“让我看一看。”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声音含糊,听起来好像隔着很远。

“不要!”我向后退了一步,“这地方疙疙瘩瘩地冒出来一大片。”我两手按着腋下说。随后我垂下手,忍不住哭了起来,口中还发出“呜呜”的抽噎声。丑拙无比的二十八岁丑八怪,即使撒娇哭泣,也无半点怜悯之处,我明知道自己丑态毕现,可眼泪就是不停地滚落下来,甚至口水也淌了出来。我简直一无是处了。

“好了,别哭了,我带你去看医生!”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强有力的果断。

那天,他停下手头的工作,查阅了报纸的广告,决定带我去一位有名的皮肤专科医生那里去就诊,那医生的名字之前我也听到过一两次。我一边换上外出的和服一边问:

“不会全身上上下下都得让医生看吧?”

“就是要看的啊!”他优雅地微微笑着答道,“你不要把医生当作男人就是了。”

我脸红了,但心中却隐隐感到高兴。

来到外面,阳光灿烂,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丑陋的毛毛虫。在我的病痊愈之前,真希望这世界一直都被裹在漆黑的深夜中。

“我不想搭电车!”结婚以来我头一次这么奢侈这么任性。疹子已经扩散到手背,我曾在电车上看到过有个女人的手就是这样可怕,自那以后我便觉得乘坐电车手抓吊环都是不洁的,老是担心会被传染。但现在,我的手和那个女人的情形一模一样,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对“倒霉”这个俗语有着如此切身的体会。

“我知道!”他和颜悦色地答道,让我坐上了轿车。

从筑地到位于日本桥高岛屋后面的医院只有一点点路程,但在这段时间里,我却有一种坐在殡仪车上的感觉,只有眼睛还活着,茫然地眺望着街道上初夏的景物,走在路上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人像我一样身上发疹子,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到了医院,我跟着他走进候诊室,这儿是一副与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情形,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筑地小剧场中观看过的那出话剧《地层》[27]的舞台景。外面绿意葱葱,阳光明绚,但这儿不知为什么,尽管有阳光射入但仍十分昏暗,空气阴湿,一股酸液的气味扑鼻而来。候诊室里挤满了盲人,一个个全都垂头丧气的,即使不是盲人,感觉也像是残疾人,而且有很多老头老太,这让我很诧讶。我在靠近门口的长椅的最边上坐下,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蓦地我意识到,在这众多病患中,或许我得的皮肤病最严重,我惊惶地睁开眼,抬起头偷偷观察一了下所有的病人,果不其然,像我这样身上发疹子的病人一个也没有。我又看了看医院玄关悬挂的招牌方才恍悟,这是一家专治皮肤病和另一种难以启齿的脏病的医院。接着我看见坐在对面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看上去像是电影演员,身上完全没有发疹子的迹象,应该不是来看皮肤科,而是看另一种病的吧。想到这里,我顿时觉得这候诊室里所有垂头丧气候诊的病人,得的全都是那种病,他们死后魂灵将得不到超度。

“您要不要去散一会儿步?这里边空气很差。”

“看情形,还要等好久哪。”他百无聊赖地站在身旁陪着我。

“是呀,轮到我大概差不多得中午了。这里边脏,您就不要在这儿等着啦。”我的话音十分严肃,连自己听了心里都“咯噔”一下。他听了没有反对,缓缓点了点头问了句:“你不一起出去吗?”

“不,我不去了,”我微笑着说,“我还是待在这儿最舒服。”

将他轰出候诊室后,我略略安下心来,无力地坐在长椅上,眼睛发酸,于是又闭上了眼睛。在旁人看来,我一定是个矫揉造作、沉浸在愚蠢的冥想中的老妇人吧。但是对我而言,这样最轻松。装死。我想到了这个词,觉得十分好笑。不过渐渐地,我开始担心起来。每个人都有秘密——感觉有人在耳边对我小声嗫嚅这讨厌的话,我心里扑腾腾地乱撞起来——莫非,这疹子也……霎时间我全身汗毛竖立,他之所以温柔体贴、之所以缺少自信,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天哪!这时候我才第一次——说来可笑——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对他来说,我并不是第一个女人。我顿时站立不安。我上当受骗了!结婚欺诈!突然间我想到这个恶毒的字眼,恨不得追出去将他揍一顿。我真是个傻瓜。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事但我还是嫁给了他,事到如今才突然意识到他不是初婚,恼恨、懊丧,感觉难以接受,可是已经不可挽回了。随之而来的,是他之前那个女人的影子突然重重地涌上我的胸口,我第一次感到那个女人竟是那样的可怕、可憎,而之前我从来没有将那女人的事情放在心上。我怎么会这样无知无觉、无动于衷呢?我后悔得几乎涕泗横流。太令人痛苦了!这就是所谓的嫉妒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嫉妒这东西简直是无可救药的疯狂,并且是一种生理性的疯狂,丑陋至极,毫无美感可言。这世界上果真存在我所不知道的、面目可憎的地狱!现在,连活下去都开始让我感到讨厌了。

我觉得自己很可怜。我慌乱地解开膝上的包袱,取出小说书,胡乱翻开读了起来。《包法利夫人》中爱玛不幸的一生一直给我以慰藉。爱玛的沉沦在我看来,是一个女人最自然的生存方式,好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女人能敏锐地感觉到身体的堕落。女人就是这样的生物,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因为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每个女人都会遭遇一个又一个的陷阱,因为对女人而言,每一天就是她的全部,这与男人完全不同,她不会考虑死后的事,想也不愿意想,她只祈祷能够达成每时每刻的美丽。女人溺爱生活以及生活带给她的感触,女人喜爱茶碗、喜爱图案漂亮的和服,因为这就是她们实实在在的生存价值,每一刻的行为本身,就是女人的生存目的,其他的,夫复何求?假如高高在上的现实主义,不再遏制女人的这种不可理喻和优游态度、不再对其横加指责,女人的身体不知会感觉多么幸福啊。然而,谁都不愿去触及女人这个深不可测的“恶魔”,大家都装作没看到,于是便导致了许多悲剧的发生。也许,只有崇高的现实才能真正拯救我们。女人心,说老实话,女人在结婚第二天就可以满不在乎地去想别的男人了。人心惟危啊!我一下子想起“男女七岁不同席”这句古谚,它以它那可怕的真实感撞击着我的心。所谓日本的传统伦理竟如此写实,几乎诉诸着暴力,令我震惊得几近晕眩,原来大家都知道,远自古昔,陷阱就已明明白白存在了。这么一想之后,心里倒反而爽适了,心闲气定,安下心来,即使全身满是这样丑陋不堪的红疹子,我仍是个颇具姿色的妇人呢——我变得从容起来,甚至带着怜悯之心自嘲起自己来。

我继续翻看着书。

罗尔多夫继续悄悄贴近爱玛,同时语速飞快地喃喃说着甜言蜜语。——我一边读一边想着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不自禁笑出来。假如爱玛此时身上发着疹子会是怎样的情形呢?我脑子里冒出个异想天开的怪念头。不,这个念头事关重大,我不由得认真起来。假如这样,爱玛一定会拒绝罗尔多夫的诱惑,这样,爱玛的一生就迥然不同了。一定是这样,她会坚决拒绝的,因为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如此一来,就不成其为人间喜剧。女人的命运会被其时的发型、衣服的图案、困倦程度以及些许的身体状态等所无情左右,曾经还有一个保姆,因为瞌睡难挡,竟然将背上吵闹不停的孩子脖颈拧断将其杀死。尤其像这样的疹子,谁知道它会怎样亵渎浪漫、扭转一个女人的命运呢?假设在婚礼的前一晚,新娘出乎意料地发出这样的疹子,且以惊人的速度很快蔓延至胸前、四肢,事情会怎么样?我想这种事完全是有可能发生的。疹子这东西,真的是你平常再小心谨慎也防范不了的,总感觉它只是唯天意是从的产物,它让你领略到是上天的恶意。激动万分、欢喜雀跃地来到横滨码头迎接一别五年今日始得回的丈夫归来,却眼睁睁看着最要命的脸上竟然长出一个紫色疖子,一番鼓捣之后,兴奋不已的年轻夫人已经变为一块奇丑无比、不忍再看的岩石。这种悲剧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男人可能对疹子不以为意,但女人却是靠肌肤赖以生存的,如果哪个女人否认这一点,她一定是虚伪的骗子。福楼拜我不太了解,但他似乎是个精雕细琢的写实主义者,当查理想亲吻爱玛的肩膀时,爱玛说了这样一句话拒绝他:“不要!会把衣服弄皱的……”既然拥有如此洞察幽微的法眼,为什么没有描写皮肤上的疾病带给女人的痛苦呢?大概因为这种痛苦是男人根本无法体会的缘故?又或者,像福楼拜这样的高人早已洞察入微,但因为它实在污秽不堪,缺少浪漫气息,所以假装视而不见,有意回避的吧?不过有意回避这种做法,未免太狡猾了。太狡猾了!结婚前一晚,或是与五年不见朝思暮想的爱人重逢之际,想不到身上却冒出奇丑无比的疹子,假如是我,死的心都有了,离家出走,自甘堕落,自杀。女人只为每一个瞬间的美丽和由此带来的幸福感而活,管它明天会变成什么样……

候诊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他那张松鼠似的小脸钻了进来,用眼神向我询问道:“还没到?”

我动作粗俗地朝他招了招手。

“喂!”听到自己尖锐而粗俗的声音,我赶紧缩起肩膀,随即尽量压低声音说道,“嗳,当一个女人觉得明天无论怎么样都无所谓了的时候,您不觉得正是她最有女人味的时候吗?”

“你在说什么?”看到他张皇失措的样子,我笑了。

“是我没说清楚,所以您不明白,好了不说了。我只是在这儿坐了一会儿,感觉好像整个人都变得怪怪的,看来我不适合待在这种环境里,我的自控力很差,很容易受周围环境的影响、不知不觉地融入其中。您看我都变粗俗了!我的心一个劲地在堕落,越来越低贱,简直就像……”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噤口不说了。我想说娼妇。这是女人永远无法说出口的字眼,同时,女人也必定都会想到这个字眼并为之烦恼,当自尊彻底丧失的时候,女人一定会想到它。我因为浑身冒出这样的疹子,从外表直至内心已然变成了恶鬼,总算懵懵懂懂地对真相有了些认识,在此之前我一直自嘲丑八怪、丑八怪的,以此来装作我对一切都毫无自信,但实际上我还拥有一张女人的皮肤,唯有这张皮肤,是我始终暗中小心呵护和珍爱着的,它是我唯一的骄傲。当我明白这一点后,才知道我一直引以为傲的谦逊、俭恭、隐忍,都是靠不住的空伪说教,其实我就像个盲人一样,是仅凭知觉、感触的喜和忧而生存的可怜女人,而知觉和感触无论多么敏锐,终究只是动物的本能,与睿智沾不上一丁点儿的关系。我终于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个彻彻底底、愚昧无知的白痴!

我一直错到现在。难道之前我没有将自身敏感的知觉视为高尚,误以为它即代表了头脑聪颖,为此背地里自爱自怜过吗?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愚蠢的笨女人。

“我想了很多,我是个傻瓜,我彻底疯了呢。”

“很正常啊,我明白的。”他脸上露出智慧的微笑接口说道,似乎确实明白了。“哟,轮到我们了!”

护士叫到我的号,我们跟着她进入诊疗室。我解开腰带,然后横一横心脱掉内衣露出上半身,这时我扫了一眼自己的乳房,天啊,我看到了一对石榴!比起坐在面前的医生,被站在医生身后的护士看个真切,更加让我感觉不是滋味。医生给我的印象似乎没有常人的那种感觉,我连他的长相都没怎么看清楚,医生也没有把我视作人,只管到处摸呀按呀的。

“是食物过敏,可能是吃了什么变质的东西。”医生用平静的声音说。

“会痊愈的吧?”他在一旁替我问道。

“会痊愈的。”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好像自己身在隔壁屋子里一样。

“她动不动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我看着实在是于心不安啊。”

“很快就会痊愈的。去打一针吧!”医生站起身来。

“就是过敏吗?”他不放心地问。

“是啊。”

打完针,我们离开医院。

“胳膊上的疹子已经退了!”我伸出双手,在阳光下翻来覆去地看着。

“这下开心了吧?”被他这么一问,我突然觉得羞愧难当。

[26]日本人喜用米糠包(装有米糠的布袋)搓澡、洗脸等,认为这样做有美容的功效。

[27]地层:原为俄国高尔基创作于1902年的剧本,描写小客栈里的底层百姓的人生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