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离开您了。
您这个人,谎话连篇。或许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我已经二十四岁了,到了这个年纪,即使有人指出我哪里不对,也难改了,只要无法像耶稣那样死而复生,我就不可能有所改变,但自己求死,又让我觉得罪孽深重,所以我选择离您而去,按照我自认为正确的生存方式,努力地生存下去。您让我觉得可怕。在这世上,您的生存方式想必才是正确的,可是对我而言,我实在无法依循那样的生存方式生存下去。
我来到您身边,已经五年了。十九岁那年的春天,相亲之后没多久,我就几乎是孑身一人来到您身边,时至今日我不妨告诉您,当时父亲母亲对这门亲事都竭力反对,弟弟也是一脸的不乐意。弟弟那时刚刚上大学,说出来的话却颇显老成,弟弟对我说:姐姐,你觉得他靠得住吗?因为觉得您听了会不高兴,所以我一直没有对您说起,其实,当时我还有另外两个相亲对象,如今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其中一位应该是刚从帝国大学[21]法学科毕业,富家子弟,听他的志向是当个外交官什么的,我见过他的照片,表情开朗,一副乐天派的模样,这是我在池袋的大姐给介绍的。另一位在父亲的公司里工作,是个年近三十岁的技师,事情已经过去五年,我记不太清楚,听说好像是一个大家族的长男,为人本分可靠,感觉他很受父亲赏识,父亲和母亲都对他非常的属意。我记得没有见过他的照片。这种毫芥琐事本来没什么好说的,但一想到被您嗤诮又很是让人受不了,所以我才将我所记得的事情如实告诉您,告诉您这些丝毫也没有想激怒您的意思,请您相信,我只是感到困扰。因为,早知道这样,当初要是嫁给别的人就好——这种三心二意、荒唐的事情,我从来都未曾想过,除了您,其他人对我来说是根本无法想象的,假如您还是以一贯的态度嗤笑我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我是很认真地和您在说,请您听我把话说完。
那时候——现在还是——我从没想过和您以外的人结婚,这一点是毫不含糊的。我从小就讨厌做事婆婆妈妈、拖泥带水,当时,父亲母亲还有池袋的大姐一个劲地劝说我、替我分析权衡,撺掇我相亲,但我的感觉是,相亲就跟举办婚礼没什么两样了,所以不可能轻易答应。我根本不想同一个相亲对象结婚,假如真的像大家所说,对方是个无可挑剔的人的话,那更轮不到我了,无论如何也早该寻觅到其他更好的女孩了吧?所以我对相亲这事总是提不起兴趣。我当时只是朦朦胧胧地感觉,自己要嫁的人,必须是一个全世界——这样说,您马上又要取笑我了——除了我,没有愿意嫁给他的人。刚好就在那时,您那边传过来提亲的话,因为给人感觉非常的不礼貌,父亲母亲从一开始就很不满意。您想想,那个古董商但马先生跑到父亲的公司来卖画,照例一大通絮叨之后,他对我不那么庄重地开起了玩笑:这画的作者日后一定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哪,您觉得怎么样,小姐?父亲听了也没往心里去,姑且将画买了下来,挂在公司会客室的墙上。不承想两三天后,但马先生又来了,本以为他这次是一本正经前来提亲的,谁料到他竟然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充任使者的但马先生如此德行且不说,可这种事情居然拜托给但马先生这样的人,这拜托的人也真够呛,父亲母亲都诧讶得无语了。但后来我问了您才知道,这件事情您压根不知情,完全是但马先生出于个人义气擅自做主的。您得到了但马先生百般关照,您现在之所以能够成名成家,也多亏了但马先生的照拂呀,他对您真的是远远超出了生意之谊,全心全意地帮您,就因为他看好您,所以您今后绝不能忘记但马先生。
我当时听到但马先生鲁莽的请求,虽然感到有些吃惊,却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很想一睹您本人的风采,说不清什么缘故,我只觉得心里一阵兴奋。有一天,我偷偷跑到父亲的公司观赏了您的画作,当时的情形我好像和您提起过吧。我装作有事要找父亲的样子,走进会客室,独自全神贯注地观赏你的画。那天,天真冷,我站在没有暖气、空落落的会客室一隅,一边打着寒战一边看着您的画:一座小巧的庭院,洒满阳光的室外檐廊,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放了一只白色的圆褥垫,画面只有绿色、黄色和白色。看着看着,一阵更加猛烈的颤抖向我袭来,使我差一点站立不住,心想,这幅画只有我才能看懂。——我是很认真地说的,您不许笑。看过那幅画,之后的两三天不论白天或晚上,我的身体依然止不住地颤抖,完全无法控制。我想,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嫁给您!我觉得自己太轻佻了,以至于羞怯得周身发烫,仿佛身子要燃烧起来似的,但我还是忍不住向母亲提出了恳求。然而母亲满脸愠色。不过我事先已经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并没有死心,转而直接回复但马先生表示我愿意。但马先生大声说了句,你真了不起!他腾地站起来,不小心被椅子绊住,跌了一跤,不过,我和但马先生当时却都一点也没觉得好笑。后来的事情,想必您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随着时久日深,我家里对您的看法愈加糟糕。您和父母双亲连声招呼也不打就从濑户内海跑到东京来,不光您的父亲母亲、包括您的所有亲戚都对您颇觉厌嫌,爱喝酒,作品一次也没有入选过画展,有左翼倾向,是否真的毕业于美术学校很让人怀疑,等等。父亲母亲告诉了我许多有关您的事情,随后自然少不了一通呵斥,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打听来的。不过,在但马先生的热心周旋下,我们终于还是见了面。
我和母亲一同踏上千疋屋的二楼。您的样子一如我所想象的,尤其衬衫的袖口洁净无垢,让我特别惊奇。要命的是,在我端起红茶托盘的时候,因为紧张,手不停地抖,茶匙在托盘上叮叮作响,令我觉得非常难为情。回到家后,母亲对您的批评比相亲之前更加严厉,一个劲地数落您的不是,说您只顾吸烟,与母亲都没好好说上几句话,实在是非常失礼,还三番五次地说您品貌不扬,总之,认为您完全没有前途。不过,当时我已经拿定主意,铁了心要嫁给您了。整整一个月,我和父母死缠硬磨,终于赢得了胜利。和但马先生商量过后,我几乎是孑身一人不带一物地嫁给了您,在淀桥租住的公寓里生活的那两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每天,光是脑子里想着明天要做什么,就会激动万分。您呢,对于画展啦、名流大家的名字啦毫不关心,只沉浸于恣意作画当中。生活越是艰困,我越是欢欣雀跃,有种说不出的高兴。当铺也好,旧书店也好,都能让我生出一种仿佛远方故乡般的亲切感,即使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也会使出自己的全部力量,努力应对,我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和干劲。没有钱粮时,两人一起享用餐饭反而更加快乐、更加美味。我还接连不断地“发明”出一些美味的料理,对吧?但是现在,我却做不到了,想到想买什么东西都可以随心所欲买下,我就什么购买欲望都没有了,即使去逛市场,我也是大脑一片空虚,别人家太太买什么,我就照着胡乱买些什么回来。
您突然之间成功了,从淀桥的公寓搬到三鹰町现在的这个家之后,感觉快乐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因为,再也没有我施展身手的空间。您一下子变得巧于辞令了,对我也越来越呵护,但我却感觉自己仿佛一只被人圈养的猫,这让我一直感到困扰。我从不指望您在这世上出人头地,一直以为您会是个贫穷一辈子却依然恣意地画着您想画的作品,即使被世上所有的人嘲笑,仍不为所动、并且不向任何人低三下四,偶尔惬意地喝上几口酒,寄身俗世却纤尘不染,无愧无怍度过此生的人。我是不是很傻?但是,像这样清雅纯美的人,这世上至少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吧!无论过去和现在,我始终这样坚信。这样的人没有人看得到他额上的桂冠,所以他肯定会遭人蔑视,也没人会嫁给他、照顾他,所以我愿意把自己交给他、一生陪伴在他身旁。对您来说,我就是那个天使,除了我,我想再没有人能够理解您。可这又怎么样呢?我似乎一下子变得很了不起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感到惭羞,惭羞得不能释怀。
对于您的成功我当然没有憎恶。知道您那令人难以想象、饱含感怆的画作日渐受到众人喜爱,我每晚都会感谢神明对您的眷怜,高兴得甚至想哭。在淀桥公寓生活了两年,您随心所欲地画自己喜欢的公寓后院、画深夜新宿的街景,当家里一无所有的时候,但马先生就会上门来,留下足够的钱换走您的两三幅作品,那时,您只对但马先生将画拿走而感到十分失落,对金钱上的事情却毫不关心。但马先生每次来都会悄悄地把我叫到走廊,千篇一律地一本正经对我说,还请你们多多关照,说着将一只白色的长方形信封塞进我腰带里。对此您总是假装不知道,而我当然也不会做出那种立时察看信封内装了多少钱的卑贱举动,而且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您收到了多少钱,因为我不想玷污您纯洁的心灵。说实话,我从来都不指望您看重钱财、变得出名,我以为像您这样不善言辞而又行事鲁莽的人(抱歉这么说您),既不会发财富贵,也不会成名成家。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假象。为什么?为什么?
从但马先生前来商议开个人画展的事情开始,不知为什么,您就变得时髦起来了。首先是去看牙医。您有很多的蛀牙,笑起来就像个老头,您曾经一点也不介意,我劝您去看一看牙医,但您一直都不肯做牙齿护理,还开玩笑地跟我说:“不用了,等一口牙齿全都掉了,干脆换一副假牙,一口亮闪闪的金牙,绝对会让女人动心的哩。”不知道是什么风吹的,那之后您开始趁着工作间隙时不时跑出去,回来的时候嘴里多了一两颗闪闪发亮的金牙。我说:“嗳,张嘴笑一笑给我看看。”您胡髭拉碴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很难得地用一种羞怯的语气辩解道:“都是但马那家伙三番五次怂恿的。”我们住到淀桥后的第二年秋天,您终于举办了个人画展,我高兴得不得了,想象着您的画作将受到更多的人喜爱,我为什么不高兴呢。我的确有先见之明。不过,报纸毫不吝啬地给了您那么多溢美之词,展出的画作听说全部被订购一空,有名的方家大师也写信来向您祝贺,一切过于美好了,以至于令我感到害怕。到展厅来看看吧。尽管您和但马先生那样激切地招邀我,可我却浑身颤栗着躲在家里做针线活。一想到您的画作二三十幅并列而悬,被很多人驻足观赏的情形,我就忍不住想哭。我甚至想,幸运来得如此快、如此汹汹,接下来一定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因此我每天晚上都向神明谢罪,并且祈愿道,眼前这些幸福就够了,请保佑他接下来不要生病、不要发生什么坏事。
但马先生每晚都拖着您去拜访某某名家,有时候直到第二天清早才回家,对此我什么也没有多想,可是您却一五一十地向我仔细叙说前一晚的事情,谁谁如何如何、谁谁是个蠢货,全是些无聊的话题,一点也不像平时沉默寡言的您。和您共同生活了两年,我以前从没听您在背地里说别人的坏话,不管别人怎么样,以前的您不都是一副唯我独尊、对他人毫无兴趣的样子吗?还有,您如此不停地向我叙说这些,感觉就是在拼命让我相信您前一晚没有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其实您不必这样小心翼翼绕圈子为自己辩解的,我又不是活到现在完全不谙世事的人,不如坦率地向我摊开来说,就算我会因此痛苦一整天,但过后反而会感觉轻松。归根到底,我这辈子都是您的妻子啊,在这种事情上,我对男人本来就不怎么信得过,并且我也不会过于纠结这种事情,假如仅仅是这个事情的话,我一点都不担心,一笑置之也就过去了,谁料还有比这个更严重的事情。
我们突然间就变成有钱人了。您变得非常忙碌,还被二科会[22]接纳成为其会员,于是您开始对公寓的房间狭小生出羞耻之心来,但马先生也一个劲地怂恿您搬家:“住在这样的公寓房子里,怎么能赢得世人的信任?况且最最重要的是,您的画作价格也总上不去的。干脆狠一狠心,租个大房子吧!”他暗地里替您出谋划策,以至于连您也产生了同样的念头:“可不是吗,住在这样的公寓里,会被人瞧不起啊。”听到您兴致勃勃地说出这样俗气的话,我不禁吃了一惊,突然感觉大失所望。但马先生骑着自行车到处奔波,最后才找到三鹰町的这套房子。临近年终,我们只带着少许家具搬进了这所大得让人讨厌的房子。您事先没有和我商量,自说自话去百货公司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漂亮家具,这些东西陆陆续续送到家里来,而我却心口发堵,感到十分难过,因为这样简直和那些众多的暴发户没有任何差别了,但我却努力装作很高兴,一副手舞足蹈的样子,抱歉了。不知不觉的,我已经变成了自己所讨厌的那种“太太”。甚至,您还提出说家里要请个女佣,但这件事情我无论如何无法接受,坚决反对,因为我实在做不到使唤别人。搬过来之后,您马上就印制了三百张贺年卡,上面还印着搬家通知。三百张!什么时候结交了这么多朋友?我觉得您正在玩非常危险的“走钢丝”,让我十分害怕,感觉很快就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您应该不是那种靠着庸俗的交际来换取成功的人。想到这些,我便提心吊胆,惴惴不安地挨过一天又一天。然而您非但没有栽跟头,相反还好事连连。难道我弄错了吗?
我母亲时不时地上门来看望我们,每次来她都会把我的衣物、储蓄存折等顺便带过来,显得非常高兴。据说父亲一开始看着挂在会客室的您的画作就讨厌,于是将它锁进公司的仓库,现在却将画带回家,还配上了高级画框,挂在自己的书房里。池袋的大姐也开始给我们写信,让您好好坚持下去呢。家里客人也多起来了,客厅里经常高朋满座,每当这种时候,我在厨房都能听见您爽朗的笑声,真的,您变得爱说爱笑了。以前的您那样沉默寡言,我一直以为您什么都看透了,一切都让您觉得无聊,所以才不愿意多说话,但似乎并不是这样。您在客人面前说的净是些无聊的话题,您将前几天才刚刚从别的客人那里听来的关于绘画的评论照搬过来,作为自己的意见煞有介事地大谈一通,或者是我读完某本小说后对您聊起一点粗浅的感想,第二天您便会装模作样地向客人说,那个莫泊桑,他笔下的那种信仰真有点让人害怕呢!您竟然将我的拙见原封不动地说给大家听,我刚好端着茶走到客厅口,顿时羞得无地自容,站在那里呆立了许久。您以前什么都不知道——抱歉!——虽然我也什么都不懂,但我自认至少还有自己的浅见薄识,可是您,或者干脆缄口不语,或者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尽管如此,您还是获得了成功,真叫人不可思议。
去年二科公募作品展,您的参展画作获得报社颁发的奖,那家报纸还用了一连串最高级的词语对您赞誉有加,我实在觉得难为情,简直说不出口:孤高、清贫、思索、祈祝、夏凡纳[23]……以及各种各样的赞美之词。后来您与客人谈论到报纸报道的时候,您竟然也大言不惭地说:“相对来说这还是比较贴切的。”您这是在说什么啊?我们并不清贫,请您看看家里的储蓄存折吧。自从搬来这所房子后,您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变得动不动就将钱挂在嘴边,如果有客人来求画,您总是毫不害臊地和客人谈价格。您对客人说,先把价格讲清楚,过后就不会有争执,这样对大家都好。我无意中听到这话,总觉得很不舒服。为什么要那么在乎钱呢?只要能画出好的作品来,我想日子总归有办法过下去的。有一份好的生计,然后不争不张、清贫、谦恭谨持地过自己的日子,没有比这种日子更快乐的了。对于金钱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想怀着无比的自尊,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您甚至还开始检查我的钱包,只要挣了钱,您就会将钱装入您的大钱包,同时分一些放在我的小钱包里,您的钱包里有五张大大的纸币,而我的钱包里仅仅放了一张纸币,是折了四折放进去的,剩余的钱都存入邮局或银行,我总是站在一旁看着您这么做。有一次,我忘记将放有储蓄存折的书桌抽屉上锁,您发现后,极为不满地训斥我说“怎么可以这样”,让我非常难过。
您去画廊收钱时,通常第三天左右才会回来,就是这样,您也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半夜三更“哗啦哗啦”打开玄关门,一进门就嚷嚷道:“喂!我还留了三百日元呐!快来数数看!”这种话真让人伤心。那是您的钱,您花多少不都应当心安理得的吗?偶尔您心情好的时候,会恨不得放开了使劲花钱,这我能理解,您大概以为如果全部花完的话我可能会很失望吧。我当然知道有钱的好处,但我从来没有成天只想着钱过日子。花剩下三百日元,然后洋洋得意回家时您的那种小心思,只能让我感到非常失望。我对金钱毫无欲望,我什么都不想买、什么都不想吃、什么也都不想看,家里的家具我大多是废物利用对付着用,和服也是旧了重新染一下、修补一下继续穿,一件新的也没有买过。不管怎么样,我都能克服,把日子过好。连一个毛巾架也不想买新的,我觉得那是浪费。您有时候会带我到市中心,享用昂贵的中华料理,可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美味。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无法心安理得,我总是怀着虚怯怯的心情,觉得太可惜、太浪费了。比起三百日元、中华料理,您不知道给家里的院子搭一个丝瓜棚能让我多么高兴啊!那间八席屋子外的檐廊,西晒那么厉害,假如能搭一个丝瓜棚,想必最理想了。可我那样请求您,您回复我说:“就找个花匠来弄吧!”却不肯自己动手。找花匠来弄,摆那种有钱人的架子,我可不愿意,我只希望您自己动手弄一弄,您老是敷衍我:“好,好,明年弄。”但直到今天,您还是没有动手去做。您对自己的事情肯花许多不必要的钱,对别人的事却总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有一次,您朋友雨宫因为太太生病手头发紧,来找您商量借钱。您煞有介事地把我叫到客厅,一本正经地问我:“家里现在有钱吗?”我听了只觉得又可笑又无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见我胀红着脸、支支吾吾的,您讥讽地指责我说:“不要把钱藏起来嘛,到处找找看,应该有个二十日元吧?”我当时感到非常震惊,二十日元?!我再次看了看您的表情,您用手拂开我的视线,说道:“好啦好啦,拿出来给我吧,别小里小气的。”随后您笑着对雨宫说:“这种时候,大家手头都不宽裕,日子不好过呀!”我登时呆在那里,不想说任何话。您根本就不清贫。至于什么忧郁,如今的您哪里还有些许那凄美的影子?恰恰相反,您是个任性的乐天派,您不是每天早晨都会在洗脸台前大声唱流行小曲的吗?让我觉得在附近邻居面前实在难为情。
什么孤高!您没意识到自己只是活在周围人的奉承之中吗?被前来家里的客人们尊称为老师,您单方面地将这个那个的作品逐一贬斥一番,说得好像没有人配得上与您志同道合似的,可假如真的是您认为的那样,根本就无需靠一个劲地中伤别人来博得客人的认可啊。您只是想听到客人们当着您的面喏喏连声而已。这哪里是什么孤高?即便不能让每一个客人对您表示钦慕,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您爱说谎,表里不一。去年您退出二科会,结成一个叫什么新浪漫派的团体的时候,我是多么为您感到难过啊,因为您邀集来组成这个团体的,都是被您背地里嘲笑、讥为傻瓜的人。您还完全没有主见。这个世上,难道只有像您这样的生存方式才算正确的?葛西来家的时候,你们两人一同说雨宫的坏话,又是愤慨、又是嘲笑,而当雨宫来的时候,您却对雨宫非常亲切,充满感激地说什么“你才是我唯一的朋友”,令人无法想象您竟然说起谎来如此坦然,接下来又开始数落起葛西来。世上的成功者,难道都像您一样干着这样的勾当?虽然这样,您却一路顺顺当当地走了过来,这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一定会有恶报的。恶报来就来吧,我甚至在内心一隅暗暗祈祷,希望这样的恶报到来,既是为您好,也是为了证明神的存在。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次也没有发生,您依旧好运连连。您结成的团体举办的第一届展览获得了极高的评价,参观者私下评价说,您的那幅菊花图很好地诠释了心若芷兰的深远意境,散发着浓郁的高洁爱情的芬芳。为什么会这样?我实在想不通。
今年正月的时候,您第一次带上我,去一直以来最热心支持您创作的著名的冈井先生家拜年,先生尽管已是那么知名的大家,住的房子却比我们家还狭小,我认为这才是正常的。先生胖乎乎的,给人一种稳如磐石的感觉,他盘腿而坐,透过镜片仔细打量我,那双深邃的大眼睛,是真正孤高的人才有的眼睛。我就像在父亲公司冷冰冰的会客室里第一次看到您的画一样,身体忍不住微微打着寒战。先生毫不拘迂地说着话,都是些极其浅显的道理。他看着我开玩笑道:“喂,你太太真不错,感觉像是在武士家长大的呢。”您一本正经非常自豪地说道:“哦,她的母亲是个士族[24]。”我听了直冒冷汗,我母亲哪是什么士族!我的父亲、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平民。下次再有人夸赞我的话,您大概还会骗人说我的母亲是华族[25]吧?太可怕了。以先生这样的阅历竟然都没有识破您的假迷三道,真是难以想象。难道世上的人都是这样的?先生对您十分关怀体贴,还说您这阵子工作辛苦了,我眼前却浮现出您每天早上大声哼唱流行小曲的姿影,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太可笑了,差一点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从先生家出来,走了还不到一百米,您就踢着路上的石子骂道:“嘁!就会甜言蜜语讨女人的好!”我大吃一惊。您真是太卑鄙了,明明刚才还在先生面前点头哈腰的,这会儿却又这样说先生的坏话,简直就是个疯子!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想要离开您了。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您绝对错了。我曾想,假如有一场灾难降临您的头上才好呢,可是一件倒霉事都没有发生过。您似乎早已将但马先生过去对您的恩惠统统忘之脑后了,竟然对朋友说:“但马那个傻瓜老往我这边跑。”不知什么时候但马先生知道了,于是每次来的时候都笑呵呵地自嘲道:“但马这傻瓜又来了!”一边说着一边若无其事地从厨房门走进来。对于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也不清楚。人的尊严,到底被抛到哪里去了?我一定要离开您。我甚至觉得,您和您的朋友们串通一气都在嘲弄我。
前几天,您在广播节目中作了一次演讲,大谈新浪漫派的时代意义什么的。我正坐在客厅看晚报,忽然听到提到了您的名字,接着就听到了您的声音。我感觉那是别人的声音,多么污浊、肮脏啊,简直让我厌嫌不止。对于您,我可以远远地冷静地给您下一个评判,您只是一个普通人,今后应该还会顺利、迅捷地成就更大的功名,但您一文不值!当听到您说“我今天所拥有的……”我马上关掉了收音机。您究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您应该感到羞耻!请不要再说“我今天所拥有的”这种可怕而愚蠢的话了。啊!您赶快狠狠地跌一跤才好呢。
那天晚上,我早早就睡下了。关掉电灯,我一个人仰面朝天躺下,听到我背脊的下方有只蟋蟀在声嘶力竭地鸣叫。它在地板下面鸣叫,但刚好位于我背脊的正下方,感觉就像有只小蟋蟀钻进我脊椎里吱吱地鸣叫着。这低低的、幽幽的声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我情愿它就这样钻在我脊椎里一直活下去。我想,在这个世上,您应该是对的,是我错了。但是,我到底哪里、犯了什么错呢?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21]帝国大学:根据日本政府明治十九年(1886)颁布的《帝国大学令》而设立的旧制官立大学,先后于东京、京都、东北、九州、北海道、大阪、名古屋及海外的京城(今韩国首尔)、台北设立九所帝国大学,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位于日本本土的七所帝国大学依照学制改革的命令统统改制为新制国立大学,“帝国大学”随之消亡。此处的帝国大学指的应为东京帝国大学即今东京大学。
[22]二科会:日本美术团体,现为公益社团法人,成立于1914年,由石井柏亭、有岛生马、梅原龙三郎等人发起结成,该会每年秋季公开征集作品举办公募作品展出。
[23]夏凡纳((Pierre Puvis de Chavannes,1824—1898):法国十九世纪后期的壁画家,曾师从于德拉克罗瓦等,后吸收了意大利威尼斯画派的色彩表现技法,其作品风格多采用象征手法,以表达对生活的寓意,代表作品有《贫穷的渔夫》等。
[24]士族:日本明治以后对武士出身者的族称,1947年被废除。
[25]华族:日本明治以后授予以往的公、侯、伯、子、男五爵的族称,后将“对国家有重要贡献者”也列入华族,成为享有特权的一种社会身份。1947年被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