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我都会来到省线[12]的这个小车站等人。等我并不认识的人。

从市场买完东西,回家的途中,我必定要绕至车站,坐在站前冰凉的长椅上,将购物篮搁在膝上,茫然地望着车站检票口。每当往来的电车驶抵站台,就会有许多乘客挤下车门,蜂拥着朝检票口涌来,个个一脸怒气似的出示证件或递上车票,然后目不斜视地迈着匆匆的步子,从我坐着的长椅前经过,离开站前广场,向各自方向散去。

我呆呆地坐着。有个人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噢,太可怕了!怎么办?我胸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仅仅如此假想一下,就会令我仿佛挨了一桶冷水直淋下来一样,浑身哆嗦,呼吸急促。可是,我毕竟是在等着谁。每天坐在这里,我究竟在等谁呢?等什么样的人呢?哦不,也许我在等的并不是一个人。我讨厌别人。不对,是害怕。只要一和人面对面,不痛不痒地说些诸如“您一向可好?”“天气变冷了呢”之类有口无心的寒暄话,我就感觉自己似乎是世间最无耻的说谎精,登时会气急败坏,难受到想死。而对方也对我百般警戒,来两句模棱两可的寒暄话,或浮滑矫作地发几句感慨,我听了,不禁为对方如此小人之心、卑琐之心感到悲哀,并且越发对这世道感到憎恶。难道世上之人,就应该相互拘板地交往,相互戒惧,让彼此都疲惫不堪,就这样挨过一生吗?我讨厌和人打交道,所以,除非有不得已之需,我决不会主动上亲友家串门,待在家里,一语不发地和母亲二人缝制衣物,我感觉最轻松自在了。可是,眼看一场空前的大战已经爆发,周围人都紧张得不得了,唯独我家每天过着优哉游哉的平静生活,感觉似乎非常的不合时宜,为此我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不安,总是难以静下心来。我很想努力工作,不辞辛苦,为国家直接做一点贡献。我对自己以前的生活再也没有信心了。

一语不发地待在家里觉得坐立不安,可是出了门却发现,我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于是,买完东西回家前,便来到车站,坐在冰凉的长椅上呆呆地望着出站的人流。期待——不知有谁猛然出现在我面前!恐惧——倘若真的出现了我怎么办?几近绝望的决心——假如出现了则别无他方,我只有将性命拱手交付与他,自己的命运就此休矣,以及形形色色荒唐无稽的妄想,奇怪地混缠淆杂在一起,百感交集,令我痛苦万分,几乎窒息。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我变得分辨不清,犹如做了个白日梦似的精神恍惚,车站前往来的人影也变小、变远了,好像从望远镜中看出去一样,整个世界寂然无声。唉,我究竟在等什么?也许,我是个极不检点的女人?一场空前的战争愈演愈烈,我感到十分不安,为此我要不辞辛苦,努力工作,好为这个国家做些贡献——那是骗人的,就是找个听上去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还不是想着窥伺良机,巴望着自己那不可告人的轻佻妄念能够达成,别看我此刻呆呆地坐在这儿,一副神情茫然的样子,内心则正在翻滚着一个丑恶的计图。

究竟,我在等谁呢?我并没有清晰可辨的具体形象,只有一个含混不清的拟象,但是我仍在等待。自这场战争爆发以来,我每天买完东西回家的途中,必定到车站弯上一弯,坐在站前这冰凉的长椅上,就这么等着。有个人,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唔,太可怕了。啊,怎么办?我等的不是你!那我究竟是在等谁呢?丈夫?不是。情人?也不是。朋友?才不呢。金钱?怎么可能?是亡灵吗?噢,我讨厌亡灵!

我等待的是比这一切都来得更加温实、明煦,更加美丽的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或许,是像春天一样的东西?哦不,不对。是翠叶?是五月?是淌过麦田的清水?——还是不对。哦,尽管这样,我仍在等待,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人流络绎不绝地从我眼前经过,但既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我揣着购物篮子,身体微微颤抖着、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请不要将我忘记啊。请不要嘲笑每天去车站等人、然后一场空地失意而归的二十岁姑娘,无论如何要记得我呀。这个小小的车站,我有意不说出它的站名,但即使不说,你总有一天也会发现我的。

[12]省线:日本旧时铁道省、运输省管理的国营铁道线的通称,后经分割并民营化,成为今天的JR线。此外,运行于省线铁道线上的电车一般也简称为“省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