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场恋爱关系,一方悟道后,另一方也提不起兴致了。所谓的悟道,指的是亲身体验生命的普遍性及流通性,得知一条鲤鱼亦蕴藏着天地一切道理,同时,得知恋爱并非人生的一切,是人生的一小部分而已,绝对不能因为这一小部分而让人生停滞不前。

京都岚山前的大堰川上,有一座典雅的渡月桥。沿着这座桥,往东一直走到尽头,有一座临川寺,里面供奉着开山始祖梦窗国师[1]的塑像。寺院前方就是大堰川,完全符合诗偈中“梵钟潜入清波,响彻翠峦”的境界。

自从开山[2]以来,传承数代,到了室町时代[3]末期,这座寺院由三要和尚[4]担任住持。

在禅寺用膳时,会进行施饿鬼[5]仪式,从钵里取出一口饭,放在一旁。这口饭被称为“生饭”,临川寺平常都会将其扔进河里。这时,渡月桥上下六间之间、禁止杀生的河里,便会聚集原本栖息于川中的各种鱼类,前来享用生饭。由于这是每天的仪式,鱼群也十分清楚,当寺院的钟声响起,鱼群已经在前方的深水处等待。

负责在餐后将生饭丢给深水处鱼类的人叫昭,是一名青年沙弥,年方十八。原本出自公卿[6]人家,孩提时就被三要领养,学习坐禅的学问,贵客临门时,由他负责招待。他尚未剃度,穿着墨色金缕袈裟,长得弱不禁风,苍白的肌肤吹弹可破,五官深邃,几乎要给人切割过度的感觉,是一名很有男性美的青年。他被寺院领养的时候,年纪尚小,所以让他喂鱼。他已经认得大部分的鱼儿,把它们当成朋友或兄弟一般,和睦相处。

在某一个五月天里,雨不断下着。中午时分,想到深水处的鱼大概已经在等了,昭便以网代笠[7]代替雨伞,送生饭到水边。河面已经尽数为浓雾隐蔽,较晴朗处的天空中,可见龟山、小仓山的松树梢,宛如水墨画般晕染开来。当昭正要走到河畔、一脚踏上石梯之际,只见石头阴影处的岸边与河畔之间的浅水处,有一红色物体横躺在那里。他定睛一看,红色的是女性所用的被衣[8],有一名女子头上罩着这件被衣,横躺在那里。昭急忙跃下河滩,飞奔到女孩身旁,把她抱起来,问道:

“你怎么了?”

女孩气若游丝,说是从昨天起就没吃饭,又饿又累,想要喝口水,好不容易才来到水边,却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意识。

“那样正好,这里有喂鲤鱼的生饭,请你享用吧。”

他把钵端给女孩,她喜滋滋地吃了,他又取水让她饮用,女孩这才恢复精神,接着,女孩讲起自己的遭遇。

应仁之乱[9]在细川胜元[10]及山名宗全[11]两大头目死后并未结束,中央得以稍微喘息之时,战乱却延伸到全国各处,如今在各地区发起小规模的战争。这时,不管是细川还是山名的将领,都很担心故乡的局势,于是十万火急地从京都返乡。

在细川的人马当中,有一名负责镇守下野国、名叫细川教春的幕府,虽然占领了丹波一地,也是因为担心故乡产生变故,立刻赶回故乡去。教春的独生女早百合公主,在三年前京都战祸稍稍平息之时,被叫到父亲镇守京都的行馆,她当时还是十四岁的少女。后来,她每天都跟随茶道、学问、舞蹈、击鼓的老师努力学习。到了今年春天,她十七岁了,父亲连忙返乡,他临行时本以为动乱很快就会平息,他不久就能返回京都,于是留下一男一女两名侍从,陪公主在行馆留守。临走之际,还留下足够的生活费。

然而,后来情势对父亲愈来愈不利,近来几乎音讯全无。传说他们一族的家臣几乎全数灭亡了。这时,随侍在早百合公主身旁的两名家臣竟然联手共谋,将行馆跟下人都卖了,并且卷款潜逃。冷酷无情的两人,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给公主留下。

由于担心父亲的处境,考虑到自己独自住在京都也很危险,公主终于下定决心,准备返乡,不过她已没有多少盘缠,只能空身起程。然而,她根本无力应付旅程中的危险,很快就遇上恶棍骚扰,公主既不安又饥饿,最后筋疲力尽。

语毕,公主安静地哭了起来。

“难得承蒙您的救命之恩,小女子却不知该前往何方,想到路途上的艰辛,我已经没有向前迈进的勇气,干脆投河自尽算了。”

昭听了之后,只觉肝肠寸断。他认为能帮助她的最好方法,就是请寺院暂时收留她,直到打听到故乡的情况为止。不过转念一想,在这乱世之中,还有许多命运悲惨之人,要是他们全都哭着到寺院投靠,寺院没法收容每一个人,她又是名女子,住在寺院十分不便。他很清楚寺院一定会拒绝。不得已之下,昭只好说:

“请你活下去吧,总会有办法的。虽然只是粗茶淡饭,我会帮你送过来,请你暂时在这附近躲一阵子吧,别被人发现了。”

即使是昭,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总之,暂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他环顾四周,正好有一艘以茅草包覆的小船。那是将军到大堰川游船之际,同行的屋根船[12],平常很少人来碰它。昭扯开茅草,请早百合公主入内。

公主看来似乎不怎么感激,倒也没拒绝,躲进船里了。她说:

“我很孤单,除了送饭的时候,请你尽量抽空来找我。”

流言很快就在寺院的人们之间传开了。

“这阵子,昭沙弥说是喂生饭,心神不宁地赶去河边,每天都去五六趟。他是不是跟鲤鱼太熟了,被鲤鱼迷住了?”

“所以啊,河里的鲤鱼一听到用膳的钟响,很快就围过来了。我偷偷去看过,果真如此。”

“这样太奇怪了。”“不正常。”“很奇怪。”八卦传得满天飞。话说得也没错。得来不易的生饭全都被昭喂给茅草船里的美丽公主了,河里的鲤鱼只能痴等。最后好像是看开了,即使听见用膳的钟声,鲤鱼也不再聚过来了。听了流言之后,昭更加小心。总是看准时机才去茅草船。每回收到点心、水果的时候,他都会假装吃下,实则藏在袖子里,偷偷带给公主享用。随着时日流逝,梅雨季也结束了,到了盛夏时分。

一方是十八岁的青年,一方是十七岁的少女。两人认为外界全是敌人,暗中悄悄相会。渐渐地,两人萌生恋情,也是很正常的事。

公主再也无法思考,一心等待昭的到来。也许她原本觉得这男子是她唯一的依靠、恩人,在心底对他的感情早已成熟。证据就是她会在无意之中,提出试探男子心意的任性要求。

另一方面,昭则想尽快找到机会收拾残局,否则不但会妨碍自己的悟道之路,对公主也不好。尽管他心里经常这么想,却也因为自己的另一股情感作祟,始终在内心里为自己拼命找借口,拖拖拉拉地维持目前的状态。偶尔,他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可愈是这么想,恋火反而熊熊燃烧,“算了,我干脆豁出去,跟公主私奔好了”,连自己都觉得十分危险。不如干脆维持现状,静待时间的审判,他也想开了,持续这段愉快又虚幻的私会。

正午过后,昭给公主送了生饭之后,两人稍微拨开面河的茅草,眺望对岸的风景。蝉鸣聒噪,犹如阵雨,持续了好一阵子,几乎撼动了翠绿山色,好不热闹。再加上没有一点儿清风吹来,四周密闭的茅草船里,闷热异常。公主以衣袖擦拭汗水,说道:

“我好久没沐浴了,好想在这干净的水里冲洗汗水。反正四下无人,你跟我一起下水,让我攀着你的手臂吧,我会害怕。”

这可是一道难题。两人目前就连听到芦苇摇曳都要屏住呼吸,对于两人来说,这可是极大的冒险。一旦被人发现,不知要遭遇什么样的下场。昭颤抖着阻止她:

“说什么傻话?大白天的,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要是今晚没有月亮,我会趁着黑夜过来,到时候再洗吧。你先忍耐一下。”

不过,公主受不了自己提出的计划的诱惑,身子痒了起来,一刻也不能忍,只想立刻浸泡在冰凉的河水之中。

“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呢?”

看着公主深切恳求的样子,昭也失去了理智,只是说了一句“好吧”,便拉起公主的手往河里走。

青春这档事,古今皆同。两人好似现代的青年男女在野外的泳池中游泳那般,全身沐浴在阳光之下,溅起水花,玩得好不快活。实在是太舒畅了,两人忘了时间。不知何时,僧人们已经站在寺院旁的河岸,惊讶地议论纷纷。

“那不是昭沙弥吗?”

“他在水里跟女人嬉戏。”

“哎呀,真是不知羞耻。”

僧人们很快就抓住了昭,将赤身裸体的他带到方丈面前。不过,即使是僧人,也不敢碰赤裸的公主,公主趁他们犹豫的空当,惊吓万分地逃回茅草船里,披上外衣,瑟缩着身子。

三要住持闭着眼睛,安静地倾听僧人们的控诉,频频点头,最后说:

“我明白了。不过,和昭公子在一起的,确定是女人吗?你们没错把鲤鱼看成女人吧?”

众僧义愤填膺地说:“我们怎么可能会看错呢?”

三要制止众僧,说道:“是女人还是鲤鱼,我没有亲眼见到,无法判断。只好请昭公子与众人进行法战[13],对决之后再行裁决。即刻鸣钟。请双方到法堂准备。”

三要说完,狠狠地瞪了昭一眼。昭似乎已经看破一切,早已有所觉悟,然而,见了他的目光,内心却不觉涌现一股力量。若是只有自己遭受处罚,他无所畏惧。不过,尽管自己还未剃度,却仍然是寺门中人,说不定那位孤苦无依的公主要背负上诱惑自己的罪名,遭受惩罚。姑且一战吧!他萌生战斗的勇气。昭不禁低头,双手合掌,叩拜师父。这时,三要若无其事地起身,急忙前往法堂。

法战开始了。三要住持靠在曲录[14]上,坐在正面,众人坐在东侧。昭独自坐在西侧。问答的音量愈来愈高亢。可见两三名僧人以背带绑起衣袖,斜拿着竹篦[15]。若是昭讲话吞吞吐吐,他们打算把他痛打一顿,连同女人一起,送给监督寺院的上级,现在则好整以暇地瞪着他。

众人轮番上阵,针锋相对,昭只会回答:

“鲤鱼。”

“竟敢玷污佛门子弟、败坏佛门名声!”

“鲤鱼。”

“承认吧,你已深陷火坑。”

“鲤鱼。”

“腐肉果真惹来苍蝇。”

“鲤鱼。”

以上并非全部的问答。刚开始,众人本想将他痛打一顿,昭却不死心,一律只答鲤鱼,在他的内心深处,隐含着男人为全面庇护一名女子而置生死于度外的心意。此时若非拥有真正高深禅学的人,恐怕是无法打败他的。在他的这股气势的压制之下,众人不禁心生惧意。

不久,昭的心里产生不可思议的变化。刚开始,昭觉得与禅学强者的前辈论战,自己大概会被问题淹没,无法应对,所以他打算听天由命。幸好得到三要师父的提点,坚守“鲤鱼”二字,固守到底,不管是什么问题,他只回答“鲤鱼”“鲤鱼”。说来奇怪,抱着这样的心态,曾几何时,他竟觉得鲤鱼,这宇宙万物中的一个小小生命,竟蕴藏着天地间的一切道理。忽然间,昭的回答愈来愈灵活了。青年时而回答“釜中鲤鱼”,时而回答“从渔网穿透而出的金鳞”,到最后他甚至忘了鲤鱼的存在、忘了自己的存在、忘了眼前众僧的存在,只是轻巧快速地回答着禅问,答案也越来越富有变化,犹如沉钟之撞木,犹如绕梁之余音,进入活力洋溢的境界。至此,众人逐渐噤声不语,只能瞪大惊叹的双眼。三要莞尔一笑,敲击拂尘,宣告法战结束,并未说明孰胜孰败,而是说了这样一段话:

“如今,昭公子顿悟了另一种生命,乃是长期以来,鲤鱼接受生饭所回向之功德。昭公子犯的错误,全是老衲不德所致。愿这场风波就此平息。”

借着这个机会,昭剃度为僧,在另一条河畔开了鲤鱼庵,持续修行活动。人们认为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至于这场恋爱关系,一方悟道后,另一方也提不起兴致了。所谓的悟道,指的是亲身体验生命的普遍性及流通性,得知一条鲤鱼亦蕴藏着天地一切道理,同时,得知恋爱并非人生的一切,是人生的一小部分而已,绝对不能因为这一小部分而让人生停滞不前。

不久,并未顿悟的早百合公主也立志悟道,然而,她却是反过来回归红尘,发挥舞蹈的才能,成了京都有名的舞伎。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均美得不可方物,在充满趣味的动作中,却弥漫着一股罕见的枯寂禅味。这是她成为鲤鱼庵的忠实信徒之后,坚持倾听禅道的结果。

后来,三要住持为免有人再铸下大错,拖着年迈的身体,接下喂生饭给水中鲤鱼的工作。于是,深水里的鲤鱼听到了用膳的钟声,再度聚集于寺院前的水面等待了。

[1] 梦窗国师,梦窗疏石,临济宗禅僧。

[2] 佛教用语,指创建寺院的僧人。

[3] 1336年至1573年。

[4] 三要元佶,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到江户时代初期的僧侣。

[5] 又称施孤,佛教仪式,喻以慈悲之心将饮食布施饿鬼。

[6] 为政府效力的高官重臣。

[7] 僧人常戴的斗笠。

[8] 古时日本妇女外出时所穿的、连头都罩上的衣服:平安时代以后,身份较高的妇女外出时,为了遮住脸部,都会穿上这种衣服。

[9] 1467年至1478年的内乱,为主战场京都带来巨大的伤害。

[10] 细川胜元,应仁之乱的东军总大将。

[11] 山名宗全,应仁之乱的西军总大将。

[12] 有屋顶的船。

[13] 禅宗的法义问答,双方针锋相对地讨论法义,犹如世间的战争。

[14] 僧人常用的椅子。

[15] 以竹片扎成的细长状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