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美国人带回小窝,取出衣柜里的最后一瓶葡萄酒,莉赛特突然感到一阵悲伤。
雷蒙在做什么呢?对那个花着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不务正业的男人,她可是又爱又恨。疲劳突然从体内一涌而出。
娼妇莉赛特想了新的花招。她从床上起身,大声呼喊:
“有没有人愿意当我的爸爸和妈妈?”
黄昏的脚步迫近了。肚子饿了。窗子另一头的墙壁披上一层黄褐色,看起来像是令人想一口咬下的美味糕点。她笑了,双手按住横膈膜,笑了。任谁都曾经遇过这种时刻,肚子饿过头,反而觉得可笑。
修理椅子的玛姬婆婆从走廊另一头的房间走过来。
“又怎么了?这人怎么笑得跟疯子一样。”
莉赛特说,除了两口廉价葡萄酒,她什么都没吃。廉价葡萄酒是为客人准备的,平常放在衣柜里。玛姬婆婆正要问她要不要吃点什么时,莉赛特打断她,说:
“我想到一个有趣的主意,先别管那个了。请你听听我的想法。”
她再次提出想找人假扮爸爸与妈妈的愿望。在这一带,人们总会严肃地看待戏剧场面,认真接受一切事物。
玛姬婆婆面不改色地说:
“这样我来当你的妈妈吧,还有……”
玛姬婆婆表示会带莉赛特去找一个锯琴老乐师当她的爸爸。那是一个只有老头称号的老人,靠着以弯锯子弹奏各种旋律的技艺讨生活,在郊区的各家咖啡馆巡回表演。不过,他的收入很少。
“要是老头敢说不,我会揍他一顿,再把他带过来。那家伙的弱点是肝脏。”
玛姬婆婆做出保证,顺便决定该怎么拆账。婆婆暂时回去了。
莉赛特对着镜子,她哭了。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就是说,一旦出卖自己的贞操,就别再像个初出茅庐的菜鸟悲叹自己的命运。然而,镜子映照着一切,窗帘随风轻轻摆动。突然察觉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她的眼睛深处却渗出莫名的泪水。以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
床上的布偶被扔到棉被的边缘,掉到地板上,鼻子贴在地上,乖乖趴着。只是为了这件事,她竟悲伤地哭了一个小时。
用甘油将泪水与眼屎擦干净,接下来,她在脸上描绘出一名“女儿”。那是一个绝世罕见的“女儿”,宛如活在故事里、会爱上曲马[1]马匹的女孩。想到这个谎言可以让现在的自己活在今夜的城市中,这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让她喜不自胜。她以指尖捻起粉底,在镜子上写着:
“我的巴黎!”
玛姬婆婆与老头子来了。没想到两人都穿得人模人样。这一带的人都有着共通的特质,不服输。到了要紧时候,还能跟城里的小商人战得不相上下。靠着这性格,两人把参加节庆舞会时穿的唯一一件好衣服穿来了。白色衣物也是刚洗好的,两人显得特别认真。
三人将剩下的葡萄酒分了。
“敬我今夜的父亲。”
莉赛特举起酒杯。
“敬我今夜的宝贝女儿。”
锯琴乐师按着肝脏,一丝不苟地回答。
莉赛特对着玛姬婆婆,同样举杯。婆婆也予以回应,举杯回礼,随后说:
“莉赛特,要是雷蒙得知我们的计划,他会怎么想呢?”
就连莉赛特都觉得羞愧。她的男友是完全不懂“技术”的男人。她说:
“算了,别告诉他了。那家伙根本不懂我们这些内行人的门道。”
三人穿越整修中的圣德尼圣殿的大门,走进城市的光里。葡萄酒在莉赛特疲倦的胃里晃动,恶心的反胃感从胃一直传到头。要是显露出不舒服的模样,自己的脸八成会是快要烂光的鬼婆婆。她对自己的脸有点儿感兴趣,悄悄瞄了手提包的镜子一眼。镜子里,不可思议的女孩梦想着曲马团的马。这种奇异的感觉,再次为莉赛特带来为工作冒险的勇气,她如每晚那般,到处送秋波。同时,她想起今晚的“新花招”,顿时勇气倍增。
莉赛特倚在锯琴乐师的左手臂上,装出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孤独早已沁入老乐师的心灵,难得有年轻女子贴在他身上,他只觉得半个身子灼热难耐。为了防止这一点,他抬高左肩,擦掉鼻头上的汗水。走在后方的玛姬婆婆感到一股莫名的嫉妒。
在鱼贩门的大道上,由四面八方射出五色光束。然而,被光束刺穿的人们,或是避开光束行进的人们,尚未经过筛选。垃圾很多。还不像晚上十一点过后,只剩下专门找乐子的人。步履依然稳健的男人们,绕到已经下班、被服饰店橱窗吸引的女裁缝师身后。他们对妓女视而不见,咖啡厅里,男性服务生聚集在视野良好的窗前,在桌边悠闲地享用晚餐。值班的服务生把同事视为客人,提供同样的服务。
“今天是来玩的吧?”一个声音说。
她立刻得知对方是侦探。莉赛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娃娃脸的侦探只是对她的职业感到好奇。刚开始,莉赛特被他捉到圣拉查的小屋——也就是被送进大牢,当时,他对她呵护有加,宛如看待一只被活抓的鹌鹑。热爱打猎的猎人,不会残酷地对待自己的猎物。等她拿到许可证,可以光明正大地赚钱时,这名侦探甚至对她另眼相看。由于他的尊敬,自己才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女人,侦探对她的职业感到好奇,也许不是什么奇怪的嗜好。
莉赛特故意用路人也听得见的音量,大声说:
“可爱的侦探先生。我有带许可证呢。”
“啊,没事的,没事的,夫人。”
他反而吓了一跳。为了缓和气氛,他说:
“我今天放假。”
说着,他让她看了口袋里的椰子,便走到对面。大概是在蒙马特的节庆活动打靶射中的。
莉赛特不能进入蒙马特。鱼贩门大道是她唯一可以进入的猎区。那里的咖啡厅——R,是她的地盘。这家店的英美顾客比较多,菜单也有总汇三明治(club sandwich)或火腿蛋(ham eggs)等以通俗英语标示的食物。
客人喜欢坐在舒适的长沙发角落——那里就是她的陷阱。他们一行人在隔壁桌子坐下来,就在那张沙发旁边。
仰慕她的科西嘉男服务生立刻跑过来擦拭桌面。
“要点什么呢?保乐茴香酒吗?好,刚才,雷蒙才来找过你。”
他对她的事了如指掌。他帮她借钱给对方。
“我想反正你没有钱。”
跟她一样从事买卖的女子,陆陆续续过来占位子。穿着毛皮大衣的米娅卡,还有穿格子上衣的玛格莉特。她们见了莉赛特,便说声:“嘿。”又说:“你今天变了个人呢。”
最近,来到巴黎的游客已经对娼妓感到厌烦。他们追寻看似没经验的新手。这就是莉赛特的目标。
当爸爸锯琴乐师跟妈妈玛姬婆婆好奇地品尝起英文名字的食物时,猎物一直不断地坐在她设下的陷阱上。然而,猜疑心重的英国人完全没上钩,美国人也没上当。
巴黎活力洋溢。
假扮的亲子档会不会成功呢?那些看穿实情的娼妓与店员,以及经常上门的小流氓,都在明亮的灯光下,悄悄守护着他们。后来,三个人终于成功了,捕获了一名美国人,正要回小窝之际,众人同声高呼:
“Vive famille!”(家族万岁!)
莉赛特回头,稍微吐出被酒染深的褐色舌头,向他们答礼。
将美国人带回小窝,取出衣柜里的最后一瓶葡萄酒,莉赛特突然感到一阵悲伤。
雷蒙在做什么呢?对那个花着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不务正业的男人,她可是又爱又恨。疲劳突然从体内一涌而出。
玛姬婆婆带着锯琴乐师老头回自己的房间了,她感到一股莫名的焦虑。玛姬婆婆用尽各种办法欺凌锯琴乐师,不让他休息。老头子整晚蜷着身体,护住他的肝脏。
[1] 骑着马匹的技艺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