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等水平之下的餐厅里,一定会有几位老顾客,每天,都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张桌子,看见同一张面孔。像我这样的外国人,只要连续光顾两三天,他们就会问我:“你要挑一条餐巾吗?”

晚餐前的片刻,巴黎露天咖啡厅的人特别多。一天的工作告一段落,再过一会儿,就是纵情吃喝的时候。在那之前,则是一段舒缓紧张的身心、慢慢唤醒食欲的时间。每张桌子都摆着餐前酒,男男女女拿着酒杯,跟朋友闲聊,或是抽着烟,眺望大马路。巴黎人说话时又爱夹带手势,这段时间非常悠闲、放松。餐前酒是唤醒食欲的酒——男性多半喜爱翡翠绿的保乐(Pernod),女性则偏好大红色的苦艾酒。以眼睛欣赏新鲜的色彩,以鼻子感受芬芳的香气,以舌头品尝微苦的滋味,恣意感受它们的魅力。

到了下午七点,餐厅的大门准时开启。也不知是谁制定的用餐法则,在这一刻之前,巴黎人命令脾胃休息。

巴黎人是全世界最讲究吃的人民。他们认为一天之中,用餐时刻是最重要的时光。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只觉得他们幸福无比。看起来,他们陶醉于味觉的世界之中,即使在大革命的骚动中、世界大战的动乱及动荡中,他们在用餐时刻,恐怕仍然采取一样的态度吧。

有人说,如果要吃遍巴黎所有的餐厅,即使花半辈子也吃不完。听起来好像有几分夸张,不过这句话说不定是真的。在日本,震灾[1]之后的东京,餐馆也犹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听说那是因为开餐厅是最快的创业方法,再怎么样都能过日子。不过,巴黎餐厅的数目,是东京难以企及的。这里不像东京,是因为经济上的原因,应该还有其他更深奥的理由。总之,中等水平之下的餐厅里,一定会有几位老顾客,每天,都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张桌子,看见同一张面孔。像我这样的外国人,只要连续光顾两三天,他们就会问我:“你要挑一条餐巾吗?”只要挑了餐巾,每次用餐就不用支付清洁费,也就是25生丁[2]的小费。

卢森堡公园内的上议院,正门斜对面是富瓦约餐厅,饥肠辘辘的上议院议员们结束议事后,如果懒得搭车,可以直奔此处;以玛德莲大教堂灰黑色的巨大外体为背景,在整日陷入汽车旋涡里的玛德莲大教堂的一隅,拉卢餐厅维持着古典风情,低调地存在着;不远之处,林荫大道后方,有一家以各式鱼料理闻名的普诺尼餐厅;卖鸭肉料理的银塔餐厅,可以看见塞纳河对岸的圣母院尖塔。除了这些一流餐厅,有桌脚隐隐晃动、盘子缺角、叉子打弯、只要5法郎即可享用一餐的便宜郊区餐厅,全部算起来,巴黎的餐厅可能有好几千家吧,数也数不清。

不管是提供牛髓汤、能为饕客带来精致料理那至高无上的喜悦的一流餐厅,还是提供洋葱汤的便宜餐馆,巴黎的餐点总是物有所值。举例来说,一盘两法郎的肉食料理,也能充分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

然而,尝遍各大美食的饕客,依然会在中流餐厅寻找美味。每一家巴黎餐厅都会提供两三道独门招牌菜。据说美食探险家能在这类中流餐厅的招牌菜里,找到惊为天人的美味。

去过巴黎的人,一定会到蜗牛餐厅大排长龙吧。蜗牛就是escargot,蜗牛餐厅是以蜗牛料理闻名的店。这家店当然有跻身一流餐厅之列的资格。

一般来说,蜗牛的外形实在是没办法给人什么好印象,而且它的肉质坚韧、弹性十足,要把它吃下肚,需要相当的勇气。在法国人的心目中,牡蛎的外形也不怎么讨喜。两者的差别只是牡蛎住在水里,蜗牛住在土里而已。他们主张人类在熟悉新食物之前,一定体验过跟吃蜗牛一样恶心的感觉。这个说法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对日本人来说,再也没有比蜗牛更可怕的食物了。

并不是哪里产的蜗牛都能食用,蜗牛餐厅等地方提供的蜗牛,皆产自勃艮第,据说这里产的蜗牛风味最佳。

听说养殖食用蜗牛算是比较麻烦的事情。养殖场需要提供遮阴的树林,还要有能提供湿气的苔藓。一般只能卖尚未成熟的小蜗牛,因此每年都要把孩子从父母身边带走。此外,蜗牛到了秋冬时节,本能地会钻进土里,养殖者必须像挖芋头般,用木棒把蜗牛挖出来。蜗牛挖出来之后,还要经过多次洗涤,让蜗牛吐沙。天气转凉之后,巴黎的鱼店都能看到来自原产地的蜗牛在笼子里爬来爬去。

蜗牛料理只有一种:将蜗牛肉煮至柔软,再跟高级奶油及碎薄荷混合的酱料一起填进壳里。然而,这道简单的料理,也需要相当的熟练度。到了食用蜗牛的季节,在巴黎餐厅的菜单上通常都能看到这道菜。据一名养殖者说,巴黎人一年吃掉的蜗牛大约为七千万只,叠起来甚至比巴黎的凯旋门还高,相当可观。

据说法国人也是将青蛙入菜的鼻祖。尽管近来日本也开始养殖食用青蛙,即便在发源地法国,青蛙似乎也还称不上普遍的食物。就这一点来说,蜗牛比青蛙普遍多了。青蛙料理通常用高级奶油香煎,再淋上番茄酱享用。蛙肉用高级奶油烹制后,成品带点黏稠,吃着着实有点儿心惊。青蛙应该用猪油等油脂炸至酥脆,吃起来才会爽口。

即使不吃青蛙跟蜗牛这类有点儿恶心的诡异食物,巴黎还是有不少美味的餐点。

有一种大个的虾,就叫作龙虾,滋味教人难忘。这是一种在地中海捕获的虾,以盐水煮熟之后,蘸美乃滋食用,风味比伊势龙虾更细腻。还有一种身形比白虾大一点儿的螯虾,这种虾长着一对长螯。有螯的虾看起来也是有点儿奇怪,不过这个也很好吃,尤其是用橄榄油制成日式天妇罗,风味尤佳。

日本四面环海,照理来说,应该已经充分利用各式海中珍味,但仍然比法国逊色一点儿。和法国相比,淡菜在日本仍然不是普及的食物。日本海水浴场的岩石上,经常可见群生的淡菜,走路的时候必须很小心,不小心踩到的话可能会把脚底割伤。我小时候经常想,那么多贝壳,能不能吃呢?直到我来到法国,终于解开了小时候的疑惑。淡菜的法文叫作moule(贻贝)。冬夜彻夜未眠,肚子有点儿饿的时候,贻贝汤将是最佳美食。

最早传进日本的西方料理是炸猪排(porkcutlet)——不知道当时的人们是不是都叫它炸猪排(トンカツ,Tonkatsu),到了西方,日本人多半很想吃炸猪排。不过,找遍西方,都找不到炸猪排,应该很多人都会大失所望。到了英国的餐厅,看到菜单上有炸猪排,于是开心地点了餐,没想到端上桌的不是我们预期的炸猪排,而是日本的香煎猪排。看来有很多人觉得炸猪排的“トンカツ”的读者来源于英文。我在伦敦见到的人告诉我,他原本也以为“トンカツ”是英文,去了餐厅便说:“给我炸猪排。”对方完全听不懂,害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说明。

找不着炸猪排的日本人,终于找到替代品,为了满足他们对于裹着面衣的炸肉的执着,也只能将就。那就是炸小牛肉排,法国叫作米兰炸牛排(Cotoletta alla milanese),德国则称为维也纳炸牛排(Wiener Schnitzel)。

从名称来看,法国人认为这道料理出自意大利的米兰,德国人则认为它来自奥地利首都维也纳。这两座都市应该争夺发源地才对。米兰炸牛排与维也纳炸牛排的不同之处在于:前者的配菜是意式通心粉或意大利面,后者则以马铃薯为主要的配菜,分别表现两个发源地的特色。

[1] 指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

[2] 法国货币的最小单位,1法郎等于100生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