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的爱情像黏糊糊的饭,很快就腻了,吃过之后又很容易饿。所以,我必须不时地吃上几口。
这阵子,我已经吃不出豆腐的味道了。大概是因为我老是跟油腻的东西为伍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忘不了豆腐的味道。
果敢地拉开大门口的偏门。日本马路的地面忽然映入加奈子的眼帘,有别于她长年来熟悉的西式棋盘排列的石子路,完全符合日本东京山手的地面风格,地上躺着两三颗碎石子,随着衣摆滚动。加奈子觉得泥土地着实珍贵,舍不得踩上去,几乎要说声:“不好意思,冒犯了。”加奈子的鞋尖选了一个地面的皮肤下似乎没有静脉通过的地方,宛如鹭鸶一般,恭恭敬敬地踩上去。加奈子的右手在胸口处抓住快要滑落的披肩,从花与藤蔓图案的领口之间,伸出没戴手套的圆润左手,晒着太阳。对加奈子而言,和一整年都阴沉沉的西方相比,几乎可以掬起的阳光弥足珍贵。
加奈子深夜才回到日本。从第二天起,她在家整整窝了三天,做家务,直到第四天才出门,她还没找回四年前出发时的心境,日本的户外风景,不若当时的熟悉与亲切。只觉得一切全都十分稀奇。稍微走上一小段路,她仍然不断与长年以来住惯的西方街道及景色比较。
与邻居的交界处,有一条宛如丑恶暴露狂的小水沟,有人在烂泥巴与水之间,扔了一小把鱼鳞。用完的补锅铁片抗拒着犹如破旧布般浮在水面的垃圾,往这边流过来。伦敦的六便士商店,卖的补锅铁片又厚又重。在全世界不景气的时代,伦敦人倒是豪迈地用着铁。至于现在流过来的日本货,显然经过灵巧的工艺,打得非常轻薄。日本的吸收速度很快,总能将外国文化照单全收。用剩的补锅铁片撞上鱼鳞小山的底部,鱼鳞断崖崩塌,有几片滑入水中,宛如破碎的图案,逐波而去。鳞片的反光,透过乳白色的水,刺激着加奈子的眼睛,水沟与眼睛的距离约半米远,她终于在日本感受到“距离”。
加奈子抬起好不容易感受到距离的眼睛,望着前方的街道,两侧屋檐低且短,最远处甚至已经潜进天空最低处。这城市的一切,全都又低又矮。
在以高大建筑为主的西方城市中,加奈子的个子显得十分娇小,如今,她觉得自己似乎成了身材高大的巨人。照在鞋尖上的阳光同样让她恍惚。如果是舞蹈的伴舞者,只能躲在阴影之中,唯有大明星才有资格沐浴在安排好的金色照明之下,她觉得有几分害羞……我看起来是不是很高傲呢?
加奈子想起伦敦市长与一位老板娘的对话。老板娘说:“伦敦的小巷子,只能买到像碎布的光线。”市长叹了一口气说:“阳光与空气原本应该是免费的,我们伦敦却要花全世界最贵的价格才买得到。”
日本的建筑物低矮,天空特别开阔。建议观光局可以在针对外国人的广告中,加上这句“日本是世界第一的天空之国”。
美丽的天空,仿佛一层面纱,近在眼前,把唇凑上前便亲得到,还能将我的思绪送到遥远的海王星尽头。
巴黎的天空像透明的果冻,柏林的天空更像玻璃,伦敦的天空则是石棉。如今,这片日本的天空则是……
加奈子伸长了手,想要以手感受天空的质地。不是丝绸,不是水,也不是纸。是梦吗?她觉得有点儿可怕。
如果这是一场梦,这么辽阔的梦,也许是谁在某处做的梦吧?这个既不是二月,也不是四月,是充满三月气息的天空。相较之下,西方的都市与天空的约定关系,则是十分随便。一年只分成夏、冬两季,在头顶轮流更迭。
从窗子与窗子底下的孩子身上,加奈子感受着马路的通俗性,走了五六步。她仰望电线杆。看来这就是原因。方才,她心目中那热闹、嘈杂的城市风景,全都是因为有这电线杆和行道树。在某座深山里,可能也有一模一样的树木。横向伸展的树枝,一板一眼地排在树梢上,结着白色的花苞,没有叶子。电信工人把那棵树从山里调拨过来,像香蕉一般,只把皮剥掉,便立在地上。在东方那些自然资源丰富、有能力利用自然原貌的国家,应该不难找到类似的植物,如身子垂挂在藤蔓底下的瓠瓜,树干里都是空气的竹子。东方真有趣。巴黎郊外也有电线杆,不过都接在路旁人家的墙上或屋顶上,长度也很短,像是插在鬓角的簪子。通往凡尔赛的路上,实在是太无聊了,只能眺望车窗外面,也可以看到法国人节俭的一面。
澡堂烟囱的烟飘下来,那是令人不安的气味。也许他们用垃圾生火吧。
她想象着澡堂内部。在赤身裸体的情况下,西方女子不在乎腰际,只遮着乳房。日本澡堂中的女子,她们的乳房犹如鲜嫩欲滴的水果果实,挂在胸口,充满弹性地抖动。女人三三两两地,面对面洗涤身体。乳房是女子胸口的肉之勋章。假如女人的胸部没有乳房,男人大概再也不想拥抱女人了吧。有个年轻的法国人将与女人见面这个行为称为“按铃”。他说得没错,乳房神似呼叫铃。
那是种令人不安的气味,仿佛哪里失火了。
那是澡堂烟囱的烟味,走出米店转角,来到宽广的电车大道,日本城市特有的不安情绪,与那烟味似乎一脉相连。日本都会的年轻与活力,撼动那不安的情绪。一辆满是尘埃的出租车[1]以几乎要撞倒加奈子的气势,开到她身旁,猛踩刹车,随着异样的声音,在干燥的泥土地上滑行一两寸。
“上哪儿?要不要搭车?”
“Non, Monsieur.”(不了,先生。)加奈子脱口而出早已习惯的西方语言,羞红了脸。
见了加奈子与一元出租车没谈成交易,后面又来了两辆,电车铁轨的另一头,也有一辆外形不同的一元出租车在一旁虎视眈眈。
加奈子举起藏在披肩底下的手提点心盘摇晃,向各位一元出租车示意“不需要”,于是四对锐利的眼神收回车窗里,再度于马路上发出毫不留情的油门声。
她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买到这只手提点心盘的提把。那天,但丁[2]邂逅碧雅翠丝的阿诺河上,笼罩着浓厚的冬雾。桥身两侧的人行道上开满商店的老桥,横架于大雾之中。黄昏时分,贩卖的项链及耳环,宛如帘子一般,垂挂在屋檐下,透出有如爆炸一般的灯光。那家店就在其中,是一家古董店,卖的都是一些拜占庭石雕碎片或伊特拉斯坎(Etruscan)陶土盘等赝品,肯定是专门卖给外国人的店。不过,在店铺陈列的物品中,这个葡萄藤图案的铁制提把,打动了加奈子的心房。藤蔓与叶片的花纹,以中世纪特有的方式,粗糙地缠绕在一起,颜色是几乎快要渗出血的黑色。原本随便配了一只玻璃盘,把它取下之后,便成了一个任何盘子都能用的提把。加奈子将它买下。随后找到德国××公司的硬陶盘子,就拿它来搭配,组成一个手提盘。回到日本之后,第一份工作就是拿它去买豆腐。大概不是那么古典的食物吧。将豆腐装在这个容器里,我再以圆润的手提着它,让疯狂的阿京小姐见识一下我这模样。说不定阿京小姐看了会很开心。
烤地瓜店的隔壁是理发店,即使是这么寻常的人家,加奈子都觉得十分稀奇。马路的另一头是贩售一切瓦斯器材的简陋西式建筑。
在她前往海外之前,这里的房子是一家因地震倾斜的老屋子,经营着木炭燃料的生意。木炭商店成了卖瓦斯器材的店,这是文化发展的正常过程。不过那个坐在椅子上抱着小孩的老板娘,与店面格格不入,还是以前的老板娘,却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前的老板娘身材圆润、丰满,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全都被输卵管吸收,化为卵子,任何不可思议的工作都能包裹进那层厚厚的脂肪里。如今,老板娘面容消瘦,额头上粗大的静脉凸起,让看见的人不免为她担心。不知道是因为老板行为放荡,还是持家太操劳,或是生育造成的不健康?最大的原因应该是老板娘生了太多的小孩,才会被大自然宣告不管用了吧。
一思及此,她之前竟从未发现那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似乎反映在万物之上,尤其老板娘那四处张望的惶恐眼神竟有几分魂不守舍、坐立难安和紧张兮兮。
老板回来了,他摘下围巾,从坐在老板娘膝上的裸足婴儿的和服下摆找出婴儿的脚并握住。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闻了闻婴儿脚底的味道。老板的身材壮硕,相当讨喜。从这类人握着婴儿的脚、掂掂婴儿的体重这类行为中,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爱。加奈子想起斯德哥尔摩的优良儿童奖励共进会,体重计上光可鉴人的黄铜链子,被赤裸婴儿的体温染上了一层雾。她也想起一名脸上满是雀斑的母亲,为了多增加一些重量,父亲命她在测量之前把婴儿灌饱。
相隔五六户的杂货店,水沟盖与水沟盖上方的水桶、陶锅相撞喀喀作响,一名十六七岁的男子从店里跑出来,敏捷地从右侧通行的电车后方钻过,在轨道中间站定,左侧电车几乎拂过他的鼻尖,当电车经过时,他以手掌轻拂电车的车腹。被他拂过的电车车腹,唯有他碰触部位的灰尘被他掸落,打过蜡的光泽,在春光的照耀之下,留下一道明显的光痕,咔嗒咔嗒地朝着十字路口的通行信号灯前进,蜿蜒离去。男孩以高难度的动作,纵身一跃,跳过电车离去的轨道,正好踩在加奈子起步的鞋尖上。
介于少年及青年之间的男子,脸色微愠,红着脸闪开,两人错身的时候,他十分稀奇地打量加奈子的侧脸,盯着她剪短发的颈项上青色的剃发痕迹,口里唱着流行歌,以腰部打拍子,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
不久之前流行过的歌曲,已经翻译成日文,跃于城里青少年的唇上。日本的脚步还真快。话说回来,方才宛如子弹般跳出来、秀了几招敏捷招式的男子,他的手脚动作活生生地留在加奈子的眼底。加奈子走了五六步之后,又回头望了男子一眼。男子用左右手灵活抛掷着火柴盒与竹筷的袋子,腰部仍然配合歌曲打拍子,而且他还继续朝着这边瞧。
她曾经在伦敦看过日本的戏剧。团长是大阪某个三流剧团的演员,除了两三名主要成员之外,其余都是在美国招揽的门外汉,所以她看得心惊胆战。她却在那时见到了不可思议的日本。演到《狐忠信》[3]那幕时,年轻的日本女孩扮成花四天[4],加奈子已经见惯外国人的舞蹈,在她的眼中,女孩们的手脚宛如唐草图案[5]一般,卷曲着、扭动着,几乎已经不像人类的动作。脸与身体呈人形,手脚的生命却比人类还要强盛。话说回来,她在巴黎的舞厅里,见到日本的探戈,腰部也异样地强而有力,每个人都像是在跟女子练习柔道。加奈子第三次回头时,男子已经不再前往原本要去的方向,而是跟在加奈子的后头走。加奈子盯着男孩飞奔而出的杂货店。
柏林的小资产阶级逐渐走向毁灭。在那里,这种状况的杂货店,绝对没办法光靠杂货生意过日子,店员通常都会兼职帮人洗衣。加奈子记起那个与儿子相依为命的母亲。她有个女儿,不过女儿已经去别处租房子,成了职业女性,只想结交富裕的外国人。虽然想跟外国人交朋友,但因为她长得太丑,经常把对方吓跑。母亲独自帮人洗衣,不过,西方的内衣裤得熨烫,必须熨得跟专业洗衣工一样好。在狭小的泥地板屋子里,放着熨斗设备。只要有空当,她就会待在那里,连她本人都干燥无比。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的丈夫在欧洲大战时吸了毒气,把肺搞坏了,最后死去的故事,像是事不关己。提到目前不断发出的紧急动员令,她却露出怨恨的眼神,沉默不语。尽管如此,她仍然要开店,反正只会增税。她的儿子是纳粹。为了领一份稳定的薪水,他去上体操学校,好不容易才取得中等教师的证书,即使拿到那张证书,工作还是没下文。要是有修马路或铲雪的工作,他都会向学校请假,跑去上工。尽管收入微薄,她还是拿出所有的资本,靠着小本生意将儿子养大,她不希望儿子只能当个区区的劳工。于是他成了纳粹。老是泡在小巷酒店的分部,还会帮忙升降分部的旗帜。每逢在溜冰馆召开大会之际,他就是敢死队的一员,背对着讲台,排成一列,瞪着入口。洋菩提行道树的叶片,在一日之中落尽,暂时为柏林带来宽阔的天空,很快地,雪云便席卷而来,传统的酒店入口,放着新啤酒上市的招牌。夜晚的石子路,突然热闹了起来。喧嚣之后,即使过了十二点,醉鬼的声音仍然断断续续,正要消逝之际,加奈子家的屋檐下,总会有一群人踩着紊乱的步伐经过。那是相隔五六户的杂货店母子。有时候是儿子扛着母亲;有时则是母亲扛着儿子。儿子被母亲扛的时候,儿子通常喝得醉醺醺,总是大吵大闹;母亲被儿子扛回家的时候,母亲喝得太醉,通常都在哭泣。加奈子则在刚刚生起火的暖炉前,通过地板感受泥土地传来的凉意。这些就是加奈子在德国的回忆。
尽管只是个半大孩子,但被日本人尾随,加奈子还是觉得不太舒服。要是换成西方人追踪她,她则会感到几分甜蜜。在西方,即使是品行不良的男性,也是尊重女性的人。加奈子本来就是一个容易遭人尾随的女人。
一名朋友笑着对加奈子说:
“那是因为你的一切跟正常人的步调都不一样,所以特别引人注目。”
“讨厌。”
见加奈子手脚扭来扭去的样子,朋友便指着说:
“这就是你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基于各种经验,加奈子已经了然于心,不要给尾随者任何线索,所以她反而不会把注意力一直放在对方身上,她佯装若无其事,继续观察着街头。
不管是围墙上,还是屋顶上,都挂满了皮肤科、泌尿科医学博士的广告;杂志店也不遑多让,用立式招牌和彩色挂帘武装店面。仔细一看,才发现日本的街道充斥着广告。巷子口可以窥见一些在倾倒的旧建材上套着草席的物体,那是像笋子般互争高下的标示柱,有小儿科医生的、专利师的、胸腔内科医生的、钟点女佣协会的、姓名卜卦师的,还有一个长歌师傅的标示柱,从后方脱颖而出,它细长的脖子上画着一只蓝色的杵。一名女子走进巷子,路过屋顶钉着写有“旧土赠送”广告木板的房子。女子走路的时候,总是把穿着吾妻木屐[6]的脚整个露出来,可以看见她那已经变成鼠灰色的白色袜底。
阿京小姐自从逃离法国老公亨利之后,最后的藏身处恰好是这种巷子里的人家。两个人一起去市区购物,吃完饭后,天色已晚,加奈子总会把阿京小姐送回藏身处。到了巷子口,阿京小姐总会以颤抖的右手,在胸口画一个十字。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我在祈祷,愿我能顺利越过那个盖着米袋的水洼。”
接着,阿京小姐一脸愤慨地走到巷口,却不小心踩了上去,于是她打算数着步子,从巷子口再走一次。这次又踩到了。于是她固执地重复了好几次。末了,她瞪大双眼,张开鼻翼,气喘吁吁,在路灯之下,看来十分可怖。叫她买手电筒,她又不肯。当时,她已经不太正常了。然而,一旦顺利越过水洼,阿京小姐又会变回平常那个丝绸般的女子,牵着紧跟在后的加奈子的手,让加奈子平安无事地跨过去。这时,她会用悦耳的声音说“Attention”(小心)。
有时也会说:“小心。”
阿京小姐深爱着她的法国老公。法国老公也爱着阿京小姐,程度更甚于她。为什么阿京小姐要逃离她的夫婿呢?大概是逃走才发狂的吧。待加奈子越过水洼,阿京小姐仍然没放开加奈子的手,一直握着来到门口,说:
“牵着你的手时,我觉得我们的心紧紧贴在一起呢。你的手上是不是没有那层皮肤呀?”
左边有一块木板围墙。饱经风吹雨打的木纹,宛如层层叠叠的莲花,排在一起。这里好像是某个退休高官的宅邸。这一带还有田地的时候,他以低廉的价格买了一些土地,盖了房子,曾几何时,这里成了市中心,虽然吵了点,地价却翻涨好几倍。那房子的模样,宛如困惑与喜悦并存。在古老的正房角落,看似心不甘情不愿地增建了西式楼房。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差不多也要有自己的客人了,看来这是顾忌别人的目光才盖的。音响播放着伦敦西门子公司送给参访人士的广告歌。“点亮明亮的灯泡吧,照亮你的脸……”为什么这种唱片会传进日本呢?难道是因为这家公子上班的地方,跟那家电力公司有往来吗?
老松叶落在胡颓子的黄花上。大门入口处,有请愿巡查[7]的小屋,小径两旁种着整排榉树,不远处即为弯道,因此无法得知玄关距离多远,在这富贵人家里,第五棵与第六棵榉树之间,有个穿着卡其色旧裤子的老人,正在翻动晒干的香菇。竟然能在市中心栽种香菇吗?
富贵人家的玄关走道是奇妙的弯道,小径的弧线与大马路的直线,正好划出一片新月形的空地。立着信托公司土地分售的柱子。只有大马路右边那两块地无法通行,其余部分则散放着旧拉门与稻秆,现在仍然空着。孩子们踩在上面打棒球。不管是来自何处的孩子,都很喜欢窥探空地。一年夏天,在一个伦敦难得一见的酷暑日子,戴着防护帽的消防员,用水管在排队的孩子们头上浇水;同样是在伦敦的空地,人们为生产的狗儿搭起一顶帐篷,以免孩子瞧见。
在那两块看似感情融洽又似彼此竞争的土地上,盖着抢眼又简陋的西式楼房,一栋住着牙医,另一栋则挂着舞蹈教室的黄铜招牌。阿京小姐是个拿不定主意的女子,看到这样的屋子,她可能要想,是先去牙医那里看牙再去上课呢,还是先去练舞再去看牙医?加奈子心想:她大概会认真地跟我讨论吧。
接着又是围墙。这次是灰色的水泥墙,上面还有横向的鼠灰色线条。灰色墙面上,形成云朵般的白色斑块,宛如患病者干燥的皮肤,看得她都痒起来了。墙上映着熙来攘往的人影,还有男子撞上加奈子。于是她才发现,坡道底下的十字路口,有许多人在那里走下电车,并不转搭其他车子,而是直接走上坡道。下午四点过后,在东京这个人口过多的城市心脏区,是不是为了让血液休息,才把他们分送到四肢呢?要是不这么做的话,这座城市的内脏将会充血、化脓吧。
她逆着人潮前进,像一首有些扫兴的进行曲,与她擦身而过的是不同伏特的人体电流,还有灰尘与发油的气味……加奈子对下午四点产生一股莫名的怀念。在巴黎的时候,她总是从凯旋门出发,沿着香榭丽舍大道右侧的人行道,经过酒香餐厅的正门,走到公园。戴着猎帽、看似小混混的男子,走路时裤子口袋里的零钱哗啦哗啦地响着。她会突然往斜前方走去,买巴黎午报的人群会聚集成一个微弱的旋涡。她正巧逆着人潮走到尽头,在点缀粉红色与白色圆点的咖啡馆小憩。在那里品尝核桃糖。
日本的路人看似很匆忙,然而,步调却很慢,逆着人潮的时候,感觉更明显了。双双对对,迎面而来的黑色眼睛,透着深不可测的伶俐。他们穿着没有领子与领带的和服,衣襟处露出一小截衬衣与裸露的胸膛。穿着难分性别的斗篷大衣的男人,与穿着美式风格的洋装的女子,形成沉默不语的两人组。
在人潮的推挤之下,跟在加奈子后头的男子已经不见人影。取而代之的是年纪更小,十三四岁的初中生,他假装盯着手上的球,在水沟旁的石子上,与加奈子并肩走着。他经常偷瞄加奈子,果然在跟踪她。
加奈子从披肩底下,伸出她短短的手指,张开手掌,让他看看正反面。于是对方涨红了双颊,突然跑走了。
在阿京小姐逃离老公亨利之前,曾对加奈子说:
“跟外国人在一起,时时刻刻都要小心呢。因为你不知道他的双唇什么时候会贴过来。
“跟外国人在一起,闹脾气也要注意时间。
“亨利想把我燃烧殆尽,他想用菜籽油当汽车燃料。
“要是他能爱我又不碰我就好了。
“在寂静无声的深夜,两人独处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天哪,我怎么跟外国人在一起。很想逃走。
“你看过外国人被骂的样子吗?简直跟小孩没两样。
“外国人笨拙地跨大步,小心走着,以免一头撞上日本的门框,那笨拙的模样,刚开始觉得可爱,看久了就觉得讨厌,再也无法忍受了。
“外国人很爱吃醋。
“那个人连吃海苔都要练习。
“外国人的爱情像黏糊糊的饭,很快就腻了,吃过之后又很容易饿。所以,我必须不时地吃上几口。
“这阵子,我已经吃不出豆腐的味道了。大概是因为我老是跟油腻的东西为伍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忘不了豆腐的味道。所以我只看不吃。
“我只不过跟日本男人说几句话,他也会发脾气。
“为了教我怎么拧人,他老是拧我。
“不过,我就是想跟日本男人做朋友嘛,结果他说:‘小孩子就无所谓。’于是我去找了小孩当朋友,他又说十六岁的少年不行,十四岁的少年也不准,所以我找了一个十三岁、发育不好、一下子就脸红的孩子当我的朋友。他叫作线二。”
加奈子与线二见过一两次面。阿京小姐叫他坐在法国娃娃旁边,在他的脸上涂抹白粉[8]。那是四五年前的春日午后,加奈子远渡重洋之前的事了。
她走到坡下了。透过人们的帽子,可以看到电车交叉路口的拥挤和对面慢慢上升的坡道。右边转角处是以彩色瓦片覆盖屋顶的水果店,左侧则是小型公共市场,看起来却像舞台背景一样虚假。加奈子早已习惯欧美的高大、宽敞,再加上这二十天,她一直待在一望无际的海上,她的视力在这里再次失去距离感。
如果前面坡道左边的小鱼店,店头没摆着闪耀着青色的竹荚鱼与颜色更青的鲭鱼,加奈子大概会像置身于梦境一般,一脚踩进对面的舞台背景里。不过,这些小鱼唤醒加奈子眼睛的知觉,加奈子这才看见旁边的荞麦面店,还有再隔壁的药局。她想起自己的白粉喷枪,已交给柏林威廉大街的药局修理,还来不及领回,就离开柏林了。
接着,她转进巷子里。加奈子一心只惦记着豆腐店。那家店还在吗?寡妇一直过着单身生活,一个人磨豆子,后来一对夫妻来照顾她,自从入籍后,养子女残忍地虐待养母,成了街坊邻居讨论的话题。尽管如此,养子女却生得一副善良、没有攻击性的模样,反而是惨遭凌虐的养母是个面貌宛如鬼瓦[9]的老太婆。
在车子后方,可见老旧的帘子,以前那个角落写着“琴”字的油纸拉门,如今已经换成涂油漆的玻璃门,店门口依然挂着棉布袋,有个小孩躺在山椒树旁哭泣,母鸡和小鸡慌慌张张地从孩子的背后跨过去。
“好久不见。”
加奈子拉开旧帘子。
“欢迎光临。哎呀,贵客上门啦。”
待在店里的是寡妇阿琴。她手上还拿着啤酒杯。
“大家都还好吗?”
“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把那些恶鬼扫地出门了。法官判我赢啦。听说你出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把拿着啤酒的手,稍微藏进身体的影子里。
“刚回来四天。”
“这样啊。来,请坐,请坐。”
阿琴一点儿也不嫌麻烦,掸了掸入口的灰尘。
“没想到婆婆竟然能下定决心。”
“现在的年轻人啊,稍微对他好一点儿,就爬到我头上来了。最后终于上法院啦。在那之前,我上吊过两三次。一想到要是让他们见到我这丑老太婆的死相,大概又会被他们咒骂吧,所以没死成。后来我就当自己死了,一直忍过来。”
阿琴一直是个酒量不错的女人,黄汤下肚后,话匣子也跟着打开来。不过,今天她跟往常不同,见了久违的加奈子,有几分亢奋,特别想说话。
“那些恶鬼,才不会乖乖让我出门呢。我把火炉踢翻了。趁他们慌慌张张的时候,趁机从家里逃出去。光着脚。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跑进法院了,没想到竟然是海军省[10]。”
“婆婆,你这阵子天天喝酒吗?”
阿琴故意咂嘴两三声。
“哼,我可是每天喝。我还嫁人了。哈哈哈哈哈。”
“婆婆,你终于想开了。”
这时,一名身材矮小、穿着西服的年轻男子,抱着包包,一脸忧郁地走进来。
“你回来啦。你瞧瞧,这就是我家那口子。”
那名男子斜眼瞪着阿琴的酒杯,尴尬地点点头。
“我从以前就一直受到人家的关照。你好好跟人家道个谢吧。”
阿琴又对加奈子说:
“这个人啊,个性自大,脑子还怪怪的,竟然会娶一个老太婆当太太。”
身材娇小的年轻男子猛然抬头,小声怒吼:
“笨蛋……你又喝醉了。”
随后,他迅速脱了鞋,顺着玄关泥土地对面的梯子,爬上了挂着薄布帘的二楼。
“别看他那么生气,马上就没事了。我啊,已经完全学会该怎么对付男人了。现在回想起来,要是我以前没那么傻,也不会让前夫跟那个浑蛋养子为所欲为了。男人啊,最讨厌乖女人了。”
“婆婆做豆腐的工具上哪儿去了?”
“你出国这段时间,时局已经不一样啦。现在,像我们这种小豆腐店,不会自己做豆腐了。有公司啦,他们大量生产,再卖给我们。我们成了那家公司的股东,也是分店。纳豆也是。”
阿琴先是觉得稀奇地研究加奈子递给她的提把点心盘,之后,她取黄铜菜刀伸进微浊的水里,将滑嫩的白色方块放进盘子里。再用刀腹按压方块,小心翼翼地把水分沥干。
“哦,吓死我啦。我还是第一次把豆腐装在这么漂亮的容器里。这样看起来,还真好看呢。看起来都不像豆腐了。”
加奈子付了钱,正要离开店里,阿琴慌忙起身,追上来。
“那个,在伦敦卖豆腐的人,会不会关门大吉还是死翘翘啊?”
“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没什么啦。我只是在想,要是再发生那种事,我干脆去那边卖豆腐算了。男人嘛,就是喜欢新鲜感嘛。不想让他们厌倦,可是一件苦差事。再说,我们家大概也没机会生小孩了。”
加奈子不想一直待在这个爱讲话的婆婆身边。她好想赶快跟阿京小姐见面。加奈子给阿京小姐买的礼物,是产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大理石马赛克的胸针,现在收在小盒子里,藏在她的口袋里。加奈子对婆婆的长舌感到厌倦,伸手碰碰那只盒子。另一手则拿起镶在装豆腐盘子上的黑色铁制提把。加奈子伸到披肩外的圆润手上,轻薄的皮肤底下透出隐约一条条的静脉,静脉感受到黄昏的气息,愈来愈细。宛如木棒的风,在贫困的城镇呼啸,将豆腐吹得瑟瑟发抖。加奈子感到一股莫名的哀愁,以泛着泪光的眼睛眺望,惋惜着正要没入崖上网球场的、回国第四天的太阳。
“我想跟日本女孩正式结婚。”在法国人亨利的请求下,阿京小姐嫁给了亨利。亨利是里昂的保皇党员,却是个激进的人。法国卖到日本的外销品不多,其中,最高贵的就数女装布料。为了进行这份高昂的交易,他来到日本。来到日本之后,他完全没表现出在祖国的激进行为,成了一名诚恳的青年。他经常赞美千代田城里的松树。尽管如此,他倒也不排斥丸之内增建的那些几乎不留通道的美式大楼。他经常讨好似的说:“即使是那样的建筑,都能看到不少日本人的个性。讲究每一个细节,果然是日本建筑啊!”
阿京小姐家经营着规模颇大的牛奶店,还在报纸上登过照片广告,说我们有进口×××种的牛。亨利是牛奶店的客户。当时,年轻的阿京小姐对西方人特别感兴趣,于是在送货员送去的牛奶瓶上,挂了一些日本名胜明信片。虽然只挂了一两次,当时,送货员收了亨利的小费,后来他自掏腰包购买明信片,挂在牛奶瓶上,假装是阿京小姐的好意,又收了小费。后来,当阿京小姐遗忘亨利的时候,亨利以为两人早已熟识,便邀请阿京小姐及双亲共进晚餐。三人前往赴约。
后来,亨利果真与阿京小姐熟识,提出希望迎娶阿京小姐的心愿。阿京小姐没有自己的想法。原本是士族,却抢先开起牛奶店的双亲,对于外国人的请求感到骄傲,对方也像一般西方年轻人的模样,瘦骨嶙峋,于是萌生一股正义感,决定把独生女嫁给他。
“我们家第三代是混血儿了。”
父亲抓抓头,逢人便炫耀这件婚事。
他们想采取日本传统婚礼,于是在大神宫办了神道婚礼。亨利穿着白百合的五纹黑色纹付[11],端正坐好。阿京小姐梳着高岛田髻,搭配抢眼的麦芽色发簪。女子与小孩都站在神殿的走廊外面,七嘴八舌地聊个不停。加奈子也混在其中。她那不可方物的美,深深打动了两三位列席的亲密好友的心。
两人并未发生什么令人担心的事,像一般日本的新婚夫妻,顺利过了半年。亨利用蹩脚的日文,阿京小姐则用蹩脚的法文。她还会跟朋友报告两人的失败谈话,当成趣闻。
半年后的一天,加奈子带萩饼[12]去拜访阿京小姐。阿京小姐正在桌前以钢笔练字,麻质的桌布上,放着以前读女校时使用的旧习字本。阿京小姐以叉子将萩饼分装至西式餐盘上,说:
“外国人毕竟是外国人。”
阿京小姐将分装的盘子收进三角柜里,这时,加奈子发现她穿着和服的腰线到下摆,曲线已经不再窈窕。宛如西方女演员扮演的蝴蝶夫人。加奈子心头一惊。后来,每次去拜访她的时候,她总会抱怨些小事,不久,阿京小姐终于从亨利身边逃开。唯有她的母亲与加奈子知道她的下落。父亲在母亲的掌控之下,不敢询问她的住处。
亨利疯狂打听她的去向,控告阿京小姐的娘家。他却无计可施。因为国籍的关系,两人还没有办理结婚手续,无法闹上法院。
在庭院躲了两个月后,阿京小姐因病搬进海边的疗养院。由于阿京小姐入院的时间跟加奈子准备出国的时间几乎重叠,双方仍然在忙碌之中抽空在隅田川沿岸的鳗鱼店二楼依依不舍地道别。
阿京小姐说:“人类有没有灵魂呢?”
加奈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阿京小姐见了她的样子,也没要求她回答,说:“即使人类有灵魂,我的灵魂好像成了空壳。所以,不管我面对谁,我再也感觉不到灵魂碰撞的感觉了。唉,人类的灵魂互相碰撞,到底是什么感觉?”
接着,阿京小姐拉起加奈子圆润的双手。
“现在,我只有握着这双手,才能感到我握住东西了。”
说着,阿京小姐安静地哭了起来。白色海鸥随着涨潮的垃圾起起伏伏,把啤酒公司的红色砖墙当成夕阳。本所深川[13]弥漫着寂寞烟雾。
“总之,我会帮你把西方人好好看个仔细。”
加奈子搬到欧洲三都[14]的时候,都会寄简单的书信给阿京小姐。阿京小姐几乎从不回信。然而,接到加奈子即将返国的信件后,她却像个孩子似的,寄了好几封信,催促加奈子快点回家。还有,她在距离加奈子家七八町远的巷子里,租了一间房子,跟母亲同住。亨利也知道她的住处,愿意独自等待阿京小姐的疾病痊愈。
加奈子在电车行经后的昏黄傍晚,缓缓冲过闪着光、发出轰轰声的铁轨,不知怎的,她竟感到浑身颤抖,手提盘里的豆腐都凹了一个洞,她仍然提着,走进对面的小路,向染坊打听阿京小姐家,马上就知道了。竹篱笆外种着云片柏的平房,传来山田流[15]的筝音。加奈子拉开格子门,说:
“阿京小姐,是我。我回来了。”
乐声戛然而止。
“Entrée!”(进来!)
阿京小姐用力扑上来,好不容易买来的豆腐因此摔个粉碎。阿京小姐的病愈来愈严重了,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带着几分疯狂又病态的圆熟,反而为中年美女平添几分艳丽的姿色。
“与你见面,是我最快乐的事了。”
接着,她拉开一旁的拉门,对着走出来的少年说:
“喜与司先生,请你握握这位的手。”
加奈子圆润的手,与少年带点儿湿意的柔软小手交握。加奈子发现,那是方才尾随自己的第二名少年。
[1] 大正年间,于大阪及东京实施的出租车,不论前往何处,只需支付一元费用。
[2] 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意大利诗人,代表作《神曲》。
[3] 人形净琉璃的《义经千本樱》中的一个段子,小狐狸化为人形,与御静前一同旅行的故事。
[4] 歌舞伎中追捕场景的兵力。
[5] 一种藤蔓图案。
[6] 铺着草编鞋垫的女性木屐。
[7] 向地方政府申请的巡警。
[8] 日本传统的白色化妆粉。
[9] 装饰于屋顶四个角落的瓦片,相传有辟邪的效果。
[10] 日本主管海军事务的部分,相当于海军部,已于1945年废止。
[11] 五纹纹付指绣着五处家纹的正式礼服外套,此处的白百合指家纹。
[12] 以红豆泥包裹糯米的日式甜点。
[13] 东京地名,位于江东区。
[14] 威尼斯、巴黎、伦敦。
[15] 山田检校创始的古筝流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