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家好奇怪,每一代老板娘的老公都很放荡。我的母亲,还有祖母,都一样。丢死人了。不过,只要坚持忍耐,紧抱着柜台不放,想办法一直挂着暖帘,又会发生奇妙的事,总会有一个人,用生命来安慰你。

在山手[1]的高台,有一个由电车轨道交叉而成的十字路口。在十字路口之间,有一条更细的岔路,那是通往下町谷区的坡道。坡道途中的八幡宫对面,有一家知名的泥鳅店。入口在光可鉴人的千本格子[2]墙正中央,挂着古老的暖帘[3]。暖帘上以御家流[4]字体,染出白色的“命”字。

泥鳅、鲇鱼、鳖、河豚,夏天还有汆烫鲸鱼鳍——据说这类食品可以恢复精力,由于过去创始人的过人创意,把这家店取名为“命”。当时应该是崭新的名号吧,过了几十年,早已成为平凡无奇的文字,没能勾起任何人的兴趣。然而,关于这类食品,由于这家店有特殊的料理方法,价格又便宜,所以客人总是源源不绝。

四五年前,曾经有过一个浪漫的时代。当时人们认为“命”这个字结合了动荡及虚无,从中引发出来冒险的精神,让人固执地追逐着黎明。于是,店面暖帘上因久洗而褪色的文字,也扫尽数十年来的煤灰,为附近的现代青年带来某种冲击,尽管那是即兴的冲击。他们来到店门口,眺望暖帘上的字,以忧郁的青年范儿,说:

“累了。来一碗命吧。”

同伴则会心领神会地说:

“我看你才是没命的那个吧。”

众人互拍肩膀,蜂拥而入。

用餐区是一个宽阔的榻榻米房间。凉爽的藤编榻榻米上,四面铺满细长的木板,就成了餐桌。

客人上来坐在榻榻米上,或是直接坐在泥土地的椅子上,在餐桌上吃饭喝酒。客人面前的食品,多半是火锅或汤品。

四周充斥着蒸气和烟雾,只见伙计把抹布挂在手够得着的高处,木板墙的下半部则发出铜一般的红光。上半部延至天花板的部分则是一片漆黑,宛如灶里。白天也不经遮掩的水晶灯,将室内照得十分明亮。漂白性的光线不仅将榻榻米房间照得宛如洞穴;光线还照在客人以筷子夹起并送入口中的佳肴鱼骨上,仿佛白色的珊瑚枝;照在盘子里堆成小山的葱白上,泛着好似白玉的光彩。这光景,反而让在座者成了飨宴中的饿鬼。也许是因为客人们在享用餐点时,总是弯曲着身子,像在啃食什么不可告人的食物吧。

一面木板墙上,有扇中型大小的窗子,还有一个突出的架子。厨房将客人点的餐点送到这里,再由年轻女服务生端给客人。向客人收取的费用也放在这里。窗子里,斜斜摆着一张格子柜台[5],以前随时都能看到老板娘母亲的白皙脸孔,她在这里监看、收钱。现在则能看到女儿久米子小麦色的脸庞。为了监督女服务生送餐及用餐区的情况,久米子经常从窗子窥视。这时学生就会发出奇妙的声音。久米子苦笑着命令女服务生:

“好吵哦,多拿些作料给他们吧。”

女服务生忍住笑意,刻意将切碎的葱堆成一座小山,送到学生的座位,学生看到这堆刺激性的蔬菜,认为这是久米子受影响的证据,发出胜利的欢呼。

久米子在七八个月前回到这家店,代替生病的母亲,坐进这个格子柜台。久米子自从上了女子学校之后,就对这有如洞窟的家恨之入骨。她实在是恨透了家里这门向世间老者、精力耗费者提供食疗法的职业。

人为什么对衰老感到极度恐惧?衰老就衰老,有何不可?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会比强迫人们充满无耻味道、充满如油脂般发光发亮的精力更卑鄙无耻了。久米子是个连闻到初夏锥栗树嫩叶的气味都会头痛的女孩。比起锥栗的嫩叶,她更爱叶片后方天空中的那轮明月。也许是这样,反而让她充满了年轻的气息。

男人负责采购及掌厨,媳妇或女儿负责管账,是这家店代代相传的规矩。既然自己是独生女,总有一天要招赘,一辈子都要当这座饿鬼窟的女看守。忠于这份工作的母亲,由于职务关系,几乎没有个性,完全不可靠,她的脸像是戴着能剧小面[6],只有白色与鼠灰色的阴影。一想到自己不久之后也会变成这副德行,久米子便浑身发抖。

趁着就读女校的机会,久米子几乎等于离家,走上职业妇女之路。她绝口不提这三年来她做了什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顶多只会从寄宿的公寓寄明信片回家。久米子回想起那三年,自己像只花蝴蝶,在华美的职场翩翩飞舞,与诸位男性友人则像蚂蚁打招呼一般,互碰触角,仅止于此。那像是一场梦,同样的内容,日复一日,她甚至感到厌倦。

母亲一病不起,她在亲戚的召唤之下回家,每个人只觉得她长大了,没有其他异状。母亲问:

“你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

她只是一派逍遥地笑着。

“嘿嘿嘿。”

从她的反应来看,恐怕她也只是如风不动,不会透露出什么信息的,再说母亲也不是一个会咄咄逼人的人。

“明天开始,柜台就交给你了。”

听了这句话,她又笑了。

“嘿嘿嘿。”

从很早以前,这家就弥漫着一股气氛,骨肉之间不会坦白心事,也不会认真地商量要紧事,双方都会羞于启齿。

久米子多少有点儿看开了,这次也不怎么抗拒,接下柜台的工作。

一个年关将近的日子。风吹走坡道上的沙砾,木屐鞋底毫不客气地敲在又冻又干的地面上。那声音几乎传至每根头发的发根,这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坡道上的十字路口传来电车驶过的声音,加上前方八幡宫里林木叶片的摩擦声,混入风里,先是涌到耳边又迅速远去,像是远方盲人的低语。久米子心想,如果走到坡道远眺,老街的灯火大概如同冬季海上的渔火一般,忽明忽灭。

当客人离去之后,炖煮料理的气味及香烟的烟雾包围着水晶灯,将整个用餐区熏得烟雾蒙蒙。女服务生与负责外送的男子,将锅炉余烬集中到石炉里,暖着身子。久米子最讨厌这种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深入心灵的夜晚,努力放松心情,翻着时尚杂志与电影公司的广告杂志。店门口的招牌挂到十点,离打烊还有一个多小时。大概没客人上门了吧。正想打烊的时候,年轻的外送员回来了,他看起来冻僵了。

“大小姐,我刚才经过后巷的时候,德永又点餐了,说是要一份附白饭的泥鳅锅。要送吗?”

闲得发慌的女服务生抬起头说:

“脸皮怎么这么厚?他赊的账都超过一百元了。连一块都没付过,还来啊……”

她说完之后,立刻窥视着窗子里面,想看看柜台里的久米子的反应。

“真头痛啊。可是,妈妈那个时候就没跟他计较了,今天还是给他送去吧。”

这时,在炉边取暖的年长外送员决定不再保持沉默,抬头说:

“大小姐,这可不成。快要过年了,最近一定要跟他把账结清。不然明年他又会继续拖拖拉拉,不肯还钱。”

这名年长的外送员,是店里的精神领袖,必须尊重他的意见。于是,久米子只好说:“嗯,就这样办吧。”

厨师用海碗盛上刚煮好的乌冬面,放上备好的碎豆皮与葱段,分送给店员当消夜。久米子也接过一碗,对着热腾腾的乌冬面吹热气。吃完这份消夜之后,守更人就来了,当梆子打在正门的薄玻璃拉门上,即使时间还没到,都要关上大门。

这时,传来草鞋啪嗒啪嗒的声音,正门安静地滑开。

德永老人那张满是胡须的脸探进来。

“今天晚上好冷。”

店里的人都置若罔闻。老人稍微看了一下大家的反应,以担心的、狡猾的口气,歪着头小声地说:

“那个……请问……我点的泥鳅锅附白饭还没好吗?”

接受他点餐的外送员,有点儿尴尬地说:

“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话才说到一半,年长的外送员狠狠瞪了他一眼,用下巴示意:

“你老实讲吧。”

于是,年轻的外送员向他说明,虽然一次只有几毛钱,积少成多,现在积欠的费用已经超过一百元了,要是不多少还一点儿钱,店里年底没办法结算。

“再说,我们柜台已经换人了,现在是大小姐在管事。”

这时,老人神经质地摩擦双手:

“哦,这样啊。”

他又歪着头说:

“不管了,冷死人啦。先让我进去。”

他咔啦、咔啦地拉开大门走进来。

女服务生也不肯送上坐垫,老人只能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藤编榻榻米房间的正中央,有如等待宣判的罪人。也许是穿的衣服比较显胖,尽管体形高大,看起来却不太健壮,左手习惯性地揣在怀里,按着肋骨一带。老人将几乎全白的头发扎成低马尾,五官立体,而且好看得过了头,反而让人觉得不幸。和儒家风范的脸庞相比,他系着皱巴巴的腰带,围着围裙,坐着的和服下摆露出浅黄色的裤子。就连他脚上的黑色灯芯绒袜子都跟他的脸格格不入。

老人对着久米子所在的窗子及店员,一开始先是装模作样地说些什么经济不景气啦,自己从事的金工需求大不如前啦,不久又可怜兮兮地扯一些没来结账的借口。不过,为了强调他的借口,又讲到自己的工作性质有多么稀奇,老人突然又带着一股傲然的热度。

不仅限于今夜,老人经常用一些不知是得意还是感叹的口吻,在叙说他的看法。请容作者在此介绍他的谈话内容。

“我做的雕金,跟其他雕金工做的不一样,叫作片切雕[7]。雕金这东西呢,是用金属雕刻金属的技术,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技艺,非常耗费精神,要是一天不吃泥鳅,根本撑不下去。”

老人跟有名的老工匠差不多,忘我地讲话,几乎忘了原本的目的,不管何种情形,都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习惯独占舞台。老人继续说明自己的片切雕,得意扬扬地说是元禄[8]名匠横谷宗珉[9]的中兴之艺,用剑道来说,就是一击制胜。

老人摆出左手拿凿刀、右手拿锤子的姿势。定住身体,鼻子深呼吸,把力量集中于丹田。虽然他只是单纯表演工作的样子,看起来还是有模有样。姿势强劲有力,不但很富有弹性,还非常符合自然原则,即使推他或拉他,似乎都不会让他动摇。外送员与女服务生都震慑于老人的气场,从火炉边起身。

老人放松严肃的姿势,“嘿嘿嘿”地笑了。

“一般的雕金师傅都是这样刻,只要有点儿知识,大概都刻得出来吧。”

这回老人则成了单口相声家,利用双手手腕的扭转方式及弯背的姿势,改变拿凿刀与锤子的方式,夸张地表现有气无力及笨手笨脚的样子。外送员和女服务生都呵呵笑了。

“可是呢,片切雕是这样的……”

老人再度恢复正儿八经的姿势。缓缓睁开双眼,狭长锐利的眼睛宛如青莲花[10],浓烈的目光平静地望向斜下方。左手静止于一处,纹丝不动,右手手臂尽情伸展,维持伸长的状态,仅移动肩膀,在右边的上空描绘一道大圆弧,持锤子的拳头,打在持凿刀的拳头上。久米子从窗子后方窥看,她隐约想起曾在学校看过的希腊石膏雕像——投掷圆盘的青年像,挟着圆盘的右臂,那年轻又紧致的美丽手臂,一直伸展到人类的肉体极限。老人敲打的气势,宛如对破坏的憎恨与对创造的欢欣,当两者合为一体时,他不禁发出尖叫。他快速地释放力道,实在难以判别那是恶魔之力,还是善神之力,总之不像人类之力。老人持槌之手上下画出的弧线,让看到的人无不感受到一种天地无限的感觉,然而,正要往握着的钢钻敲过去时,刹那间在一个固定的距离里停住了,似乎在那个定点里,存在着一个刹车器一般。这就是纯熟的技艺吧。老人重复了五六遍才放松。

“各位,你们看懂了吗?”

又说:

“所以,要是没吃泥鳅,我就撑不下去啊。”

其实,这是老人一贯的手法。每当他搬出这一套,店员们总会暂时忘却店里的事,也忘了这里是东京的山手,心魂全都被一种令人舒畅的危机感以及常规性的奔放感所魅惑。他们再次望着老人的脸,却听到老人在一番诚挚的话语之后,最后还是回归泥鳅的话题,所以众人哄堂大笑。老人掩饰自己的尴尬,又找回工匠那自负的态度。“还有,这凿刀的刀刃,又分成阴与阳……”开始讲起技术方面的话题,像是如何用两种不同的刀刃刻出牡丹的妖艳气质、狮子的凶猛气势等。接着又讲到这门技艺如何在坚硬的金属板上生出活灵活现的事物,这个过程是多么有趣,老人加入更多的手势,搭配宛如啜饮甜美汁液的迷蒙眼神说着。那是工匠沉浸于自身乐趣的模样,店员全都感到厌烦不已。因此,到了这个地步,店员认为该打住了,说:

“好吧,今晚特别通融,给你送去吧。你回去等吧。”

送走老人之后,店员关上大门。

一天夜里,同样刮着风。守更人已经敲过梆子,店员关起大门,出门泡澡去了。老人像是看准了时机,悄悄拉开小门,走进来。

老人朝向久米子所在的窗子坐下。老人在宽阔的榻榻米房间里,对着一扇窗户坐了好半晌,闲得发慌的深夜时光缓缓流逝。今夜,老人露出充满信心、有气无力的表情。

“从年轻的时候起,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喜欢吃这泥鳅。从事这份会用到全副心神的工作,要是没吃些滋补的食物,可撑不下去啊。除此之外,我这二十几年落魄地住在小巷子里的长屋,过着孤家寡人的日子,不管我多么失意、多么痛苦,那尾鳍像柳叶般的小鱼,早已成了我最熟悉的食物。”

老人毫无脉络地讲起各种事,努力说服久米子。

他还说遭人嫉妒、轻蔑之际,即使心像魔王那般亢奋,只要将那小鱼含进嘴里,用门牙连头带骨,慢慢地咬碎,发出喀喀声,就能把恨意移到鱼身上,涌出不知打哪儿来的温柔泪水。

“被吃掉的小鱼很可怜,吃掉它的我也很可怜啊。不管是谁,都不堪一击。不过也只有这样而已。我不打算讨老婆。可也想找个人来疼。想找人来疼的时候,只要见了那小鱼的样子,我那空虚的心情也就消逝无踪。”

老人终于从怀里取出毛巾布的手帕,擤擤鼻子。“在你这个女孩子家面前说这种话,也许有点儿讽刺,”他先起了个头,“这里的老板娘是个懂人情义理的人。以前我赊了一笔账没清,自己也抬不起头,每回都只能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像这样畏畏缩缩地跑来讲借口。结果,老板娘正好待在你坐的柜台,懒洋洋地以手撑着脸颊,稍微从窗子后头露脸,对我说:‘德永先生,想吃多少泥鳅,我都可以请你,千万别顾虑。等你全心全意地完成一件作品后,请用它来抵债,或是把它卖给我。这样就行了。’她说了好多次‘真的这样就行了’。”老人又吸吸鼻子。

“当时,老板娘还很年轻。她很早就结婚了,年纪正好跟你差不多。实在是很可怜,老公是个放荡的人,老是离家,在四谷、赤坂[11]惹出不少花边新闻。老板娘一直忍耐,从没离开过柜台。偶尔,从窗子可以看见她想要找个依靠的悲伤模样。怪不得她会那样。人是有血有肉的,总不可能轻易变成毫无知觉的冷冰冰的石头。”

当时,德永也很年轻。他不忍心看着年轻老板娘葬送自己的人生。坦白说,他不止一次萌生将她硬拉到窗外的念头。相反地,他也会觉得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受到这个跟半个木乃伊没两样的女人的吸引?每次想到这件事,他就会产生逃走的念头。然而,只要端详老板娘的脸,就会失去力量。老板娘的脸上写着:要是我犯了错,将会活在无可弥补的悔恨之中,那是这个家给自己的永恒枷锁,若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安慰我,我就会立刻灰飞烟灭……

“我想,我至少能靠我的技艺,从这扇窗里,为逐渐变成化石的老板娘注入一些生气,给她一些回春之力。我尽情挥洒自己的所有内心力量,不断敲打着钢钻和铁锤,因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媲美片切雕的艺术品了。”

为了安慰老板娘,他费尽心思,不知不觉中,德永说他练就了一身堪比明治名工匠加纳夏雄[12]的好本领。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没有雕刻出太多让人感觉拥有生命的完美作品来。德永将那百中选一之作献给老板娘,再卖出其次的七八件作品维生。其余他不满意的、雕到一半的材料全都重新来过。“老板娘将我送她的发簪插在头上,或是抽出来把玩。那时候的她,充满了生气。”然而,德永则永远是个默默无闻的大师。就算这是不可抗拒的命运,岁月这种东西还是太残酷了一些。

“刚开始,我打了一支大平打[13]的银簪子,雕了白鹃梅,让她搭配高岛田发髻[14];圆髻[15]用的玉簪子,周围则刻上夏菊、杜鹃鸟;纤细的挖耳簪则用线雕刻出细胡枝子、黄花龙芽草。后来已经不知道该刻什么才好,最后刻给她的是两三年前,传统的一本簪,簪身刻着一只呼唤朋友的鸻鸟。我已经没有题材可刻了。”

语毕,德永已经浑身无力。他接着说:“老实说,我再也没有能力付账了,我已经没有体力了。我已经失去工作的热情。来日无多的老板娘,也不再需要发簪了吧。只不过,长年以来,我每天晚上都要来上一碗泥鳅配白饭,要是不吃的话,我恐怕撑不过这冬日寒夜。到了早上,我的身体就会冻僵了。只愿今夜,只愿能在这一夜,将那小鱼的生命啃进我的骨髓里,让我活下去……”

德永恳求的模样,宛如阿拉伯人膜拜落日,他把脸对着天花板,像狛犬[16]般蹲着,以哀切的声音吟唱咒语。

久米子忍不住从柜台起身。她感到自己仿佛喝了酒一般,醺醺然地、步履蹒跚地走向厨房。厨师都下班了,空无一人。只听见水滴落在水槽上的声响。

久米子在唯一亮着的那盏灯下张望,大锅上盖着盖子。她掀开盖子,发现那是为明天准备的生酒[17]腌泥鳅。有些泥鳅醉茫茫地把头伸出液体表面,平常她看了只觉得讨厌,如今,她却觉得这些小鱼十分可亲。久米子卷起衣袖,露出小麦色的手臂,抓起一条又一条泥鳅,放进长柄锅里。被她握住的小鱼竟不断跳动。这时,小鱼的颤动宛如电波,传进她的心里,刹那之间,她隐约感到一声不可思议的低语——生命的共鸣。

久米子在长柄锅里倒入高汤及味噌汤,抓入一把切成丝的牛蒡,点燃瓦斯炉。久米子将小鱼翻着白肚子的热腾腾汤汁,盛进朱漆碗里,再把一撮花椒放在碗盖上,跟饭笼一起,从窗口送出去。

“白饭可能已经凉了哟。”

老人喜不自胜,穿着灯芯绒足袋的脚底一跃而起,接过饭菜,借了外送的饭盒,小心翼翼地放进去,打开小门,宛如小偷一般,消失无踪。

自从医师宣告罹患不治之症之后,卧病已久的母亲心情反而好多了。她说:“终于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了。”她在早春的阳光下,拉开被子起身,尽情享用她想吃的食物,以这辈子少见的亲密口气,对久米子说:

“这个家好奇怪,每一代老板娘的老公都很放荡。我的母亲,还有祖母,都一样。丢死人了。不过,只要坚持忍耐,紧抱着柜台不放,想办法一直挂着暖帘,又会发生奇妙的事,总会有一个人,用生命来安慰你。母亲遇见过那样的人,祖母也是。所以,我也要告诉你。如果你也遇上同样的事,千万不能沮丧。我先说在前头……”

母亲说临死的时候脸很丑,要久米子帮忙在脸上抹一层白粉[18],并命她从柜子取来琴柱盒:

“这些是我真正获得的东西。”

她把盒子捧到脸颊边,怀念地摇了两三下。盒子里传出许多德永以生命雕刻的金银簪子声响。母亲听了那声响,抿着嘴“呵呵呵呵”地笑了。那是近乎无邪的女孩笑声。

后来,那忍从宿命、抱着不安及坚强的勇气相信救赎的,寂寞又虔敬的心情,每天每夜,都在久米子心里纠葛交缠。当它们高涨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的时候,她会把心抽离高涨的情绪,运用感情的技巧,回忆起少女的时光,仿佛自己在训练一只小狗。偶尔,她会接受邀约,与常来的学生一起用口哨吹着时兴的歌曲,一起走到坡道上。越过山谷的都会天空,笼罩着一层低矮的云霞。

那时,久米子含着学生给她的水果糖,心里胡乱猜想,这群青年之中,说不定有人会与自己有所牵扯,谁是让自己烦恼的放荡老公,谁又是努力拯救自己的人,以此为乐。然而,过了一会儿,她说:

“店里很忙,我该走了。”

久米子以袖子捂着胸口,独自回到店里,坐在窗户后。

德永老人形容逐渐枯槁,却会在每天夜里,拼命索讨泥鳅锅。

[1] 指都会的高台区,相对于低处下町的说法,东京则指西侧台地。

[2] 由密集直长条构成的格子墙板,多用于商家。

[3] 写着店名的布帘。

[4] 日本的书法流派。

[5] 前面有格子板的矮桌子。

[6] 能剧中代表最年轻女性的面具。

[7] 金工技法,在金属面雕刻图案时,线条的一面为直线,一面则为斜切线。

[8] 江户时代的年号,1688年至1704年。

[9] 横谷宗珉,江户时期的金工师傅。

[10] 佛典之中,青莲花代表观世音菩萨的眼睛。

[11] 当时皆为东京的风化区。

[12] 加纳夏雄,金工师傅。

[13] 将金属敲平,刻出镂空图案的发簪。

[14] 将马尾对折后固定,最常见的发髻。

[15] 在头后方梳出扁平半圆形的发髻。

[16] 神社入口,类似石狮子的塑像。

[17] 未经加热的酒。

[18] 日本的传统化妆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