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又搭火车回到品川,从那里开始,宛如道中双六一般,一步一个脚印地上行到京都。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找到目的。用现在流行的话,该怎么说才好呢?憧憬,没错,就是为了创造憧憬。

[1] 东海道为江户时期五畿七道之一,范围从京都至江户(今东京),由于京都是天皇所在之处,故江户到京都一段称为“上行”,京都往江户一段称为“下行”。东海道五十三次则指这条路上的五十三个驿站,又称宿、宿站。

研究风俗史的先生,对过去的旅行风俗及习惯特别感兴趣,据说他首次踏上东海道前去探查,是在大正初期,他当时还是在念“一高”[1]的学生。我不了解当时的情况,不过我确实见过大学时代的先生多次前往该处,他甚至带着我去走了一遭。先解释一下先生与我的关系吧,我父亲幼年经历维新的动荡,是个业余的有职故实[2]家,他热衷此道,让我这个独生女学画,好协助他的研究。我十六七岁时,已经能在上过胶矾水的薄美浓纸上,拓画垫在下方的绘卷碎片,也能丝毫无误地写生,画下残存的头盔、护颈。然而,我没办法自己画出一幅独创的绘画作品。

先生几乎可说是唯一一个在父亲家出入的青年。虽然父亲还有其他往来的对象,不过全都是老年人。那阵子特别流行“成功”之类的话题,在女孩们梳起西流髻的时代,他却在搜集被虫蛀食的旧书古籍,肯定是个特立独行的青年。尽管如此,父亲仍然赞美他是个“近来少见的有为青年”。

先生是没落望族的家中排行第三的男孩,虽然念了书,大半的学费都得靠自己筹措。先生想在兴趣方面发挥所长,他会帮歌舞伎的道具负责人想办法,也会研究百货公司的装饰人偶服装,从这些工作获得些许酬劳,拿来补贴学费。他好像过了不少苦日子,不过穿着却不马虎。

“别随便挥霍你费尽苦心学来的才能……”

父亲一直告诫着先生,从这句话里便能听出父亲对先生的苦心,无怪乎父亲在即将过世之际收养先生当养子,并把长年苦心搜集的珍品,以及我这个助手都送给先生。

婚事谈妥后不久,我在先生的带领之下,首次踏上了东海道。

过去我只把这名青年当成朋友,如今要把他当成丈夫,使我有些尴尬、不好意思,不过,我对这件事倒也不是毫无预感。在狭小的工作圈和社交圈里,呼吸着相同空气的年轻男女,最后一定会成双成对,这是我那宛如池中鱼般的本能感受到的结果。我既不觉得害羞,也没有改变讲话的口气,在这段旅行中,我顶多只能做到不拒绝他对我的照料。

在静冈车站,我们刚下夜行火车,立刻雇了车站旁的人力车,把我们拉到市区。巨大的腌山葵和鲷鱼松的招牌,从黎明朦胧的雾霭里,徐徐地在头顶显现。对于鲜少旅行的我来说,这是一段愉快的回忆。

行经两家还没开门的安倍川麻薯[3]店,马上听见湍急的河水声,眼前是雾气缭绕的安倍川。路上有车轮碾过的痕迹,车子拉着我经过跃动的桥板,清凉的雾气抚拭我那因为搭夜车而睡眠不足的眼皮。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有两排乡间房舍。这里据说是重衡[4]东行时在镰仓爱上的游女[5]千手前的出生地——手越里。重衡遭斩首之后,千手前出家为尼,进了善光寺,辞世时二十四岁。先生在前面的那台车上,简单地向我说了这段故事。话说回来,刚才来的路上,正对着山门的地方,有一座寺庙,两旁都挂着“针灸名处”的牌子,我正觉得有几分优雅的古趣,于是我问道:

“从前的游女也会谈这么守节的恋爱吗?”

车夫贴心地拉近我与先生两辆车的距离。

“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当时,能到贵客面前的游女,通常都有稳定的谋生能力。另外,这样的浪漫史,在年轻游女身上比较常见到。”

“这表示千手少不更事,才会同情重衡不幸的遭遇。”

“再说,当时的镰仓虽然算是新兴城市,但毕竟还是乡下,远不如京都的文化底蕴深厚。到了三代实朝[6]的年代,情况还是差不多,所以当时镰仓的千手前才会去见来自大城市的优雅年轻公卿,她或多或少把与公卿谈恋爱当成目标,并对此感到自豪。”

我不假思索地再次回顾手越里。

我与先生当然从未聊过这类与情爱有关的话题,也从不聊现代的事情。这些事对我们这种呼吸着热爱古文物的古典家庭之空气长大的人来说,未免太赤裸了,甚至我会感到某种程度的厌恶。然而,我们偶尔也会像这样,借着历史事件聊起这类话题。这让我们两人之间多了几分温暖的亲昵。

在宛如驿道的路上,路旁是绵延不断的老松树林的树荫。来到树木夹道的尽头,天色倏然亮起,我们进入分布在几座圆形山丘之间的开阔田间,人力车在小径上全速前进。小溪上架着一座木板桥,在桥边右侧看似茶铺的茅草屋前,人力车放下拉杆。

“来。丸子[7]到了。”

诚如他所言,纸拉门上写着“名产山药泥拌饭”。

“你饿了吧?等我一下。”

说着,先生拉开拉门,走进店里。

我记得那时大概是四月底吧,倘若已经是五月,大概也没过几天吧。

静冈一带相当暖和,所以我穿着轻薄的棉外套,手上拿着写生簿和大衣。附近的杜鹃绽放出美艳的花朵,圆形的山丘上整片都是茶树,装点着草绿色的新芽,宛若整排的莺饼[8],就连大气中仿佛都飘散着一股隐约的香甜味。

我们进入里间[9],虽说是里间,房里只有奈良渍[10]色的榻榻米,还有摇摇欲坠的拉门,在山药泥拌饭送上桌之前,我们等了一段漫长的时间。从拉门的细缝中,可见田地远方的后山。残莺鸣叫着。虽然山药泥拌饭是丸子宿的名产,现在也没什么人吃了,这家店似乎成了一般餐馆,三四名带着仪器、看似测量耕地的一行人,以及将马系在门口的马夫,在早晨忘记关掉的电灯之下,一边用餐一边高声谈笑。

先生怕我无聊,从怀里拿出东海道分间图绘[11],翻着页面向我说明。它像是地图与鸟瞰图的综合体,先认识写在平面上的里程及距离,再从自己站的位置左右张望,把见到的山、神社、佛寺及城堡,以侧面缩略图的方式画在上面。当然也有以改良美浓纸印的复刻本,更能体会菱川师宣[12]原图收放自如又素雅的情趣,然而却已经完全感觉不出自然的风情了。

“过去的人们,有需要就会直接发明,所以才做出这么方便又有趣的东西。也就是说,他们不会先基于现实的概念建立一套大道理……要是现在也能做出这种东西,不知道该有多方便啊!”

刚开始,他应该是为了体恤我才打开话匣子,不知不觉中,他只身进入思慕的古典之地,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在父亲身上常常见到这种古文物学者的习性,也不觉得奇怪。不过,在两个人的第一次旅程中,尤其是在这种地方枯等,对方却是这种态度,我感到有几分寂寞。为了转换心情,我将拉门稍微拉开一点儿。

上午的阳光果真炫目迷人。“山药泥拌饭来了——”上了年纪的女服务生把它端上桌。虽然做法没什么特别之处,刚煮好的饭散发着香喷喷的蒸气,配上气味宛如神仙之土的山药,一如预期中的美味。为了怕香气逸散,青海苔作料我可没用洒的,而是整碗倒进去。

先生问服务的老婆婆一些奇妙的问题:“皆川老人呢?”“看牙的呢?”“彦七呢?”关于这些人的消息,老婆婆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从他们的言谈中得知,似乎在这条街道上来来去去的有各行各业的旅行者。当先生问:“作乐井先生呢?”她回答:“唉,他刚才从门口经过。如果你们要去山口,大概会遇上。”

先生说:

“我们是会去山口啦,不过会绕路……而且我也不是非见他不可。”

话题就此打住。

我们离开店铺的时候,先生向我补充说明:“在这东海道,有许多可以称为‘妙人’的人。”

小径左右两旁丛生的竹林愈来愈茂密,不久,两座小山耸立在眼前。先生说明,那是天柱山跟吐月峰。我父亲是个有洁癖的人,每天早上都叫我清理烟灰缸里的灰吹[13]。父亲起得早,我总是硬撑着睁不开的眼皮,用磨刀石把灰吹磨一磨,父亲则坐在客厅里,把烟斗放在膝上,安静地等着我。我慌慌张张地拿过去,父亲则会蹙起眉头,退还给我。我只好再磨一次。当时,倒着的灰吹口附近,手指拿着的地方,有一个已经磨损的烙印,烙着“吐月峰”[14],这个字眼总是映入我的眼帘。竹子的色泽宛如被春阳柔和照亮的天空,这几个字优哉地躺在上面,正在气头上的我觉得它更面目可憎了。

将灰吹的口磨得光可鉴人,过了父亲这关的时候,父亲会说“谢谢”,把它插进烟灰缸里,点燃烟管,说着:

“托你的福,可以抽上一管清晨的美味香烟了。”

这时,父亲会对我露出难得一见的微笑。

自从母亲过世之后,他一个男人在女佣、帮佣的老婆婆及部分门生的协助之下,将我一手带大,除了研究古文物的乐趣之外,父亲的人生看起来似乎已经没有意义,万分寂寞。然而,以前的人不知道如何表现心里的关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晨间,他在打扫干净的客厅里,沉浸于幽寂娴雅的心境中——那是敞开自己心房的唯一方法,只有借着这个机会,才能对女儿报以微笑,坦白地表现父爱。自从我懂事以来,便觉得父亲很可怜,我尽己所能,想办法将灰吹洗干净。后来,我也觉得烙印在灰吹上的“吐月峰”这几个字蕴含着让这可怜之人喘口气的意义。

待我和先生的婚事定下来之后,从那天起,父亲就让门生接下清洁灰吹的工作。我觉得有点儿遗憾,于是说:“我帮你洗嘛。”他还是说:“算了。”怎么也不肯让我碰。他也不再让我画参考用的写生画和缩略图了。他应该是认为女儿已经是养子的人了。老派的父亲实在是太固执了,害我偷偷掉了不少眼泪。

相对于周遭带点圆弧的平凡地形,天柱山与吐月峰十分突兀,特别引人注目。然而,山势却非笔直矗立或高耸入天,全都是宛如斜肩一般的柔和曲线。这不自然的模样,让两座山峰看似人工庭园里的山,与山脚下的茅屋草堂,共同构成一幅画,逐渐逼近我们的眼前。

走进柴门后,有一座雅致的庭园,在兼具寺庙及茶室风格的房子入口,挂着一对古趣盎然的对联。对联写着:

初园之竹生嫩叶,

山樱之色成红霞。

看来先生对这里十分熟悉,拉开柴门,引领我走向中庭,在那里把我叫住,一起进入草庵。屋子里只零散地放着制造灰吹的工具及竹材,不见人影。

先生毫不在意,继续往里面走,对着排在架子上的宝物,命我“把它画下来”。那是一休[15]用过的铁钵,还有顿阿弥[16]塑的人丸[17]木雕像。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笔,开始画图,先生则拿起掉在地上、被淘汰的新灰吹,抽起卷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

“创建这座草庵的宗长[18],连歌方面是宗祇[19]的弟子,禅宗则是师从一休,不过连歌师的知名度比较高。他原本是岛田人,那是往前走的第三个,晚年,在斋藤加贺守[20]的庇护之下,从京都东迁,在这里定居。据说庭院仿造银阁寺,规模较小。

“到了室町末期,在乱世之中创作连歌这类没用的文字,可是一件趣事,在东国的武士之间十分流行,真是奇妙。当时有个从京都下乡的连歌师,附近的城邀请他共同创作连歌,请他担任发句[21],而且,那也是个明日即将出征的城,竟邀请他参与宴席,请他写旅行记录。日本人对风流雅事,也许拥有与众不同的精神吧。”

先生说,有些连歌师利用职业之便,成了京都对关东方面的间谍或密探,宗长一定也做过类似的事情。以太田道灌[22]为首的东国城主们,都是风流雅事的热切拥护者,因此,连歌师的文章留下不少当时东海道的风景。

相较之下,我认为宗长这个连歌师,虽然来到关东这个无比宽广的大自然中,对没落的京都文化仍然难以忘怀,好不容易找到这两座类似上方[23]自然环境的小山峰,在山下过着宛如小蜗牛般的生活。我开始对宗长的这种生活,感到一股如同楚楚可怜少女般的爱怜。我当下打定主意,等我们离开的时候,要再次造访仿银阁寺的庭园,将天柱山、吐月峰瞧个仔细。

先生在新的灰吹里塞了一点儿钱,放在工作室入口的门槛上,笑着说:

“凡事靠灰吹。这就是禅或是风流雅事吧。”

“走吧,接下来是宇津山峰,就是业平[24]诗中‘骏河宇都山脚处,现实或梦不见君’的宇津山。上坡有点儿辛苦,把你的东西放在这里,我帮你拿。”

行经隧道时,火车正好开过来,把现代的烟雾吐在我们身上,接下来进入与现代完全绝缘的古山道。小径左右两旁全是茂密的森林,我们在山崖边蜿蜒前进,偶尔会被树梢的叶片遮住视线,前方昏暗不明。来到这个地方,空气冷冽,右侧奔流的溪水声突然拔高。不知是什么鸟在啼叫,发出宛如摩擦陶瓷器碎片的尖锐鸣声。

我回忆起以前看过的戏,默阿弥[25]作的《茑红叶宇都谷山峰》,其中杀死文弥的那场戏,以订婚男女的初次旅行来说,先生选了一个不太浪漫的舞台,我有点儿害怕地跟在先生后头。

生经常停下脚步,用洋伞拨开草叶,提醒我说:“离它远一点儿。”常能看到齐腰深的草叶上趴着大个的蛤蟆,与我近在咫尺。尽管我处于惊惧之中,仍然不可能没发现自从先生走进这条古山道之后,仿佛变成另一个人,朝气蓬勃,脸上充满生气。他挥舞着洋伞,张开手臂,扯下山白竹的叶子。他轻巧的身段,宛如少年,也像是走进自己领地的园主,悠游自在。他经常询问我的意见:

“东海道很棒吧?”

我只能回答:

“还不错。”

我突然有个念头,像我这种浸淫于古典之中的人,是不是也有在古典之中追求浪漫的本能呢?进入另一个天地的机会来得太急,我竟忘了疲惫,只能加快脚步,跟着先生走,终于来到山谷里的一方平地,那里有两三户人家。

“许六[26]诗里有‘缩水十团子,秋风瑟瑟吹’,这里就是卖十团子的地方。”

先生说着,让我在一家摆着传统零食、吊着草鞋的店门口休息。

我们喝着老板娘端来的浓茶,这时老旧的拉门打开了,一名穿着毛料外套的中年男子走出来,向我们打招呼。

“嘿,怎么这么难得?”

先生回答:

“哦,这不是作乐井先生吗?你还在这一带啊。方才在丸子,正要进山的时候,就听说你的事了。”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我想起江尻[27]还有工作忘记做了。这下非回去一趟不可了。我刚才在店里一边喝酒,一边想着这件事。”

中年男子直盯着我瞧,先生老实地向他介绍我的身份。中年男子客气地对我说:

“画画方面,我算是晚辈了,算了,我还有其他工作,像是卖蔬菜。”

“唉,现在时间刚刚好。进来里面跟我喝一杯吧。顺便吃个午饭如何?”

男子从屋檐边角仰望天空一眼,熟门熟路地走进店里。虽然先生还是青年,经常在家里陪父亲晚酌,他瞄了我一眼。我见了这名叫作乐井的男子那怀念的眼神,也不好意思反对,便说:

“我不介意。”

在乡下粗墙屋舍的里间,先生与中年男子喝起酒来。打开里面的纸拉门,外头层层叠叠的断崖在眼前展开,远州[28]的平原就在其间,平常应该是一望无际,在浓雾笼罩之下,只能见到隐约透出的金色,好像是油菜花田。老板娘忙进忙出,还要斥责跑来偷看的小孩。不知道我是否已经沉入旧时代的深底,我感到几分不安,同时,又迷恋上这股无可比拟的沉静气息,在一旁剥着水煮蛋。

“前阵子,我在岛田找到一户人家,他们有大井川渡河[29]时用的莲台[30]。正想着下回遇到你的时候,要告诉你……”

接着又聊了石部宿现在还残存一户人家,挂着代表酿酒厂的旧式杉叶球,也告诉先生参拜伊势神宫的风俗,想了解道中歌[31]可以问关宿的老人家,建议了不少可供先生研究的资料,也许是看我无聊,便说:

“夫人,这条东海道,只来一两回的话,会觉得很稀奇、赏心悦目,要是不小心迷上了,可就出不去啦。请您小心。”

他说要是迷上了,就会像被麦芽糖粘住的蚂蚁。

“这样说也许不太好,您的先生也是被粘住的人啊。”

他很喜欢喝酒,不过酒量好像不太好,已经满脸通红,声音里也越来越流露出真感情。

“这条东海道啊,山、河跟海的位置恰到好处,而且和驿站的距离也安排得很妥当,就风景来说也很有趣,是一条难能可贵的路线,自从五十三个驿站于庆长年间[32]落成以来,有几百万人行经这条路,在旅途中饱尝寂寞,或是得以解闷。而这些古人的心情,已经深深地沁入泥土里、松树里以及所有的屋舍里了。我想就是这些味道,更能触动我们这些重感情的人。”

他的口气听起来不像在寻求我的认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微笑点头。语毕,作乐井似乎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摇摇头说:

“您的先生应该很清楚,仔细想想,我啊……”

他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事。

“我家在小田原,原本是个谷物商,娶了妻子,生了三四个孩子,三十四岁之时,因商务之需,突然踏上东海道,从此上了瘾。后来,我再也无法乖乖待在家里。早上从这个驿站出发,晚上抵达下一个驿站。独自走在其间的心情,并不是这辈子再也回不了刚才出发的驿站,而是把即将抵达的驿站当成自己唯一的目的。我想,旅行都会有这样的心情,不过,除了东海道之外,再也没有其他路线能让我有如此深刻的感慨。不管来几趟,我每次都能沉浸于崭新的风物及崭新的感慨之中。从这里往东边走,我感慨最深的就数——

程谷及户冢之间的烧饼坂与权太坂

箱根旧街道

铃川,松树林荫道及左富士[33],

还有这个宇津之谷

“不可思议的是,直到今日,在旅人的心目中,依然认为这条东海道是通往京都之路,随着住宿地点增加,在抵达大津之前,都很紧张,也会维持着喜悦的心情。然而,抵达大津之际,便突然失去力量。像我这种没什么要紧事的人,去京都有什么用呢?

“后来,我又搭火车回到品川,从那里开始,宛如道中双六[34]一般,一步一个脚印地上行到京都。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找到目的。用现在流行的话,该怎么说才好呢?憧憬,没错,就是为了创造憧憬。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家,怪不得老婆对我恩断义绝。我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她的娘家在热田附近,日子还过得去,虽然不用我担心,不过,我还是必须隔三岔五地给孩子们寄一些学费。”

作乐井是一个能干的男人,他会裱布,也能做一些门窗、泥水工作。他能独力为拉门重新裱纸或布,再加上书法及绘画。他以此维生,成了各大店铺的熟面孔,于是他更离不开这条街道。与家人分开之后,他说近二十年之间,自己把东海道当成住家,在此来来去去。

“这样的人,可不只我一个哟。我还有不少同伴。”

接着又说:

“我本来打算带着夫人一起到大井川一带,可是我忘记处理的是砌墙的工作,这工作必须配合干燥天气,所以我要回去。不过,反正您有先生陪着,我大概能想象会是什么情况。”

我们用过简单的餐点,便与作乐井各分东西。我突然想起昏暗的隧道就在前面的某处。

后来,我们也下了山。来到冈部驿站,那里有许多屋檐宽阔的矮房子。似乎是采茶时节,随处可见烘干茶叶的情景,也能看到制茶师傅红铜色的裸体,在黯淡无色的镇上,特别醒目。我们在藤枝的驿站,去见了相传熊谷莲生和尚[35]向某位富豪念经借得盘缠之处,当时的宅邸遗址如今已成了水田,我们看着新苗随风轻轻摇曳。到了岛田,我们去寻访作乐井告诉我们的、收藏川越莲台的人家,把它画下来;再来到大井川的河堤,瞭望无边无际的河原,有数也数不清的石子及泥沙。我觉得那仿佛是初夏明亮阳光也无法完全消融的各种人世间的烦忧。河堤宛如一丝细发,横亘其上。这里最有名的就数朝颜之松[36],已经长成两棵了。是夜,我们从岛田搭火车返回东京。

婚后,先生也多次前往东海道,其中,他两度带我同行。

而且每次我都不再有所顾忌,抛开一切地只是沉浸在街道上微醺的冰冷空气里。或许我也已经成为这条街道的俘虏了,我觉得在那萧条的街道中,暗藏着某种热闹的气氛。

有一回,我们从藤川出发,在冈崎参观藤吉郎[37]的矢矧桥[38],也曾探访池鲤鲋镇郊外的八桥古迹。那是白萝卜花结荚的时候。

那里是一个有少部分湿地的平原,还有气无力地夹杂着田地及高高低低的沼泽地。畦沟流经此处,混浊的水流上,架着一座木板桥。周遭近乎可悲地没有任何遮蔽物。河床似乎比土地还高,只能在较高处的堤防上看见一排枝叶修剪得稀稀落落的松树。先生说:“把这里画下来。”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笔筒,不过,对于只会画标本画的我来说,只能将这自然情景画成莳绘[39],画到一半就打住了。

越过三河[40]与美浓[41]交界的境桥,慢慢进入丘陵区,我们行经田间小径,据说这一带是桶狭间的古战场[42]。就战场来说,我觉得这个地方十分狭小。

鸣海的绞染特产店,就只有一两家。车夫说:“两旁的豪宅都是以前卖鸣海绞染致富的人家。”打从池鲤鲋那一带起,我就发现一件事,此处的破风[43]都在房子正面,对于在东京长大的我来说,这里的房子好像把侧面盖成正面。先生说:

“从这一带起,都用伊势盖法。”

那天,我们从热田返回东京。

寒风催得沧桑貌,

吾身犹似竹斋也[44]

到了十一月底出发前往东京的时候,先生嘴里念着这个句子。我问:“什么意思?”

“有一本古老的东海道游记式小说,叫作《竹斋物语》。竹斋就是小说里的主角,是一名庸医。芭蕉[45]借这个作品吟诗。应该是芭蕉没错。”

“那我们是男竹斋跟女竹斋啰?”

“差不多吧。”

我们的婚姻中没什么激情的时光,就这样走进了平平淡淡的夫妻生活。这时,父亲已经去世了。

那一回,我们的目标是越过铃鹿。我们搭火车至龟山,接着按照往例,搭乘人力车。龟山城的石壁光裸,耸立于枯桑之中。进入寂寥的关町城镇之后,先生拜访作乐井去年跟我们说起的老人家,他们聊天的时候,先生命我画下他们保留的物品,如参拜伊势神的浅黄色护脚布及护身小刀。还去了福藏寺的小万之墓。

关町小万的洗米声,传一里,响彻两里

据说立志报仇的美女小万力大如牛,才会留下这首歌。参拜了关的地藏尊,我们走进山里。

这趟满是肃杀秋意的旅行,萧瑟寂寞,深沉彻骨。

“那是野生猴子的叫声。”

先生微笑地叫我仔细听。我侧耳倾听,见了来到此处益发充满活力的先生之后,让我羡慕、嫉妒不已。

“这寂寞,真想让人交出自己的全副心魂,任凭处置了。”

“在这座山谷的深处,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不过你是女的嘛。”

我们撞见广为传唱的小调中的“间土山”[46]。那是一个很小的村镇,也能看到飘在屋顶旁的中风药的金色招牌,相对于前面的寒山枯木,能见到有血有肉的人,让我无比欢欣。

搭车前往狂风呼啸的三上山下,从水无口一路通向石部。原来如此,这里的酒店果真如作乐井所言,有户人家的屋檐下方,挂着杉叶揉成的圆球,下方挂着旗子当招牌。先生说:“哦,这就是酒店的记号。”

琵琶湖的水在高处流动,行经下方开通的隧道之后,我们冲进草津的乳母饼店。玻璃门里,灶上放着茶壶,煨得十分暖和,在彩色玻璃窗的光线照射下,鱼缸里的金鱼鳞片闪烁着七彩的光芒,悠然游动。往外一看,可见远方的比良山及比叡山顶,都冠着一层雪云。

先生吃着饼,笑着说:

“接下来是大津,再来是京都,套句作乐井的话,尽管同在东海道上,但是越走,对驿站的期待越少了。”

我说:

“作乐井先生现在大概也走在某个地方吧,在这片寒空之下。”

我想起流浪者的处境。

后来,又过了二十几年。我跟先生一起去名古屋。先生接到那里刚刚落成的博物馆的委托工作,我则是为了拜访先生的弟子,他到当地的学校工作,组成年轻教师的新家庭。

再说到我们后来的经过,实在是极为平凡。先生大学毕业之后,到美术工艺学校及另外两三处工作,由于他研究的内容十分冷门,经常接到各方洽谈,忙得分身乏术,不久,再也没机会前往东海道了。不过,他偶尔会自言自语地说着,好想去爬小夜的中山,吃日坂的蕨饼,或是想着走在御油、赤阪[47]之间的松木林荫道上,只是频率愈来愈少了,这阵子跟东海道的缘分,顶多只是为了一件棘手的调查案,在蒲郡的旅馆待了大约一周,其间临时赶到丰桥采购所需的用品,仅止于此。

自从我为人母亲之后,已经无暇他顾,标本写生也另外雇用女子美术学校的人来处理,光是主妇的工作,就让我忙得不可开交。然而,我至今仍然有一件憾事,当时只顾着拓画,没能画一些自己想画的东西。幸好儿女之中,有个喜欢音乐的儿子,我想培养他成为作曲家,姑且不论程度优劣,我想要尽己所能,塑造他成为一名能够自由挥洒自我想法的人。

在这种情况之下,先生与我都把东海道忘得一干二净,两人各自投入自己的事业里,当名古屋的工作即将告一段落,那晚,我们在饭店的房间里,边喝粗茶边闲聊。结果,先生突然说了这些话:

“好久没有两个人一起去旅行了。要不要晚一天回去,去久违的东海道,在附近随便找个地方走走吧?”

在这么忙碌的日子里,我原先没把先生的话当一回事,仔细想想,未来的漫漫长日,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出门旅行,先生的话逐渐打动我的心。

我回答:

“对啊。真的好久没去了,走吧。”

话才说到一半,我觉得自己仿佛在谈自己的初恋,感到一股热潮。明明连初恋也没谈过,那也不是我初恋的地方,我却奇妙地想起那个地方。我们决定在隔天早上搭火车前往桑名。

一早,正当我们要从饭店出发的时候,先生有访客。看了写着“小松”两字的名片,先生似乎摸不着头绪,再次询问门童对方的来历。门童说:

“对方表示,只要说他是您以前经常在东海道碰面的作乐井之子,您就知道了。”

先生命他将对方带到房里,对我说:

“喂,你以前也在宇津那里见过吧。听说是那个作乐井的儿子。姓氏不一样呢。”

进来的是一名穿着整齐西服的壮年绅士。我几乎忘记了,完全想不起来,不过,我觉得这名绅士也有作乐井先生那亲切和蔼的眼角。绅士客气地行礼,表示他在这边铁路公司工作,是一名技师。昨晚,他去俱乐部的时候,突然听说亡父一直挂在嘴边的名字,那位人士不久之前来到本地,住在N饭店,于是立刻来访,他简洁地叙述事情的始末。又说小松是母亲娘家的姓氏。他是次子,由于母亲的娘家没有子嗣,所以过继给他们。

“所以作乐井先生已经过世了吗?哎呀。不过,算起来他的年纪也很大了。”

“是的,要是还活着的话,已经年过七十了,他在前年过世。七八年前,他的身体还很硬朗,还是老样子,在东海道来来去去,后来患了神经痛,即使是那样的父亲,也只能让步,乖乖待在我家。”

小松技师的家在热田附近。轻微腰痛的日子,作乐井会从家里拄着拐杖,从笠寺观音开始,在附近那些断断续续、依然残存的低矮房子里,探寻松树包夹着的旧街道风貌。对于作乐井来说,比起住在从小田原搬到横滨市的长子家里,这才是他住在热田次子家的理由。

“我也经常陪父亲一起出门散步,不久,我似乎领会了东海道的趣味。这阵子,每逢放假的日子,我一定会去东海道的某个地方走走。”

小松技师说了很多关于作乐井的事:晚年的作乐井,在东海道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不再做裱布或盖门窗的工作了;后来作乐井在街道发现一些可供我先生参考的消息时,他把这些事情记下来,以便日后告诉先生,总有一天,他要把这本笔记寄到东京;作乐井腰部神经痛愈来愈严重,自从他卧病在床后,回忆着曾在同一条街道上流浪的同伴,病情最后终究没能好转,他提起当年只有我先生最狡猾,因为从街道半路脱身,难能可贵地发达了。听他说着这些话,先生只能露出苦笑,不知不觉聊了很久,已经十点多了。

小松技师打道回府的时候,正色地说:

“坦白说,我来这里,是有事相求。”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到先生一脸亲切的表情,便安心地说:

“我也对东海道做了少许研究,相信您也明白,这里的自然变化、都会及驿站市镇的生活、名胜及古迹,比例恰到好处,别处可找不到这样的街道。如果我们能够用整修等方式,将该保留的地方保留下来,加入一些更方便的新设施,将来应该会是日本一大观光路线。凭我一个人,无法胜任这份工作,不过,未来我打算向公司提起这件事,专心投入这个计划,把它当成我一生的事业。”

他提前向先生请求:“届时,盼你看在与亡父情谊的分上,以东海道爱好者的角色,助我一臂之力。”

“我愿尽微薄之力。”先生点头后,他亲切和蔼的眼角闪烁光辉,不断答谢。后来,听说我们即将前往桑名参观。

“那里有我熟识的朋友,我马上打电话过去,请他帮忙。”

说完就离开了。

小松技师回去之后,先生双手盘胸,沉思了好一会儿,对我说:

“憧憬本身并未改变,不过,父子俩追求的方法不一样了呢。时代果然不同了。”

听了先生的话,我想起二十几年前,作乐井为了随时抱着希望,不断更换新的期待,沿着东海道上行,一直到大津,又回到出发地,不停反复的故事。

我说:

“果然有血缘关系。还是应该说,这就是人之常情呢?”

从火车窗里,可以看见伊势路的群山。临近冬日的原野,不管是农家屋檐附近,还是田畦,全都晒着白萝卜。天空宛如玻璃般澄净,太阳高挂。

我的身体随着车身晃动,心想像我这么平凡的半生,历经二十年后,我感到其中似乎也有一些剧烈的悸动。当我在某处,与素未谋面的他人接触时,我想着作乐井与他儿子的时代,以及父亲和我,以及我们的孩子的时代,我的心不知不觉已经急着飘向桑名去了。先生舒服地打着盹,他的发旋儿隐约可见浮起的白发,闪闪发亮。

[1] 第一高等学校,已于1950年废除。

[2] 研究朝廷与贵族风俗、礼仪、历史、习惯的学问。

[3] 静冈名产,一般麻薯只在表面裹一层黄豆粉,安倍川麻薯除了黄豆粉之外,还会再裹一层砂糖。

[4] 重衡,指平重衡,日本平安末期的武将,平清盛的五男,平氏灭亡后,遭到源氏枭首。

[5] 妓女。

[6] 三代实朝,指源实朝,镰仓幕府的第三代征夷大将军。

[7] 位于静冈县。

[8] 日式点心,把包着馅的麻薯捏成椭圆形,再把两边拉尖,类似树莺的形状,再滚上青大豆制成的黄豆粉,是早春时分享用的甜点。

[9] 最深处的房间,通常是最好的房间。

[10] 以盐腌渍瓜果类蔬菜,存放于酒粕中,呈琥珀色。

[11] 远近道印于1690年绘制的东海道地籍图,再由菱川师宣画上街道的景色。

[12] 菱川师宣,日本首位浮世绘画家。

[13] 烟灰缸里的竹筒,用来吹落烟斗里的残灰。

[14] 日文中烟灰缸又称“吐月峰”。

[15] 一休宗纯,临济宗僧侣,才华横溢,留下不少轶事。

[16] 阿弥源于镰仓时代末期兴起的时宗,信奉阿弥陀教男性信徒的法号。

[17] 人丸,指柿本人麻吕,日本诗人,亦称为读音相同的人麿或人丸。

[18] 宗长,连歌师,号柴屋轩。

[19] 宗祇,连歌师。

[20] 斋藤加贺守,斋藤安元,丸子城的城主。

[21] 连歌由五、七、五的音节构成,通常会请德高望重者提出第一句,再由众人连续作成连歌。

[22] 太田道灌,修筑江户城的武将。

[23] 指京都。

[24] 业平,诗人,据说《伊势物语》即为业平的故事。

[25] 默阿弥,河竹默阿弥,歌舞伎狂言作家。

[26] 许六,指森川许六,俳句诗人,松尾芭蕉的弟子。

[27] 位于静冈县。

[28] 日本旧制行政区,相当于静冈县西部。

[29] 德川家康时期,为守护交通要道,禁止搭建桥梁,只能搭船渡河,随后颁布各项规定。

[30] 类似轿子,由数人扛着,步行过河的交通工具。

[31] 旅行者在旅途唱的歌曲。

[32] 日本年号,1596年至1615年。

[33] 东海道由江户前往京都的途中,通常富士山都在道路右侧,在少部分地区由于道路弯曲,可以见到富士山在左侧的景象。

[34] 将东海道五十三次的绘画,依照江户到京都的顺序,排列成升官图的游戏。

[35] 指熊谷直实,原是日本武将,出家后法名莲生。

[36] 江户时代传奇小说《朝颜日记》中,女主角朝颜因哭泣而失明,后来在此松之前重见光明。

[37] 即丰臣秀吉,日本武将。

[38] 亦作矢作桥,相传秀吉年幼时在此得到赏识。

[39] 用金、银粉在漆器上绘画的技术。

[40] 日本旧制行政区,今爱知县东部。

[41] 日本旧制行政区,今岐阜县南部。

[42] 桶狭间之战,1560年发生的日本战役,织田信长在此战中打败今川义元,就此崛起。

[43] 在屋顶上端,沿着屋顶边缘的造型板。

[44] 江户初期的小说作品《竹斋》,描述庸医竹斋带着仆人游历日本各地的故事,此为芭蕉俳句,形容自己历经风霜,宛如行遍各国的竹斋。

[45] 松尾芭蕉,俳句诗人,后人尊为俳圣。

[46] 东海道铃鹿山下方村镇的土山。

[47] 日坂、御油、赤阪皆为东海道的驿站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