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当她抬头望着飘浮于空中的一朵朵白云时,眼里已噙着泪水。尽管她已经拥有逸作及儿子,但仍然感到不满,对于这个世界、对于她自己本人都感到不满。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倔强、傲慢及洁癖。因此,她甚至认为是这个世界造就并助长了她的倔强。
“我读了上个月发行的K杂志,刊登着你的小说。这个啊,是妈妈的处女作吧。妈妈的企图,应该是想利用法国人对利益敏感、感情老练又机灵的性情,来表现他们宠爱敌国女侦探、为其提供优惠的待遇,你想表现那种微妙的境界吧。对于了解法国及法国人的我来说(我想法国人及身为日本人的我,大部分都有同样的性情),真是十分清楚,容易理解。就这层意义来说,这部作品应该很成功。然而,这是我自己对妈妈的期许,为什么妈妈要写别人的故事?还有其他更值得妈妈写的世界。像是妈妈的抒情世界,还有为什么妈妈没能完全化身为女主角呢?别写别人的事。既然妈妈动的是自己的手、运的是自己的笔,应该还有一些更急迫的、非要妈妈才写得出来的世界吧。一定是因为妈妈的孩子气,只想展现最美好的一面吧。妈妈!请妈妈成为自己抒情世界的女主角,永永远远待在那里吧。别被幼稚的华丽表象限制住了。办不到的话,就别写什么小说了嘛。”
这是她儿子的来信,方才从法国巴黎寄来的。她正打算一如往常,跟老公逸作一起出门进行晨间散步,这时门童在后门收到来信,交到她手上。
逸作已经走出玄关,穿好低齿木屐了。他才走出门,就不晓得碰见了谁,开着玄关的大门,在那里低声说话。
如同她儿子所说,她真的有几分孩子气,跟小孩一样,一点儿耐性都没有。
明知道老公逸作正在等她,趁着他在跟别人聊天的时候,她撕开儿子来信的信封。于是,方才的文字映入眼帘。
不过,对她来说,只要是儿子的来信,写什么都好。抱怨也好,讨东西也罢,就是没有撒娇的时候。儿子二十三岁了,十几岁的时候就很了解生下自己的母亲是什么德行,也明白她的孩子气,所以从没撒娇过;母亲撒娇的时候,他还是负责训斥与指正的人。虽然日常生活有点儿邋遢,但他其实是个感情丰富、反应快又老实的男孩子。儿子的来信,对于发自内心疼爱独生子的老公逸作来说,可是一份好礼物,她总是擅自拆了来信。
“唉,是竹越先生啊。”
在玄关跟逸作说话的是“文明社”的记者,他来找她讨论原稿的事。
“是,这么早登门拜访,真是不好意思……托您的福,这才能遇见府上难得一见的先生……”
竹越先生客气地低头行礼,尽管夸张,却不觉得刻意。出于好感,逸作微笑以对,等待她与竹越结束问答,不无悠闲地站在玄关口。
竹越回去了。两人走出大门,竹越走向大马路,两人则走向反方向的小巷子。
“刚才那位是哪家的记者?”
“唉,你不知道吗?刚才看你聊得那么热络。”
“因为对方跟我聊天的时候很热络啊。”
“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您家的杂志很棒’之类的话?”
“跟记者打招呼,这句话最好用吧。”
“你明明不知道是哪家杂志呀!”
“对啊,不管哪家杂志,都一样嘛。”
“真是的,我可比不过孩子的爸。”
她试着比较自己跟对方。她曾经在一家剧场的走廊碰上一名男子跟她打招呼,她不知道对方是谁,却反射性地点头致意。不过,她心里很介意:为什么要向不认识的人点头?后来,她也反射性地跟在男人身后。在宽敞的剧场走廊,追着那名男子,跑了半町[1]远。
她认真地盯着男子的脸,问道:
“请问你是谁?”
男子曾经去过她家,是某家杂志社派去跟逸作讨论绘图工作的人。据说,男子后来逢人就说,忘不了她当时认真询问自己名字的表情。不过,那也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每回跟在绘画事业小有名气的逸作身边,一起走在银座的时候,即使不认识的人跟逸作打招呼,他也会沉默又优雅地点头、经过。她在一旁学着,再也不曾做出那么笨拙又认真的行为,看到今天早上逸作对竹越那么悠然惬意的模样,久违地回忆起自己以前的死脑筋。
“好痛。”
她的低齿木屐翻了过来。这一片区用小石子铺的马路,有一头的尖角从土里翻了起来,另一头则反过来埋进土里,成了凸凹不平的难看模样。后巷占地最广、最豪华的富翁家正在施工,在砂石车的蹂躏之下,马路成了一片狼藉,好几次都感到(身为良民的)愤怒。不过,也有收到一些小小的恩惠。
“喂,孩子的爸,因为这个××,所以我们才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想到这点,心情就好多了。”
“嗯,你说得也没错啦。”
两个人边走边聊。
实际上,××家将这一片区尽头的数平方米的土地圈入宅邸之中。宅邸里种了一整片树海。绿浪澎湃,随风婆娑起舞,在阳光下闪烁光辉。为维护市民健康,柏林在城市里设置广大的蒂尔加滕公园。这个富翁则是为了我们这一片区,安置了绿树之海。也许这不是富翁的本意,他仍然为良民的呼吸提供源源不绝的氧气。“于是就这样相辅相成,形成利害关系了。”两人走着走着,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
往前走两三百米,来到某高官家的前门,那里正在改建。半个多月前就在施工了。她说:“那群工人应该在想,那对怪男女又来了,每天早上都从相同的方向走过来。”
“哦。”
逸作边走边摆手。他四平八稳地系着半新不旧的鼠灰色缩缅[2]兵儿带[3],既不随性,也不会过于正式。旧的单层和服长度过长了,黑发跟一般人相仿,只有少数几缕白发,像银沙子[4]般,泛着美丽的光芒。中等身材的垂肩上,脖子上竖立的线条宛如拉斐尔的玛利亚雕像一般,从脖子往上延伸的纯洁下巴,最后在薄细的唇瓣打住,他的唇轻微前凸。每次他抬起脚,都能看见丰厚的双足,拖着中古的低齿木屐,啪嗒啪嗒地走着。
她没剪短发,也不曾烫卷,留着清汤挂面式的发型。身材也和逸作不一样,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到笔直延伸的线条,全都又短又圆。杏眼盈盈,好似向日葵。纤弱的双颊则像月儿般羞怯。走路像个不灵活的孩子,完全没遮拦……老实说,经过漫长的海外旅游后,她现在还不习惯穿低齿木屐。只能肯定她呼吸着清晨空气的唇瓣脂粉未施,那是四十岁依然身材曼妙的健康女子的红唇。将铭仙絣[5]的单层和服穿得比较短,利用腰带绑法添增少许日本传统风味,其他部分则像外国女子穿着和服的模样,不正式、不正经的穿法。
“唉,你是弥陀大人,我是观音大人。”
女子指着逸作散发柔和光彩的小眼睛,再以手指点着自己的圆额头,有点儿装模作样,不过,看在别人眼里,他们大概是一对奇怪的男女,应该让别人对他们每天早上要去哪里做什么感到好奇吧?自我意识强烈的女子,容易抱着一些无聊的偏见。然而,工人们只顾着他们的工作,扛起土块或石柱,这些工作占据了他们的所有视线。他们只是偶尔偷瞧一眼,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毫无意义地瞧一眼罢了,这是她擅自做的结论。她有时还会反过来,温柔地回望那些劳动者。
天真又开朗的她,也是个极爱思考的人。她的思考最远会到天心地轴,也会思考优生学、死后的问题,有时会连接到因果定律及自己的命运观。她也会思考想吃的食物及喜欢的衣服。不过,她很快就改变心意,伫立在眼前土地出售的招牌前,比较并思考自己仅有的存款与售价。
逸作非常清楚,为了拥有自己的房子,现在的她没有什么新的欲望。她愉快地沉溺于幻想中:等到人在巴黎的独生子回来之后,在这一带盖一栋房子吧;就算儿子不打算回家,如果能盖一间那样的房子,或这样的房子,说不定他会出于对房子的兴趣,以及对双亲的关爱,从巴黎回来。儿子在那里有着不错的地位,不管怎么想,他都比较适合那边,再考虑到儿子的艺术才华,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叫他回来。也有部分出于她在艺术方面的良心,并不完全是对儿子的考虑,这么做甚至让她感到那是对艺术神明的一种亵渎。艺术方面的良心及自己本能的感情,两者之间的战争,让她难过得目光泛泪。儿子不在身旁的宛如缺了一角的现实生活和幻想儿子回来后的生活,总是彼此竞争着,轮流占据她的心。她很喜欢杂草。这片空地长着茂密的杂草。即使是给儿子盖画室,她都不想摘除她喜欢的杂草。人凭什么觉得杂草和庭院里的树应该受到不同的待遇呢?像宛如天上星辰、闪动琉璃色彩的鸭跖草,好似用金丝银线刺绣而成的虎葛花,谁有资格决定它们不如蔷薇和紫阳花呢?优雅的蒲公英及可爱的睫穗蓼,凭什么决定它们与石竹及虞美人之间的优劣呢?假如判断价值的标准在于大量、随处都能生长,看得最腻、最常见的,不正是人类自己吗?然而,要是她努力不除草的话,儿子大概会五味杂陈地对她发一顿脾气,有时候还会像运动选手那样,用力揍她一拳。到了那时候,可就没办法了,所以摘掉也无妨。说到揍一拳,她想起有一次对儿子说:
“妈妈上了年纪之后,想抱个混血的孙子,好期待。”
她经常随口说着玩,不过,有次她在儿子面前说了这句话,结果被揍了一拳。儿子揍她的时候,拳头有如青年般充满弹性,如今,仍然在她背上留下怀念的感觉。当时,儿子说:
“我不会跟想生小孩的法国女人结婚。”
不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法国女子的体质不适合生小孩,还是出于一般年轻人的审美观,觉得体质适合生小孩的法国女子不够漂亮呢?如今,她回想起来,仍然十分怀念。六年前,她与逸作陪儿子出发,前年回来的时候,只剩下儿子只身留在巴黎。
她在“土地出售”的招牌前停下脚步,当她尽情想念儿子时,逸作乖巧地站在相距两间[6]远的地方。虽说是乖巧,逸作可是一点儿也不老实。那是一种瞧不起宇宙、厚颜无耻的乖巧。因此,他直接与阳光交易。逸作那端正的五官,看起来似乎比较适合待在月光下,其实,逸作却有更接近俗世的一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逸作也很喜欢太阳。不管上哪儿,在他那毫无多余线条的、接近初老的脸上,眼尾隐约的皱纹深处,都吸饱太阳的光线。当风拂起衣摆,自行车、路人、小狗与他擦身而过时,逸作仍然毫不在意地、不知天高地厚地站在原地。她在心里评判:这就是瞧不起宇宙的模样吧?
“差不多了吧?”
逸作的语气平静,宛如轻风拂过树叶。她的朋友曾经评价逸作“静如死亡”。那名友人说话的口气,像是同情她,又像是羡慕。不过,她认为那只是对逸作的表面批评,逸作的寂静并不是亡灵般的寂静。假如用机器来比喻,这部机器有一个非常精密的部分,只是平常都没在运转。沉默寡言又迟钝的逸作,对社会的描画则是十分杰出,这就是灵活运用了那个部分,展现了他的专业技巧。逸作运转这个部分的原动力,有时是绘画工作,有时则是对她的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动力。有时是为了绘画工作,有时是为了她,逸作会灵活运转他那极精密的部分。她总能切实地感受到他的关爱。因此,她觉得连自己幻想的时候,都拥有一片广大的领土。逸作在自己的幻想旁边,以灵活的部分咀嚼。经过咀嚼与消化后,也不知成了逸作的心灵还是身体,总之,渗入逸作闲置不用的其他空间里……也就是说,逸作就是她自由的领土。在逸作身旁,她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什么都能幻想,这就是逸作是她的领土的证据,两者之间的机能性,也成了世人口中的佳话,他们的主体即为“圆满的夫妻之爱”。然而,她很讨厌别人说什么“夫妻之爱”。“夫妻”这个字眼跟发音,让人感到赤裸祼的性欲,这两个字眼根本不适合温馨的“爱”,她听到“夫妻”这两个字的念法时,只会感到下流。不过,称呼别人的时候,或是这字眼只出现一下子的时候,她还能接受。戏剧表演或是随着净琉璃[7]的间奏,“他们成了不畏世俗眼光的夫妻”,年轻、稚嫩的男女恋爱,到了终局之时,只有在这时使用这个字眼,才能让她觉得听来亲切,又扣人心弦。然而,当男女共度一段年月之后,成了更平凡、更确定、更朴实,再也不能指定本质的组合时……在他们身上早已感受不到什么男女关系,却要在孩子面前被冠上“夫妻”这个洋溢着性欲气息的形容词,只会让她感到羞愧万分。她经常听年轻的丈夫称自己年轻的妻子为“我家老婆”,她忍不住觉得对方真是矫揉造作,可是,她更讨厌听到有人,尤其是平凡无奇的夫妻,在别人面前说什么“我们夫妻”。她经常在报纸、杂志中看到“夫妻”这个字眼,她也管不了别人家的事,只是她怎么也没办法喜欢这个字眼。
逸作跟她并肩走着。
“有个东西想让你瞧瞧。”
“哦。”
“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
“猜猜看嘛。”
“我不要猜。”
“就是那个啊,太郎寄来的信。”
“哦,快让我瞧瞧!”
“这里是大马路呀。”
“我不管。”
“走到墓园再给你看。”
她将原本在袖子里沙沙作响的儿子的来信,移到腰带里。逸作也不吵闹,他用力抿起那看似对某种东西充满食欲的双唇,压抑自己的欲望。她高兴得心儿怦怦直跳。
对她来说,这样的恶作剧和散步一样,也具备生理调节的作用,让她感到十分舒服。
对于其他的欲望,逸作从不会表现出执着的模样。然而,逸作有些特殊的欲望,在他的心底扎了根。逸作总是向自己的内心穷追不舍。逸作那特殊的欲望,可以说只有极少数的两三个。方才,她刺激了其中一个。她认为,逸作对儿子的爱,除了父亲的本能疼爱之外,还是更浓烈、更美好的友情。逸作是个嫌麻烦的人,不喜欢跟别人的生活有所交集,所以他根本没什么泛泛之交。至于其他的家人,逸作和她都在年轻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已经不想往来了。逸作与她抱着那份夹杂着悲哀及愤恨,浓密又确实的爱,疼爱着、宠爱着、无微不至地爱着他们唯一的儿子。这件事成了两人共同的工作。
逸作与她的爱情步履,乖乖在儿子身上留下足迹,塑造了他的性格。对逸作来说,儿子更是他彻底的爱情领土。只有她和逸作无微不至地爱着,才能使儿子的性格丰满,在他心底萌生牢固而伶俐的芽。新芽茁壮成长,又为逸作与她带来喜悦。这阵子,逸作与她甚至已经跟不上儿子敏锐的艺术感觉及批判能力了。然而,当他们担心儿子优质的一面,以及随之而来的缺点对社会是否有所助益时,怜惜之爱又油然而生。
“喂,别去小学那边,从这边走吧。”
“为什么?”
“因为路上全都是小孩子。”
“你想快点赶到墓园看信,打算抄捷径,对不对?”
“……”
“我说对了吗?”
“我讨厌小孩。”
没错。她都忘了这件事。也许逸作真的想抄捷径,快点读儿子的来信,但逸作也的确很讨厌碰见一大群小孩。世人都觉得小孩很尊贵、天真无邪,逸作和她可不这么想。小孩看似天真无邪,其实毫不客气、自私自利。小孩并非不会说谎,只是还不懂得说谎,他们是尚未成熟的生命、没教养的小恶棍。他们还会忽视懂得羞耻及客气的大人,是蛮横的存在主义者。(逸作与她都是等到自己的孩子远离儿童时期、形成独立的人格之后,才确立自己对儿子的爱。)他们的父母可以凭本能爱他们。然而,逸作他们讨厌的世俗孩童,乍看之下十分可爱,却尽是惹人厌、没教养又粗鲁,而且根本没得救的孩子。
“可是孩子的爸,你不是说你最喜欢像小女生一般稚气的夫人Kachi(逸作总是这么叫她)吗?”
“拥有童心的大人,跟孩子气的小孩,根本是两回事啊。拥有童心的大人,拥有一般小孩没有的童心。所以,从小就拥有真正童心的小孩,跟拥有童心的大人,一样都是少数。”
两个人偶尔会像这样,做出一些好像没道理又好像有道理的结论。
马路两旁都是文化住宅[8],尺寸与她在柏林新住宅地所见的相仿。然而,他们认为这些融合日式风格的精巧建筑,反而比柏林的建筑有着更好的效果。德国人的技巧,其实不如日本人想象中的细腻。不知道少了什么,是影子还是骨架,总之那些建筑呆板地站在北欧那片高得没什么用的蓝天之下。虽然日本建筑显然在模仿德国,由于没看过实物,只凭着德国建筑的照片模仿,但是大部分的人竟能学会这无可挑剔的效果。她在柏林亲眼看着眼前的实物,对照刊登着那栋建筑物照片的摄影集,惊讶地发现精巧又伶俐的摄影技巧,为照片添加了线条阴影及深度。就这样,她将那本摄影集带回日本,她甚至觉得让日本人看那些照片,似乎在说什么骗人的谎言,有点儿良心不安。话说回来,那张照片倒也不是经过刻意修正,只是一张原汁原味地拍下那座德国建筑物的照片,已经没什么好挑剔的了。拍摄人像也是一样的道理,比起平板、缺乏阴影的东方人的面孔,西方人的脸蛋肌肉与骨骼的线条分明,拍照的效果更好。总之日本仿造建筑时,是凭东方人的感觉理解德国摄影集里那效果十足的阴影与深度,却反而有比柏林的建筑原型更好的效果。建在日本优雅的树木旁,这些建筑恰恰与浓密的叶片形成相反的视觉感受。
“不管哪一国的城市,住宅区都是这样,盖了一大堆五万元还是八万元的住宅。仔细看看门牌,写着不知底细的名字。我觉得大家喊没钱,都是骗人的吧。”
“……”
“为什么不说话,只顾着笑呢?”
“没想到你还能注意到这一点啊。”
周遭的空气愈来愈凉爽,墓园快到了。不过,这里没有寺庙。他们毫无顾忌地进入独立的广大坟场。巨大的辛夷长在一座坟墓旁,乖巧地绽放着白色花朵。青苔像是撒了满地的海苔粉,落在广大的墓园地面。在静谧的地面上,新旧墓石及墓碑交错,供着亮眼的美人蕉及温顺可爱的夏草,在这个人们生前及死后的交界,或多或少展示自己的主张。至少她是这么觉得,小巧的竹篱笆、严峻的石墙、光叶石楠格子篱笆,各式的坟墓栅栏,似乎意味着人类生前与死后,那渺小、脆弱的交界。
“对生者而言,此处仿佛是通往死者之道的入口,还是要有一座坟墓比较好。”
“是吗?我觉得这东西好麻烦啊。死掉就化成灰,撒在海里,或是用飞机撒一撒,比较爽快呢。”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来到墓园深处。
“拿来我看看。”
“儿子的信吗?你真的很不死心呀。”
“比起坟墓的事,我对这个比较感兴趣。”
两人坐在一块天然石头的两端。早晨的太阳为冷得令人生厌的石头带来些许温和的暖意。两人安心地在石头上坐了一阵子。“嗯,嗯……”逸作像是吃到什么美食般,连声点头,读着儿子的来信。
“喂,孩子的爸。”
“你好吵啊。”
“你看到哪里了?”
“等一下。”
“不是有一段说什么‘写妈妈的抒情世界’吗?”
“你等一下。”
逸作有点儿生气地把她推开,继续往下读。
“喂,他不是有说‘写妈妈的抒情世界’吗?喂,我的抒情世界究竟是什么啊?”
“你自己想啊。”
“我就是不懂嘛。”
“你儿子脑筋真好。”
“不然我去巴黎问他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你又想被骂啊?”
“人家不懂啊。”
“简单地说,你平常会高兴、生气、思考、难过吧?他叫你写下你最真实的模样。”
“我的那些模样,就是我的抒情世界吗?”
“对啊,抒情指的不光是具体的男人爱上女人或是为女人烦恼,懂了吗?你儿子的脑筋真好。他明白你日常的特殊身心状态,所以说那是抒情,真是崭新的说法。”
“嗯,这样啊。”
她眨了眨眼睛,双眸宛如望向了巴黎的天空。
“我懂了,终于懂了。”
她依然坐着,不停地摆动双腿。
她那孩子般的腿弹跳着,有如两颗球似的。仔细一瞧,可以发现她腿上有少许成年人隆起的肌肉。当腿落到地面,只有红褐色的低齿木屐鞋带附近会收紧,多了几分血色。有别于柔软的肌肉,角质化的坚硬趾甲则牢固地排在又短又尖又圆润的稚嫩脚趾上,使趾头俯首称臣。“这是她的倔强!”逸作以目光制压她的趾甲,说:
“还有呢。你的倔强也算。”
“我的倔强也算是抒情吗?”
“对。”
“你这么说,可就没完没了啦。我一个人从其他地方回来……有时候孩子的爸,你会从家里出来迎接我,不吭一声地按着我的肩膀,你闭上双眼,眼睛睁开的时候,你哭了呢。这个也算吗?”
“嗯。”
逸作露出一丝嫌麻烦的表情。
“对了,对了,还有那个。我在山路先生那里跟他提过这件事,只提过一次。结果山路先生跟夫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说:‘为什么?’我说:‘通常我没办法一个人外出,竟然没被车撞,也没被狗咬,平安回家了,所以他心疼我吧。’他们真是懂事的夫妻呢,马上就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我又说:‘只要提到我与外界的事,逸作总是不放心。’这种事也算抒情吗?”
“大概吧。”
只要直接提到自己,逸作就会觉得非常害羞。
“顺带一提,我在山路先生那里全都说了。尽管世人说我:‘虽说是送坚毅的独生子去修行,竟然能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你们真是与众不同。佩服,佩服。’一般人只会单纯地赞美这件事。杂志也说我是多么懂事的模范母亲,让我出了名,不过呢,虽然他们说得没错,这件事的背后,还是有完全不同的真相。我并不全是出于过人的见识,才把那孩子留在巴黎……巴黎是我们一家三口的情人。总不能三个人全都留在巴黎,至少让儿子留下来吧,出于让他留在巴黎这位情人身畔的心理,我们则是回到祖国日本。并不是想让儿子有出息,或是出人头地,我根本没那种想法。把儿子留在那里,是我们赌上性命的奢侈,换来与儿子相隔两地的悲伤……我说了这些。”
说着说着,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告诫自己。
“喂,孩子的爸,一大早来这地方,讨论这种事,也是我的抒情世界吧?”
“嗯,看来这阵子你会忙着探索自己的抒情世界呢!”
逸作把儿子的来信折起来又展开,用比较实际的目光,盯着页脚下的一处。逸作大概是在心里盘算着下次要寄给儿子的大笔费用吧。她瞄了从逸作手中露出的儿子的来信,信纸上印着法文Daum,那是蒙帕纳斯的一家咖啡厅,她怀念地想起那里有许多跟儿子熟识的女子,她很疼爱那群女子,只要有空就会出门,跟她们互掷纸团玩耍。
见逸作暂时不打算搭理自己,她陷入自己的沉思里。
过了一会儿,当她抬头望着飘浮于空中的一朵朵白云时,眼里已噙着泪水。尽管她已经拥有逸作及儿子,但仍然感到不满,对于这个世界、对于她自己本人都感到不满。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倔强、傲慢及洁癖。因此,她甚至认为是这个世界造就并助长了她的倔强。
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她想追求的东西,那是让怕寂寞的她无条件地感到喜悦,让她的尊严、伶俐、豪华、朴实、诚实,一切美好有容身之处且能直捣本质的、让她屈从的东西。她感到那是可遇不可求的,而且在遥远的他方。然而,即使它在遥不可及之处,她仍想遥寄自己的尊敬之情。她可不想特地远行,亲自踏上那片领土,或是纠缠不放,她只觉得那种行为既邪恶又讨厌。为了把自己关在这样的幻想与踌躇当中,她离外界愈来愈遥远。她在都市之中,过着宛如山居般的闲寂生活。她很清楚,这是目前最适合她的生活。然而,她又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寂寞。满足了自己的固执与喜好,同时了解寂寞乃是一种奢侈,偶尔,她会为此哭泣。
两三只尚未染上当天疲劳的晨鸟,横越过她的视线。飞鸟张开羽翼的新鲜姿态,打断了她方才的思绪。她将目光移向飞去的鸟儿。刹那之间,鸟儿已经飞离她的视线,于小森林中隐没。她只能将被抛下的视线落在墓园隔壁——S医院的火灾遗址。那是十几年前大火烧尽的遗迹,完全不见烧毁的柱子或灰烬留下的痕迹。干涸的红土迅速化为无数的小圆球,像是松懈了一般,化为广大地面的最上层。一隅的夏草,叶片反射光线,茁壮生长。草丛根部那宛如洞窟碎片的物体,则是烧尽的建筑物一角。它在空中切出一个钩状,成了锐利的刀模,从切开的内部瞭望天空,天空的色彩展现一股魔性,整体呈现一股盲目的虚无,历经十年的变迁,依然屹立不倒。她想起到意大利旅行时,在罗马丘陵见到的尼䘵皇宫的废墟。在日本,恐怕已经找不到与该处如此相似的废园了吧。
它将以废墟之姿,在罗马市的空中永久留存。
她想起自己在那里唱过的歌。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巨大的放屁声。那是使她紧绷情绪突然飘忽不定的漠然声响。
“孩子的爸,你有没有听见?”
逸作与她两人旋即相视微笑。
“在墓园里呢。”
“嗯。”
逸作又恢复理所当然的表情。
她窥探着逸作说:
“你觉得在墓园里放屁的,是什么样的人呢?”
“怎么样?……你觉得呢?”
“我吗?”
她闭上眼睛,又笑了一回。接着她睁开双眼,认真地说:
“该不会是在现实世界中饱受欺凌的人吧?一般人来到墓园,通常都会保持庄重。哪有人来墓园还没正经地放屁呢?”
她起身,打算离开墓园,这时作家甲野突然现身。
清晨有股不可思议的魔力,不管多么寒酸的人,看起来都没那么脏了。再加上甲野今天的服装仪容比平常干净多了。
“嘿。”
“嘿。”
男人之间的问候……
她瞬间怀疑起甲野,认为他是放屁的嫌犯。她为此露出的微笑,则是出于对不循常理的甲野的好感。也许是因为这个,平常个性别扭的甲野,反而对她十分客气。
“太太,好久不见了。”
“你来散步啊?”
“我昨晚熬夜完成××社的工作,今天早上趁早送过来。”
“尊夫人过世之后,您的三餐还好吗?”
“我在外面吃些便宜的打发。”
“辛苦了。”
“单身贵族也有轻松的时候啊。”
离开墓园,来到两侧凹陷处似乎都快长出蘑菇的林荫坡道,这时下坡处吹来一阵寒风。
“要不要来寒舍坐坐?”
“感谢。”
对于要不要去甲野家,逸作与她都没做出明确的表示,两人只是漫不经心地走着。走到接近大马路的明亮三角区时,甲野与看来不打算来自己家里的两人道别,正要走向自家的方向,却又折回来,对着她说:
“昨天早上,我散步的时候,到户崎夫人那里去了一趟。”
“哦?夫人最近还好吗?”
“她还是老样子,穿着大红色的洋装。她说:‘请您想一想,像甲野先生这样的文学家与像我这样的小说家,何者对社会比较有贡献呢?在这个世界上,能自食其力的人比养不起自己的人还多,我的小说就是写给能自食其力的读者看的。’哈哈哈……”
听到华美又优雅、任性却又直率的户崎夫人的消息,她并不觉得不悦。尽管甲野是个爱闹别扭的人,偶尔还是会去拜访有话直说的户崎夫人。
“她也有提起您呢。她对您可是赞不绝口,最后还说:‘想不到她竟然这么关心自己的孩子。’”
她不禁失笑。因为她想起没有儿女的户崎夫人过着被猫、狗、小鸟、迷你猴那些有点儿麻烦的宠物围绕的情景。
[1] 一町约为109米。
[2] 特殊织法的丝绸。
[3] 男性用的和服腰带。
[4] 银箔磨成的粉,常用于莳绘。
[5] 经线及纬线交错时,刻意使用不同的色彩,创造柔和、晕染效果的织法。
[6] 一间约为1.8米。
[7] 日本传统艺术表演,结合了说唱、三味线伴奏及木偶戏。
[8] 大正时代中期开始流行,融合日式及西方风格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