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是巴黎的知名画家,老爸只是乡下的蹩脚画家……”
你爸爸哼着这首歌,这阵子经常临时起意,扛着你读美术学校时用过的、已经坏掉的颜料箱,到晴朗的乡间原野去写生。虽然他绝口不提,心里大概是想你想得不得了吧!
自从在巴黎北站与你一别,已经迈入第六个年头。人们说这是一段漫长的岁月。然而,我却不知这段时间是漫长还是短暂。日日夜夜绵延不断的思念,早已在你我之间,架起一座直达彼此的心桥,使你我几乎不受岁月及距离的影响。我们两人随时都能在那座桥上相会。你永远是我二十岁风华正茂的儿子,我永远是天真无邪的母亲。“妈妈,你真不像话,外套的衣领又歪了。”“明明就是个孩子,讲话怎么可以没大没小?”我们两人相视微笑。永劫的时间及空间,宛若那座桥下的轻风,瑟瑟拂过。
我们两人的思念,已经升华到宗教的神秘程度。即使生死更迭,恐怕也不会改变。然而,我总能在不经意之间,感受到现实之中的你。于是,我不顾一切地想与现实之中的你见上一面。想到巴黎并非东京,此事令我气愤难平。
什么样的时刻,我会想起你呢?见到背影与你相似的青年时,拿出你留在家里的学艺用品或是穿旧的和服时。除此之外,在偶然的机会下见到完全不相干的事物,也能让我联想到你,像是颈窝的细毛、粗哑的大嗓门……它们也会使我受到打击,这种时刻,我总是受到强烈的冲动驱使。如果可以的话,我好想到原野、山间,疯狂大喊:“太郎!太郎!”因为我办不到,所以我只能噙着泪水,蹲坐着吟咏你的诗。我经常寄出以潦草字迹写下的丰富感情,迫使你偶尔寄来郁闷的信件。你在信中写道:“您的感想支离破碎,我完全看不懂呢。请您冷静地写下来,再寄给我吧。”多半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会想起你。然而,不管你怎么说,未来,我依然会把那样的信件寄给你。要是我停止这种行为,对我的身心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你在绘画方面健康、踏实地成长,我不仅在那边的报纸杂志得知这件事,还从前阵子来访的舍里曼[1]口中、横光利一[2]先生的游记中、《读卖新闻》的巴黎特派员松尾邦之助先生的日本美术杂志通讯中,听到你的近况,我十分高兴。我多想告诉大家:“这是我勇敢的好儿子。”年少就离开父母,到了异国的都市,竟然凭着自己向人问路,找方向,走上正确的道路。想必其中也有艰辛的一面吧?你也必须忍受屈辱吧?你明明就像我,是个生性热情、个性纯良的人,竟能承受这些艰难,重新磨炼自己的性情,活在现实的步调之中。
“妈妈,千万不能当个意气用事之人。请把思路扎根于‘活着’的事实上,冷酷地往前行。”
你最近的来信中,写着这句话。我坦然接受你所说的话。不过,这段话何尝不是你自己撞上那顽不可破的现实高墙、尝尽各种苦头、历经各种辛酸后,用以自省的话呢?也就是说,这段话包含了你的血与汗。即使这段话很普通,内容却是滚烫的。未来,我会一直把这段话当成我的戒律,用以自省。
我们将你留在巴黎,乃是希望你能实现你父亲在学生时代的理想,此外,也是因为巴黎才是正统的修炼场。然而,我们绝对不会开口逼你念书,要你出人头地。我们只能说,但愿你善尽本分,在这条路上好好地精进自己。不过,你却能在正统的巴黎,与世界各地的画家并驾齐驱,在画坛崭露头角。真是不得了,像我这样的人,竟能生出这样的儿子……话说回来,人们与你又会说些让我更承受不起的话:“他不是产自你的肉体,而是出于你彻头彻尾的母爱。”
我们一家三口都从事艺术工作,有方便的部分,也有不方便的部分。然而,事到如今才担心也无济于事,只能说是本能招致了那样的命运。不过,既然已经踏上这条路,可不能左顾右盼。唯有全心全意地投入,才是继续下去的方法。不管是父母还是儿子,都尽己所能地努力吧。艺术这条路,只会愈走愈深入,也会愈走愈艰难。不过,全心投入才有全新的发现。正统的艺术使命,其实在于学习“生”,揭露“人性”,创造崭新的“生命”。唯有此时此刻,才能感受到艺术对人类的必要性,乃是一门恩泽惠及自我与众生之仁术。切莫受到一时流行及细枝末节之美蛊惑。既然走上这条路,就要走到这个地方。你曾说我们家是“艺术敢死队”,如今我终于能认同你的话。
每当从巴黎回来的人向我谈起你,我一定会问:
“太郎长大了没?”
结果,每个人都回答:
“为什么这么问?他早就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真的吗?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我想问的可不只是身高。我想打听的是,在西方人之中,你是否具备了与他们竞争的体力与气概呢?
“儿子是巴黎的知名画家,老爸只是乡下的蹩脚画家……”
你爸爸哼着这首歌,这阵子经常临时起意,扛着你读美术学校时用过的、已经坏掉的颜料箱,到晴朗的乡间原野去写生。虽然他绝口不提,心里大概是想你想得不得了吧!
[1] 瑞士画家。
[2] 日本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