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健全地活在这个社会上,我身上出现一些扭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若你在社会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理应扮演亮光的阴影,我全都明白。所以,我不打算再写这封信了,我们一起去楼下的客厅吧,晚餐应该快准备好了,快点结束白天的工作吧,我的房间已经暮色昏黄了。
你那边的房间,夕阳差不多该斜照进来了吧?当直射的锐利霞光照到你书桌旁的磨砂玻璃格子窗上,光就会照亮整个房间,呈现一片明亮的橘色吧,也许会有点儿闷热,你一定冒了不少汗。不过,你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冒了这么多汗,只是下意识地拭汗,用正好披在你浑圆小巧的下巴旁的毛巾,漫不经心地擦拭,专心致志地从事写作工作……这时,你窗外的松树,绿色的枝丫更显鲜翠,婆娑作响的细线,在你的磨砂玻璃窗上晕染得恰到好处,在你方才拭过汗水的平滑双颊上,以及柔顺的中分头上,反射着隐约的青光……唉,瞧瞧我写了些什么呢?
我本来打算写一封“给艺术家老公”的信。
真是万分抱歉,我现在正在另一头的房间里(在你的房间后方,漆着银粉的整面墙边,全都是檐廊,宛若你房间的邻国似的,在远方隔出我的房间),烦恼着该如何下笔写这封信。不久,我疲惫不堪,把屁股对着书桌,背压在花梨木书桌的雕花桌脚上按摩,双腿并拢着,往前伸长、搁着。不过,我可不是找借口,我自己也不觉得这个姿势不堪入目,虽说是搁着,我可是用所穿的超长浴衣的下摆把腿包得紧紧的。虽然是没绑腰纽[1]的便服,我还是乖乖系上腰带,在弯起的膝盖上,放着只有一两页半张稿纸的方形册子,一手拿着钢笔,一边思考。
好了,该写什么呢?这个问题看似轻而易举,实则难如登天。
在没有想法的情况下,很容易为了一些小事分神。像是这边的房间,晚风其实很凉快,不过呢,倒是吹不动我的衣袖。我的衣袖是硬邦邦的元䘵袖[2],才没那么风流呢。
“看起来好像男孩啊,上半身好像少了点儿什么。要不要加点儿装饰?至于腰带呢,红色应该比较出挑。”
自从去了一趟外国,你便爱上华丽的打扮。我今天呢,戴了紫水晶耳环。项链陷在领子里,因为起了汗疹,所以没办法戴上那条细金链。大颗的紫水晶随着晚风摇曳,每当我转头时,它们都会在两只耳朵下方轻盈可爱地晃来晃去。实在是太可爱了,我忍不住眼泪盈眶。
即使没写下我这副模样,我们还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我就在你隔壁的房间里。也许你不知道这件事,不过我确实很明白,你今天还没能好好地看我一次,我们曾在走廊碰过一两次,我们也在面对面的房间门口稍微见了一两回,不过,你今天一直待在工作室里,我很清楚,你一定没发现我的红色腰带、男孩子气的元禄袖,更别说是耳环了。就连我的存在也……我觉得这样也无所谓,我早就习惯了。
可是啊,我毕竟还是有点儿寂寞,所以,耳环的水晶晃来晃去,就连这件可爱的事都会害我掉眼泪。这种时候,我忍不住走进你的房间,唤你一声:
“孩子的爸。”
你头也不回地,将提笔的手抬到肩膀的高度说:
“唉,Kachi妹妹,别来这么闷热的房间了。”
一个人独处这件事,我早就习惯了呢。
不过,你偶尔也会是我那了不起的老公,自己跑去银座帮我挑和服,或是带我去大啖美食,向我讲解《观音经》[3],解答我的难题,摆出我喜欢的姿势让我素描。偶尔为我做了这些事,很容易在世人口中夸大地流传,悠悠众口说我是你的宝物,那倒是无所谓,不过,也有些人因此责难我,说我安于自己的境遇,浸淫在我的艺术里,过着不愁吃穿的好日子。
若是没有抛弃一切的决心、努力及奇特的志向,不管在什么样的境遇之中,绝对没办法投入艺术,我的艺术明快、大胆又华丽,不做作,也不刻意呼吁人生的严肃面;称它为游戏的人,才是玩着严肃的游戏,装模作样,其实根本没吃过苦吧。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上人才具备稳重、温柔、优雅及明快的性格。我们两人曾过着两天、三天没饭吃的日子,我们拼命地过着严肃的人生,才能像现在这样,过着不愁吃穿的好日子,这是鲜为人知的事实。在过去种种痛苦的淬炼之下,使我成为温柔、诚实、开朗,充满女人味的女性。
因为我长相甜美,人们经常认为我是华美之人……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再怎么说,不可能会有两个生命同时处在同一个地点。只要你健全地活在这个社会上,我身上出现一些扭曲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若你在社会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理应扮演亮光的阴影,我全都明白。所以,我不打算再写这封信了,我们一起去楼下的客厅吧,晚餐应该快准备好了,快点结束白天的工作吧,我的房间已经暮色昏黄了。
[1] 绑在腰带下方,固定用的腰绳。
[2] 和服袖型的一种,袖子长度较短,呈圆弧状。
[3] 指《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