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们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相亲相爱又相怜的两个人。同时,我深刻体会到我们两人的缘分深厚,竟能征服人类与生俱来容易喜新厌旧的本能,长期同居在一起。我深信缘分十分崇高,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物。在这段缘分中,自然会产生温柔而深切的爱情。

我从不认为我们是夫妻关系。

我觉得我们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相亲相爱又相怜的两个人。同时,我深刻体会到我们两人的缘分深厚,竟能征服人类与生俱来容易喜新厌旧的本能,长期同居在一起。我深信缘分十分崇高,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物。在这段缘分中,自然会产生温柔而深切的爱情。

我与我的同居人,只要拥有某个共同的信念,就都会成为温顺的人,将生活意识及情操归于一致。(因此,过去尚未建立信念之时,双方或多或少都有散漫的地方。)

有人称我们为“夫妻”的时候,我都会有一种惊讶的怪异感觉。要说我们不是“夫妻”,又有点儿虚伪,不过,除了这个说法,似乎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说法了。硬要说的话,我们是无法用任何形容词形容的两人,怀着至高无上的信赖及怜悯,共同生活在一起……

既然我们抱着同样的感情及生活意识,在一起生活,那么我们吃同样的食品,看同一个地方,尽可能住在一个屋檐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们感情真好。”

“他们总是一起出门。”

“感情好得出奇。”

即使有人语带讽刺,我也不在乎。

“他们是互相关怀的同居人。”

“他们是同居人的典范。”

就算有人这么夸我,我也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我们不想跟世间的一般人比,我们只想抱着我们的信念往前走。

“加乃子是个千金大小姐,一平先生不在身旁照顾,她就出不了门,所以老是叫他同行。”

就算有人这么说,我也不会说他乱讲。不过,坦白说,我在家也会做一些类似一平的用人的工作。

我的部分生活经历让我明确感受到一件事,要是双方不能适度地照顾对方、彼此相助,反而不能维持双方的亲密关系。

那些会消耗自己宝贵生命力的事物,不可能会让我们留下真正的爱意。老公本身的工作其实相当忙碌,即使偶尔觉得麻烦,老公还是会为了我空出一些闲暇时间(之前已经请他带我外出,目前想不到什么其他的要求)。由于已经养成习惯,他自然会觉得那是偶尔为我付出的劳力。

原本我就不太擅长做家事,但仍然空出自己的研究时间,努力做好家事,因为我觉得老是让别人帮忙,实在很不好意思。后来,即使是拥有相似信念、感情亲密的同居人,我那细微观察及评论的习惯也不曾衰退。那绝对不是出于为求结果、精打细算的下流念头,也不是容许自己自私自利地隐瞒自己的借口,更不是想让自己真正亲爱之人的心灵停滞不前的任性之举,这是一份真正睿智的爱情工作。偶尔会发脾气,也难免憎恶对方,但这并不是私情的憎恶及愤怒。(当我为了私情生气、憎恶之时,我会立刻感到羞愧,然后恭敬地向对方道歉,恭敬地行礼,主动地说上八千回:“我错了,请原谅我。”)

好像也有人在问我对小孩的态度。孩子与我之间,我也抱着同样的想法。我经常通过吟诗来表现我的看法。

厉声训斥吾之子,

来日方为好男儿。

虽然这首诗写得不好,却是我教训孩子的心情。

今生母子情缘深,

相聚时光却短暂。

女子无才便是德,

愿子谅解慈母心。

跟孩子玩传接球的时候,孩子会像小狗似的,钻进檐廊底下找球,偶尔我也会缝补沾满泥巴的破袜子。不过我也会叫孩子帮我把木屐排列整齐,也会叫他去寄信。有时是我唠叨,有时是孩子有意见。

对保姆也是一样。当她太多嘴的时候,我不会出言发表意见,只会板着脸,无声地训诫她。不过,若我得知是我误会她,或是教训过了头,我会立刻开口说“害你难过了”或“抱歉”。

这些都不是为求家庭圆满、有心打造和乐家庭的计划。我只是出于我的人生信念以及性格上的洁癖,不得不这样对待我的家人。近年来,就连容易暴躁、在其他地方根本待不住的保姆,在我家都待了很多年。

总之,经常鞭策我那颗贪图懒散的心,让我过着超越自己的偏好、洁癖及信念的生活,偶尔得到圆满家庭的好评,只不过是无意识之下产生的结果罢了。我绝对不敢擅自妄想,希望别人为我贴上这样的标签,只是因为难以推辞这个问题,只好简略地回复。

冈本一平论

——在父母之前祈祷

传说中,他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才结婚,坦白说,他并没把妻子当成女性看待,只不过是因为“这个人”正好符合他当时的眼光,同时跟他有一段难解的缘分,才会在偶然之下结婚。

“您府上的先生,画的画很有趣呢。想必您府上平常一定热闹非凡,笑声不绝于耳吧。”

经常有人对我说这些话。

“没有啦,才没这回事呢。”

这时,我只会暧昧地回答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心想这个人的误会可大了。我们家当然还是有不少欢笑、热闹的时候。

不过,我的老公一平在家里通常沉默寡言,一脸忧郁。他老是说,这股忧郁是他与生俱来的,来自他对今生的虚无思想。

以前,他的虚无思想化为他颓废的放荡生活,于是,他有相当利己的一面。

后来,亲戚不再理他,妻子企图背叛爱情,使他饱尝痛苦及辛酸。

当时,他最爱看三马[1]及绿雨[2]的书,也会读独步[3]或漱石[4]。

至于喝酒,每天都要喝一升[5]以上,香烟则是每天都要抽上三四包刺激性强的卷烟,他完全地、彻底地沉醉于嗜好之中。

关于饮食方面,他喜欢老街的传统风味,偶尔也会乱吃一通,爱吃零食。

工作方面,深夜似乎比白天更顺利,几乎每天晚上都熬夜工作。白天通常都在睡觉,或是外出。

不过,在这样随心所欲、利己的生活之中,人们仍然认为他是一个个性善良、值得怜爱与尊敬的人。

这四五年来,他完全成了一名宗教信仰者。

刚开始,他是个热忱的基督徒。不过,受到托尔斯泰等人的感召,他不再接近教会及牧师。一旦他热衷于某件事,他就会忘记自己的本业,只顾着深入钻研那件事。他热爱的书籍已经换成《圣经》和东西方圣人的著作以及宗教文学了。同时,之前的豪饮、抽烟也全都戒了,他放荡的颓废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过上了日夜祈祷的生活。

当时,他的态度宛如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人生中的一大宝玉似的,陷入无上欢喜的热情中。他思慕不已地呼唤基督之名,宛如呼唤他的亲朋好友或兄弟。有一回,他前往断绝往来已久的父母家里,突然下跪,恭敬地在双亲面前祈祷,反而把父母吓了一跳。此外,他贴身戴着一串不晓得是谁送的、天主教僧侣戴过的念珠,上面还挂着一个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小铜像。

他是天真无邪的利己主义者,这时首次出现谁看了都觉得可悲的利他倾向。

不久,他开始接触大乘佛教,这时,他的喜悦再次出现飞跃性的发展。其后,他虽未远离基督教,不过,比起基督教,他似乎更适合佛教这条路,从他近来的佛教修行中,可以看出佛教更符合他的个性。

他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在与家人共进早餐之前,他会打坐,同时交替研究《圣经》及佛经。

不管是基督教或佛教,他主张“极致的真理都是相同的”。因此,他不具备双重信仰。只不过,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他似乎比较倾向研究基督教的教理,对于佛教则是近乎陶醉的状态。

一直以来的虚无思想,如今仍未离开他的心灵。然而,自从他获得信仰之后,他开始对“永恒的生命”抱持希望。尽管他表面上看起来更加投入,也许是心底有了光明吧,他的面容随着岁月流逝,看来更加温和、平静了。也许是由于他几乎戒除暴食的坏习惯,益发健康了,将近二十贯[6]的身材,随性套着米琉[7]的日用丹前[8],坐在檐廊上晒着太阳,温和地眨着他的小眼睛,看来好似一头大象。这副模样的他,在家里,对家人那些细碎的情感保持超然的态度,经常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早晨,他都会打扫那间房间,不过,房间里仍然杂乱地到处放着书本、进行到一半的画稿,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角落叠了好几块坐垫,一旁摆着香座,那是他坐禅的地方。墙上挂着五幅连在一起、以日式装裱的鸟羽僧正[9]的漫画。最近他特别喜欢鸟羽僧正的画风。

关于绘画,他不仅喜欢欣赏画面,同时也急切地想要得知该画家的生平。这阵子,他特别喜欢西方的宗教画家及东方高僧的画作。比起光明、高贵的拉斐尔,他更喜欢朴实、单纯的米勒;和睿智、圆满的达·芬奇相比,他更爱下场落魄、可怜的米开朗琪罗。

至于近代的人,他最欣赏亨利·卢梭。他本来就是一个宽以待人的人。有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他是不是刻意讨好别人。

举例来说,假如有第三者告知:

“你前几天送礼物给某某人了吧,那个人背地里说收到这破烂东西,根本没用。”

这时,他可不会说:“送他东西还嫌,真没礼貌。”

大概会说:“这样啊,这次就算了,下次再送能让他欢喜的礼物吧。”

此外,当别人污蔑他的时候,旁人看不下去,忍不住说: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受到严重的侮辱吗?”

他则毫不在意地说:

“我明白啊,不过呢,不管对方怎么污蔑我,我既不会少一块肉,也不会多一块肉啊。”

此外,对于男女之间的妒意,他几乎是个一无所知的白痴。不过,他倒也不是不知不觉,他只是在动气之前,宽容以待。在众人眼中,他几乎不怜惜女性,认为男女之间的痴情十分麻烦。因此,尽管青少年时期的他容貌出众,却并未与女性发展出深刻的恋爱关系,只把女性当成发散欲望的对象。传说中,他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才结婚,坦白说,他并没把妻子当成女性看待,只不过是因为“这个人”正好符合他当时的眼光,同时跟他有一段难解的缘分,才会在偶然之下结婚。

“要体会女人的好处,必须先尝到更多可恶之处。”这就是他的观点,他不怎么认同女性的价值。

当下的女性,他最讨厌的就属日本的艺伎,以及兴趣相仿的女子。

音乐也是,除了长歌[10]之外,比起日本音乐,他更喜欢优秀的西洋音乐。

席亭[11]也是,以前很喜欢去听阿小[12]的表演,最近完全不去了。看戏的话,因为工作关系,每个月一定要去个两三回;男性演员的话,喜欢仁左卫门[13]与雁治郎[14]。

在家里,他也不会露骨地发泄他的怒火,也不会为了私情把气出在家人身上。就这一点来看,他应该是可以控制自己、讲理的人吧。他偶尔会向家人提出建言,也是出于他曾经受到夏目漱石的评论,说他漫画的特色是“不会令人感到不快的讽刺”,他总是抱着这个态度,缓缓地进击。有时候,他的建言比半吊子的抱怨更能直捣对方的弱点。此外,唯有在他的亲密知己或好友来访时,他的家人才能见识到他漫画中的那一面——不断发出一流的讽刺与搞笑。这时,他的家庭氛围有别于平日,十分开朗、愉快。唯有这段时间,才能在他身上看到不同的“机灵与圆滑”。这绝不是虚荣或阿谀,只不过是基于他善良的本性,流露出的自然滋味,让他心有余力,不管在什么情况之下,都能给别人留一条退路。

在金钱方面,他也算是一个淡泊的人。只要收到一笔小钱,他就会欣喜若狂,仿佛成了大富翁,不过他很快就会忘记这笔钱的存在,有时甚至会忘记报社每个月给他的高薪。这阵子,口腹之欲淡了,不像以前那般胡乱花钱。

比起美丽的花蝴蝶,他对反应迟钝、奇形怪状的昆虫更感兴趣。例如,在院子角落里来回走动,明明没有人却还是感到胆怯、羞涩,急急忙忙往回跑的蜥蜴;又或是拖着笨重、丑恶的身躯,待在原地睡觉的蟾蜍。

生而为人,他不像巧言令色的知识分子那般狡猾,然而,当他在孩子或无知者身上发现赤裸裸的强烈欲望及奸邪计谋时,就会带动他对漫画的兴趣。当他的儿子难得表现顽皮的一面时,如口吐恶言或是胡闹,他能更快地进入爱情的三昧[15]。

委托他绘图的人,老是要在他身上费心。据说愈常催促他工作的人,委托的工作愈快能完成。他似乎认清一件事:经常来催促的人,表示对方强烈索求自己的画,代表他是与自己缘分深刻的人。他很少把委托的先后顺序放在心上。

最后,聊一个他最近的小故事。

约莫半个月前,有天傍晚家里来了一名洗劫玄关的小偷。我们察觉后,全都闹得不可开交,他却只是站在原地,望着小偷的背影,完全不打算追上去。在我们的盘问之下,他说:

“他冒了那么多的险,好不容易才潜进来嘛(小偷灵巧地打开了三扇门才进来),很厉害啊(小偷偷走了刚做好的外套跟帽子),反正来不及了。放他走啦,放他走吧。”也许他的话,反映出他当时的部分心理,老实说,他应该是害怕而不敢追小偷。他既有城市人耍嘴皮子的一面,也有惊惧、软弱的一面。当他坐禅的公案[16]未能通过,受到师父的指责时,他回到家里,表情仿佛泫然欲泣的孩童,十分沮丧。行笔至此,已无缺遗,总算写满当初交代的页数。

[1] 三马指式亭三马,江户时代的大众文学作家。

[2] 绿雨指斋藤绿雨,明治时代的小说家。

[3] 独步指国木田独步,小说家,代表作《武藏野》。

[4] 漱石指夏目漱石,代表作《我是猫》《心》。

[5] 约1000毫升。

[6] 一贯约等于3.75公斤。

[7] 米泽琉球绸,山形县米泽地方生产的丝织品。

[8] 铺棉的日式防寒长外衣。

[9] 鸟羽僧正,法名觉猷,日本佛教高僧,亦精通绘画。

[10] 以三味线伴奏的歌谣。

[11] 同寄席,相声等表演的会场。

[12] 柳家小三治,落语家(单口相声)的名号。

[13] 片冈仁左卫门,歌舞伎演员的名号。

[14] 中村雁治郎,歌舞伎演员的名号。

[15] 佛教用语,指摒除杂念,心不散乱。

[16] 禅宗用语,通过矛盾的语词或动作来表达他们所体悟的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