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Portrait of Mr. W. H.
1
厄斯金府是鸟笼道上的一座精致的小宅子。这天,我和厄斯金在他家共进晚餐。饭后,我们移步藏书室,就着咖啡和烟卷闲聊起来。不知怎的,我们谈到了文学伪作的话题。现在我已记不起为何聊到这个奇怪的话题,但我记得我们长篇大论地谈了一阵麦佛森[1]、爱尔兰[2]和查特顿[3]。我坚持认为,查特顿的所谓伪作并非恶意造假,而只是为了满足他追求完美表达形式的艺术渴望。我还认为,艺术家有权选择自己呈现作品的方式,作为读者,我们对此根本无权置喙。不管是何种艺术,在一定程度上都是一种表演。现实生活毕竟充满限制与巧合,因此,想挣脱这些束缚,在某种想象层面充分展现自己的个性是完全合理的艺术诉求。指责艺术家作假分明是将道德问题和审美问题混为一谈了。
厄斯金比我年长不少。他态度谦恭、津津有味地听完了我的观点,这正是四十岁中年男人的常见做派。突然,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对我说:“如果有个年轻人对某种艺术抱有一套奇怪的理论,为了证明自己深信的理论而特意作假,对这种情况你会怎么看?”
“啊!那就是另一码事了。”我回答说。
厄斯金沉默不语,凝望着从烟卷上升起的缕缕青烟。“是的,”他停顿片刻,“那的确就是另一码事了。”
我察觉到他的语调中藏着某种异样的东西,也许是一丝淡淡的苦涩。这激起了我的好奇。“你认识的某个人曾做过那样的事吗?”我大声问道。
“是的,”他一边回答,一边将手中的烟卷扔进壁炉,“我的一位挚友,西利尔·格雷厄姆。他非常迷人,可也非常愚蠢,非常无情。可即使那样,我一生收到过唯一的一件遗物,就是他留给我的。”
“那是什么呢?”我激动地问道。厄斯金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到两扇窗之间高高的镶花壁橱前,打开了锁。他走回我坐的地方,手中拿着一幅小小的木版油画。那伊丽莎白式的画框不仅老旧,而且已经有些褪色了。
这是一幅年轻男子的全身肖像画。画中的男子穿着十六世纪晚期的服饰,站在一张桌子旁边,右手搁在一本摊开的书上。他十六七岁的样子,相貌秀美出众,只是身上明显流露出几分女子的柔媚娇气。事实上,要是不看他身上的衣装和头上的短发,那简直就是一张少女的面庞:精巧优美的双唇红艳欲滴,如梦似幻的眼睛里带着思慕的忧愁。这幅画的风格——尤其是对手部的描绘——令人想起弗朗索瓦·克卢埃[4]的晚期作品。画中人身穿黑丝绒质地的紧身背心,上面饰有华美夺目的金色装饰;画的背景是孔雀蓝色的,这颜色把人物的衣装衬得赏心悦目,也更显得明亮鲜活,这些都与克卢埃的风格非常吻合。在大理石底座上庄重地挂着一个悲剧面具和一个喜剧面具,这样的点缀给这幅肖像画增添了一丝严肃的气氛,使之有别于意大利式的轻快优雅。即使是在法国的宫廷中,弗兰德的绘画大师们也从未完全放弃这种风格,这种画风始终被视为他们北方脾性的流露。
“真是一幅迷人的作品,”我大声赞美道,“可是这位俊美的年轻男子究竟是谁?艺术帮我们永久保存了他的美丽风姿,这实在令人欣慰。”
“这是W. H.先生的肖像。”厄斯金的脸上浮起一个悲伤的微笑。我发现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含着泪水。也许那只是光线导致的偶然错觉吧。
“W. H.先生!”我不禁高呼,“W. H.先生是谁?”
“你不记得他是谁了吗?”他回答说,“去看看画中人手底下的那本书吧。”
“我确实看到书上有些文字,但看不清究竟写了什么。”我答道。
“拿这个放大镜再去试试吧。”厄斯金说,那抹悲伤的微笑仍然荡漾在他的唇角。
我接过放大镜,又把台灯移近一些,开始仔细辨认那段晦涩难辨的十六世纪手书。
献给下面刊行的十四行诗的唯一的促成者[5]
“我的老天!”我惊叫起来,“这是莎士比亚的那位W. H.先生?”
“西利尔·格雷厄姆从前就这么说。”厄斯金低语道。
“可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潘布罗克勋爵[6]啊,”我回答说,“我对彭斯赫斯特的那几幅画像[7]熟悉得很。几个星期以前,我还在那儿附近待过。”
“这么说来,你真的相信那些十四行诗是写给潘布罗克勋爵的?”他问。
“我毫不怀疑,”我回答说,“潘布罗克勋爵、莎士比亚,还有玛丽·菲顿夫人[8]就是十四行诗中的三个主角,毋庸置疑。”
“好吧,我同意你的说法。”厄斯金说,“但我以前并不这么想。我以前相信——怎么说呢,我承认我以前相信西利尔·格雷厄姆和他的那套理论。”
“他的理论是什么?”我一边望着那幅美丽的肖像一边问道。我对那幅画已经开始产生一种奇特的迷恋。
“说来话长,”厄斯金边说边把那幅画从我手中拿走了,当时我觉得他的行为实在有些唐突,“那个故事很长。不过,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给你讲讲。”
“关于十四行诗的理论我可爱听了,”我大声叫道,“只不过,任何新的理论都很难说服我。这早就不是什么谜题了,人人都知道答案。事实上,我觉得这件事从来就没那么神秘。”
“我的理论应该不会说服你,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厄斯金笑道,“但它很有意思,也许你会感兴趣的。”
“那我当然要听,你讲吧。”我回答说,“那幅画真讨我喜欢,要是你的理论有那一半有趣,我就心满意足了。”
“首先,”厄斯金点起一根烟卷,“我得给你讲讲西利尔·格雷厄姆的事情。在伊顿读书的时候,他和我住在同一间学舍里。我比他高一两级,但我们是极好的朋友。我们总是一起做功课,一起玩耍。当然啦,玩耍的时间比做功课的时间长得多,对此我可一点都不后悔。没受过正统的教育总是一项优势,我在伊顿的操场上学到的东西很派用场,比起我在剑桥的课堂上学到的东西一点也不逊色。我得让你知道,西利尔的双亲都去世了。他们在怀特岛碰上了可怕的游艇事故,不幸双双溺亡。他的父亲是个外交官,娶了克雷迪顿老勋爵的女儿,实际上是他的独生女。西利尔的父母去世以后,老勋爵就成了他的监护人。我觉得克雷迪顿勋爵并不怎么喜欢西利尔,因为他始终不能完全原谅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没有爵位的男人。他是个特立独行的老贵族,骂起人来像个街头小贩,行为举止像个农民。我记得,我在授奖演讲日上见过他一次。他先是对我一通咆哮,然后又给了我一个金镑,叫我以后可别长成像我爸那样的‘该死的激进分子’。西利尔对老勋爵没有多少感情,学校放假时,他大部分时间都和我们一起待在苏格兰——对于我们的邀请,他简直求之不得。西利尔和老勋爵从来就不怎么合得来。西利尔觉得老勋爵像一头熊,老勋爵觉得西利尔女里女气的。我想在某些方面,他是有些阴柔。尽管他骑马很在行,击剑也是一流的。事实上,他从伊顿毕业之前就已经开始练习击剑了。但是,他的态度总是十分慵懒,对自己的美貌也很自负,对足球运动很反感。他真正发自内心地喜欢的两件事情是诗歌和表演。在伊顿读书的时候,他就常常穿上戏服吟诵莎士比亚的作品。等我们升入剑桥的三一学院,头一个学期他就加入了业余戏剧社团。我记得看他登台表演,我心里总是非常嫉妒。我那时候疯狂迷恋他,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也许那是因为在某些方面我们是如此不同。我是个举止笨拙、身体羸弱的人,长着一双大脚,满脸都是难看的雀斑。在苏格兰家庭中,雀斑是个遗传的毛病,就像英格兰家庭中的人世世代代都容易得痛风一样。西利尔以前常常说,要是在雀斑和痛风之间必须选一样,那他宁愿得痛风。他向来极端重视个人仪表,简直到了荒唐的程度。有一次,他到我们辩论学会来朗诵了一篇论文,为的是证明样貌漂亮比心地善良更加重要。他确实生得俊美极了。就连不喜欢他的人——对文学艺术漠不关心的人、学校里的导师、为了进教会当牧师而读书的年轻人——也常常会说,他这个人虽说一无是处,可是长得漂亮。可他绝不仅仅是长得漂亮,他的脸上还透露出许多比皮囊之美更重要的东西。我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生灵,没有人比他风度更翩翩,举止更优雅,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他。凡是值得他施展魅力的人都被他迷住了,就连许多不值得他施展魅力的人也迷上了他。他任性妄为、喜怒无常,乱发脾气是常有的事儿,以前我常常觉得他是个很不真诚的人。我想,这主要是因为他总是过度渴望取悦别人。可怜的西利尔!有一次我对他说,他太容易为廉价的胜利而自满,可他听了却一笑了之。他是个被宠坏的孩子。但是据我猜想,所有迷人的家伙都是那样的吧。那种蛮不讲理的脾气正是他们引人喜爱的秘密。
“现在,我必须跟你讲讲西利尔登台表演的事情了。你知道,剑桥的业余戏剧社团不允许任何女演员登台,至少在我上学的时候是那样。现在的情况怎样,我就不清楚了。于是,西利尔自然总是被选去扮演女性角色。剧社演《皆大欢喜》[9]的时候,他扮演的是罗斯兰。那出戏他演得真是好极了。事实上,西利尔·格雷厄姆扮演的罗斯兰是我见过唯一完美的罗斯兰。我无法向你描述他的美丽、他的精妙,他的表演是多么细致入微。那出戏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简陋的小剧场每天晚上都挤满了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读到《皆大欢喜》,还是会忍不住想起西利尔。那出戏简直就是为他而写。接下来的一个学期,他拿到了学位,搬到伦敦准备参加外交官考试,但他从来没在学习上下过功夫。他的白天都用来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晚上都消磨在剧院里。当然,登台表演是他朝思暮想的事情。我和克雷迪顿勋爵费尽了心机才把他拦住。要是他当时能登台表演的话,也许他现在还活着吧。向别人提建议总是一件蠢事,向别人提好的建议更是绝对致命。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犯这种错误。只要你向别人提建议,你准会后悔的。
“好了,现在要讲到故事的关键之处了。有一天,我收到一封西利尔的信,要我那天傍晚去他家看望他。他在皮卡迪利有几间漂亮的房间,透过窗户就能俯瞰格林公园。当时,我每天都去看他,因此他专程写信叫我去让我相当惊讶。当然,我还是应邀赴约了。当我走进他家的时候,我发现他异常兴奋。他告诉我,他终于发现了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真正秘密。所有学者和评论家都完全搞错了方向,而他是第一个发现W. H.先生的真实身份的人,并且他的发现完全基于十四行诗里给出的线索。他欣喜若狂地跟我兜了好一阵圈子,就是不肯告诉我他的理论是什么。最后,他终于拿出一捆笔记,又从壁炉上取下他的那本十四行诗。然后他坐定下来,开始长篇大论地向我解释他的整套理论。
“他一开始就指出:莎士比亚的那些诗句,感情炽热到匪夷所思的程度,都是写给一个青年男子的。此人一定在莎士比亚戏剧的发展过程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不管是潘布罗克勋爵还是南安普顿勋爵[10]都不符合这个条件。事实上,不管此人是谁,他都不可能是一个出身显贵的人,这一点在第25首十四行诗中表达得非常清楚。在这首诗中,莎士比亚把这个青年男子和那些‘王公的宠臣’做了对比,他非常坦白地说——
让那些人(他们既有吉星高照)
到处吹嘘他们的显位和高官,
至于我,命运拒绝我这种荣耀,
只暗中独自赏玩我心里所欢。[11]
在这首诗的结尾,诗人还庆贺自己地位卑微,因为这才是他喜欢的处境:
那么,爱人又被爱,我多么幸福!
我既不会迁徙,又不怕被驱逐。
“西利尔宣称,要是我们以为这首诗是写给潘布罗克勋爵或者南安普顿勋爵的,那作者的措辞就实在太莫名其妙了。两位勋爵都可算是英格兰最有权势的贵族,完全有资格说他们都是‘王公’的一员。为了证实论点,他又给我读了第124首和第125首十四行诗。在这两首诗中,莎士比亚告诉我们,他的爱不是‘权势的嫡种’,‘不为荣华的笑颜所转移’,‘不是建立在偶然上’。我饶有兴致地听他说着,因为我觉得他的观点确实是前人从未提过的。但接下来的内容就更有意思了,当时,我觉得那些内容完全否定了W. H.先生是潘布罗克勋爵的可能性。因为梅尔斯[12]的著作,我们知道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肯定写于1598年之前。而第104首十四行诗告诉我们,作者和W. H.先生的友谊已经存续了三年。潘布罗克勋爵生于1580年,他十八岁那年才第一次来到伦敦,也就是说他1598年之前从未涉足过伦敦。莎士比亚和W. H.先生的交情应该始于1594年,最晚不会迟于1595年。据此推算,在创作十四行诗的时候,莎士比亚根本不可能认识潘布罗克勋爵。
“西利尔还指出,潘布罗克勋爵的父亲直到1601年才辞世。而在第13首诗中明明白白地写道:
你有过父亲;让你儿子也可自豪
也就是说W. H.先生的父亲在1598年已经去世。另外,十四行诗的题献是出版商的手笔,很难想象当时有任何一个出版商胆敢将第三代潘布罗克伯爵威廉·赫伯特称作W. H.先生,那未免太荒唐。这与把巴克赫斯特勋爵称为萨克维尔先生[13]不是同一码事,因为巴克赫斯特勋爵并无爵位,他虽出身贵族家庭却不是长子,他的勋爵头衔不过是个荣誉头衔[14]。《英格兰诗集》中虽然把巴克赫斯特勋爵称为萨克维尔先生,但那只是非正式的指代,而不是出现在庄重正式的题献之中。就潘布罗克勋爵而言,西利尔不费什么力气就驳倒了W. H.先生是潘布罗克勋爵的观点,我坐在一旁听得心悦诚服。至于W. H.先生是南安普顿勋爵的观点就更不值一驳了。南安普顿勋爵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成了伊丽莎白·弗农[15]的情人,根本犯不着别人来劝他早日成婚;他容貌并不俊美,长得也不像母亲。而W. H.先生却应该继承了母亲的美貌——
你是你母亲的镜子,在你里面
她唤回她的盛年的芳菲四月
“最重要的是,南安普顿勋爵的教名是亨利,而在第135首和第143首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用双关语点出他朋友的教名和他自己的一样都是‘威尔’[16]。
“除了以上两种主流解读以外,另有一些不着调的评论家提出了另外一些说法。有人说,‘W. H.先生’是个印刷错误,正确的写法是‘W. S.先生’,也就是威廉・莎士比亚先生。还有人说‘W. H.先生’,应该读作‘W.豪尔先生’。有人说W. H.先生指的是威廉・海瑟薇先生[17]。还有人说‘wisheth’后面应该打个句号,也就是说这些十四行诗不是献给W. H.先生的,而是由W. H.先生创作的。西利尔只花了寥寥数语,就把那些提法都否定了。他反驳的理由我就不赘述了,因为那些提法实在太过无稽。我还记得,有个德国评论家名叫巴恩斯托夫,西利尔给我念了一段他的评论节选——还好不是用德文念的。此人坚称,W. H.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威廉先生自己(Mr. William Himself)。我被逗得哈哈大笑。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莎士比亚创作十四行诗是为了讽刺德雷顿和赫拉福德的约翰・戴维斯[18]的作品,这种说法也被西利尔立刻驳倒了。
“在他看来,这些诗歌具有严肃的悲剧意味,它们来自诗人苦涩的内心,却又经他那蜜一般甜的绣口润饰,变得华美非常。我的想法与他完全一致。还有一派学者认为,这些诗作只是一种哲学性的寓言,莎士比亚在诗中歌颂的是他理想中的自我,或者理想中的人类,或者美的精神,或者理性,或者神圣之道,或者天主教会——对这种说法西利尔绝不认同。他觉得,这些十四行诗确实是写给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某位真实存在的年轻男子。由于某种原因,这位年轻男子的性情触动了莎士比亚的灵魂,向他的心中注入了最美妙的欢愉,也让他体尝了最可怕的绝望。我想,只要读过那些诗句,我们所有人都会有同样的感受。
“就这样,西利尔切入正题。他让我先放下对这件事先入为主的见解,他要我用一颗毫不偏颇的公正之心仔细听听他的理论。他向我指出,我们需要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那位青年男子究竟是谁?在莎士比亚的时代,一个出生并不显赫,甚至天性也不见得高贵的年轻人,何以竟能让诗人用如此钟情挚爱的语调将他歌颂?那种奇怪的恋慕和崇拜让我们震惊叹服,让我们几乎不敢去转动手中的钥匙,一窥诗人心中的秘密。那位青年男子究竟是谁?他的肉体之美竟能成为莎士比亚艺术的基石、灵感的来源,成为莎士比亚所有美梦在人间的具体化身?如果只把这些诗作看作情诗,如果只把这个年轻男子看作诗人爱恋的对象,我们便完全忽略了这些诗歌的真正意义:因为,在这些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所说的艺术并不是十四行诗的艺术。对他来说,十四行诗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私下写写的玩意儿。他一再提及的艺术指的是戏剧的艺术。莎士比亚在第78首结尾对那位青年男子说——
但对于我,你就是我的全部艺术,
把我的愚拙提到博学的高度。
“他甚至许诺让那位男子永生——
活在生气最蓬勃的地方,在人们的嘴里。
“所以这位男子不可能是别人,一定是一位特定的年轻男演员。莎士比亚为了这位演员创造了薇奥拉[19]和伊摩琴[20],创造了朱丽叶和罗斯兰,创造了波西亚[21]和苔丝狄蒙娜[22],甚至还创造了克里奥帕特拉[23]。这就是西利尔·格雷厄姆的理论。我想你看得出,他的这套理论完全源自十四行诗本身的内容,既没有正式的证据,也没有明确的依据能说服旁人,那完全依赖于一种艺术和精神的感觉。他认为只有通过这种感觉,才可能察诗歌的真正意义。我还记得,他给我念了那首绝美的十四行诗——
我的缪斯怎么会找不到题材,
当你还呼吸着,灌注给我的词句
以你自己的温馨题材——那么美妙
绝不是一般俗笔所能够抄袭?
哦,感谢你自己吧,如果我的词句中
有值得一读的献给你的目光:
哪里有哑巴,写到你,不善祷颂——
既然是你自己照亮他的想象?
做第十位艺神吧,你要比凡夫
所祈求的古代九位高明得多;
有谁向你呼吁,就让他献出
一些可以传久远的不朽词句。
“他说这首诗完全证实了他的理论。事实上,他把每一首十四行诗都仔仔细细地分析了一番。他证明了,或者说他自认证明了:只要用他的这套新理论去解释诗歌的含义,那么所有从前看来晦涩、邪恶或夸大的内容都会变得清晰合理,并且具有重大的艺术价值。他认为这些诗歌探讨的是表演艺术和戏剧艺术之间的真正关系,莎士比亚借这些诗句表达了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态度。
“既然如此,那么显然莎士比亚身边必须有一位容貌绝美的青年男演员。他受莎士比亚之托,负责扮演他笔下所有高贵的女主角,因为莎士比亚不仅是一位充满想象力的诗人,也是一位脚踏实地的剧院经理。事实上,西利尔·格雷厄姆甚至发现了这个青年男演员的名字。他叫威尔·休斯,西利尔更愿意叫他威利·休斯。‘威尔’这个教名自然是从那两首语带双关的十四行诗——第135首和第143首中得到的;至于‘休斯’这个姓氏,西利尔认为就藏在第20首十四行诗的第七行中。在这首诗中,诗人把W. H.先生描述为——
绝世的美色,驾驭着一切美色
“在初版的十四行诗中,‘美色’(Hews)一词不仅首字母大写,还是斜体的。西利尔认为,这些迹象清楚地说明作者打算在这里玩点文字游戏。诗人古怪地拿use和usury这两个词[24]来双关,这也很好地佐证了西利尔的看法。当然,我立刻被他说服了。在我心中,威利·休斯已经成了一个和莎士比亚同样真实的人物。对西利尔的这套理论,我只提出了一点反对意见,那就是在莎士比亚剧团印发的第一对开本上的演员名录中并没有一个叫威利·休斯的人。然而,西利尔却说,在第一对开本[25]上找不到威利·休斯的名字恰恰支持了他的理论,因为从第86首十四行诗中可以明确地看出,威利·休斯离弃了莎士比亚的剧团,去一个竞争对手那里登台演出,演的很可能是某几出查普曼[26]的戏剧。
“正是因为这个,在那首关于查普曼的十四行诗杰作中,莎士比亚才对威利·休斯说出了这样的话语——
但当他的词句充满了你的鼓励,
我就要缺灵感;这才使我丧气。
“‘当他的词句充满了你的鼓励’显然是指那个年轻演员的美貌为查普曼剧作中的台词注入了生命和真实,增添了魅力。在第79首十四行诗中,诗人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当初我独自一个恳求你协助,
只有我的词句占有你一切妩媚;
但现在我清新的韵律既陈腐,
我的病缪斯只好给别人让位。
“而在与这首诗相邻的第78首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写道——
以致凡陌生的笔都把我仿效,
在你名义下把他们的词句散布。
“这里显然玩了双关的文字游戏:仿效(use)=休斯(Hughes)。‘在你名义下把他们的词句散布’是指‘由你作为演员,帮他们把那些戏剧呈现给观众’。
“那真是一个美好而不凡的夜晚。我们一直坐到天色将明,一遍又一遍地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但是,过了一阵子,我开始意识到这样一件事:若想把这套理论真正完美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就必须找到一些独立的证据,来证明那位名叫威利·休斯的年轻演员确实存在过。只要我们办到这一点,谁也不会怀疑他就是W. H.先生;否则这套理论就是空中楼阁。我毫不含糊地把这层意思告诉了西利尔。他听罢恼火不已,说我的想法就像非利士人[27]一样庸俗。总之我一提这事他就非常反感。即便如此,我仍然要他向我保证,在找到确证之前,绝不把这套理论公之于众。这么做全是为了他好。接下来,我们掘地三尺地想要找出相关的证据来:老城教堂的户籍登记簿、杜尔维治的艾雷恩手稿[28]、档案局的资料、宫务大臣的文书[29]都被我们翻了个遍——事实上,凡是我们能想到的可能跟威利·休斯扯上关系的资料,我们一件也没有放过。当然,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每过一天,我对威利·休斯曾经存在过的信心便又减退了几分。西利尔的状态糟糕极了,他日复一日地反复梳理整套理论,恳求我继续相信他的说法。可是我已经看到了这套理论唯一的致命漏洞。我拒绝相信他的理论,除非能找到经得起挑剔和质疑的证据,证明伊丽莎白时代确实有过一位名叫威利·休斯的青年男演员。
“有一天,西利尔出城去了。当时我以为他是去祖父那里了。后来,我才从克雷迪顿勋爵处得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大约两个星期以后,我收到一封西利尔发来的电报,发报的地点是沃里克[30]。他在电报中邀我当晚八点与他共进晚餐,而且叮嘱我务必要去。当我赶到的时候,他对我说:‘在十二使徒中,圣托马斯是唯一一个不配得到证据的人,可是偏偏只有圣托马斯得到了证据[31]。’我问他此话怎讲。他回答说,他不仅证明了十六世纪确有一个名叫威利·休斯的青年男演员,还找到了最确凿的证据,证明此人就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W. H.先生。我继续追问,他却不肯吐露更多了。但是,吃完晚餐以后,他庄重地拿出了我刚才给你看的那幅肖像画。据他说,他从沃里克郡的一个农场里买了一个旧箱子,碰巧侧面藏着这幅画。当然,他带来了这个箱子,做工精美,堪称伊丽莎白时代家具作品的典范。在箱子正面的中央,无疑刻着W. H.的首字母缩写。他说,一开始他是被这两个首字母缩写吸引才买下箱子的。一连几天,他都没想到应该仔细查看一下箱子里有什么东西。但是,有天早上,他发现箱子的一侧比其他几侧厚出许多。拿近一瞧,原来那一侧夹着一幅带框的木版画。他把那幅画取了出来,就是现在躺在沙发上的那幅画了。当时那幅画污秽不堪,上面覆着一层霉。他设法把画清理干净,于是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朝思暮想、遍寻不着的那一件东西居然就这样从天而降,一切全凭巧合。画中的面孔就是W. H.先生的真容,而且画中人的手就放在十四行诗的题献页上。画框上勉强可辨这个年轻男子的名字:在褪了色的金地上用黑色的大写字母写着‘威尔·休斯先生’。
“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话说呢?我从未想过西利尔·格雷厄姆是在愚弄我,也从未想过他会试图用一件赝品来证明自己的理论。”
“但那真的是一件赝品吗?”我问。
“当然是赝品,”厄斯金说,“是一件很好的赝品,但终归是赝品。当时,我觉得西利尔对整件事情态度相当冷静,但我也记得他不止一次对我说:他自己并不需要这样的证物;他觉得就算没有这幅画,他的理论依然很完整。我对这种说法付之一笑。我告诉西利尔:如果没有这件证物,他的理论就完全站不住脚;但我也热情地祝贺他的绝妙发现。接着,我们商定把这幅画精确地复制出来,或者改成蚀刻版画,放在西利尔版十四行诗的卷首做插画。接下来的三个月,我们终日逐句细读每一首十四行诗,其他什么也不做,直到把文字或语义上的困难全部解决。然后,我遇上了不走运的一天。在霍本的一家版画店里,我看到柜台上有几幅极美的银尖笔素描。我太喜欢那几幅画了,所以就买了下来。那间店铺的主人叫罗林斯。他告诉我那几幅画的作者是个年轻的艺术家,名叫爱德华·默顿,此人聪明绝顶,却一文不名。我从店主那里要来了默顿的地址。过了几天,我登门拜访他。他肤色苍白,是个有趣的年轻人。他的妻子长相平庸,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默顿绘画时用的模特。我对默顿说,我十分欣赏他的画作。此话似乎让他相当受用。接着我又问他,能不能再让我看些他的其他作品。他的作品集里有许多极为美妙的画作,因为他的笔触十分细腻,很让人愉悦。在浏览作品集时,我突然瞥见了一幅画着W. H.先生的素描肖像。毫无疑问,那绝对是W. H.先生的肖像。那幅画简直跟西利尔给我看的那幅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悲喜剧面具没有像画中那样悬挂在大理石台上,而是躺在年轻人脚边的地板上。‘你是从哪儿搞到这幅画的?’我问。默顿听了这话显得很诧异,他说:‘哦,这个不值一提。我都不知道我把这幅画放在选集里了,这画没什么价值。’‘那是你为西利尔·格雷厄姆先生画的啊,’他的妻子大声嚷道,‘要是这位先生想买,就卖给他吧。’‘为西利尔·格雷厄姆先生画的?’我把妇人的话重复了一遍,‘W. H.先生的肖像是你画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默顿满脸通红地答道。啊,整件事情真是太可怕了。默顿的妻子把那幅画的事情和盘托出。我给了她五英镑便告辞了。当时我简直怒不可遏,现在真不愿意再回忆那天的情况。我立刻冲到了西利尔家,在那里足足等了三个钟头。那个可怕的谎言仿佛一直在对面直盯着我的脸看。西利尔回来了。我告诉他,我已经拆穿了他伪造画作的骗局。他霎时脸色惨白。他说:‘我那么做完全是为了你。其他任何方式都不能说服你相信我的理论。可这并不影响那个理论的实质。’‘那个理论的实质!’我大声叫道,‘这个话题我们还是少谈为妙罢!连你自己都从来没有相信过那套理论。你要是相信自己的理论,就不会伪造一件赝品去证明它了。’我们俩互掷恶言,大吵一架。我一定说了很不公道的话。第二天他就死了。”
“死了!”我惊叫道。
“是的。他用一把左轮手枪自杀了。血溅到了那幅画的画框上,就在写着‘威尔·休斯先生’的名字的地方。他的仆人一发现出事就通知了我。等我赶到西利尔家时,警方已经到了。他给我留了一封遗书。那封信显然是在极度激动和痛苦的情绪中写成的。”
“信里说了什么?”我问。
“哦,他说他绝对相信威利·休斯的事情,伪造那幅画只不过是为了迁就我。就算画是假的,也丝毫不能撼动那套理论的真实性。他对那整套理论的信仰坚定不移,为了向我证明这一点,他决定把自己的生命献祭给十四行诗的秘密。那是一封既愚蠢又疯狂的信。我记得他在信的结尾处说,他把关于威利·休斯的理论托付给我,由我来把那套理论展现给世人,由我来揭开莎士比亚心灵的秘密。”
“这真是个悲惨的故事,”我大声叹道,“可你为什么没有执行他的遗愿呢?”
厄斯金耸耸肩。“因为那套理论从头到尾都完全站不住脚。”他这样回答我。
“我亲爱的厄斯金!”我一边说一边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你完全搞错了。西利尔的理论是解释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一把完美的钥匙,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人找到过那样的钥匙。那套理论的每一个细节都十分完备。我相信威利·休斯的事情。”
“你别这么说,”厄斯金严肃地答道,“我深信那套理论有致命的缺陷,从理性的角度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仔细研究过西利尔的整套理论,我能向你保证那套理论完全不成立。虽然开始它在一定程度上看似合理,但深入挖掘到某一点以后,就彻底站不住脚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亲爱的朋友,千万不要涉足威利·休斯的事情。一旦陷进这件事情里去,你最后一定会心碎的。”
“厄斯金,”我回答说,“把那套理论告诉全世界是你的责任。要是你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就让我来吧。在文学史上,西利尔是最年轻、最伟大的殉道者,要是你不把他的理论告诉世人,你就对不起死去的他。我恳请你还他一个公道。他为此事而死——你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厄斯金吃惊地望着我。“是这个故事太刺激人的情绪,你已经被冲昏了头脑。”他说。
“你忘了一点,就算有个人为了某件事情而牺牲,也不能证明这件事情就一定是真的。我深爱西利尔·格雷厄姆,对他无限忠诚。他的死对我是个巨大的打击。好些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我想就算到现在我也没有恢复过来。但是威利·休斯?威利·休斯的理论毫无价值。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至于你叫我向全世界公布整件事情——全世界都以为西利尔·格雷厄姆死于手枪走火事故。唯一能证明他死于自杀的东西就是他留给我的那封信,而公众对那封信一无所知。直到今天,克雷迪顿勋爵仍然相信整件事情只是一个意外。”
“西利尔·格雷厄姆为了一个伟大的理念牺牲了生命,”我回答说,“如果你不肯向世人公布他的殉道壮举,那么至少你得把他的信念告诉世人。”
“他的信念,”厄斯金说,“系于一件虚假的东西上,系于一件完全站不住脚的东西上。任何一个莎士比亚学者都不可能承认这件东西,绝对不会承认。公布他的理论只会招来嘲笑。不要把自己弄成一个傻瓜,不要硬往死胡同里走。你首先假设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可是这个人的存在正是你需要证明的东西啊。再说了,所有人都知道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是写给潘布罗克勋爵的。这件公案已经了结了,永远了结了。”
“这件公案还没完!”我大声叫道,“西利尔·格雷厄姆没做完的事情,我会继续做下去。我会向全世界证明他是对的。”
“别傻了!”厄斯金说,“快回家吧,现在已经两点多了。不要再想威利·休斯的事情了。抱歉,我根本不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我竟说服你相信了一件我自己都不信的事情,实在万分抱歉。”
“你给了我一把钥匙,这把钥匙能解开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谜题。”我回答说,“我会让你看到,我会让所有人看到,西利尔·格雷厄姆是我们这个时代中最有洞察力的莎士比亚评论家。在达到这个目的之前,我会不眠不休地努力。”
当我穿过圣詹姆斯公园往家走的时候,伦敦城刚刚开始沐浴在黎明的微光中。淡绿色的天幕把萧瑟的宫殿映衬成紫色。我想着西利尔·格雷厄姆,眼里不禁蓄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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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麦佛森:指詹姆斯·麦佛森(1736—1796)。他号称发现了莪相的一些诗作,并把那些用古凯尔特语写成的诗作译为英文出版。后来有不少学者怀疑那些作品实际上是麦佛森自己写的伪作。莪相是凯尔特神话中的古爱尔兰著名的英雄人物,传说他是一位优秀的诗人。
[2]爱尔兰:指威廉·亨利·爱尔兰(1777—1835)。他号称发现了一批莎士比亚的手稿,但后来人们发现那些手稿是伪造的。
[3]查特顿:指托马斯·查特顿(1752—1770)。他伪造了一些中世纪的诗歌,并号称作者是一位名叫托马斯·罗利的十五世纪僧侣。实际上托马斯·罗利并不存在。
[4]弗朗索瓦·克卢埃(约1516—1572):文艺复兴时期的法国画家,以肖像画见长。
[5]献给下面刊行的十四行诗的唯一的促成者:这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开篇题献的第一句话。
[6]潘布罗克勋爵:指第三代潘布罗克伯爵威廉·赫伯特(1580—1630)。莎士比亚称他的十四行诗是“献给下面刊行的十四行诗的唯一的促成者W. H.先生”,许多人相信潘布罗克勋爵就是那位神秘的W. H.先生。
[7]彭斯赫斯特的那几幅画像:指由丹尼尔·米腾斯(1590—1647)和范戴克(1599—1641)绘制的潘布罗克勋爵肖像。不过,作者犯了一个错误,这几幅肖像并不在肯特郡的彭斯赫斯特,而是在位于威尔特郡威尔顿的彭斯赫斯特祖宅中。
[8]玛丽·菲顿夫人(约1578—1647):伊丽莎白一世的宫女,潘布罗克勋爵的情人。莎士比亚的部分十四行诗是写给一位“黑女郎”的。学者托马斯·泰勒在1890年的《十四行诗》的序言中提出“黑女郎”就是玛丽·菲顿夫人。
[9]《皆大欢喜》:莎士比亚的一出喜剧,罗斯兰是剧中的女主角。
[10]南安普顿勋爵:指第三代南安普顿伯爵亨利·里奥谢思利(1573—1624)。莎士比亚的《维纳斯和阿多尼斯》和《鲁克丽丝失贞记》都是献给他的。有一派学者认为他才是那位神秘的W. H.先生。
[11]本文中的十四行诗均摘自梁宗岱译本,有少数地方因情节需要译者做了改译。
[12]梅尔斯:指弗朗西斯·梅尔斯(1565—1647)。他的著作——1598年出版的《帕拉斯的主妇:智慧宝库》是第一本对莎士比亚的诗歌和早期戏剧作品做出评论的书籍。
[13]1600年出版的《英格兰诗集》中收录了巴克赫斯特勋爵(即托马斯・萨克维尔)的诗。诗集中称他为萨克维尔先生。
[14]只有贵族的长子才能继承父亲的爵位,其他儿子通常会被称为“勋爵”,但“勋爵”只是个荣誉称号,不是真正的爵位。
[15]伊丽莎白·弗农(1572—1655):伊丽莎白一世的首席侍女,她与南安普顿勋爵曾有一段私情,后来两人成婚。
[16]第135首中写道:“Whoever hath her wish,thou has they Will.”(假如女人有满足,你就得如“愿”。)第143首中写道:“So will I pray that thou mayst have they Will.”(我就会祷告神让你从心所欲。)这两处的Will都是双关语,既指“愿望”,也指对方的名字“威尔”。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种文字游戏。
[17]威廉・海瑟薇先生:莎士比亚的妻子的兄弟。
[18]德雷顿和赫拉福德的约翰・戴维斯:迈克尔・德雷顿(1563—1631)和赫拉福德的约翰・戴维斯(约1565—1618)是两位英国诗人。
[19]薇奥拉:《第十二夜》中的女性角色。
[20]伊摩琴:《辛白林》中的女性角色。
[21]波西亚:《威尼斯商人》中的女性角色。
[22]苔丝狄蒙娜:《奥赛罗》中的女性角色。
[23]克里奥帕特拉:《安东尼与克里奥帕特拉》中的女性角色,即埃及艳后。
[24]这两个词也与“休斯”发音接近。
[25]第一对开本:指1623年出版的《威廉·莎士比亚先生的喜剧、历史剧和悲剧》,这是第一部莎士比亚剧本合集,现代学者称其为“第一对开本”。
[26]查普曼:指乔治・查普曼(约1559—1634),英国诗人、剧作家。一些十九世纪的学者认为查普曼是莎士比亚的竞争对手。
[27]非利士人:居住在迦南南部海岸的古民族,英语中会用非利士人来形容不关心文化、艺术的俗人。
[28]杜尔维治的艾雷恩手稿:爱德华・艾雷恩(1566—1626)是伊丽莎白时代的著名演员,他演过莎士比亚的戏,还是杜尔维治大学的创始人。
[29]宫务大臣的文书:从都铎时期至1968年,宫务大臣负责审批剧院的演出。
[30]沃里克:莎士比亚的出生地。
[31]圣托马斯不相信耶稣复活的神迹,表示要亲手摸到耶稣身上的伤口才肯信服。后来耶稣真的向他展示了身上的伤痕,以证明自己的复活。
2
当我醒来时,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阳光射透了我卧室的窗帘,长而斜的金色光束里飞舞着灰尘。我告诉仆人,今天我谁也不接待。我喝了一杯巧克力,吃了一个小圆面包。接着从书架取下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认真研读起来。
在我看来,每一首诗似乎都在证明西利尔·格雷厄姆的理论。我的手仿佛触到了莎士比亚的心,他每一次感情的心跳和脉搏我都能数得清清楚楚。我想着那位绝美的青年男演员,他的面孔浮现在每一行诗句中。
我清楚地记得,有两首诗给我带来了很大触动,那就是第53首和第67首。前一首中,莎士比亚赞美威利·休斯的演技丰富多变,从罗斯兰到朱丽叶,从贝特丽丝[32]到奥菲利娅[33],各种各样的角色他都能胜任。诗人对威利·休斯说:
你的本质是什么,用什么造成,
使得万千个倩影都追随着你?
每人都只有一个,每人,一个影;
你一人,却能幻作千万个影子。
如果这首诗中的“你”不是一位演员,那么这几句话就根本说不通:在莎士比亚的时代中,“影”这个词的含义与舞台相关。在《仲夏夜之梦》中,忒修斯如此评论演员:“最好的戏剧也不过是人生的一个缩影。”在当时的文学作品中,类似的暗喻不胜枚举。莎士比亚的一系列诗作都讨论了表演艺术的本质,以及要成为一位完美的舞台演员必须具备多么奇异而罕见的气质。
莎士比亚对威利·休斯说:“你为何拥有如此多的性格与面目?”接着又说,他的美丽令幻想的每一种形态都成为现实,令想象创造出的每一个梦都有了血肉之躯——在接下来的第54首诗中,诗人又进一步延伸了对这个问题的讨论。
第54首诗一开头就提出了一个美妙的想法:
哦,美看起来要更美得多少倍,
若再有真加给它温馨的装潢!
莎士比亚希望读者看到,演员表演的“真”和舞台上的视觉表现的“真”都为诗歌的奇迹增添了风采。这些东西让诗歌的美妙有了活生生的生命,让理想化的形式有了实实在在的血肉。
可是在第67首诗中,莎士比亚却又呼唤威利·休斯抛弃舞台,因为:舞台是人造的;演员们描眉画眼、披红戴翠,却只能对真实的生活做出虚假的模仿;戏剧对观众产生不道德的影响和暗示;只有在真实的世界里,才有高贵的行动和真挚的语言,而舞台离那个真实的世界非常遥远。
唉,我的爱为什么要和臭腐同居,
把他的绰约的丰姿让人亵渎,
以致罪恶得以和他结成伴侣,
涂上纯洁的外表来炫耀耳目?
骗人的脂粉为什么要替他写真,
从他的奕奕神采偷取死形似?
为什么,既然他是玫瑰花的真身,
可怜的美还要找玫瑰的影子?
莎士比亚是一位伟大的剧作家,他明白正因为有了舞台上的创作和表演,他才能在这个理想的平面上把艺术的完美和人性的丰富展现出来。因此,他对戏剧舞台做上述评价似乎显得有些奇怪。
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在第110首和第111首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也表达了他对傀儡世界的厌倦。“扮作斑衣的小丑供众人赏玩”的生涯令他的心中充满羞愧。
第111首诗的语调尤为苦涩:
哦,请为我把命运的女神诟让,
她是唆使我造成业障的主犯,
因为她对我的生活别无赡养,
除了养成我粗鄙的众人米饭。
因而我的名字就把烙印接受,
也几乎为了这缘故我的天性
被职业所玷污,如同染工的手:
可怜我吧,并祝福我获得更新。
莎士比亚在其他作品中也多次流露出这样的感情。只要是真正懂莎士比亚的研究者,就一定不会对这些情绪感到陌生。
在细品十四行诗的过程中,有一点令我深感迷惑。我花了好些日子才参透了这个情况的真实含义,似乎连西利尔·格雷厄姆也没有悟到这一层意思。
我实在无法理解莎士比亚为何那么想劝那位年轻的朋友缔结婚姻。莎士比亚自己年纪轻轻就结了婚,可婚姻带给他的只有不幸,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要劝说威利·休斯重蹈覆辙。作为罗斯兰的扮演者,这位年轻的男演员能从婚姻中得到什么呢?能从现实生活的激情中得到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
在较靠前的几首十四行诗中,莎士比亚十分奇怪地反复恳求这位朋友生儿育女。
在我读来,这些劝说简直刺耳。后来,我突然解开了这个谜题——答案就在那段奇怪的题献中。大家想必记得,十四行诗的题献是这样写的:
献给下面刊行的十四行诗的
唯一的促成者
W. H.先生
祝他享有一切幸运,并希望
我们的永生的诗人
所预示的
不朽
得以实现。
对他怀着好意
并断然予以
出版的
T.T.
曾经有一些学者认为,题献中的“促成者”不过是指帮助此书的出版商托马斯·索普取得莎士比亚手稿的人。但大部分学者现在已经抛弃了这种看法。最权威的莎士比亚研究者一致认同以下的观点:“促成者”[34]指的是启发诗人创作这些诗歌的人,这里是以“生育”来比喻“赋予诗人灵感”。于是我意识到,莎士比亚在整首诗中都使用了同样的比喻。想到了这一层后,我便走上了解开谜题的正途并最终取得了重大发现。
莎士比亚劝威利·休斯结婚事实上是劝他“与他的缪斯结合”——这种提法在第82首十四行诗中写得明明白白。
莎士比亚剧中的最伟大的角色都是为了这位青年男演员而创作的,也正是这位男演员的美给了莎士比亚创作那些角色的灵感。但如今这位男演员却离弃了他。因此,诗人的内心充满苦涩。在这首哀怨的诗中,诗人一开头便说:
我承认你并没有和我的缪斯结同心
诗人恳求朋友生儿育女,这里的“子女”并不是指有血有肉的真正的孩子,而是指不死的“孩子”——一个人身后能继续流传的不朽声誉。
其实,较靠前的那几首十四行诗只不过表达了一个简单的意思:莎士比亚在邀请威利·休斯登上舞台,成为一名演员。诗人说,如果你的美貌不能被好好使用,那将是一件如“不妊”般空虚无益的事情:
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朱颜,
在你美的园地挖下深的战壕,
你青春的华服,那么被人艳羡,
将成褴褛的败絮,谁也不要瞧:
那时人若问起你的美在何处,
哪里是你那少壮年华的宝藏
你说,“在我这双深陷的眼眶里”,
是贪婪的羞耻和无益的颂扬。
你必须在艺术中创造。“我词句的诞生全在你的感召下。”就只管听我的吧,我会“生出一些可以流传久远的不朽词句”,而你可以让舞台的虚构世界中充满你的形象、你的化身。
接下来,诗人又说:与血肉之躯的人类子女不同,你孕育的这些子女永远不会死亡。通过这些子女,你会永远活在我的戏剧中,因此请你务必——
另造一个你吧,你若是真爱我,
让美在你儿子或你身上永活。
我把所有似乎支持这种解读的句子收集在一起。
这些诗句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让我感到西利尔·格雷厄姆的理论实在是非常完满。
我还发现,有些诗句谈论的是十四行诗本身,而另一些诗句谈论的是作者伟大的戏剧艺术。这两类不同的文字非常容易区分开来。
在西利尔·格雷厄姆之前,所有的莎士比亚评论家都忽略了这个要点;但在整本十四行诗中,这却是最为关键的要点之一。
对于十四行诗本身,莎士比亚的态度多少有点漠不关心。他并不希望这些诗歌给他带来名望。他把这些诗歌称为他的“卑微的缪斯”;并且,正如梅尔斯告诉我们的那样,诗人并不打算公开出版这些作品,他只希望让这些作品在少数甚至是极少数朋友中传阅。
但莎士比亚对戏剧的态度则截然不同:他极其强烈地认识到自己的戏剧作品艺术价值很高,并对自己的戏剧天赋展现出一种高贵的自信心。
他对威利·休斯说: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词句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词句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
这里,“不朽的词句”显然是指诗人送给威利·休斯的一出戏剧作品。而在最后两行的这副对句中,诗人流露出非凡的自信:他相信自己的戏剧作品会永远流传,不断上演。在写给戏剧缪斯的诗句里(第100首和第101首),我们可以看到同样的情绪:
你在哪里,缪斯,竟长期忘记掉
把你的一切力量的源头歌唱?
为什么浪费狂热于一些滥调,
消耗你的光去把俗物照亮?
发出了这样的呼喊以后,诗人又在接下来的一首十四行诗中责备悲剧和喜剧的女神,因为她“对那被美渲染的真的怠慢”。这首诗中写道:
难道他不需要赞美,你就不作声?
别替缄默辩护,因为你有力量。
使他比镀金的坟墓更享遐龄,
并在未来的年代永受人赞扬。
当仁不让吧,缪斯,我要教你怎样
使他今后和现在一样受景仰。
但是,把这个意思表达得最完满的可能还要数第55首。
第二行中“强劲的词句”一语指的并不是这首诗本身——如果那样理解的话,就完全误解了莎士比亚的意思。
在我看来,情况极有可能是这样的:从这首诗的整体风格判断,诗中谈的是一出具体的戏剧——不是别的,正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没有云石或王公们金的墓碑
能够和我这些强劲的词句比寿;
你将永远闪耀于这些词句里,
远胜过那被时光涂脏的石头。
当着残暴的战争把铜像推翻,
或内讧把城池荡成一片废墟,
无论战神的剑或战争的烈焰
都毁不掉你的遗芳的活历史。
突破死亡和湮没一切的仇恨,
你将昂然站起来:对你的赞美
将在万世万代的眼睛里彪炳,
直到这世界消耗完了的末日。
这样,直到最后审判把你唤醒,
你长在这词句里和情人眼里辉映。
这首诗还有另一个意味深长、值得注意的地方:莎士比亚许诺让威利·休斯不朽,这种不朽是人们的眼睛里的不朽——换句话说,这是一种可供观赏的、引人注目的不朽,也就是在供人们观赏的戏剧中的不朽。
整整两个星期,我几乎闭门不出,谢绝所有访客,一门心思地扑在十四行诗的研究上。
每一天,我似乎都能发现一点新的东西;对我来说,威利·休斯成了一种至高无上的神圣存在,我的整个心灵都被他主宰。我几乎可以想象他就站在我房间的某一处阴影中。
莎士比亚把他描绘得多么逼真啊:他金色的头发,他花儿一般娇柔的风姿,他那双深深凹陷、如梦似幻的眼睛,他优雅灵活的四肢,他那双像百合花一样洁白的手。就连他的名字也叫我神魂颠倒。威利·休斯!威利·休斯!念起来如音乐般美妙!当然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是莎士比亚“热爱的情妇兼情郎”[35]?还能有谁是他“爱情的至尊”,使他如“藩属”般“拥戴”[36]?还能有谁是优雅的“小乖乖”[37];是全世界的“玫瑰”[38];是身穿“青春华服”[39]的“锦绣阳春的前锋”[40]?还能有谁是他的“音乐”[41]?还能有谁的美是莎士比亚“内心的表面光彩”[42],是他戏剧才华的基石?现在看来,他的离弃、他的耻辱,这整出悲剧是多么苦涩;可仅凭他性格的魔力,他就把这耻辱“弄成多温柔多可爱”[43]——但即便如此,耻辱仍是耻辱。但莎士比亚原谅了他,难道我们不也应该原谅他吗?
我不想窥探这个秘密,不想知道他神秘的罪孽究竟是什么。但他离开莎士比亚的剧院则完全是另一码事,为了调查这件事情的真相,我费尽了心机。
最终,我的结论是:西利尔·格雷厄姆搞错了,第80首十四行诗中提及的与莎士比亚竞争的剧作家并不是查普曼。这首诗中暗指的那位剧作家显然是马洛[44]。“那雄浑的诗句,昂昂然”——在莎士比亚创作十四行诗的年代中,绝不会有人用这样的词句来形容查普曼的作品,虽然查普曼后来在詹姆斯一世在位期间创作的作品或许很符合这种描述。不,那位莎士比亚大加赞美的竞争对手显然是马洛。
而下面的诗句则是暗指《浮士德博士的悲剧》[45]中的梅菲斯托费勒斯[46]:
那个和善可亲的幽灵
(它夜夜用机智骗他)
毫无疑问,马洛迷上了这位青年男演员的美色与风姿,诱惑他离开了黑修士剧院,好让他出演《爱德华二世》中的盖维斯顿[47]。从法律的角度来说,莎士比亚有权把威利·休斯留在自己的剧团中,这一点从第87首十四行诗中可以看出。诗人在这首诗中写道:
再会吧!你太宝贵了,我无法高攀;
显然你也晓得你自己的身价:
你的价值的证券够把你赎还,
我对你的债权只好全部作罢。
因为,不经你批准,我怎能占有你?
我哪有福气消受这样的珍宝?
这美惠对于我既然毫无根据,
便不得不取消我的专利执照。
你曾许了我,因为低估了自己,
不然就错识了我,你的受赐者;
因此,你这份厚礼,既出自误会,
就归还给你,经过更好的判决。
这样,我曾占有你,像一个美梦,
在梦里称王,醒来只是一场空。
然而,若不能用感情留住他,莎士比亚也不愿勉强他。于是,威利·休斯加入了潘布罗克勋爵的剧团,也许他在红牛酒馆[48]的露天场地中扮演过爱德华国王的美貌宠儿。马洛死后,威利·休斯似乎又回到了莎士比亚的剧团中。不管剧团的其他合伙人对此有什么看法,莎士比亚毫不犹豫地原谅了这位青年男演员的任性与背叛。除了美貌风姿,这位演员的脾气性格也被莎士比亚描绘得多么生动啊!威利·休斯是这样一种人:
谁不做人以为他们爱做的事,
谁使人动情,自己却石头一般。
他能够表演爱情,可心中却感觉不到爱情;他能够模仿激情,却不能真正理解激情。
许多人每段假情假义的历史
都在颦眉、蹙额或气色上表现
可威利·休斯的情况却又不是如此。其中一首十四行诗表达了莎士比亚对威利·休斯的狂热崇拜。莎士比亚在这首诗中写道:
上天造你的时候早已注定
柔情要永远在你的脸上逗留;
不管你的心怎样变幻无凭准,
你眼睛只能诉说旖旎和温柔。
他“反复”无常,他“假情假意”,他像所有演员一样热爱人们的赞美,渴望获得人们的直接认同。这些东西让人很容易察觉他的虚伪与背叛。不知怎的,这种虚伪与背叛却又与他的艺术气质密不可分。然而,威利·休斯比其他演员幸运,他将获得不朽的殊荣。他和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不可分割,所以他可以永远活在那些作品中。
虽然我,一去,对人间便等于死;
大地只能够给我一座乱葬坟,
而你却将长埋在人们眼睛里。
我这些柔雅的词句便是你的纪念碑,
未来的眼睛固然要百读不厌,
未来的舌头也将要传诵不衰,
当现在呼吸的人已瞑目长眠。
威利·休斯能对观众产生巨大的影响力——莎士比亚把那些观众称为“凝望你的人”。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对他的这种魔力的描述不胜枚举。但是,把他在戏剧艺术上的伟大造诣描绘得最完美的还要数《倩女怨》[49],莎士比亚在其中这样写他:
他有满腹骗人的虚情假意,
幻化成各种外相,行使他的计谋,
他忽而羞惭满面,忽而哭哭啼啼,
忽而装出死相,做来总得心应手,
而且是惟妙惟肖,无人能识透:
听到丑话脸红,听到伤心事哭泣,
见到一件惨事恨不能马上死去。
诗歌第18节还说:
由于在他那善自约束的舌尖,
各种巧辩和深刻锋利的反证,
各种警语和坚强有力的论点,
全为他自己的方便或露或隐,
常叫伤心者笑,含笑者不禁伤心,
他有丰富的语汇和无数技巧,
能随心所欲让所有的人倾倒。
有一阵子,我以为自己真的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文献中找到了威利·休斯的身影。那部作品将显赫的埃塞克斯伯爵最后的日子写得生动细致、惟妙惟肖。
伯爵的牧师托马斯·奈尔告诉我们,在伯爵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叫来了自己的乐师威廉·休斯,命他一边演奏维金娜琴一边歌唱。‘演奏我的歌曲,’伯爵说,‘威尔·休斯。我会自己唱给自己听。’于是,他便这样万分欢快地唱了起来。那歌声不像低垂颈项、悲悼自己死亡的天鹅之歌,倒像云雀甜美的欢唱。他抬起双手,仰头凝望上帝,就这样直登水晶般清澈的天际,带着不知疲倦的歌喉去到了至高的天堂”。
毫无疑问,这位给锡德尼的史黛拉[50]那垂死的父亲弹奏维金娜琴的年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莎士比亚的威尔·休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就是献给这位男子的,并且诗人曾告诉我们这位男子是他甜美的“音乐之声”。
然而,埃塞克斯伯爵死于1576年,当时莎士比亚才十二岁。因此埃塞克斯伯爵的乐师不可能是W. H.先生。
也许,莎士比亚的那位年轻的朋友是为伯爵演奏维金娜琴的乐师的儿子?至少,我确认了伊丽莎白时代中确有威尔·休斯这么一个名字,这也算是一个不小的发现了。
事实上,在伊丽莎白时代中,休斯这个姓氏似乎与音乐和舞台紧密相关。英格兰的第一位女演员名叫玛格丽特·休斯,这位可爱的女子曾让鲁伯特亲王陷入疯狂的爱恋。在埃塞克斯伯爵的乐师之后,玛格丽特·休斯之前,就不能有一个名叫休斯的青年男演员演过莎士比亚的戏剧吗?
可是用什么去证明呢?证据呢?承前启后的中间环节呢?这些关联在哪里?
唉!我实在找不着。我总觉得再往前一步就能找到绝对的证据,可无论如何也没法真真切切地把那些证据抓到手里。
很快,我的思绪从威利·休斯的生平转向他的死亡。他是怎么死的?我常常琢磨这个问题。
1604年,曾有一批英国演员漂洋过海去了德国,为显赫的亨利·尤里乌斯公爵演出。这批演员还曾在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宫廷里演过戏。也许,威利·休斯正是他们中的一员。亨利·尤里乌斯公爵本人就是一位相当出色的戏剧家。而勃兰登堡选帝侯性情古怪,痴迷美色。据说,他曾经看上一位希腊云游商人的儿子,为买下这位少年不惜拿出与少年体重相当的琥珀;在1606年至1607年的可怖大饥荒中,一连七个月滴雨未降,他的子民饿死在城镇的街头,可他却不止一次为这位少年奴隶举行华服游行[51]。
我们确切地知道,1613年,《罗密欧与朱丽叶》《哈姆雷特》和《李尔王》都在德累斯顿上演。
1615年[52],英国大使的一位随员把莎士比亚的遗容面具[53]带到了德国[54]。毫无疑问,那件苍白的纪念品就是给威利·休斯的,因为我们伟大的诗人生前曾那样深爱过他。
莎士比亚的艺术兼具现实主义和浪漫精神,在这两方面,这位青年男演员的美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那么,我们也可以假设威利·休斯就是把新文化的火种带到德国的第一人,他以自己的方式奏响了18世纪的启蒙运动的先声(这种推测难道不是极为合情合理的吗?),尽管那场伟大的运动是由莱辛[55]和赫尔德[56]发起、由歌德推上完美顶峰的,尽管另一位演员弗里德里克·施罗德[57]也对这场运动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是威利·休斯启发了民智,是他通过舞台上的虚假激情和逼真演技,向人们展示了生活和文学之间有着充满生命力的亲密关系。假设情况确实如此——并没有能推翻上述观点的证据——那么下面这种推测不也有可能成立吗?
当年,纽伦堡曾经突发暴动,一批英国喜剧演员(古老的史书将他们称为“来自英国的演员”)不幸遭到屠杀。一群年轻人悄悄将这些演员葬在城外的一个小小的葡萄园中,因为他们“曾从这些演员的表演中获得欢愉,他们中的一些人还曾试图从这些演员身上学习新艺术的秘技”。
也许,威利·休斯正是这些演员中的一员。莎士比亚曾对威利·休斯说“你就是我全部艺术”,对于这样一位演员来说,还有什么归宿比城墙外的小葡萄园更好的呢?
若没有狄俄尼索斯[58]的悲恸,哪来悲剧的兴起?而喜剧的那些轻快的欢笑、无忧无虑的快乐和机智敏捷的对答最早不也是发自西西里葡萄酒农的唇边吗?不仅如此,当葡萄酒的泡沫在人们的脸庞和四肢上留下紫色和红色的印记,我们难道不是在那个时刻才第一次领略到伪装的魔法和魅力吗?——那种自我隐藏的欲望,那种对客观性的价值的意识就这样浮现于艺术的原始开端之中;
也许威利·休斯的尸骨埋葬在哥德人的城镇门外的葡萄园中;也许他就葬在伦敦的某处灰暗的教堂墓园中,静听着这座大都市的喧嚣。
不管威利·休斯葬身何处,并没有一座华丽的墓碑为我们标示他的长眠之地。但是,正如莎士比亚所言,他真正的坟茔在诗人的诗行中,他真正的墓碑是永世流传的戏剧。除他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人曾用自己的美丽为时代注入过创作的脉动,那些人也与威利·休斯一样在作品中不朽。比提尼亚的奴隶[59]那象牙般洁白的躯体已在尼罗河幽绿的河泥中腐朽,雅典青年[60]的骨骸早已化作尘土散落于凯拉米克斯[61]的黄色山丘上,但安提诺斯在雕塑中永生,查密迪斯在哲学中不朽。
[32]贝特丽丝:《无事生非》中的女性角色。
[33]奥菲利娅:《哈姆雷特》中的女性角色。
[34]“促成者”:原文作begetter。beget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具体的“生育、孕育”,二是指抽象的“引起、促成”。
[35]第20首第2行。——原文注
[36]第26首第1行。——原文注
[37]第126首第9行。——原文注
[38]第109首第14行。——原文注
[39]第2首第3行。——原文注
[40]第1首第10行。——原文注
[41]第8首第1行。——原文注
[42]第22首第6行。——原文注
[43]第95首第1行。——原文注
[44]马洛:指克里斯托弗·马洛(1564—1593),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英国剧作家。
[45]《浮士德博士的悲剧》:马洛的作品。
[46]梅菲斯托费勒斯:《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中的魔鬼。
[47]《爱德华二世》中的盖维斯顿:《爱德华二世》是马洛的作品,其中的角色盖维斯顿是国王的同性爱人。
[48]红牛酒馆:剧场名。
[49]《倩女怨》:又译《爱人的怨诉》,莎士比亚的诗歌作品,出版于1609年。译文摘自黄雨石的译本。
[50]锡德尼的史黛拉:指埃塞克斯伯爵的女儿佩内洛普·德弗洛。菲利普·锡德尼在十四行诗集《爱星者与星》中称她为“史黛拉”。
[51]英国演员去德国为亨利·尤里乌斯公爵和勃兰登堡选帝侯演出确有其事。不过大饥荒的事情是作者虚构的。
[52]1615年:王尔德在后来的修订版中将此处的1615年改为1617年,因为莎士比亚1616年才去世。
[53]遗容面具:用石膏或蜡将死者的遗容保留下来的一种塑像。
[54]1849年,有人在德国美因茨的一家旧货店里发现了一个有争议的莎士比亚遗容面具,面具上刻有1616年的年份。
[55]莱辛:指戈特霍尔德·埃弗拉伊姆·莱辛(1729—1781),德国作家、文艺理论家。
[56]赫尔德:指约翰·戈特弗里德·赫尔德(1744—1803),德国哲学家、神学家、诗人。
[57]弗里德里克·施罗德(1744—1816):德国演员、剧院经理,在他的引荐下,莎士比亚的作品才得以登上德国的舞台。
[58]狄俄尼索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据说希腊悲剧最早起源于祭祀酒神的活动。狄俄尼索斯同时也是戏剧的保护神。
[59]比提尼亚的奴隶:比提尼亚是小亚细亚的一个古老的区域,是罗马帝国的行省。比提尼亚的奴隶就是指下文的安提诺斯。安提诺斯是罗马皇帝哈德良的男宠,在他21岁溺死之后,哈德良将他封神,在帝国中为他立起无数雕像。
[60]雅典青年:指下文的查密迪斯。查密迪斯是一位著名的美少年,据柏拉图的对话录《查密迪斯篇》记载,查密迪斯曾与苏格拉底辩论哲学问题。
[61]凯拉米克斯:雅典的陶工区。
3
转眼三个星期过去了,我决心写信给厄斯金,强烈要求他为已故的西利尔·格雷厄姆正名,把西利尔对十四行诗的绝妙解释向世人公布。
在我看来,那是唯一能完整解释整个问题的理论。很遗憾,我没有拿回那封信的原件,现在我手上也没有任何抄本。但我仍然记得,在那封信中我把整套理论巨细无遗地梳理了一遍——我用充满激情的笔调反复陈述我的论点以及我找到的证据,洋洋洒洒地写满了好多张信纸。
在我看来,我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让西利尔·格雷厄姆得到他在文学史上应有的地位,也是为了挽救莎士比亚的英名。否则,人们便会毫无趣味地以为他的十四行诗只不过是在记述一段平凡无奇的私情。我在那封信中倾注了我的所有热情。我在那封信中倾注了我的所有信仰。
然而,事实上,我一把那封信寄走,就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仿佛有某种东西随着那封信一起离开了我,我突然失去了相信十四行诗的威利·休斯理论的能力。我对整件事情变得完全漠不关心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很难说清。也许,我终于找到了宣泄热情的完美途径,而我的热情已在这寻找的过程中耗尽。就像肉体的力量一样,感情的力量也有其明确的上限。
也许,在劝说别人相信某种理论的过程中,劝说者自己会在一定程度上失去相信这种理论的能力。也许,我只是对整件事情感到厌倦了,我的热情烧尽,只剩下理智终于可以做出冷静的判断了。不管背后的原因究竟是什么(我说不清楚,也不会假装自己能说清楚),总之突然之间威利·休斯对我来说仅仅是一个神话,一个幻梦,一个年轻人幼稚的突发奇想——和所有热忱的灵魂一样,这个做梦的年轻人急于说服他人,甚于说服自己。
由于给厄斯金的信中,我说了许多很不公道也很不客气的话。我决定立刻去拜访他,为自己的行为道歉。于是,第二天早晨,我驱车来到了鸟笼道。当我到访时,厄斯金正坐在藏书室中,面前摆着那幅伪造的威利·休斯肖像。
“我亲爱的厄斯金!”我大声叫道,“我必须来向你道歉。”
“向我道歉?”他说,“为什么?”
“为了我的那封信。”我答道。
“你的那封信没有什么值得道歉的,”他说,“相反,你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你向我证明了西利尔·格雷厄姆的理论是完全合理的。”
“你不会是想说你现在相信威利·休斯的理论了吧?”我惊叫道。
“为什么不信?”他答道,“你已经向我证明了那套理论。难道你以为我不会评估证据是否有分量吗?”
“可是根本就没有任何证据。”我痛苦地呻吟着,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在我给你写信的时候,我被一种毫无理智的热情冲昏了头脑。西利尔·格雷厄姆自杀的故事把我打动了,他的理论是那么浪漫,他的整套想法是那么奇妙、那么新颖,我完全被迷住了。现在我看清了,他的整套理论只不过是基于一个妄想。威利·休斯存在的唯一证据就是你面前的那幅画,可那幅画根本是件赝品。不要只因为这件事中的感情成分就丧失理智。不管威利·休斯的理论多么触动人的浪漫情感,理性是完全不支持那套理论的。”
“我真搞不懂你,”厄斯金一边说一边满脸惊异地望着我,“怎么回事?就是因为你给我写了那封信,我才相信威利·休斯绝对是个真实存在的人物。为什么你却又改变了主意?难道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只是一个玩笑吗?”
“我没法向你解释清楚。”我答道,“可是我现在看清了,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支持西利尔·格雷厄姆对十四行诗的解读。那些十四行诗是写给潘布罗克勋爵的。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千万别浪费时间妄图证明伊丽莎白时代中存在过一位子虚乌有的青年男演员,千万别浪费时间硬说莎士比亚伟大的十四行诗全都是围绕一个虚幻的傀儡而写。那样太愚蠢了。”
“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理解那套理论。”他回答说。
“我亲爱的厄斯金,”我大叫起来,“我不理解那套理论!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觉得那套理论简直就是由我发明的。你从我的信里还看不出来吗?我不仅仔细研究了那套理论的所有方面,还找出了各种各样的证据。那套理论的缺陷就在于它首先假设某个人的存在,而这个人是否存在恰恰是争论的重点。假使我们知道莎士比亚的剧团里确实有一位名叫威利·休斯的青年男演员,那么不难证明此人就是十四行诗中写的那个人。可是我们已经知道,环球剧场[62]的剧团名册里根本没有这么一号人物,因此继续深究下去是绝不会有结果的。”
“但我们恰恰就是不知道威利·休斯是否存在呀。”厄斯金说,“确实,第一对开本上的演员名录中并没有他的名字,可是别忘了威利·休斯背叛了莎士比亚,去为与他竞争的剧作家演出。所以就像西利尔指出的那样,名录中没有威利·休斯的名字不仅不能证明他不存在,反而是支持他存在的证据。”
我们就这个话题争论了几个小时。可无论我怎么说,厄斯金仍然坚信西利尔·格雷厄姆的解读。他说他打算把整个生命都要奉献给这个理论。我恳求他,嘲笑他,哀求他,可无论怎么做都是白费力气。最后,我和厄斯金分了手。确切说虽不至于怒火中烧,但我们之间显然已经有了一些芥蒂。他觉得我肤浅,我觉得他愚蠢。当我再次拜访他时,他的仆人告诉我他已经去了德国。
两年后的一天,当我走进俱乐部的时候,大堂杂役递给我一封盖着外国邮戳的信。
信是厄斯金写给我的,发信的地点是戛纳的英格兰酒店。读完信后,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尽管我不太相信厄斯金真会把他当初许下的宏愿付诸实施,那太疯狂了。这封信的大致内容是:为了证实威利·休斯的理论,他已经尝试了所有的途径,但所有努力都失败了;当初,西利尔·格雷厄姆为这套理论献出了生命,现在,他也决心做同样的事情。
这封信的结尾是这样写的:
我仍然相信威利·休斯确有其人。等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既是为了威利·休斯,也是为了西利尔·格雷厄姆。当初,我因为肤浅而心存怀疑,因为无知而缺乏信仰,是我逼死了西利尔。你曾见过真理,却拒绝接受它。现在,这样的真理带着两条生命留下的血痕再次来到你的面前——请不要再将它拒之门外。
那真是一个恐怖的时刻。剧烈的痛苦令我心烦意乱,但我仍然不肯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把生命献给某种宗教信仰已经是最不值得的死法,难道竟会有人为了一个文学理论而死!我简直不能相信有这种事情。
我看了看信上的日期:信是一个星期之前写的。由于一些不幸的偶然因素,前几天我都没来俱乐部,不然我也许还有机会救下厄斯金的性命。也许,现在也不算太晚。我驱车赶回住处,收拾好行李,在查令十字车站赶上了当晚的邮政列车。列车上的时光令我无法忍受——我心急如焚,简直觉得自己永远也到不了目的地。
抵达戛纳后我立刻驱车赶到英格兰酒店。酒店的人告诉我,厄斯金已于两天前在英国墓园下葬了。整出悲剧中贯穿着恐怖与诡异。我在酒店的大堂里胡言乱语,引来了人们奇怪的目光。
突然,一身重孝的厄斯金夫人穿过了门厅。她看见我后迎上前来,咕哝着说她可怜的儿子如何如何,然后便流下泪来。我把厄斯金夫人送回她的起居室,一位年长的绅士正在那里等她——此人是当地的英国医生。我们谈了许多关于厄斯金的事情,但我对他自杀的动机只字未提。他的行为多么致命、多么疯狂,显然他从未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告诉过母亲。
最后,厄斯金夫人起身离座,对我说:“乔治给你留了一件遗物当作纪念。那是一件他非常珍爱的东西。让我给你取来。”
厄斯金夫人一离开房间,我便立刻转身对医生说:“这对厄斯金夫人该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打击啊!她这样镇定坚强,实在令我吃惊。”
“哦,几个月前她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了。”医生回答说。
“几个月前她就知道了!”我大声叫道,“那她为什么不制止他?为什么不派人看守他?他那时肯定已经疯了。”
医生直直地盯着我。“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他说。
“我是说,”我再次大声叫道,“若是一位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打算自杀——”
“自杀!”医生回答说,“可怜的厄斯金并没有自杀。他死于肺结核。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等死。我第一次见他就知道完全没有希望。一边的肺叶已经完全坏掉,另一边也感染得很严重。在他去世前三天,他问我还有没有希望。我坦白地告诉他,已经没希望了,他只有几天好活。之后他写了几封信,似乎已经抱定了听天由命的态度。直到临终,他的神智一直很清醒。”
就在那一刻,厄斯金夫人走进了房间,手里拿着那幅致命的画——威利·休斯的肖像。
“乔治临死的时候恳求我一定要把这幅画给你。”她说。当我从她手中接过那幅画时,她的眼泪落在我的手上。
现在,那幅画挂在我的藏书室里面。我的那些爱艺术的朋友都很欣赏它。他们认定那幅肖像的作者不是克卢埃,而是乌沃里[63]。我从来不想把那幅画背后真正的故事告诉他们。但是,当我注视那幅画时,有时我会产生这样的念头:关于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威利·休斯理论,可说的东西实在不少。
[62]环球剧场:由莎士比亚所在的宫内大臣剧团建立的剧场,莎士比亚是剧场的股东之一。
[63]乌沃里:有学者认为作者错将乌德里(Oudry)写成了乌沃里(Ouvry)。乌德里被认为是一位法国画家,他与克卢埃同属一个画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