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斜着头的脸上,在五十烛光的灯光照射下,一滴从未在鳖四郎脸上看过的露珠,正在他的眼睑上闪耀着光亮。

有一种蔬菜叫做菊苣,但是老饕们,似乎比较习惯以它的原名endive来称呼它。姊姊千代,现在正用双手在清洗着这种蔬菜,然后用竹箩将它沥干,再放到屋子中央里的砧板上。

就一个普通的人家来说,这个厨房里的料理工具倒是非常齐全,只是地方略嫌狭窄了一些。年轻料理老师的鳖四郎反坐在椅子上,手上还拿着一根香烟,正在聆听户外的声音。外头初冬的风正吹响着整个城镇,这种大都会般的寒风声,既喧扰又寂寥。

妹妹阿绢原本像个孩子似的跟在姊姊后面,不断在偷窥姊姊的一举一动,但是此刻的她只是站在砧板旁,呆呆看着竹箩里的蔬菜。只见小小的蔬菜,被卷成像中指般大小的白菜,不过菜身倒是胖得很可爱,给人一种贵重物品的感觉,看起来很像款冬花茎类的蔬菜。

蔬菜的水滴不断从竹箩空隙里滴下来,弄湿了还很新的木头砧板,形成一大片地图,不过水滴的气势已经越来越微弱了。千代手忙脚乱地将烹调所需的工具和调味料从柜子里、架子上还有抽屉里拿出来,再一一摆放在砧板上;但即使当她已经全部准备好了,还是不见年轻料理老师有任何动作,让她非常忐忑不安。千代明白妹妹比较敢轻易开口和老师说话,因此她用眼神向妹妹示意,要妹妹帮她跟老师打一声招呼,告知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没想到妹妹却装做没看到。

年轻料理老师终于将烟屁股丢进垃圾桶里,并站了起来,然后目光锐利地看着砧板,接着拿起二三样他认为不需要的工具,二话不说地直接丢到砧板的另一边去。

接着他将竹箩里的蔬菜移到白色的磁钵里,粗暴的动作令人觉得他是故意要摆架子的,又像是天生就是如此地豪迈。他用左手拿起一只汤匙来,然后将盐巴和胡椒以及辣椒粉加进钵里,接着再舀起醋来,然后用右手拿起叉子,用叉子尖端搅拌左手所拿的汤匙里的醋。此时的他,表情突然显得有些神经质。叉子的尖端宛如裁缝机般地,快速在狭小汤匙里搅动着,手巧的样子令人觉得有些做恶,让千代看着看着,不禁觉得自己的腋下似乎都要发痒起来了。醋的表面,不断产生着如细细皱纹般的涟漪来。

妹妹阿绢看到老师的这种矛盾形象,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但是鳖四郎并没有停下手来,只是用眼角瞪了一下妹妹阿绢。

看到这一幕,姊姊吓出了一身冷汗来。

汤匙里的醋,被均匀地淋在磁钵里的蔬菜上。

年轻料理老师接着又在磁钵上面准备好银汤匙,因为接下来要加入橄榄油了。

“醋和橄榄油的比例是一比三。”

老师很有威严地说了这句话之后,立刻将三匙橄榄油淋在蔬菜上面,同时恢复了先前的粗暴动作和冷淡态度。

拌搅蔬菜时的拌搅方式,就如同女人在化妆时一样,必须谨慎又细心,千万不可损及蔬菜的新鲜美味,也不可以拌搅过度,否则就会像乱抹白粉似的,毫无生气。

“这种拌搅方式就和炸东西时所用的面粉糊一样。”

说完这句话之后,鳖四郎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说的一样,立刻将钵里的蔬菜大致拌搅了一下,不但整个蔬菜由下到上果然没有任何结成一团的情形出现,熟练的拌搅手法更彰显出他是一个行家。

菊苣的茎,一根根躺在白磁钵里,上面还泛着亮丽的油光,甚至将玻璃窗上所照射进来的日光反射回去。

淡黄色的蔬菜映入眼帘,同时还传来一阵带有香辛料的醋味,虽然现在正值初冬,却飘散出一股早春已经来访般的清爽味道。

鳖四郎接下来将汤匙换成刀子,开始大块地将钵里的蔬菜群叶和群茎切开来。

大致切好蔬菜之后,老师窥视了一下蔬菜,然后拿起叉子来叉起蔬菜片:

“你吃吃看吧!”

老师将叉子伸到姊姊面前,态度看起来不像是要人试吃的样子,反倒比较像是戏剧里常见的,拿利刃出来威胁对方的样子。

千代战战兢兢地倒吸了一口气,并将脸转向妹妹的方向,示意要把试吃的机会让给妹妹。

“哦?好吧,那你吃吧!”

鳖四郎将叉子移到妹妹的胸前。

阿绢轻轻地点了点头,使得光滑脖子上的喉咙深处,缓缓地蠕动了一下,在她长长睫毛下的眼睛正仔细地凝视着叉子尖端,瞳孔的焦点则是摆在叉子上的蔬菜片。接着她伸出手来,用她小小圆圆的指尖拿起菊苣来。阿绢高隆小鼻子上的种子形状的鼻孔,因为食欲而张大。

阿绢慎重地咀嚼着菊苣片,在喉咙咽下酸甜液汁的那一刹那,一股震惊油然而生:蔬菜的美味程度,让阿绢感到胸中一阵雀跃;唯一令人感到可惜的是,吃完蔬菜之后,口中所残留的淡淡苦味,如同弦月的影子般,无法让人快速地挥去。不过这股淡淡的苦味,倒也多少消除了午餐所吃的油腻肉味,给人一种清爽的亲近感。菊苣片除了拥有这种功效之外,菊苣片本身还非常柔软,让阿绢吃起来丝毫不感觉到嘴巴的咀嚼负担,甚至连一点蔬菜残渣都没有。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不过这个味道真的很棒。”

阿绢用手背稍微擦拭了一下被唾液沾湿的嘴角。

“好吃吧!所以我一直在强调,东西一定要先吃过了之后再来批评。”

鳖四郎小小的眼睛里,此时充满了得意的光彩。

“就连平常最难搞的小姐,吃了我做的美味料理之后,都说不出话来了。怎么样,认输了吧?”

鳖四郎乘胜追击地继续说着。

阿绢将双袖抱在胸前,然后大大地转了一个身,背对着料理老师。

“就算我认输好了。”

阿绢以笑声回应着。

看到平常老是在语言上针锋相对的年轻料理老师和妹妹之间,既没有继续拌嘴下去,也没有固执地坚持己见、让双方之间的火焰越来越盛,只是淡淡地结束对谈,千代终于放下心上的一块石头。安心下来之后,就连姊姊千代也突然很想试吃看看。

“那我也来吃一片看看好了。”

千代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之后,立刻用指尖轻轻地抓起一片菊苣来吃。

“哎呀,真的很好吃呢。”

露出茫然的眼神,并用围裙一角在擦拭嘴角时,千代突然感到很难为情,因此羞红了脸。

阿绢隔着姊姊千代的肩膀,窥视着钵里的菊苣,然后开了口:

“鳖四郎先生,麻烦帮我把那个蔬菜留着,我晚餐要吃。”

正拿出卷烟草来的鳖四郎,听到阿绢这几句话之后,立刻将香烟叼在嘴上,然后拿起整个钵来,伸手将里面的蔬菜全部倒进垃圾桶里。

“啊!”

“料理就和音乐一样,越美味的东西是越不可能久留的,都是在刹那间充实、也在刹那间消失,怎能放到晚上!这也是料理中的最高艺术部分。”

阿绢看着垃圾桶里还绽放着早春颜色的菊苣,一边不甘愿地谴责着鳖四郎。

“鳖四郎你也太坏心眼了吧!”

阿绢继续瞪着年轻料理老师,再对他补上一句:“我要去告诉我父亲!”

千代也觉得无法忍受,因此她将手搭在妹妹肩膀上,跟着妹妹一起瞪着鳖四郎。

毕竟同时受到两千金姐妹的瞪视,鳖四郎似乎也有些招架不住似的,忍不住眨了眨他的小眼睛,然后低下了眼来。不过他的态度却越来越傲慢,他故意摆架子地用火柴将香烟点燃。

“如果那么想吃的话,你们晚餐就自己做来吃啊!不过你们可别完全模仿我刚刚做的东西喔,你们得自己下工夫去思考一下——毕竟料理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创意。”

鳖四郎说完之后,立刻将还装有蔬菜的纸袋,丢在阿绢面前的砧板上。

根本没有什么高学历、也没有正式拜师学过厨艺的料理老师,竟然老是摆出一副艺术家的样子,实在是令人觉得可笑。不过眼前的这个青年,不论是肉体还是灵魂,全都奉献给了食物一事,倒是千真万确的。年轻肉体像女性一般地挽着袖子,双手忙碌地穿梭在酱菜坛里的米糠上,这种姿态不是从一般年轻男子身上所能看到的。究竟是天生的爱吃鬼,还是因为兴趣所致,让他如此拼命地埋首在自己的料理本能里?

阿绢的心里,突然浮现出鳖四郎曾经说过的几句话:“虽然时代会变,人也会变,但是人们对吃的执着是不会变的。”“没有任何东西比食物还诚实,不管好吃还是难吃,总会让人立刻明白。”“美味是一种神秘的东西。”——其实这和人类的其他本能和该本能对象物之间所存在的魅力,拥有相同的道理,只是当时鳖四郎在谈论这番道理的时候,让人不自觉地以为只有料理才是如此。说不定这个年轻人,其实是一个性情偏执的人呢。不论他的性情或感觉甚至是才能,或许都已经被连根拔起,因为他的所有生命都建筑在食物上。鳖四郎在展现料理功夫的时候,从来不曾在过程中试过味道,因为他的整个身体似乎早就已经成为舌头的代表,能透过料理的每一个制作顺序、阶段、状况、完成度以及味道是否协调等内容,来看出料理的结果是否美味。他是一个只被食欲控制、并且将人类文化全部寄托在食物上的畸形天才,而天才通常都是性情偏执的人。不过这个俊秀青年,似乎也拥有愚人所有的一面美丽性质,宛如刚烤出来还未上釉的陶器、又如同假花一般。他的情欲完全被食欲所取代,从他身上完全感受不到一般人的七情六欲。

就连嘴巴最利的妹妹阿绢,都陷入了这种深思,三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有形的联结关系。

鳖四郎不断吐出香烟烟雾来,并反坐在椅子上,姊姊千代因为不堪气氛的尴尬,只好静静地收拾起料理用具来。外面的风不断吹起地上的沙子,并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声响来。

“就算是天才,”阿绢开始自言自语似的说了起来,“一个大男人竟然这么会做料理,根本就是一个低级的天才。”

阿绢大剌剌地看着鳖四郎的脸说着。

接着像是要一吐为快似的,终于笑了出来。

鳖四郎不悦地看了一下阿绢,最后似乎还是吞忍了下来。

“差不多该回去了。”

鳖四郎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然后拿起放在暖炉一旁的帽子,接着转过身来面向姊妹俩:

“我今天就不过去和你们父亲打招呼了,麻烦帮我跟他说一声。”

说完之后,鳖四郎就从厨房出入口走了出去。

在鞋底和坚硬的地面之间,能感受到一股沙子的摩擦声,鳖四郎走在初冬的道路上,朝着自家的方向踏步而去。为了教导姊妹俩做料理,而来到位于芝爱宕台荒木家的萤雪馆;事实上从荒木家的萤雪馆到位于京桥区中桥广小路的住家为止,距离并不算短,不过鳖四郎并没有走向最近的车站去搭车,而是缓慢地踏步前进。

除了为节省车资以外,最主要也是因为并没有什么急事要处理,所以他打算慢慢走回家。另一个理由是,他想去走一走那条被称为隧道横町的与众不同的巷道。

这条街上保留了明治初期紧急从国外输入进来的文化残影,每条小巷弄上面都架设有幅度甚宽的砖瓦隧道,上面则盖有二层式建筑的房子,居民们似乎就住在这种房子里。砖瓦屋顶下的墙壁上设有窗子,有些人家的窗子上,还挂着长长的竹竿,上面晒有小孩的衣服。

不论是灰色的屋顶瓦片、还是土黄色的墙壁、又或是红色的隧道砖瓦片,都因为长期暴露在外曝晒的缘故,早已失去原来的色彩。鳖四郎每次只要看着眼前的这种风貌,就会联想起用裸麦做的黑面包来。至于早已失去繁华风采的这些,豪华空洞建筑物两旁所盖的二层式小小长形房子,总会让鳖四郎情不自禁地联想起黏稠不堪的斑鸫肠酱来。虽然鳖四郎并非特意要用食物来形容附近这些很有风味的景象,借以享受这种联想乐趣,不过每次他只要来到这里,总会从树木的果实上面,闻到一股类似裸麦和斑鸫肠子的味道来。佐久间町里的大银杏,总是长长地横过长形屋子上头,看起来很像扫帚。

鳖四郎每次只要走进这条横町,就一定会穿过隧道走到横町尽头,一直到转进稍微宽广的道路为止,而在这一段路程里,总能让他完全忘却自己的坎坷命运、熊熊不灭的野心、不如意的人生、令人愤恨的眼前际遇等等,产生一股平静的心情。或许这是因为早已处在无从堕落的谷底人生里的己身,以及远离现实的高贵灵魂,在这样的风景里得到调和的缘故。难道这就叫做寂寥?鳖四郎情不自禁地想着。在走出这条巷弄之前,确实有这么一段时间,能让自己完全展现出真实的一面,这一点鳖四郎自己也非常明白。既然如此,是否干脆再往回走一次,再过一次隧道,让自己沉浸在如此平和的宁静意识里呢?不过想归想,最终还是无法真的如此做,因为感动只能有一次,即使再往回走,徘徊在隧道横町里,也只会感受到东西方文化夹杂一起的污秽感。在这种思考的驱动下,他每天到萤雪馆去教料理时,一定都只会选择去程或回程的其中一次,踏上这条隧道横町。

当鳖四郎走过土桥,来到西仲通时,街上的灯光已经开始亮了起来。从这里到中桥广小路的住家为止,距离其实已经很近了,但是鳖四郎却特意绕远路而行。他偶尔会走到外面的大马路上、偶尔又故意转回横町里,再从小巷中转出来。他所绕进绕出的路上,一定都有或大或小的饮食店。原来他是想观察这些饮食店,从中推敲这些饮食店今晚会用什么特别的料理,来吸引客人上门。

有些店家在画有图案的油纸拉窗后面,摆着面向外面的红色螃蟹和大大的蛤蛎;有些店家则在橱窗里面,摆放着一盘盛装有串烧肉和串烧鹬、串烧红色芜菁、串烧荷兰芹的盘子。

“不管哪家店,想的都是这种再平常不过的食物,真是一群毫无创意的蠢家伙。”

鳖四郎自言自语了几句之后,脸上再度浮上得意的颜色,然后开始想象着,如果是自己的话,会准备什么样的美味菜色——当然是从当令的季节性食材里,挑选出能跌破众人眼镜的体面食材来料理。

当店家看到他人在外面时,立刻纷纷对他打招呼:

“老师,快请进来。”

不过店家的这种招呼声,纯粹都是基于人情义理所发,所有人的反应几乎都是一样的,因为大家都非常厌烦他滔滔不绝的讲谈。

“我进去也没用呀,你们店里根本就没有我想吃的东西。”

“这也没办法呀,我们毕竟只是一间平凡的餐饮店嘛。”

基本上他都是如此回应店家的,因为他害怕被店家看穿他其实没有什么学问,因此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用这种高傲态度来面对人们的习惯。虽然明知自己这种盛气凌人的态度,促使大家越来越对他保持距离,但是他却无可奈何,只能寂寥地走回自己的家。

当他来到大马路上的和服店和榻榻米中盘商之间的狭窄巷道里的水沟盖前时,突然听到水沟盖上反弹起一阵微弱的声音。他抬起头来看着已经昏暗的天空,突然间细细冷冷的不明物体,从他老旧的帽缘上掉落下来,轻抚在他脸颊上。“已经要下雪啦……”刹那间他想起了在伯母的强硬态度下,迫使他不得不带着平凡的妻儿,一起过着现在这种贫困的生活。只要想起目前所面临的窘困境遇,再想到不得不面对的悲惨命运,鳖四郎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愤怒来。突然间,眼前浮现出萤雪馆的妹妹阿绢的身影来。阿绢总是表现出一副不屑的样子,说起话来也非常冷漠,不过对于鳖四郎而言,阿绢却是一个细腻的存在、不可思议的存在,一个能让自己看见自己年轻时所编织过的温柔寂寞又高雅、同时也是笔墨所无法形容的年轻梦想的存在。

“为什么我就没办法和我所喜欢的阿绢在一起,随心所欲地在那富裕的豪宅里过生活呢?人们明明拥有被称为‘喜欢’的这种情欲,却无法顺利地满足这种情欲,得到自己所想要的;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创造了这个世界,不过这个家伙也未免太惹人厌了吧。”

由于鳖四郎内心正涌上一股如此的怨愤,所以当他跨过门槛、踏进家里,对着妻子喊话时,声音里不自觉地带着些许的恶意。

“喂!啤酒买回来了没有?你该不会是忘记了吧?”

妻子逸子正在五烛光的灯光下,和孩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晚饭,听到丈夫的声音,立刻慌张地将嘴里的食物咽下,深怕被丈夫看见,接着用袖口稍微擦拭过嘴巴之后,马上走出来。

“你回来啦。小笃一直哭,说他肚子饿了,所以我正在喂他吃饭,才会没有注意到你回来了,真是对不起。”

逸子一边说着,一边将残留在臼齿和脸颊肉之间的食物,快速地咽下。

“我在问你有没有帮我买啤酒回来了。”

“我马上去。”

逸子将手上还握着筷子的小笃抱起来斜背在背上,然后立刻穿起拖鞋,踏在下着雪的水沟盖上,一路直往东仲通的酒店去,帮丈夫买啤酒。

如果再多叨念一句的话,恐怕不是会怒火中烧而发飙,就是会掉下泪来。鳖四郎目前的心情可说是恶劣到极点,脸上表情也自然跟着僵硬了起来,接着他在折叠式矮饭桌前盘腿坐了下来。矮饭桌上还有些许的碗盘小钵散成一地,大概是因为慌乱中被抛弃的吧,饭碗正斜躺在桌上,里面的白饭洒了出来。在五烛光的灯光照射下,显得有些杯盘狼藉的矮饭桌上,看起来就像是某个生物为了维持生命,正在拼命吃着所剩不多的食物,却在中途被入侵者打扰,只好快速逃窜而去一般。

“成何体统!”

鳖四郎吐出这句话之后,立刻抱起胳膊来。

这间市隐庄是阿绢姊妹的父亲、也就是汉学学者的荒木萤雪,在中桥的大马路旁开设专卖画册和拓本等物品的萤雪馆时,因为店面太狭窄,所以将位于斜对面的这栋建筑物买下来,再经过一番整修之后,作为他休息的住处用。在这栋建筑物里,不但有一个小小的庭院,还有一间约六坪的传统和式房,里面还有使用热带硬木所做的壁龛,非常雅致。萤雪后来编制了汉和辞典,没想到非常畅销,加上他又很有投资理财的天分,没有多久工夫,他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富裕的人。之后他将大马路旁的店面卖出去,然后在芝爱宕山里能够眺望远处的平台上盖了房子,将原先的店面招牌萤雪馆直接搬过来使用。至于位于路旁的这间市隐庄,刚开始被闲置了一段时间,后来当鳖四郎被萤雪所接受,并开始被荒木家雇用之后,萤雪就将这间市隐庄免费出借给鳖四郎,每个月还给他一点点生活费,充当是雇用他的薪资;只是还有一个附带条件,那就是必须经常打扫房子,而且要尽量少用传统和式房——也是因为这个条件所致,所以鳖四郎夫妻实际上是住在隔壁的三坪大房间里。不过自从前年秋天开始,因为鳖四郎夫妻之间生了一个小孩,多少会弄脏房子,使得萤雪开始没有什么好脸色看。

“才给这么一点点工资而已,竟然还敢这么大牌,总有一天要让他吓到屁滚尿流。”

嘴里虽然这么抱怨着,事实上根本就无计可施,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让鳖四郎对自己眼前的遭遇感到心酸。

鳖四郎忍不住咋舌了一下,再度将头转向矮饭桌上。接着他将手放在胸前,再用手掌碰触已经扩张的胃,结果只听到心窝处传来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两个家伙,到底都吃些什么啊?”

浅浅的盘子上,躺着沾有饭粒的炖煮甘薯。

“原来是在吃甘薯,还真是寒酸。”

鳖四郎脸上虽然充满不屑的表情,不过对于平常只允许家人吃廉价食物的他而言,看到家人确实遵照着他的指示在生活,倒也觉得有些窝心。

“呵、呵,她是怎么煮甘薯的啊?我来试吃一个看看好了。”

鳖四郎挥掉甘薯上的饭粒,一口气丢进嘴里咀嚼,没想到甘薯的味道还不错。

“还蛮不错吃的嘛,看样子小看她了。”

鳖四郎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脸上表情也跟着变化起来。

逸子终于回来了,额头上的刘海还沾着水滴。她一手扶着背上的小孩,另一手将自己提回来的二瓶啤酒伸到丈夫面前。

“我只拿了二瓶回来,剩下的啤酒,过后店里的学徒会帮忙送来的。”

平常鳖四郎就不断在交代妻子,当他要喝啤酒时,一定要先准备好四瓶摆着,因为唯有事先准备好四瓶啤酒,当他在喝第一瓶的时候,才能有一种不被限制的心情,豪迈地喝下第一瓶。如果要喝第一瓶时,旁边就只有另外准备一瓶时,自己就会非常在意瓶数,因而无法痛快地喝啤酒,这样一来,就会让他觉得连喝个酒都不舒服。反正瓶装啤酒这种东西又不会坏,就算多准备几瓶也无所谓,所以鳖四郎才会不断告诫妻子,平常就应该多准备几瓶,好让他喝起酒来不会觉得不舒服。逸子今天到酒店去购买啤酒的方式,就完全符合鳖四郎平常所指示的方式。

“那就好。”鳖四郎回应了妻子一句。

接着他指示妻子将他的晚饭,摆放在传统和式房里。由于这个指示让妻子深感意外,因此妻子慎重地再度向他确认。

“但是万一弄脏了和式房怎么办呢?没有问题吗?”没想到丈夫只是动了动眉毛,一点反应也没有。逸子深怕触怒了目前心情不错的丈夫,因此不再多问,只是赶紧将背着孩子的背带重新绑好,然后开始准备起丈夫的晚饭来。

为了怕榻榻米被弄脏,所有榻榻米上都被铺上了许多张包装用纸,就连屏风和横梁以及和式房内所摆设的东西,全都盖上了防尘布,整间和式房看起来就像是不把这一家人当成相同人种看待似的,既不愿意被他们看见、碰触,更是极力在避免被他们亵渎。从这一种非常不人道的做法上,就能看出把房子借给一家人的萤雪这个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逸子心里总是因此感到愤恨。

逸子带着一种泄恨的情感,一一将这些覆盖住物品的布和纸张拿掉,为了不让孩子的眼睛和鼻子吸入灰尘,她还特地用手帕盖在孩子头上,然后快速地大致打扫了一下和式房。逸子似乎能体会丈夫今天的心情,因此还特地将电灯换成五十烛光的电灯。逸子站在被照得闪闪发亮的和式房中央,环视了一下四周,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舒畅了起来,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舒畅过了。不过逸子还是觉得一家之主的丈夫,似乎有什么事情在隐瞒着她,让她没办法久待在这间和式房里。她赶紧将坐垫铺好,再将啤酒准备好,然后回到先前的房间里,继续先前母子俩被打断的晚饭时间。

在逸子母子俩继续吃着晚饭的当中,鳖四郎正在厨房里忙进忙出,还不断发出响声。他打开橱柜拿出陶锅和小炉子来,然后再拿出山型的白色酒壶、装有茶褐色物体的钵、画有白色图案的盘子、酱菜、以及漆器餐盘来。接着他倒了酱油,再将盛装有酱油的小碟子、汤匙等餐具的盘子拿出来。当他第四次拿起开瓶器和杯子来时,他将手肘弓成武士要进到和式房里时所呈现的单手提刀的姿势,接着再将缠在腰上的布拿下来,直接往厨房方向丢过去。接着他关上橱柜门,走到和式房的阳台边,将玻璃拉门全部打开。笼罩在漆黑里的庭院,因为灯光的照射,突然显现出宛如雕刻一般的小小假山和池塘来,一抹淡淡的雪正从假山表面飘落而下,还好没有什么风,虽然有些寒冷,房里的小炉子和火盆中的火,倒也稳定地燃烧着。他在坐垫上盘腿而坐,然后拿起啤酒瓶来,心情愉悦地隔着墙壁喊着:

“喂,拜托你了,今晚可千万别让孩子哭闹喔。”

他将倒有啤酒的杯子凑近嘴边,然后一口气喝干。当他用手掌擦掉嘴巴上的啤酒泡沫时,忍不住吐了一口气,因为啤酒实在是太美味了。他这种夸张的喝法,简直就是在模仿相声家的样子;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不过隔着墙壁,逸子仍然能感觉得到。

他将手伸到小炉子上的陶锅盖上,然后发出一声“啊”地,将锅盖高高掀起来。炖煮白萝卜的味道、以及高汤的味道,随着一阵烟雾一起飘散开来。

“看看我的一流功夫,做出来的就是不同。”

他抑扬顿挫地说着,却因为锅盖实在是太热了,忍不住喊烫地急忙将锅盖放下来。虽然隔着墙壁,逸子仍然能想象得到这一幕。

他这样突然把锅盖放下来,会不会害锅盖上的热水蒸气,伤到了榻榻米呢?逸子冒了一身冷汗,却也同时因为自己的反应而感到可笑,因此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被众人认为傲慢的丈夫、对自己家人总是表现得像暴君一样的丈夫,只有在和食物有关的事情上,才会表现出如小孩一样的纯真一面来。逸子突然涌上一股怜爱的情绪,但是为了怕一旁已经快要睡着的孩子哭泣起来,赶紧躺下来陪着孩子睡。她将手伸进孩子所穿的羽毛背心和衣服之间,将孩子轻轻地抱过来身边,快要睡着的孩子身体不但非常柔软,还很温暖。

独自坐在和式房里的鳖四郎,正在一边吃着白萝卜,一边喝着啤酒。食材是在厨房里找到的仅剩的一条白萝卜,虽然是一条再平常不过的白萝卜,他却有办法将它料理成三菜一汤,宛如菜单上的料理一般:将白萝卜切成细丝而做成的醋泡白萝卜丝,将白萝卜切成圆片后、再用柴鱼高汤炖出来的关东煮萝卜,将白萝卜切成鱼状后再下去烤的烤萝卜,外加一锅白萝卜火锅。

这就是他所考量出来的三菜一汤的菜单内容。

他有他坚持的一面。如果面对的是丰富的食材,他就会满足于某一种食材;如果面对的是寒酸的食材,他就会非常讲究形式美。他曾听说过明治初期的文明开化评论家、也就是后来为第九代团十郎编写剧本的剧作家——樱痴居士福地源一郎的生活态度。这位出身于幕府将军直属武士的江户人作家,即使在极度贫穷时,每次只要招待客人用餐,哪怕家里只剩下粗茶淡饭,都一定会做成三菜一汤的料理,端出来宴客,因此据说他常常烤咸鲑鱼片来作为烧烤料理宴客。

只要是与料理有关的传闻,不论真假,鳖四郎总会在一贯的强硬教学态度下,从自己所教的各方料理人身上问出来,然后牢牢地记在脑海里,等到适当的时机,再经过一番工夫琢磨后披露出来。所以就料理功夫来说,与其说他是一个很有创意的人,倒不如说他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

鳖四郎看着自己依照形式所做出来的菜色,一边吃着火锅里的白萝卜,一边喝着啤酒。就这一道火锅来说,他也拥有某种基础知识,原来这道料理是西园寺的陶庵公所喜欢的料理。鳖四郎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件事时,对于陶庵公这个政治家,这个对凡事很讲究的人,竟然会喜欢口味如此简单的食物,感到非常意外,不过在意外的同时,似乎也能理解个中道理。在那之后,鳖四郎就一直想找个机会,尝尝看伟人所喜欢的食物,这除了是他内心里的英雄主义在作祟之外,主要也是因为他想研究伟人看看,因为他认为,唯有透过品尝伟人所吃的食物,从中推测伟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是最直接又最容易的人物鉴识法。

火锅里的高汤,是他平常所贮存起来的特制蔬菜精华高汤,白萝卜则是选用初冬里最肥美的白萝卜。随着滚烫热汤从锅底浮上来了七八块银杏状的白萝卜,鳖四郎用筷子选出其中他认为最美味的一块,然后将其中一角沾了一下小碟子里的酱油,再将白萝卜稍微吹凉之后吃下。

毫无任何加工的白萝卜,拥有白萝卜原来的自然味道,当这样的白萝卜在嘴里柔软地化开时,菜根香味立刻扩散开来,没想到白萝卜原来是如此甜美。

“原来如此。”

鳖四郎有所感地自言自语了一句。

鳖四郎继续一块一块地夹起随着热汤浮上来的白萝卜,不断吹气之后吃进嘴里,与其说他是在吃白萝卜,倒不如说他是在吸食白萝卜,就像永远吃不饱的贪吃鼹鼠一样。

在这当中,虽然他偶尔也会用筷子夹起关东煮萝卜来吃,但是没多久就不再碰这一盘关东煮萝卜了。

吃完火锅后的他,看起来似乎很满足。他将小炉子的火熄掉,开始眺望下着雪的庭院。

酒量不是很好的他,将左手手肘拄在盘腿而坐的左膝上,身体开始有些摇晃起来,嘴巴也不断地在打嗝,只是打嗝并非因为喝酒喝得很舒服的缘故,而是扩张的胃壁开始迟缓,受到胃里的食物所冲击而造成的。偶尔还会稍微反胃,使得一股甜甜苦苦的味道直冲嘴巴而上,当中甚至会夹杂着一小块未完全嚼烂的白萝卜。他每次用完餐时,一定都会像这样地打嗝,甚至不忌讳地在人前反刍。隔着墙壁听着这一切的逸子,只是淡淡地想着“又来了”;也难怪每次看着如此的父亲,小笃会在不知不觉中模仿起来了。

打嗝实在是一件很不舒服的事,为了停止打嗝,鳖四郎继续喝着啤酒、抽着香烟,顿时一股非现实的美丽不安感油然而生。“这种时候的我,似乎都会变成一个平凡人,一个会觉得妻儿可爱的平凡人……”他常常将这件事说给逸子听。但是逸子总是一边将棉被盖在已经睡着的孩子身上,一边如此回答他:“那你的意思是,除了这种时候以外,平常的你就和萤雪对你的昵称一样,心情和鳖一样啰?”

鳖四郎一边抽着香烟,一边如同他所谓的凡人一样,静静地欣赏着庭院。夜已经很深,周遭的黑暗似乎也越来越浓,已经看不见庭院里的围墙,所见之处尽是无限的黑暗地平线。小小的假山和茂密的树枝,以及池塘和庭草,即使在灯光的照射下,仍显得昏暗,只能看见如同铺了一张金属板似的,隐约看见如铁丝轮廓般的淡淡棱线。只知道吞噬一切、却不懂得吐出东西来的黑暗,如果人们被这种不知惧怕为何物的黑暗里的无限消化力给吞噬了,不知道会如何?

恐怕届时就算哭泣、喊叫,也没有用吧,只能让身体像被毛毡苔黏住的小虫子一般,慢慢地被融化吞噬而去,而且明知道会被融化吞噬而去,却也束手无策,只能不断地哭泣、鸣叫,永远地哭泣、鸣叫……鳖四郎有时候会想到死亡一事,他常常想着存在自己内心里的激烈情感,一股连他自己都束手无策的激烈情感,应该要让世间的人了解才行,因此他总是将这股情感投掷在人们身上,却总是得到人们无情的回应。他像个勇敢的武士一样,不畏惧地继续散发着他的这种情感,一种如同发狂似的心情,让他越挫越勇,尝试用各种方式来传达他的想法。但是每当他被世人拒绝,导致身心俱疲,只留下一身伤痕时,他就会想到死亡这件事。死可以清算这一切,只要想象着自己已死,并回顾自己的生前时,就会想着“那些事物毕竟也就只是那样而已”,因而有所顿悟进而死心,甚至还能淡淡地笑看这一切。如果没有想象着死亡这件事时,他就会常常想到,像他这样已经年近三十还如此激烈的人,竟然还能存活在这个世上,实在是一大奇迹。

唯有当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想着“那些事物毕竟也就只是那样而已”因而顿悟死心时,他才能再度对自己的生命有所顿悟与死心,因为既然生命“也就只是那样而已”,那么死亡当然“也就只是那样而已”。他虽然很喜欢这种卖弄才学般的理论,不过他根本就不懂得深思熟虑,当然也没有这样的脑力。

这些其实都只是来自他个人的体验,不过正因为都是他的个人体验,所以也显得无可动摇。在他的青少年时期里,他曾经从事过拓本的工作,当时的拓本里,就常常出现生死同源、人生如梦等文字,而他就在自己的种种体验里,了解这些文字的意义。也是因为自己的种种领悟,所以最后他认为,人生在世上就是要“吃好吃的东西”,所以他会如此态度高傲地活在这个社会里,似乎也不是在演戏。

不过今夜的这种黑暗,似乎与自己平常所感受到的死亡印象不同,没有那种令人顿悟死心的感觉,而是充满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宛如绝望的空虚感与残忍的爱合而为一,想将人吞噬下去,再将人恢复成初生时的原形,然后再将人溶解吞噬而去,不断地重复着这种作业。不仅如此,今夜的黑暗似乎还拥有偏执的一面,仿佛无法只满足于这种反复不断的吞噬作业。曾几何时这个世上存在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鳖四郎突然觉得,这就像他到目前为止,虽然品尝过不少食物,但是直到今天,才让他遇见拥有如此强大意志和力量的食物一般。事实上除了食物以外,在其他事物上,当然也拥有许多不同种类的味道;既然如此,黑暗所代表的,当然也可以有其他不同的意义。只是今夜的这种黑暗滋味实在是太特别了!从来没有一样食物如今夜的黑暗一般,象征着无穷无尽的反复精神。人们对于自己所喜欢的食物,总是会吃不腻,今夜的黑暗就拥有这种不厌烦的力量。

或许这就是天地的食欲。比起这种天地的食欲来,人们的食欲实在是微不足道。

“完了!”他如此地嗫语了一句。

接着他开始回想起自己的这一生来。

他是京都里某座大寺庙的住持独子,但是幼年即丧父,加上母亲是父亲的年轻后妻,又没有与父亲入籍,而寺庙本身也有寺庙的规定,所以后来从外面来了一位年轻住持,接管了寺庙,母子俩几乎是被寺庙赶出来的,身上也没有携带任何物品。其实母子俩的这种悲惨结果,可说是被称为淡泊名僧的父亲所导致的,因为父亲生前对世务始终拥有洁癖个性,完全不容许一丝苟且存在,不过母亲并不怨恨如此的父亲。

“他像个小孩一样纯洁,所以错不在他。”母亲后来还告诉他,在他出生那时,父亲曾说过一番话,仿佛是要留给他的遗言一般。“等这孩子长大懂事时,我大概也老了,说不定早已死了,到时候这孩子或许会怨恨我,怨恨我为什么要把他生在这个人世间里,让他受苦,他又没有拜托我把他生出来。如果到时他真的这么想的话,你就告诉他,说我的想法也是一样,我又没有拜托他出生在这个人世间里,为什么他偏偏要出来,让父母如此受苦,所以没有什么好怨恨的,因为彼此都一样。”父亲所说的这番话实在是很无情,不过除了无情之外,倒也让鳖四郎深有所感。

刚开始时,寺庙里的弟子们为了报恩,倒也轮流将他们母子带回自己的寺庙里去照顾,不过毕竟不长久,因为不论哪座寺庙都有自己要养的家人和寄宿人,再也负担不起了。母子俩最后来到父亲下棋时的敌手、也就是从事拓本工作的某老人家,受老人的照顾。老人家虽然也不富裕,不过还好老人是一个鳏夫,所以生活起来倒也心情轻松。母亲负责帮老人烧饭洗衣,而他在小学毕业之后,就立刻跟着老人学习临摹的工作。老人是一个怪人,每次只要出去下棋,就会好几天不回家。而更怪的是,只要到了春秋季节,各个学校开始举办运动会时,老人就会整天都不在家,原来他是到京都市中心和郊区去,参加各个学校所举办的活动。

“今天这所小学的游戏,参加的人还真多呢。”“今天这所小学的赛跑还真有看头,竟然出现了一个破纪录的小孩呢。”老人沾沾自喜地述说着这一类话语。

老人不在的时候,他仍然待在充满浆糊味道的工作室里,做着临摹的工作。虽然墨水颜色已经能展现出些许变化,不过不论是展翅飞翔的蝉,还是墨色的调色功夫,都无法达到让生物栩栩如生的境界,只展现出一片悲情的墨黑色,而浮现在临摹本上冰冷白色空间里的文字,更让少年鳖四郎感到寂寥。“趁刚刚下过雨,你赶快到河里去抓一些鱼回来,我煮好吃的鱼料理给你吃。”听到正在缝衣服的母亲如此说,鳖四郎赶紧拿起笼子越过河堤,往河川里走。

当时的加茂川上,还能看到一些小鱼的踪影,不同的季节里,还能抓到杜父鱼、河鲨、桃花鱼等,甚至只要下过雨后,还能找到鲫鱼和鳗鱼。当鳖四郎来到河床旁时,河床上已经挤满了一群住在附近的人们,也等着抓鱼。对岸的河床上,有一家人正在摘草,而且已经摘到濒临水边的地方了。往鞍马方向而去的岔堤上,也挤了越来越多撑伞的人们。因为境遇问题,比别人晚到的少年鳖四郎,为了避开这些人群,特地走到堤防边的支流处,并在杨柳枝的掩护下,独自一人悄悄地抓着鱼。紫罗兰草的淡淡香甜味飘散了过来,远方的森林树木看起来朦朦胧胧的,非常不清楚。正以为自己为何好端端地哭泣起来,因而闭上双眼之后,才听见雪掉落下来的声音。手巧的他,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抓到一些小鱼。回到家之后,母亲立刻灵巧地料理起来,在这个初春的薄暮里,母子俩单独坐在他人的屋里,一起享受着只有母子俩的晚餐。

母亲从来就不喜欢对儿子多谈自己的事,唯一很有主见的事,就是对于吃的方面的主张。母亲从早餐开始,如果没有一点鱼肉,就绝对不会动筷,对于这一点,母亲的说辞是:“谁叫我是生长在一向以美食闻名的土地上。”

对于母亲的身世,鳖四郎从别人那里多少听来了一些。在大阪船场的醒目商店街上有一间老店,老店的老板是深深皈依鳖四郎父亲的虔诚信徒,由于不断遭遇到令人深感不可思议的不幸,使得老店最后倒店,只留下一个女儿,老板本身又因病奄奄一息。鳖四郎的父亲虽然也不富裕,不过在那之前始终伸出援手来帮助老板金钱上的困难,只是事到如今,鳖四郎的父亲也终于无从挽救起老板。对于这一切,只认命地认为都是罪孽所致的病人老板,为了消除一切罪孽,同时也为了报答鳖四郎父亲的恩情,因此将自己的女儿送到寺中,要女儿负责照顾刚失去妻子成为鳏夫不久的鳖四郎父亲的生活起居。就连不提往事的母亲,都曾对鳖四郎说过:“虽然我是为了消除罪孽才到寺庙里去帮忙的,偏偏对吃的方面就是没办法看破,我真的觉得很抱歉,看样子果然是罪孽,不过我就是没办法死心呢。”对于这件往事,母亲倒是常常提起,还说她虽然已经尽量在控制自己的食欲,不过还是从没停止过找东西吃。

当鳖四郎成长到青少年时,开始有些客人会来找他帮忙制作拓本。在这个连一般市民都热爱艺术的古都里,充斥着各种琴棋书画的展览会。一开始是因为拓本工人的老人经常出入的某古董商人所举办的展览会上,由鳖四郎替代老人去帮忙制作了拓本,在那之后,就有许多人开始来找他帮忙。他虽然有工作上的才能,却总是被怯懦个性朦胧掩盖住。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在某些特质上特别引人瞩目,例如从他稍微下垂的脸部到胸部上的樱花色薄皮肌肤,就散发着一股滋润嫩芽的味道。而当他穿着拓本老人的老旧和服及男性用和服裤裙时,更是受到许多乐好此道的人的喜爱。人们开始称他为耍宝的与四郎——也就是以茶道的开山始祖千利休的幼少时期名字来称呼他。利休年幼时是否同样拥有如他般的美貌,虽然不得而知,不过至少年少时的利休,也就是在被称为与四郎的时代里,曾经在打扫干净后的秋天庭院里,重新抓起一把红叶挥洒满地,那一幕充分展现了利休对风味的执着是如此早熟,若从这一件逸事来联想的话,当时的与四郎就应该要拥有现在这个与四郎般的美貌才行。对于人们戏称他为与四郎一事,他不仅痛快地接受,甚至还因此感到自豪。

能吃到豪华便当,甚至开始能收到微薄的报酬,对于这份工作,他深感满意。吃了两个便当、再喝了一杯抹茶之后,为了稍事休息一下,他悄悄从和式房上所垂挂的红白相间布幕溜出去,来到连接庭院的走廊上。阳光非常耀眼,强烈地照射在满庭的青绿嫩叶上,并如水滴似的从嫩叶当中流泻而下。阳台也被照射得暖烘烘的,他舒畅地在阳台上呈大字型地躺下来,轻轻抚摸着吃得很撑的肚子,开始涌上一阵睡意来。知恩院圣护院里的午晌钟声仍未停歇,夏日彩霞隐隐浮现在宛如瞇起眼睛来的温柔东山三十六峰上。阳台上没有半个人影,倒是从别书院的休息室通到演奏场里的走廊上,不时传来人们的沉重脚步声,宛如拖载行李车的车轮声一般。

休息室里大概正在准备下午的演奏会,一阵阵配合箫声调音的古筝和胡琴声不断飘过来,当中还夹杂着盲人的鼻音声,以及年轻女孩们的笑声。

年轻的鳖四郎远远看着、听着如此的景致与声音,倒也不觉得厌烦,只醉心在享受独自一人打盹的短暂欢乐时光里。满肚子里的食物,受到阳光的和煦温暖,开始融化成美味的油脂,并全面反馈到身体上的肌肤来,让全身肌肤看起来非常有光泽。鳖四郎看着自己略带金黄色的有价值的躯体,愈发认为被压抑在内心深处里的那一股焦躁又可怕的情感,简直是刺激这个丰润躯体、让这个丰润躯体更有韵味的内在调味料。一股甜美的爽快感淡淡地飘散开来,如同庭院某个角落里的芍药田一样。

古都里的天空一片蔚蓝,一朵白云轻轻地飘浮过去,飘浮在温柔的上下睫毛之间、充实的心灵里。这朵白云同时还飘浮在轻轻的睡梦中,并幻化成一只天鹅展翅飞翔而去,这也是初夏里的一种哀愁。“与四郎,你怎么睡在这里呢?我有事要你帮忙,你快点起来。”鳖四郎的鼻子被人给拧住了,被一位美丽妇人的纤细柔软手指给拧住了。

鳖四郎越来越不想回家,与其在那贫穷寒酸的拓本工人家里,每天与女饿鬼宫女似的母亲过悲惨生活,倒不如每天在这种年轻女子会来的气派又热闹的宴会席上度日,才能过得有趣又糊涂,心情也会比较舒畅。得追求某一种执着,得拥有一个踏实的想法,或许应该拥有一技之长,一个能让自己站在其他人之上的优越技能,否则很难生存在这个社会里。一种不安的情感,不断被隐藏在他内心深处里的那一股焦躁又可怕的情感煽动着,让他坐立难安,而长期以来的这个烦恼,更化成一把火焰,不断在吞噬着他。不过他越是感到焦躁,越想利用周遭的事物来将这种焦躁感洗掉,不知不觉中,他渐渐被卷进复杂又多变的世界里去。由于他天生就很有资质,不论学什么事物,只要是他有兴趣的,他都能很快地学会,因此没多久,他就变成了料理界里的与四郎,受到所有大师级的人们欢迎。在棋院里,他会负责与初学者对弈;在古筝师家里,就算不用请琴师来,他也能主动帮忙调紧松掉的琴弦;在花道家里,他会帮忙千金小姐们准备好插花用花朵;在茶道家里,他又会摇身一变,成为千金小姐们和夫人们的茶点、怀石料理的咨询对象。由于拓本工作包含临摹石碑上的文字,很像裱褙师所做的工作,也包含将石碑上的文字临摹在木版上,这又很像木版印刷师傅所做的工作,因此他还独自学会了裱褙技能,以及用刀在木版上雕刻的技能。文字方面,他会模仿宋拓来书写,至于绘画方面则是他的专长,他甚至曾经有一段时期,想要利用自己的绘画才能来行走人世间。

只要有人请托,就一定能帮得上忙,这种难得的师傅当然没有人不欢迎了。

在这种情形下,他完全忘了什么是忧愁,每天只是尽情地过着当天的日子。母亲始终以为鳖四郎为了向世间学习各种知识,今天也在某个地方里努力着,因此没有多管他,而拓本老人虽然会抱怨已经没有人帮他工作,不过抱怨归抱怨,倒是从来也没有责备过他。

大师们、以及大师们的得意门生们,每个人都不断来找他,带他到瓢亭、俵屋等市内各家有名的料理店去吃喝一番。他除了非常喜欢享受美食之外,因为天赋资质,对料理里所隐藏的奥秘,也深有所感。

渐渐地鳖四郎开始注意到一件事情:虽然他现在受到如此盛大的欢迎,却始终没有尝到过所谓被尊重的感觉。出生于大寺庙里,虽然只有幼小时期,但他毕竟曾经是住持的儿子,加上他的母亲也曾经是一家老店的女儿,所以他始终拥有一股高傲的气质,不想只被人单纯看成一个料理界的与四郎而已;他甚至开始认为,自己内心深处里那一股焦躁又可怕的情感,或许有一半是来自这个原因。他开始对自己发誓,一定要让世人尊称他一声老师。

沉浮在人群之中,因而感到怯懦的性情几乎已经消失殆尽的现在,对他而言,下一个阶段就是要抬头挺胸,让众人看得起他。新的欲望促使他更加积极行动。他开始学会用高傲态度来对待别人,也学会如何轻视别人、对别人嗤之以鼻,更学会凡事都要批评,借以展现自己的存在,甚至学会如何摆架子。他拿出小镜子来,仔细端详着自己。映照在镜子里的青年是如此年轻又貌美,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有被人称为老师所该有的成熟威严,这一点让他不得不感叹。

他开始想用说话方式来补足这一点,并费尽心思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老成一些。由于他这种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态度,使得个性较懦弱的人开始对他敬而远之,个性强悍的人则对他产生反感,甚至批评起他来:“不过就是一个拓本师傅而已,拽什么拽。”最后愿意喊他一声老师的,只有料理界的人。

“与鳖四郎变了!”“他变得很怪异!”这是一般上流社会对他的风评,就连原本栖息在他内心深处里、让他觉得非常怜爱的女友,也因为不堪这些传闻的压力,不得不与他分道扬镳,让他失去了他的挚爱。

年轻人一旦习惯了用这种高傲的夸张态度来面对世人之后,要再度回归纯朴本质,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鳖四郎自己心里其实也很清楚。世人会如此批评他,虽然不是他所乐见的事,不过这些批评源于何处,他其实完全明白,那就是“没有学问”。对他而言,这个事实是他最感伤痛、也最感反省的地方,只是事到如今,要在这种悲惨的境遇下回到学校去学习,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对于自己无法依照程序,踏上学习的路途,让他觉得自己非常可怜,但若要将这股怨恨发泄出来,对当时的他来说,未免太复杂,让他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与其在原地叹气,倒不如私下努力学习;哪怕起步比别人晚,也要追赶过大家。他开始努力阅读书籍。只是充满才气和敏锐直觉能力的他,在人世间里沉浮这么多年,早已看尽所有故事的最后结局,所以对他这样的人而言,书中的过程叙述太过繁杂又无趣,使得他忍不住要思考,为何这些书籍的内容,总是如此迂回而不直接,除了描写详尽之外,根本毫无意义。后来他只要一打开书本,就会立刻涌上一阵睡意,即使他努力阅读下去,也会因为寂寥内容而开始头痛,然后引起他愈发想要品尝美食的欲望来,最后只好舍弃书本,起身寻找美食。

最后他还是只能靠他一贯以来所依赖的眼睛和耳朵来学习,并将他原本笨拙的谦逊学习方法,改成在与对方相争时,趁机学习对方的技术,可见他是如此想要赢得世人对他的尊敬。而且在他发现自己能在料理界里得到喘息空间之前,“老师”这个尊称对他而言,拥有比情人更大的魅力。自从他改用这种方式及态度来面对大家之后,他就失去了许多旧有知己,只换来寥寥几位同样属于怪人的知音。人世间原本如此,正因为存在着如同只会互相攻击的铜锣、或是扭曲铙钹般的俗人,所以反而能得到拥有同感的知音,并因而产生友情。鳖四郎会如此坚持走向这条道路,就是因为有其他历尽沧桑、心灵上早已筑起一道厚墙来的年长知己们存在。

当时位于京都郊外的摩登西餐厅——梅笙桧垣的老板,也是其中一人。这位从美国回来的料理师傅,平常就非常仰慕艺术和艺术家的生活,经常利用店里的闲暇时间画油画,甚至将自己的寝室装潢成像画室一样。他经常抓着客人不放,滔滔不绝地叙述纽约文人村的话题:想要模仿巴黎艺术大道的这条文人村,弥漫着美国人的气质及憧憬,是一个充满异样刺激的夸张城市。老板每次在述说这件事时,总是充满信徒般的热情,甚至引进到店里的装潢上,例如酒神的绘画、青蜡烛的房间等。受到新事物吸引的年轻人和年轻艺术家,会喜欢到这家店里来聚会,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在这个古都里,到处充斥着对年轻人来说太过沉闷的寂寥空气;要打破这种沉闷的寂寥空气,为自己找到一条新的出路,需要极度的反抗心,所以比起东京的时髦来,京都的时髦方式必须具有更强烈的要素,也就是需要药效更强的猛药。

鳖四郎也开始喜欢泡在这家店里,因为他与老板之间,彼此看穿了对方的无学,知道对方缺乏基础知识,所以彼此之间既没有气势凌人的高张气焰,也没有任何压迫感,只是悠悠然地跟着自己的直觉走,恣意地天马行空论述一番。由于得到一个能让自己采取高傲态度来尽情蔑视对方、还能与对方毫无顾忌激辩的对手,他们开始认为终于有机会可以使出自己的浑身力量了。在这同时,他们还享受着趁机利用耳朵来盗取对方身上的知识,从中取得自己所要的利益。鳖四郎高谈东洋趣味的奥妙,桧垣的老板则自夸西洋趣味的新鲜度,在双方的高谈阔论中,彼此交换了知识,并收藏到自己的锦囊袋里去。

双方之间唯一拥有相同看法的,就是对艺术至上的态度。因为种种错误因素,让他们始终置身低下的阶层里,要从这低下阶层爬升到他们认为适当的阶层,从此找回真正的自己,除了利用直觉来攀登被称为艺术的这个阶梯外,已经别无他法了。他们对自己鉴识能力的高深感到自豪,也唯有这一点,是他们彼此认同对方的地方,因此举凡琴棋书画、女人、戏剧、陶器、美食、思想等,他们都能不分彼此地互相玩味、互相批评、互相赞赏。

“我们是天才吧!”

“当然是天才!”

桧垣的老板长期以来患有胸腔方面的疾病,这也是他始终保持单身的原因之一,不过由于他本身情欲甚强,所以不论是他所描绘的油画内容、还是他所收集的收集品,都飘散着一股情色氛围。蓝黑色斑点甚多的瘦长身体内,总是得不到满足,让他始终因为烦恼而不断挣扎着。相对地,拥有一副异常强壮身体的鳖四郎虽然身材不高,只能算是中等,仍叫他羡慕不已,因为鳖四郎的强壮身体,似乎能得到所有官能上的欲望满足——只是鳖四郎除了对食物的偏好比较挑剔之外,对其他欲望总是很容易满足,因而显得淡泊。

桧垣的老板经常带着鳖四郎出游,从鸭川上的赏凉到宫川町一带的红灯绿户区,从风雅的上流玩赏到粗俗的下流游戏,在这当中,也始终呈现出一个明显对照:一个是无法满足欲望、总是抱有遗憾的阴郁男人,一个是很容易满足、随时表现出淡泊态度来的开朗男人。鳖四郎对桧垣的老板因为不满足而露出的阴郁表情,深感人类本能的粗浅与深奥;桧垣的老板则对鳖四郎的强壮身体,感到无限的忌妒与惊叹。两人都在内心里称赞对方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在彼此内心里对对方咋舌。

尽管内心波涛汹涌,最后总会默认对方厉害之处的两人之间,交情越来越深,如同纠缠在一起的绳索般,越来越解不开。由于对人世间拥有正常教养的知识分子感到威胁,因此对于一心一意只想睥睨这些知识分子的高傲壮年与青年师傅而言,要将自己关在孤独的阶层上,借以屏除外来的威胁,并痛快谴责这些外来威胁的,除了对方之外,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对象。两人开始天天见面,若见不到对方,就会觉得日子很寂寥。

鳖四郎与桧垣的老板始终站在相对的立场。他总是主张东洋艺术的深邃高远意境,不过当桧垣的老板以西洋艺术来反驳他,并拿出艺术品的复写本等来夸示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甚至感到共鸣。桧垣的老板从美国带回来的艺术品,大多以法国近代巨匠的作品为主,鳖四郎总是设法尽情用自己的直觉本能、感觉、享受甚至是情欲来欣赏这些西洋艺术,只有一种艺术品违反了东洋的美德与道德,让他深感震惊,并对这种完全不顾羞耻、赤裸裸呈现出来的艺术品感到脸红。“这些家伙根本就是门外汉嘛!”鳖四郎虽然嘴里对桧垣的老板如此批评,内心却涌上一阵喝彩,为这些表现肉体感觉的代言者喝彩。

自从他出入这家店之后,不仅吃到许多美味的西餐,还听到老板对西洋文化和生活方式的种种说明,让他觉得既方便又新鲜。

鳖四郎开始带着这些心得和知识,回到他所成长的职场上。他会对着从事与画作有关的人们谈论素描技巧,还会提到梵高和塞尚的名字。到了茶道、花道的聚会场所里,他就会提议要开个茶会派对,并歌颂餐前酒的重要性,还会使用composition (1) 和nuance (2) 等洋文术语。

事实上在东洋的各个艺术领域里,同样有实际上的相同需求,只不过称法与传统不同于西方艺术而已。也是因为如此,对于鳖四郎所说的一番主张,其实相关人员都非常明白,有些人就会在内心里不屑地认为:西洋艺术也不过尔尔。不过在一味追求摩登的当时,不论是新鲜感还是时代潮流,都倾向于大量采用西洋的文化,这也是当时盛行的一股风潮。在这种情形下,人们虽然会在他背后批评他,说他就像“祭典里的竹栏杆,越磨越蓝 (3) ”,但是在他面前,仍忍不住要从他身上追求刺激和新的想法。他开始找回当年的人气。人们即使刚演奏完三曲,也会因为他的要求再奏上一曲;甚至听他的意见,将裸体雕像装饰上花朵。不论多么突兀的事情,都会接受他的意见来进行,就连传统茶会也从榻榻米改成在西式桌椅上举办,甚至将西餐导入怀石料理中。原本只有一小部分人士所采行的方法,渐渐地变成流行在世人之间的正统做法,他也开始到处被人尊称一声“老师”。

他乘胜追击地加入经常聚在梅笙桧垣里的年轻艺术家里面。不过他高傲又肤浅的态度,终究与这群神经细腻的知识青年不同调,所以即使他以为自己能在这群年轻艺术家中呼风唤雨,充分发挥他的魅力,最后还是不敌年轻艺术家们的沉默对待。这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觉,他鼓起勇气想加入这群青年之中,却在无形中被这群青年毫不费力地打败。他不得不认为,这群青年身上似乎拥有一种令人恐惧的力量。

在某一个春宵里,桧垣的二楼里举办了一场欢迎会,因为某位女诗人、同时也是佛教家的夫人,被邀请到这个古都的某宗教女校里演讲。为了表示欢迎,特地在这里举办了这场欢迎餐会,席上还有夫人的画家丈夫。简单的餐会演讲也已结束,大家开始准备要轻松地享受一顿美食。由于鳖四郎以前就常常透过杂志等渠道,看到有关这位夫人的报道,始终对这位夫人很有意见。搞艺术的人,竟然还被宗教给束缚住——夫人所提倡的宗教,让他不由得想起幼时所亲眼体验过的心酸经验,也让他想起寺庙所带给他的悲惨境遇。在谈笑之间,他终于按捺不住地露出讽刺的语调来,尤其夫人拥有一张如同无垢小女孩直接长大般的纯净面容,一看就知道夫人没有吃过什么苦,更让他直想好好地给夫人一次痛击。

夫人虽然因为他的无礼而露出了不悦的神情,不过仍然咽下怒气,只是静静地回应他:“不要误会,我从来也未鼓励没有必要的人也跟着一起尝试。”虽然鳖四郎继续紧咬住夫人不放,但是夫人只是重复回答着“拥有这种疑问的人,我是不会去回应他的”而已,让鳖四郎深深觉得眼前这位夫人,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女在赌气似的。

一时之间凝结的空气,一下子就被周遭的谈笑风生给掩盖下去,再也没人去注意正抱着胳膊露出一副不满态度的他,使得他的怒气愈发高涨,甚至直达发梢。不仅如此,夫人似乎要刺激他般,在众人哄抬之下,竟然还高歌起《京之四季》之类的歌曲来助兴。低沉的歌声,似乎让大家感到舒畅又快乐,只见众人一致鼓掌叫好,就连夫人的画家丈夫也跟着鼓起掌来。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侮蔑自己,使得鳖四郎暗自发誓,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一定要让夫人俯首称臣,认同自己的实力。他请桧垣的老板帮忙,在画家夫妇要回去之前,邀请夫妇到老板的画室里去,帮忙鉴定里面的画作,同时将许多自己所做的画作也摆在其中。

接着鳖四郎故装谦虚地征求夫人的评语,只见夫人站在几幅有裱褙的书画和刻有篆字的石碑前面,仔细地端详着。夫人似乎很喜欢这一类的东西,甚至看到入迷,接着才转过身来征求丈夫的意见。

“papa,你会不会觉得这些虽然很美,就是少了一点什么味道呢?”

“嗯,确实少了一点什么味道……”丈夫也如此回应着。鳖四郎跟着哈哈笑了起来,装做没事的样子,不过在他的内心里,首次拥有一种深感共鸣的感觉。虽然不知道将这个画家丈夫归类为“不拘小节的人”是否正确,不过就连桧垣的老板,都对丈夫画家的这种评语深感赞同,只见老板笑容满面地附和着:“说的也是喔,你的艺术就在于味道嘛。”

鳖四郎虽然深感共鸣,却仍然想找个机会反击夫人,因此他开口邀约画家夫妻,等五六日后,夫妻悠闲地欣赏完古都的春天风味之后,再来品尝他亲手所做的午餐。轻描淡写地只用味道二字来评鉴自己作品的夫人,究竟对味道拥有什么真正的鉴赏能力?要测试夫人的这种味道鉴赏能力为何,最快的方式就是食物。反正这种整天无所事事的夫人,除了自己所做的家庭料理和餐厅里所供应的形式上的食物之外,恐怕根本没吃过什么真正的美食。如果她根本没有鉴赏能力,就可以不必在意她对自己作品所做的批评;而如果她真的拥有鉴赏能力,那么她一定会对自己的料理手腕感到佩服,而不得不低头。如此一来就能征服这位夫人,得到这位夫人的认可了。

还好夫妻俩都接受了这项邀约。

筵席就设在加茂川河堤下,某知名茶道宗师的茶室里。他指挥着自己所找来的料理助手、以及帮忙上菜的女孩们,忙碌于宴请画家夫妻。

他早已在前一晚的欢迎餐会上,从整个用餐过程中,悄悄记住夫人选用了什么餐点、喜欢什么食物,甚至还偶尔直接发问过。当时他会这么做,并非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只是拥有如间谍犬般灵敏嗅觉的他,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对人的食物偏好产生兴趣,因而本能地驱使他想去挖掘出夫人的食物偏好所在而已。夫人对食物的偏好似乎也很专门,目前还看不出来她究竟是专家还是门外汉,只知道她所偏好的是什么样的食物。

鳖四郎毫不在意什么菜单的惯例、或是和式中式西式料理的规定,完全只针对夫人所喜爱的口味下去料理。此时的他,只打从心底里涌上一股对人类的怜爱,不仅忘了胜负,也忘了要征服夫人的渴望。

如果能让那个宛如纯净女孩的女人睁大眼睛,充分享受五感所带给她的惊喜震撼,让她得到满足,让她像个天真无邪的女孩一样,尽情品尝美味,就是对料理的最大奖赏了,至于自己的存在如何,都已经无所谓了。鳖四郎带着如此的心情,认真剥着虽然季节不对、却是夫人所喜爱的螃蟹肉,还将一口大小的荞麦面,做成汤头浓郁的松江风味荞麦面。鳖四郎突然想起,小时候曾经因病在半夜里哭起来,吵着要吃糖炒豆,结果身为老住持的父亲,立刻拖着沉重的步伐,孤寂走在深夜街道上,去帮他买回糖炒豆来。鳖四郎将脸别过去,深怕泪水滴在擀面板上。或许料理这种东西,是唯一能给人带来慰藉的东西,而能让自己发挥十二分心血在料理上的对象,也许只有白痴和小孩子。

不过鳖四郎为了预防万一,仍然假定夫人是一位很懂得美食的饕客。为了不让自己在夫人面前丢脸,还特地火速进了坂本诸子川的淡水鱼、鞍马的山椒皮等食材备用。

夫人开始充满感激地仔细品尝起来。“这条带卵的鲶鱼,实在是美得没话说。”“这块虾芋,炖得真是柔软光滑。”当她嘴唇上开始沾上油脂时,只是不断反复地说着“实在是太美味了”“实在是太好吃了”,之后便开始专心地享受着眼前的美味料理。鳖四郎看着原本还剑拔弩张的僵硬气氛,随着餐盘一个一个被收走而显得越来越微弱,甚至开始感到自己的气势也越来越弱。

夫人虽然很健谈,但是她的画家丈夫更健谈。当所有料理全部被一扫而空,夫妻俩开始端起煎茶来喝时,画家丈夫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您的招待。我得衷心说一句,这一位才是你所谓的艺术家呢!”画家丈夫一边说着,一边转过来看着妻子,并露出淡淡的笑容,想要征求妻子的同感。画家丈夫的笑容里,丝毫没有讽刺的味道,只是想得到妻子的额外注解,好让自己的评语更显善意。只见夫人也面露微笑地回应:“我也衷心地如此认为,您真的是一位令人佩服的艺术家。”语调里充满了真诚。

鳖四郎非常得意自己的才能果然不是假的,却也同时突然震惊于背后所存在的另一个意义。平常他虽然会高谈许多不同领域的大道理,但是内心却与世上一般人一样,始终将琴棋书画的地位摆在料理之上,认为唯有在琴棋书画界里被尊称一声老师,才是跻身高阶艺术行列里的代表,而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打破这种世间一般的常识。前一天里才被人批评自己的高阶艺术缺乏味道,今日又得到别人赞赏自己在低阶艺术里的实力,这究竟算是天分还是教养?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涯受到致命的一击,不知今后还有什么目标。

加茂川的水位上升了一些,稍微混浊的水流在河滩上开始往四面八方顺流而去,岸边受到防波堤石笼所阻的植物花朵颜色虽然一如往常,但是鱼儿似乎变少了,完全看不到捉鱼的小孩身影,就连堤岸上已经长出新芽的杨柳树梢上,也映照着春天的时晴时阴天色。

坐席上沉默了下来,侧耳倾听的潺潺水流声,引领坐席上的一群人进入怀旧国度里。虽然从这里看不到,不过鳖四郎仍想起了位于下流对岸里,至今仍独自一人过活的母亲所在的大竹原的家。有如女饿鬼宫女般的母亲,至今仍一边执着于美食,一边等着正在打拼事业的独子衣锦还乡。虽然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去了,想必拓本老师傅应该还是童心未泯,至今仍在学校运动会场上,追着正在玩游戏的可爱孩子们跑,努力忘却自己已老的事实吧。

鳖四郎用笑声来掩饰自己的心情,开始述说起幼时与母亲两人为了晚餐菜肴,曾到这河边来抓小鱼回去的往事。“虽然我也吃过不少美味食物,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没有任何食物比当时母亲所煮的那些小鱼来得美味呢。”接着鳖四郎继续述说,甚至连他对今天的料理感想也一并说了出来:“难道说味道与艺术之间的不同,就在于是否能给予人慰藉?”

对于鳖四郎的这句问话,夫人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她们出游巴黎时,在巴黎名店里的经验说了出来。那家店为了预防噪音,特地将大门和地板上都挂上或铺上柔软的地毯、毛织品,色彩方面也尽量采用不太华丽的颜色,就连天花板上和桌上的灯光都调得非常恰到好处,所有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客人能专注于美味料理上。店里所雇用的服务生也不是年轻的小姐或看起来很有威严的男性,而是雇用很有气质品味的老人家,应该都是一生奉献给这一行的专家们吧,只见他们非常懂得如何取悦客人,更懂得客人的快乐就是他们的快乐。在整个用餐过程中,气氛不是有如在享用圣餐般的庄严,就是有如浪漫约会般的恬静。桌上摆了一杯如同映照着初夏清澄天空般的淡黄汤汁,曾几何时老服务生悄悄地靠了过来,手上还拿着一个银托盘,上面放有切成圆筒形牛骨的盘子。老服务生开始配合自己呼吸地动起手指头来,接着以眼神示意之后,用汤匙舀起牛骨中的精华液来,加入先前的淡黄汤汁中,使得汤汁如同将少女清纯的心凝结成珠玉般,柔软透明中还带有些许的青春滋润色彩,可媲美日式料理中用鲷鱼眼睛周边肉所做出来的羹汤。老服务生深深行一次礼之后,立刻往后退几步站着,恭敬的态度,宛如在祈祷客人能满足于这有如天浆玉液般的汤汁。当然不只这道汤汁,所有料理都经过精心调制,服务也是满分;一直到甜点上来为止,整个用餐过程中,没有任何令人感到美中不足的地方,完全是尽善尽美,让客人在惊叹声中结束餐食。

“不过在那之后,我们倒是被忽视、被冷落掉了,让我们觉得有些遗憾。”

“当面夸奖实在是有点难为情,所以容我不多说了;不过说真的,今天的这些料理,虽然也有不尽完美的地方,但是我觉得你真的非常用心。”

出人意表的评语,不断从夫人嘴里跑出来,甚至还提到对料理很“用心”这几个字,这是鳖四郎从来不曾听他人说过的言词,但是突然间听到“用心”“真心”等字眼,一种出生背景、成长历程所带给他的扭曲心灵,令他顿时感到反感。如果自己真的拥有这种所谓的用心、真心,不就显得自己是一只拥有与众不同羽毛的雏鸟,也难怪自己会遭受未拥有这种羽毛的世人攻击、折磨了。软弱者,你的名字就叫做“用心”!自己不是始终为了消除这种东西,为了加强自己的艺术、加强自己拥有真金不怕火炼的艺术而努力的吗?但是现在却得到诗人艺术家的陈腐讽刺,有如假装道德的女学生会说的批评内容,实在是令人不足挂齿。

鳖四郎想到这里,眼里再也看不到这对夫妻的任何权威,平常的高傲态度也逐渐地回复过来。“哈哈哈,‘用心’的料理喔。”

迎宾车来了,夫妻也起身告辞。鳖四郎询问夫妻接下来的行程为何,夫妻回答要到壬生寺参拜,并观看壬生狂言的表演。鳖四郎立刻揶揄地对夫妻说:“对善男信女来说,这倒是不错的安排。”听到鳖四郎的这句话,夫人稍稍皱了一下眉头回答:“你是这么看待我们的吗?我们可是抱着倾听地狱般音乐的态度,要去聆听那出乐曲单调的狂言呢。”夫人的画家丈夫,似乎也听出鳖四郎话中有话,因而不悦地回应:“你听好了,我们就算是善男信女,也是到地狱去走过一遭的善男信女。我们深知不可永远驻留在极乐世界里,偶尔还是必须去地狱走走看看,才会像这样到处走动的,你可别小看我们。”听到丈夫如此责备着鳖四郎,夫人赶紧拉了一下丈夫的手:“你别责备如此俊秀的青年呀,小心破坏了人间的艺术品。”不知是否为自己的这番话感到可笑,只见夫人哈哈地笑着坐进车里。

鳖四郎此后再也没见过这对夫妻。对他而言,这一年春天里二次会面的夫妻,就像是过路煞神一样,更让鳖四郎觉得,宛如自己费心设计出来的阁楼,轻易就被擅自吹来的一阵风给破坏殆尽。艺术这种东西,确实让鳖四郎有所感觉,只是他完全不想与宗教等陈腐的东西之间有任何瓜葛。而若要他像夫人所说的一样,开始致力于所谓用心、真心一途,又会让他觉得未免太过假道学,简直要让他起鸡皮疙瘩。或许除了捕捉令人安心立命的东西之外,已经别无他法了,然而除了死亡之外,还有其他方式能捕捉得到这种东西吗?总有一天会到来,会来清算一切的死亡,若能将自己置身于无可避免的死亡之上,并活在这死亡之上,就能用美丽的心情尽情从事自己想做的事,在这当中的所有表现,自然就不会有味道或艺术等分歧议论了。“必要时,就赴死吧。”鳖四郎自小就有一种想法,当他遇到不如意或痛苦时,如果无法从这不如意或痛苦当中脱逃,他就会想到死亡。这种令人窒息的想法,已经确实在青年鳖四郎的脑海里积极地落地生根了,而宛如在向他证明似的,桧垣的老板就在他面前展示了死亡。

桧垣的老板在一年前,左后颈部里开始长出癌细胞。刚开始时完全不痛,医生也认为这不过是稍微恶性的小东西而已,可以不必切除。在听从医师的建议下照了X光线,还做了一些治疗,刚开始癌细胞确实缩小了一些,但是没多久就长得比原来还要大,此时也终于开始产生痛楚感。或许医生也认为无法继续隐瞒下去了吧,此时才终于告知桧垣的老板,其实是肺癌。听到医师的这项宣告时,桧垣的老板竟然一点也不震惊,只是笑笑地说着:“虽然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没做,不过比起其他人来,我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我看我也差不多该为我的人生做个清算了。”之后桧垣的老板真的开始为自己清算起来。他将店面转手给他人,在清算完所有借贷关系之后,手边还有一些剩余的资金:“我想死在一个比较热闹的环境里。”为此他搬到郊区巷弄里的房子去,还雇用了美丽的护士及模特儿,在他死前的这段时间内照顾他,为自己展开一场“天才之死”的戏码。

他还将舍不得卖掉的一些收集品装饰在房内,使得狭窄的屋子一下子变成一间宛如犹太人在经营的小小古董店。

他将他爱用的附有锥幕的床摆放在屋内,虽然是膺品,不过他说这张床是南北战争时,流浪到美国的西班牙王族出身的吟游诗人所用过的床,床柱上还刻有拉丁文诗句,他就坐在床上不断地作画。

癌细胞的侵袭让他有时痛不可喻,就连平常所吞的止痛药都没有用,逼得他只好央求医师帮他打麻醉药,偏偏医师认为他的身体太过虚弱,不肯接受他的这项请求。他全身已经开始变得青黑,而且瘦骨如柴,就连肌肉已经凹陷进去的骨头上皮肤,都呈现出淡紫色的瘀青般痕迹来。早已过中年的这个男子,后颈上背着一个肿大的恶瘤,整个背也弯曲了下来,让他看起来宛如一个侏儒,又像一个饿鬼。盛夏日里,裸身的他让人根本不忍卒睹,甚至让人看了汗毛直竖。每当痛楚来袭,他总是裸着身子在床上痛苦地呻吟挣扎,全身并冒出油汗来,犹如刚淋过浴似的。当他不断扭曲并摩擦自己的细长手脚,试图除去令人痛彻心扉的痛楚感时,总会让人联想起难产的蛇来。即使他是自己所认同的好友——鳖四郎,仍不想看护如此痛苦不堪的他。

自己也已经是一个痛苦不堪的人了,何况痛苦的感觉总是很容易传染给人,这对艺术家来说根本就是一副毒药,如果能够避开就会尽量设法避开。因此每当桧垣的老板开始痛起来时,鳖四郎总是借故悄悄离开病房到外面喝茶,或是与其他人谈话。但是渐渐地好友不再原谅他的这种行为,痛苦喘气地对他说:“你怎么可以这么没用,好好地看清楚,一旦沦落到这个地步,反而会感到痛快哪……!”

鳖四郎紧握双拳,看着眼前的好友状态,自己也忍不住全身渗出油汗来,简直快承受不下去。虽然他对死一点也不畏惧,却突然对死前的这段痛苦过程感到厌恶,只是这个念头也没有持续多久,就随着眼前病人所加深的痛楚,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因为眼前的悲惨状况而越来越麻痹的鳖四郎脑里,看到了另一幅不同的景象。仔细看吧,眼前所蠢动的东西,早已不是什么生物,而是埃及地下陵寝里所挖掘出来的蜡尸,是西藏洞窟里所挖出来的干尸,不过就是一个终于停止常年以来一直在呼吸的物体而已。若从他的动作来看,根本就是现代人所无法理解、装有巧妙纤细又充满机关的古代机械人偶呢。青黑色的古代人偶,以一种固定的节奏蠢动着,先是蜷曲再蜷曲,然后挣扎,再一口气伸直躯体,接着又再度瘫下来,不断气喘吁吁。

同样的动作不断被重复着,年轻的模特儿因为这悲惨状况而歪曲了脸上的表情,似乎快要掉下泪来,因此赶紧用衣袖遮住半边怪异表情的脸庞窥视着,护士则略带怒气地露出严肃的表情,并不断搧着扇子。

鳖四郎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个病中友人虽然身处痛苦深渊,仍在继续游戏人生。他极力对抗病魔的躯体,虽然不断痛苦挣扎着,他却仍然拼命想要给予这样的躯体一个韵律,好让它可以舞动起来。虽然不知他是想透过这种方式来减轻自己的痛苦,还是特意要让身为好友的鳖四郎看见他平常口中常说的“举世无双的艺术”。眼前的好友,又开始重复着韵律舞蹈,蜷曲身体、挣扎、一口气伸直躯体、然后再度瘫下来不断喘气。他的舞姿就像回教徒的祈祷仪式,甚至配合着耳边所传来的附近活动厅的廉价乐队声。

更让鳖四郎惊愕的是,好友竟然在另一边墙上摆了一面穿衣镜,透过镜子吟味着自己悲惨的舞蹈,从中确认着效果。透过镜子的映照,镜中除了好友的身影外,同时也映照出自己的身影,而且似乎为了求效果,病床旁还准备了蓝色壁毯和花瓶以及夏日花朵,全都随着入镜。鳖四郎内心里顿时燃起一股常识性的怒火。

“虽然他是个病人,也不能这样乱来啊!”鳖四郎将怒气发泄在模特儿身上,不过模特儿也不甘示弱地反驳着:“是他自己要我们这么做的啊!”只见好友瞪着他,似乎要他别多管闲事。

对于好友的恳求,医师终于会在三次里前来一次帮好友打针,此时的好友总会心情愉悦地开怀而笑,也会食欲大增地要求鳖四郎煮东西给他吃。

炉烤葱与起司所做的洋葱汤、牛舌咖哩烩饭、四季豆色拉等,他所要求的都是平常他所喜欢吃的东西,让鳖四郎准备起来也毫不费功夫,只是当他要求要吃用鸭血所煮的鸭肉料理、或是将大鳗鱼切块后加入果冻醋做成火锅等料理时,因为鳖四郎不曾尝试过,即使有好友在病床上一边指导他,仍让他觉得有些困难。将鸭血放在酒精灯上的料理盘里搅拌后,鸭血就会变得浓稠,宛如高雅的红豆汤一般,之后加入胡椒盐以及鸭肉片稍微炖煮一下之后即可享用。鳖四郎试了一下味道,发现这道料理一点也没有血腥味。病床上的好友说,这是巴黎有名鸭肉料理店里的一道主菜,也是一道非常奢侈的料理。至于鳗鱼火锅,则是意大利移民的贫民窟等地里常见的街头贩卖料理,属于下层阶级人们所吃的料理,并非很可口。好友似乎只是乐于缅怀与这些食物有关的轶事,因为即使鳖四郎费心做了这些料理,好友也吃得不多,只是想到什么料理就要鳖四郎做给他吃。遇到鸭肉稀少的时节,还会设法找来幼鸭替代;遇到夏末时节,四季豆比较硬时,还会设法从中硬筛选出较软的四季豆来。为了好友的请求,鳖四郎不辞辛劳地奔波着。好友似乎持续缅怀着过去,就连幼时的回忆都想起来,开口要求要吃用炒菜锅煎出来的文字烧、用土锅烤出来的蕃薯等。

鳖四郎愿意如此奔波,是因为体谅好友来日不多,想尽量完成好友的心愿,但是好友却只顾尽情享受娱乐,趁着药效还在时,持续开心地要求东要求西地,只将鳖四郎当成玩乐的对象,终于让鳖四郎怨恨起好友来,因为好友竟然要求鳖四郎拿起画笔来,在他后颈上已经肿胀到如球般大的肿瘤上,画出人脸来。“我要叫朋友来看我这个人脸瘤,跟他们开个玩笑。”即使鳖四郎拒绝,好友还是强行要求,鳖四郎只好勉强地拿起画笔来。拆除绷带后所露出来的肿瘤,虽然因为长期照射X光线及涂药的缘故,早已变成一坨鳄鱼皮色的肉堆,却也同时充满了一个不同于一般正常人的执着意志。内部的硬块支撑着整个圆形肿瘤,覆盖在外面的则是很有弹性的肉与皮肤。看着这样的肿瘤,让鳖四郎很有一股冲动想拿尖刀来刺开它,或是在这个倔强的肿瘤上撒尿来揶揄它。肿瘤上的皮肤倒是很容易上色,鳖四郎透过画笔笔尖,开始在这个怪物脸上涂涂擦擦,突然间,似乎开始明白好友其实是非常憎恨这个肿瘤的,正因为憎恨它,才会想用戏谑的态度来面对它,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你尽量把这个脸画得讽刺一点,讽刺人类的痛苦,让它看不出来是一个肿瘤。”鳖四郎先画出一个人类的脸型来,接着再画出轮廓,然后依序画出鼻子、嘴巴、眼睛等来。原本咬紧牙关忍耐着的好友,突然开始“我、我、我……”地一边发出声音,一边开始扭曲起身体来,最后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已经忍不下去了,你不用再画了,剩下的就等我死了不再感觉痛楚的时候再继续画吧。”结果肿瘤上所画的人脸里,只有一边有眼睛,而且还画歪了。不过鳖四郎并没有依照好友的吩咐,即使好友死了之后,他也没有继续帮好友在肿瘤上作画。肿瘤上歪曲的独眼,像是在瞪视人间、嘲笑人间一般,看起来反而更具有深邃意义。这张冷眼旁观人生不如意与悲欢无常的人脸上,根本已经没有必要再添加任何一笔了。

鳖四郎看着露在好友尸身肩膀上的一张未完成的大脸,喃喃自语了一句“太好了”之后,再将好友的尸体放进棺木里,然后付诸火场燃烧。

后期时,好友还来不及感受到疼痛,就一直持续在打麻醉药,到后来只能吃流质食物,并躺在床上不断喘着气。鳖四郎看着这样的好友,觉得他很像夜晚路边摊里所卖的海狗肉干一样。原来一个正常人可以变化到这种程度。好友不再从嘴巴进食,似乎也不再感受到痛楚,医师告知好友即将离世,护士和模特儿也开始含泪地收拾行李,准备离去。好友常常一副毫无意识的样子,让人弄不清楚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不过由于好友常常会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像是在说话的声音来,因此鳖四郎总会赶紧凑上前去,想听他说什么,却发现原来他是在唱歌。

鳖四郎从来也不曾听过好友唱这样的歌,仔细聆听之下,才勉强听出原来是摇篮曲:“乖乖睡,乖乖睡……”

知道鳖四郎将脸凑进自己时,好友努力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气喘吁吁地想要努力表达出来。当鳖四郎设法理解好友所说的内容之后,原来意思是这样的:“你看看这里,简直是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虽然我很想留个东西送给你当纪念,却没有半样东西能给你,实在是困扰。对了,我有一个伯母住在东京,这也是我唯一还拥有的东西,我总觉得好像从这里就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她呢,我就把她送给你,她很不错喔,我把她送给你,所以以后她就是你的伯母了。”

之后好友死了,除了原先与店里有来往的客人、以及几个比较常常一起出游的朋友之外,京都里似乎真的没有任何他的亲人。在询问过东京的伯母之后,认为好友毕竟年纪也大了,该给他一个比较隆重的葬礼,因此鳖四郎担起了责任来帮好友办丧礼,将好友火化掉。

带着好友的骨灰,鳖四郎来到了东京。东京出身的桧垣老板,虽然早已举目无亲,恐怕已没有任何亲人会来祭拜他,不过在赤坂青山附近倒是有家庙和墓地。由于鳖四郎是应户长、也就是老板伯母之邀,要将老板的遗骨埋葬在家庙里,才会带着老板的骨灰来到东京。鳖四郎原本打算帮老板埋了骨灰,并顺便稍微参观了一下大都会东京之后,就要立刻回到京都,没想到在暂住伯母家的一个多月时间里,鳖四郎竟完全成为伯母的俘虏。

这位伯母是从女校烹饪教师退下来的人,她从女校草创时期开始,就一直在女校里负责教授家政类的课程。后来时代潮流改变,她也只好从女校退下来,但是她的这一身技艺,反而助成她的事业成功。她开设了一所补习班,专门教老街里即将出嫁前的女孩们教养与美德。伯母是一位薄命红颜,丈夫很早就与她死别,四个小孩也已长大成人,纷纷各自成家立业而离开这个家,只剩一个已到适婚年龄的幺女在身边,帮忙打理补习班里的一些杂事。这个女儿是一个患有贫血症的文静女孩,常常被伯母怒斥,还被伯母使唤来使唤去的,就连补习班里的女性学员们,虽然表面上都会尊称她一声姊姊,背地里其实还是多少瞧不起她的。而她只要被人稍微使唤一下,就会显得手足无措。

伯母当年收养了从小就变成孤儿的桧垣老板,将他和自己的小孩一起抚养,但是到了少年时,桧垣老板就离家出走,独自跑到外国去流浪,从此音讯全无。对于这样的外甥,伯母说早就对他没有任何怨恨或感情,只是如果继续放任他不管的话,桧垣家就会断后了。

外甥的桧垣家是本家,伯母是从本家嫁到分家去的,所以伯母认为即使自己家没有后代延续烟火也无所谓,但是桧垣本家,无论如何都必须延续下去,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姓氏也好,因此伯母找了鳖四郎商量:如果“你不是那么嫌弃的话……”可否娶我的女儿为妻,然后将生下的孩子当中,其中一人过继给桧垣家,让桧垣家的姓氏能够延续下去,如此一来我才能对得起本家,而你也能帮好友一个大忙。“再说要你娶的,是桧垣唯一的一个表妹,算起来也是一个缘分。”

一开始听到伯母提起这件事时,鳖四郎只是一笑置之。当那一个意气风发、只知沉浸在艺术里的好友去世之后,当陪伴好友的那段音乐结束之后,剩下的只有余韵,除此外再也没有任何有形的意义。好友结束一生的方式,如同空间一般,实在是妙不可言。好友的一生以及死法是如此妙不可言,伯母的提议却是如此粗俗的义理人情,怎么想也无法理解这个义理人情如何会是好友一生的延续。伯母所提的幺女,对自己而言一点吸引力也没有。“您突然这样要求我,我实在是没办法……”鳖四郎露出讶异的表情,并用一只手抱住自己的头,但是伯母毫不停歇地继续说服着他:“就留在东京吧,东京可是一个好地方呢。”伯母在确认过鳖四郎的才能之后,立刻以萤雪馆为首,积极将鳖四郎介绍到三四个有权势的人家里工作,以利从中获取零用钱,想尽办法要将鳖四郎留下来。伯母在萤雪馆还位于老街的时候,就曾在补习班里教过姊姊千代,因此和萤雪之间原本就很熟。

世上怎么有如此毫不抗拒、毫无脾气的女性呢?就某个意义上来说,没多久鳖四郎终于实际见识到伯母的幺女、也就是桧垣老板的表妹逸子,是一个多么非凡的女性。鳖四郎是一个连生活上的琐事,都会表现出专制面来的一个喜欢带刺的人;偏偏逸子是一个如同完全没有形的薄棉花,非常容易被卷入鳖四郎的专制个性里。当鳖四郎对世间充满不满时,他会对逸子暴言相向,将气出在最靠近自己身边的逸子身上。逸子总是如受惊的小兔一般,带着一脸忧郁的表情,不断回应着“是、是”,然后努力奔波于达成鳖四郎所下的任何指示。她从来也不曾回顾过自己卑微的地位,只是不断低声下气地等待着下一个指令,她的这种态度,开始让鳖四郎尝到有如能呼风唤雨的君王一般,在轻视她的同时,心情觉得非常舒畅。不论鳖四郎如何恶意责骂她、嘲笑她,她也只是不断地忍耐着,甚至连一声苦都不敢说出来,深怕被丈夫听见。细心是她最大的优点,除此外,她总是带着一抹无味又冰冷的软弱哀愁,连什么叫不耐烦也不懂,只是一味地老实以对。另一方面,伯母虽然会对她露出微笑,却仍不减对她的说教功力。渐渐地,鳖四郎虽然会对她感到一种“什么玩意儿”的焦躁感,却也已经无她不可了。之后鳖四郎与她发生了关系,一路如同伯母所想望的一样发展,开始在东京里住下来,并称呼逸子为妹妹。

偶尔鳖四郎会想起,桧垣老板临终前曾说过的话:“伯母送给你,你就让她当你的伯母。”

只要想到现实中的一切,竟然如同桧垣老板生前所嘱的一样,就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对于独自留在京都里过活的母亲、以及抚养自己到将近青年时期的拓本老人,鳖四郎只要想起他们来,倒也不是没有任何牵挂,只是鳖四郎目前会有如此的境遇,追根究底还是因为与他们之间的因缘关系太过根深的缘故,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叫鳖四郎痛苦不堪。对于身处这个大都会,正举旗大肆燃烧自己欲望的鳖四郎而言,眼前的伯母虽然是好友的伯母,毕竟还是他人的伯母,所以称呼这样的人一声伯母,反而感到肩上的负担没有那么沉重。身旁能有一个责任轻又肯照顾自己的老妇,实在是很方便;只是生前恣情于自己的喜好,将死亡一事当成游戏,将人生一切当成即兴诗般过生活的桧垣老板,呓语般地下意识将世俗线索遗留人间,让身为好友的鳖四郎扯上关系,而且这条线索竟意外地温暖又有意义,鳖四郎只要想到这一点,总觉得很不舒服。

在伯母帮忙穿针引线下所介绍的老街三四家有权势的人家当中,鳖四郎最想受到萤雪馆老板的看重。

萤雪馆的老板是一个汉学者,也是一个老东京人。在他少壮时,可说是当时的一个新思想家,在演讲会上或文章里,都曾红极一时;他甚至还会穿着中国服,去参加大陆政策等会议。后来由于他的演讲内容越来越跟不上时代,加上妻子死得莫名其妙,使得他断绝所有公开活动,开始独自出版贩卖比较能为人接受的汉字辞典和考试用参考书。开始赚钱后,他转向投资购买房子和土地,并致力于其他理财渠道,最后终于变成一个小富豪。

他一直没有再娶,自从让姊姊千代去上补习班之后,就让千代挑起主妇的工作,只知宠爱妹妹阿绢。由于萤雪的乖僻个性,除了像桧垣伯母般的人物之外,很少有其他人能随便踏进这个学者商人的家里。虽然鳖四郎是一个新来的外人,不过对萤雪来说,鳖四郎同时也是一个难以应付的清新怪物。在琴棋书画等兴趣方面,基本上鳖四郎都能与他对谈,而且鳖四郎总会在谈话当中注入大量的热情,让萤雪不知不觉地跟着热起来,只是在鳖四郎的这些谈话当中,他同时会设下似是而非的陷阱机关,大大折损对方的心情。尤其只要牵扯到与食物有关的话题时,鳖四郎甚至会实际做出成品来,证明他的造诣。对于性情乖僻的人总是拥有一种敏锐洞察对方心理的他,早已记住这个讲究吃的中老年绅士的口味何在,因此总能轻易自在地操弄萤雪的食欲,如同在按钢琴键盘一般容易。非常闲暇的鳏夫萤雪,总是在烈日当中,像是要燃烧掉体内脂肪般地哈哈喘着气,同时戴着旅行用的遮阳帽,一下子剪剪盆栽上的树木、一下子专注于自己所饲养的东西、一下子沉浸在自己的猎奇搜集品里。有时他会在给予自己物质上满足的同时,完全忘了昔日的尊敬,对于称他为学者商人的世人,涌上一股发狂似的悲愤慷慨情绪来。

在这股愤恨不平的反面情绪下,萤雪对食物的偏执也越来越激烈。

萤雪对姊姊千代的态度,完全将她当成这个家里的家庭主妇,但是对于妹妹阿绢,却是呵护有加,不仅尽情让她穿戴当代的奢华服饰,还让她去就读位于芝高台上的法国天主教女校。

萤雪会对姊妹俩的态度如此不同,除了因为他比较喜爱阿绢之外,最主要还是来自于他对事物极端偏颇的乖僻个性所致。他在鳖四郎来到这个家里之前,就开始迷上鳖的料理,虽然基本上已经会做鳖的火锅料理,却老是做不好鳖的蒸烤类料理,料理手法非常普通。鳖四郎为了将包在白棉布里的鳖活活煮熟,慎选着适当的木柴,并细心注意着热炭情况和蒸烤时间等,熟练地操弄着各个程序。当萤雪剥开煮好的鳖肉蘸纯酱油吃时,发现这道鳖料理是这一阵子以来所吃过最美味的食物。在这之前,鳖四郎在京都里是以“与四郎”的名字享誉一地的,但是从这一天起,萤雪就开始沉迷于让鳖四郎当他的交谈对手,甚至擅自以鳖四郎的名字来称呼他,就连两个女儿也开始习惯称他为鳖四郎。独占欲甚强的萤雪,将房子借给鳖四郎夫妻住,并给他只能一家糊口用的微薄薪资,就要求他将其他工作全部辞掉。

鳖四郎在踏进萤雪馆里,第一眼看到阿绢时,心里就突然“啊”地一声有了感觉。她是一个住在与自己完全无缘的世界里的女孩,却也是如此适合自己喜好的女孩。她拥有鳖四郎一直以来所梦寐以求的天真无邪气质,同时带有些微讽刺的苦涩韵味,就如同刚上市的蔬菜一般,虽然拥有纯洁无垢的一面,却也同时蕴藏着今后无可预测的未知命运,甚至给人一种权威感。阿绢对于这个很少有人出入的家里,突然来了一个叫鳖四郎的青年,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稀奇,就连有时鳖四郎站在她身旁,她也会宛如忘了他的存在一般,自顾自地编织着梦想,或是独自一人游玩,一点也不在乎鳖四郎。或许是因为幼年丧母,又是在一个威权的父亲底下长大的缘故吧,偶尔她也会飘散出一股中性又高贵的寂寞味道来。不过对于鳖四郎是一个俊秀男子一事,似乎从来没在意过,倒是姊姊千代会脸红,甚至表现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来。

鳖四郎只要面对着阿绢,总是会不自觉地态度更加高傲,更会摆出架子来。而这种时候的阿绢,也不知是否看穿鳖四郎的内心,总是会慢慢地抬起原本下垂的眼睛,毫不忌讳地直直看着鳖四郎的脸。每次只要被阿绢如此直视,鳖四郎就会更加感受自己的卑微,内心更因此畏缩下来。

不过当萤雪也在场,鳖四郎因为要教授姊妹俩料理法的缘故,而开始握起阿绢的手来时,鳖四郎就会觉得与阿绢之间有一种亲密感。这个女孩也和其他的一般女孩一样,虽然在料理方面上显得很普通,不过她天真无邪的双手倒是非常温暖,如同她袖口处里所露出来的白色肌肤一样,非常地可爱。他对于姊妹俩笨拙的地方,也会毫不留情地责骂,但是这种时候的阿绢,总是会不甘示弱地回嘴,只是对于这个青年所拥有的精湛料理技巧,似乎渐渐涌出一股兴趣来。

鳖四郎越来越得意忘形,开始高谈阔论起他的艺术论来。他对她的态度已经毫无顾忌,不过也仅只于此而已;虽然心里一直觉得这个女孩才是他所喜欢的类型,却也与逸子共同过着平淡无奇的家庭生活,最后甚至还生了一个小孩,桧垣伯母还在引颈企盼着他们生下另一个小孩,一个要过继给桧垣家延续香火的小孩。

在今晚起雾的夜里,笼罩在黑暗深渊里的鳖四郎,难得地回顾着自己所度过的这一生,认定唯有死亡才拥有清算一切的绝对性力量,自己必须身处在死亡之上,才能从无当中回顾自己的一生,了解须臾的生命其实是非常渺小的事情,再从这个观点来审视死亡,自然会觉得死亡也是一件渺小的事情。鳖四郎从幼时的体验开始出发,不断回顾及整理直至今日的种种思考。但是在回顾一生的同时,鳖四郎开始渐渐觉得,唯有活着才会有绽放花朵的可能。可以的话,自己还是想要过一过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生活,因为到今日为止,没有完成过一件自己想做的事、自己能做的事,就连自己一直想要追求的食物美味,都因为世俗的诸多事情逼着自己走向意外的方向,把自己变成一个不断在被磨损的机器。

外面还在持续下着雪,在这个又深又浓稠的暗夜里,宛如要设法将这无法被漂白的黑暗漂白似的,不断地下着。

夜已经很深了,附近一带的邻家也没有任何响声,只有外面马路上所经过的电车,偶尔会发出轰隆响声而已。睡在隔壁的妻子,偶尔会低声地哄着哭起来的小孩:“爸爸会生气喔……”而且似乎会喂母乳给小孩吃,设法让小孩安静下来,然后再沉沉地睡去。只要鳖四郎在家,小孩就会因为惧怕鳖四郎,随着母亲的这一句话,哪怕是正要哭出来,都会咬紧牙关忍耐下来不哭。这孩子从小就养成这种习惯了,但是鳖四郎直到今夜才首次觉得有些不忍。去世的老住持父亲曾交代过母亲,如果孩子因为不如意而抱怨“为什么要把我生在这个人世间”,因而怨恨父亲的话,就告诉孩子:“我也没有拜托你来到这个人世间,你为什么要来?彼此都不好。”今晚重新思考一番之后,鳖四郎突然觉得这番话是死去的父亲在思考过后所说的肺腑之言,因为孩子虽小,仍拥有他自己也不自知的一种意志在。

在彼此不了解的情况下,父亲留下了自己,自己又留下了现在这个孩子。母亲在传达了死去父亲的那一番话之后,加上要为娘家赎罪,因此年纪虽然还很轻,仍然主动断绝所有欲望,唯有对美味的追求始终无法断绝干净,只能在叹息声中追求自己唯一的欲望。每当少年鳖四郎在他人处享用了美食,回家告诉母亲,母亲总是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地详细询问少年鳖四郎,然后露出一副宛如自己亲自尝到那道美食般的满足笑容来,整个人充满了活力。至于让鳖四郎去取死水来的唯一好友桧垣老板,最后竟设计自己的表妹让给鳖四郎为妻,再从中取得子嗣延续香火,而且这巧妙的计谋,竟是在他临终前的潜意识下所设的,还轻易就让鳖四郎掉进陷阱中。只要想到这种种,恐怕在这个人世间里,是没有任何一样事物能用自己的双手结束掉的。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死去的父亲所言,全都是彼此赋予对方、并从对方身上承受下来的结果。第一次发现这个道理的,是在京都的春天里,也就是只见过二次面的画家丈夫与诗人妻子所说过的那一番话。“我们深知不可永远驻留在极乐世界里,偶尔还是必须去地狱走走看看。”看样子那“两位老师”,也是因为这种无法切断干净的彼此关系,而疲于奔命地受着苦呢。至于夫人所说的用心、真心,恐怕也不是指道德上的性质,而是存在于深渊里的乖僻性质吧,只是那到底又是什么呢?

夜越来越深,浓稠的黑夜也已经深不可测,不断从下而上地吞噬着拥有无限食欲的白雪;不过或许换个观点来看,其实是白雪不断从上倾吐而下呢。卑鄙地不断吞噬着、倾吐着,永远不懂何谓满足的黑暗,竟然拥有如此深不可测的食欲,是鳖四郎此生从没见过的。难道这就像是吞噬死亡、再倾吐出生命般的一种循环吗?

任凭己身处于如此的黑暗中,忘我地尽情凝视之下,似乎能看到黑暗所拥有的一种光泽,随着这种光泽的滋润,自己似乎被玩弄其中。阿绢?难道这又是另一个巧妙陷阱?

白萝卜火锅早已煮干,锅底浮现出一抹如退潮后的浅滩般痕迹来。鳖四郎走到厨房里查看,只见厨房里摆放了几瓶啤酒,看样子是酒店的学徒送来的。鳖四郎将啤酒拿到传统和式房里,虽然知道自己的酒量并不好,但是鳖四郎仍决心今夜要好好地对着下雪的暗夜,痛快地喝上一杯。在与坚毅的黑暗对峙之下,鳖四郎不知不觉地又对着隔壁房间喊起来:“只有白萝卜根本不够吃。”

鳖四郎的语调充满了温和。

“逸子,不好意思,麻烦你到仲通的伊豆庄去把老板叫起来,问问看他有没有鮟鱇鱼肝、或是河豚鱼肝,如果有的话,就帮我买回来。你只要跟老板说是老师要的,他一定会卖给你……”

难得听到鳖四郎如此客气的请求,逸子睡意浓浓地连声应是,然后就外出而去了。听着逸子远去的脚步声,鳖四郎一边将木炭加进小炉子里。倾斜着头的脸上,在五十烛光的灯光照射下,一滴从未在鳖四郎脸上看过的露珠,正在他的眼睑上闪耀着光亮。

冈本加乃子手迹

文洁若先生对冈本加乃子的评价

冈本加乃子与丈夫一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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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构图。

(2) 微妙差异。

(3) 指洋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