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雀看着常眠驴的空虚眼神,越发对只活在常眠驴内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感到异常愤怒。

昔有愚人,其妇端正,情甚爱重。妇无直信,后于中间,共他交往,邪淫心盛,欲逐旁夫,舍离己婿。于是密语一老母言:“我去之后,汝可赍一死妇女尸,安着屋中,语我夫言,云我已死。”老母于后伺其夫主不在之时,以一死尸置其家中。及其夫还,老母语言:“汝妇已死。”夫即往视,信是己妇。哀哭懊恼。大借薪油,烧取其骨,以囊盛之,昼夜怀挟。妇于后时,心厌旁夫,便还归家,语其夫言:“我是汝妻。”夫答之言:“我妇久死,汝是阿谁?妄言我妇。”乃至二三,犹故不信。

——《百喻经》 (1)

常眠驴的妻子红雀终于看破了丈夫。

——反正这个男人是无药可救了。

红雀已经忍耐了三年。

毕竟是当时古印度所流传下来的故事,所以如此贯彻“愚”字的男人,倒还不少。

因为口渴而发现泉水的男人,当他喝个痛快之后,发现泉水仍然不断涌出时,竟然对着泉水怒斥:“我都说我已经喝饱了,你还一直涌出来,太浪费了吧!”其中尤以这个故事,最让红雀喜欢,甚至还曾经将这个故事告诉过丈夫,足以证明红雀对于一般所谓的愚人,拥有好感。

偏偏丈夫的愚钝素质里,不存在有任何值得令人同情的要素,红雀终于发现了这一点,因为世上的愚人,即使对世间的所有事情皆愚钝,对于女人还是会拥有某种程度的志气,但是丈夫却连这一点志气都没有。红雀与丈夫一起生活这么久,从来也没发现丈夫身上有任何能够安慰女人心灵的优点。世上的愚人,会因为妻子的一个态度,而成为妻子最佳的反照镜,但是常眠驴却似乎天生就对女人没有任何的感受性——他就算独处也不曾感到过寂寞,即使二人一起生活之后,仍然对他毫无影响,夫妇之间的关系,完全形同木头与石头之间的关系。不过他还是对事物很有占有欲,所以就算红雀想要对他提出离异的要求,他也一定不会轻易答应,这一点红雀心里非常明白,因为他是一个连吃完的菴罗果种子,都要收到盒子里储存起来的愚人。

丈夫在窗上托着下巴,茫然地从菩提树梢之间,看着浮现在深蓝天空里的星星,并一个一个地、有时是三个四个地数着星星,红雀则在厨房里,和准备做晚饭的常眠驴母亲商量着事情。

——我真的深感抱歉,只是觉得或许还是应该跟您告个假比较好。

婆婆并没有感到震惊。

——事情果然跟我所猜想的一样。

她只是深表同情地看着媳妇的脸。

——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侠气的人,所以才会极力主张要娶你当媳妇,不过老实说,我也一直觉得对你很过意不去呢。

婆婆反而表现出一副如释重负般的神情来。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是因为离异而离开这个家的话,之后的骚动恐怕会害惨婆婆,因为就连家里曾经把一只刚出生的小猫送给别人时,儿子都能整整发狂二三天,何况现在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见了,他一定会因为觉得自己的占有欲被蔑视,而更加发狂,到时候恐怕连婆婆都不知该如何自处才好。

婆媳二人商量之余的结果,决定让儿子以为红雀因病猝死,至于顶替的尸体方面,反正坟场里有许多被人丢弃的尸体,只要去搬回一具同年龄的女尸来,再帮女尸穿上红雀的衣服就行了。

吃过晚餐之后的常眠驴,正在灯下独自玩乐着,他将干掉的菩提树叶贴在芭蕉叶上,并贴出各种不同的图案来。

被白天的炎热气温晒热的屋顶,已经开始褪去余热,凉爽的空气从庭院里吹了过来,舒畅的气氛让他懒洋洋地摊在地上享受清凉,最后终于打起盹来。快到半夜时分时,母亲突然来将他叫醒。

——你快来看呀!红雀突然病死了!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并站了起来。走在他面前的母亲,内心忍不住一阵骚动,丝毫不敢将视线离开儿子身上,因为不知道儿子会有什么举动。

在寝室的一隅里,放有一张睡床,周围的水蓝色蚊帐,被卷了起来。床单比平常要干净许多,上面还仰躺着一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女子,只是映照在常眠驴眼里的女子睡衣,看起来似乎比平常鲜艳许多。

宛如染有绿叶颜色的象牙般皮肤,床上的女子闭着眼睛,她的眉毛画得非常工整,就像是装上去的一样,口红也涂得非常美丽,虽然有点过浓。不过这个女子确实非常美丽,她的双手还抱在胸前,乳房也显得非常高挺。

常眠驴弯下了腰来,对着女子喊了一声“喂”。

但是女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因此常眠驴更加弯下腰来,并一边喊着“喂”一边动手摇着女子。母亲看到儿子的举动,立刻慌张地制止他:

“她都已经死了,你再怎么摇她,她也不会醒过来呀。”

常眠驴将自己的脸凑近尸体的脸,凝视了好一段时间,接着用自己的手去碰触尸体冰冷的手,然后又压了压尸体的胸部查看:

“红雀死后的脸怎么和生前的差那么多?”

母亲担心自己被儿子识破,赶紧将儿子拉开死人所躺的睡床,并急忙将蚊帐放下来。当常眠驴要离开之前,突然吐出了一句话来,宛如很舍不得床上的女子般:

“红雀死了以后,反而变成一个好女人了。”

母亲与儿子协力地为假红雀举办了丧礼,而常眠驴自此之后,整个人完全颓丧了下来。

红雀后来和某个男人结婚,不过她内心里始终存有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与新丈夫之间的甜蜜爱情,让她的生活非常幸福,却也反而让她更常想起与常眠驴之间的那一段,如同和顽石一起生活的情形来。她越来越感受到,当时她用所有热情来面对那个男人,却始终无法让那个男人对自己敞开胸怀,他的那种可怜天性让她深有所感。她甚至开始感受到一股屈辱感,因为当时不论她如何使出伎俩,就是无法让那个男人对自己敞开胸怀。聪明伶俐又有才华的她,竟然会轻易败在常眠驴手上,使得她开始认为,常眠驴那种如铜墙铁壁般的愚钝程度,其实拥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让她不得不承认就某个意义上来说,他也算是个英雄。在如此错综复杂的情感下,她开始感到烦躁,最后她终于和新丈夫离异,放弃平和的生活,又嫁给另一个男人。

但是常眠驴所拥有的谜样魅力,再度破坏了她的平和生活,深深吸引住她的心:我必须回去解救那个愚人才行,身为一个女人,我必须打败他无视女人存在的那种无礼态度,然后好好报复他才行。他那种人,说不定才是真正的男人。何况听说自从我死后,他就一直很悲伤,一直很想念我。

在这股强大的情感牵引下,某一个夜里,她终于悄悄离开她的第三个家,然后偷偷从常眠驴家的后院潜入寝室里。

半夜过后,常眠驴手持着烛火进到寝室里来。他因为思念妻子过度,早已瘦削如柴,而且眼神呆滞,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梦游患者,慢慢地走到床边。

“唉……就算我再怎么看也一样,我那美丽的妻子红雀,早就已经不在了呀。”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睡床上的蚊帐卷起来。原来他已经习惯每晚到寝室里来,睡在妻子已经不在的床上思念妻子,直到天亮。

“红雀在这里呀,我其实并没有死呢。”

蹲在墙角的红雀立刻站起身来,挽住常眠驴的一只手,并且一边摇着常眠驴的手,一边快速解释着自己为了离开丈夫而欺骗丈夫的事情原委,最后还向丈夫道歉。

常眠驴将手上的烛火凑近红雀的脸,仔细凝视着红雀,接着用力挥开她的手,并露出不悦的表情来,最后甚至斩钉截铁地对红雀说:

“不对!你根本不是红雀!”

红雀没好气地呆呆看着前夫的脸好一会儿,想着原本就愚钝的丈夫,这下子会不会是已经错乱了。过了一阵子之后,她再度强硬地说着:

“我真的是红雀呀,真的是你的妻子红雀呀,你再靠近一点,仔细地看看我的眼睛、看看我坚挺的胸部呀。”

“既然这样,那你就躺在那里死给我看!”

常眠驴所指的,就是当时顶替红雀的年轻女尸所躺的睡床,他让红雀如同那一晚一样,仰躺在当时女尸所躺的地方。接着他与那一晚面对死尸时一样地,将自己的脸凑近红雀的脸,并用手抚摸红雀的手和胸部。红雀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

常眠驴从红雀身上抽回自己的手,并失望地说着:

“你果然不是红雀,不是那时候死在床上还能让我感到心跳的红雀,我好想再见一次那样的红雀。不是那个红雀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是红雀?”

愚人用着笨拙的言词表达着,而且一副不太说得出口的样子,让红雀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这个愚人,以前从来不将我当成一回事,但是自从我死了之后,他就因为受到强烈的震撼而动摇,更因此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并在他注意到的同时,他开始对我产生爱慕的心来,只是他所爱慕的对象,并非当时活着的我,而是替代我的那个死尸;现实中的我,形式上并不存在于他的内心里。

如果要实现愚人的愿望,如果要再度赢得他的心,恐怕红雀这次真的得死给他看不可了。只是就算她现在死给他看,她也没有把握自己是否能像当时那个死尸一样,成功地赢得他的心。恐怕已经是不可能了吧。

红雀最终还是无法将自己深植在男人的心里,反而是别的女人占据了自己丈夫的心,而且占据丈夫心灵的影像,竟然和实际的自己相差如此远。最悲哀的是,即使真正的红雀本人想要努力设法订正虚假的红雀影像,竟然也没有用。

红雀心里充满了一股说不出来的空虚与绝望。她再度拉起常眠驴的手,但是常眠驴的手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红雀看着常眠驴的空虚眼神,越发对只活在常眠驴内心里的“另一个自己”感到异常愤怒。

附记:以上的创作是否保留了佛经的本意,我并不清楚,我只是单纯从佛经中获得灵感,然后任凭自己所感受到的、男女之间的心理发展,写出这篇小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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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佛教经文,包含近百篇通俗易懂、生动活泼的小故事,反应佛教基本思想。此为其中的第四篇:从前有一个男人有一个美貌的妻子,且对她用情至深,只是妻子不守妇道,暗地里常与其他男性交往。后来这个妻子想与情夫私奔,于是偷偷拜托邻家老妇人:“我离开之后,请你趁我丈夫不在时,去找一具女尸回来放在我家中,等他回来时,告诉他我已经死了。”老妇人果然依照吩咐告诉她丈夫:“你的妻子死了!”男人信以为真,非常哀伤。后来男人慎重地将尸体火化,将骨灰装袋,每天抱在胸前。后来妻子厌倦了情夫,回到家中告诉丈夫:“我是你妻子。”但是男人却回答:“我的妻子早已去世,你是谁,竟敢胡说是我的妻子!”不论妻子如何说明,男人始终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