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的鲤鱼们,再度找回昔日的习惯,只要一听到用餐的钟声响起,就会立刻群聚到寺庙前的河边来引颈企盼。

京都岚山前的大堰川上,有一座非常高雅的渡月桥,桥的东边尽头里,有一座临川寺,里面供奉有开山始祖梦窗国师 (1) 的像。寺前就是大堰川,正好符合了“钟声越过清流敲响青翠山峦”诗句里的境界。

开山后经过了许多代,直到室町时代末期时,有一位名为三要 (2) 的僧侣,担任了这座寺庙的住持一职。

一般禅寺里在吃饭时,会为了祭奠饿死鬼而用筷子夹一口饭放在旁边,称为生饭,而临川寺习惯将这些生饭丢进河川里,使得渡月桥上下一带因为禁止杀生而栖息河川中的鱼儿们,都会为了吃这些生饭而聚集过来。由于这是每天所例行的公事,鱼儿们也都已经明白,所以只要寺庙里敲起了用餐钟声,鱼儿们就会不约而同地群聚到河川边较深的地方等着。

用完餐后负责将生饭带来丢进河川里的是名为阿昭的青年和尚。他今年十八岁,原为朝廷大官的后代,但是自小就被三要收养,跟着学习坐禅学问,并负责接待来访的达官贵人宾客。

他还没有落发,身穿金线织花锦缎袈裟以及染绢衣,看起来有些懦弱,雪白肌肤非常透彻明亮,脸上的五官也非常清楚端正,是一个很有男性美的青年。他从被寺庙领养进来的孩提时代起,就始终在负责这项喂食鱼儿的工作,因此非常熟悉这些鱼儿,宛如是这些鱼儿的朋友、兄弟一般。

在某一个五月天里,雨不断下着。中午时分,为了怕河川里的鱼儿们等待太久,青年阿昭戴着竹帽替代雨伞遮雨,并拿着生饭急忙来到河边。此时河川已经完全被雾掩盖住,只有远处稍微晴朗一些的天空里,映照着龟山、小仓山上的松树树梢,宛如一幅水墨画。正当青年阿昭打算走下通往河川的岩石阶梯时,突然看见岩石背面的河水与岩石边之间的水滨上,有一大片淡红色的团块横在眼前。青年阿昭忍不住睁大眼睛仔细凝视着,才发现那原来是女性所用的被衣 (3) ,而且正有一名女子头上罩着这件被衣,横躺在那里。青年阿昭急忙跳下河滩,赶到女子身边,并将她扶起来。

“你怎么了?”

听到青年阿昭的这句问话,女子非常无力地回答着:“从昨天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因为太过饥饿与疲累,所以才想来喝一口水,没想到好不容易走到水滨处,却在不知不觉中失去了知觉。”

“我这里刚好有要喂给鲤鱼吃的生饭,不嫌弃的话,你就吃吧。”

青年阿昭将钵递到女子面前,只见女子非常高兴地立刻吃了起来,而当青年阿昭去掬水来给女子喝之后,女子才终于恢复了一些元气,并开始述说起自己的身世来。

应仁之乱 (4) 虽然因为细川胜元和山名宗全两头目的死,让中央政府得以稍微喘息,但是战祸实际上早已蔓延到四面八方,各地已经开始发生小小的战乱,使得细川和山名两方的将领,都因为担心故乡发生变化,顾不得攻打对方,只得立刻从京都返回自己的故乡。

在细川的人马当中,有一名负责镇守下野国、名叫细川教春的幕府,虽然占领了丹波一地,也是因为担心故乡产生变故,立刻赶回故乡去。教春有一个独生女,名叫早百合,三年前因为京都的战乱稍微缓和,而被滞留京都的父亲叫来,当时她才十四岁而已。来到京都之后,天天跟随着茶道、学问、舞蹈、大鼓等老师学习,目前她已经十七岁了。今年春天里,父亲因故要立刻折返回乡,临行前父亲认为他应该很快就能平定故乡的争乱,然后立刻回到京都来,所以他只留下了男女各一名的随从服侍早百合,当然还留下了不虞匮乏的生活费给她。

但是没想到,故乡后来的情势发展,越来越不利于父亲,最近也越来越少听到父亲的消息,最后甚至还听到流传,说父亲一族人皆已被满门消灭殆尽。听到这消息之后,服侍在早百合身边的男女二人随从,竟无情地共谋将宅邸偷偷转卖他人,并将屋内所有能变卖成金钱的物品搜括一空,然后逃之夭夭。

由于担心父亲的安危,加上女子单独一人住在京城里的危险,早百合终于下定决心回到故乡去。此时几乎身无分文的她,只能独自一人踏上归途,因此才会走到这条街上来,却因为没有什么盘缠可以远行,加上外出后没多久就遇上恶汉们,只能一路拼命逃跑,在极度不安与饥饿交迫中,终于让她身心俱疲而倒卧在地。

早百合说完自己的遭遇之后,忍不住潸然泪下。

“非常感谢你救了我,但是只要想到今后的旅程既没有明确的目标,路途上又有这么多的危险,实在是让我再也不敢往前踏出一步,干脆就投身这条河川,一死百了算了。”

早百合继续声泪俱下地述说着。青年阿昭听到她的述说,忍不住觉得一阵心如刀割般的痛楚,如今能够真正拯救她的唯一办法,就是将她带回寺庙里,恳求寺庙暂时收留她,直到她故乡的状况比较明朗一些之后,再做打算。只是在如此的乱世之中,拥有同样悲惨命运的人们不计其数,大家也都想到寺庙里来寻求庇护,如果寺庙一一接受这些人的话,迟早也是会不堪负荷的。更何况她又是个女子,要收容她恐怕更不方便。青年阿昭非常明白寺庙一定会拒绝这个请求,不得已之下只好如此对她说:

“你千万不可以有轻生的念头,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总会有雨过天晴的时候。吃的方面,我会负责帮你送来,只要你不嫌弃粗茶淡饭的话。你就先在这附近找一处住下来,千万别让别人发现你。”

就青年阿昭来说,虽然心里很明白,并非对今后有什么明确的计划,但是除了自己现在所提议的方法之外,再也想不到有其他任何更好的方法。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还好前方有一艘四周用防雨草席遮盖起来的船,而这一艘船除了将军到大堰川来游玩时作为有顶蓬的游船,会跟随将军所搭的船一起出游之外,平常并不会有人来碰触它。青年阿昭割开草席,恳求早百合进到船内。

早百合似乎不是非常领情,不过倒也没有拒绝,只是淡淡地走进船内躲藏,然后对着青年阿昭说:

“我一个人会很寂寞的,除了带食物来以外,有空时请你尽量来陪我。”

寺庙里开始传出了这样的谣言:

“最近阿昭和尚老是说要拿生饭到河边去喂鲤鱼,有时候一天会出去五六次,而且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会不会是因为和鲤鱼们太熟络,开始被鲤鱼们吸引过去了?”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最近鲤鱼们即使听到庙里的钟声,也不太聚集过来了呢,我有发现到这一点,还特地跑去确认,没想到真的是这样呢。”

“这就奇怪了!”“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流言开始四处流传。这也难怪了,因为专门被留下来的生饭,都被青年阿昭拿去给船内美丽的早百合食用;河里的鲤鱼们,只能痴痴地傻等着生饭到来。但是久等不到之后,鲤鱼们也终于死心,即使听到庙里传来用餐的响声,也不再聚集过来了。由于流言已经四起,使得青年阿昭不得不更加小心,只要找到机会开溜,就立刻到船上来看早百合,而且每次总会设法将他所得来的零食、水果等物品,装作已经被他吃下肚地,偷偷藏进衣袖内,再拿来给早百合吃。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梅雨季节也已经完全消失无踪,来到了真正酷热的夏季时节。

此时一边是十八岁的青年,另一边是十七岁的少女,两人将外在的世界视为敌人,偷偷地持续秘密约会着,自然而然开始对对方产生了爱意。

早百合早已没有其他任何生活目标,每天只是全心全意地等着青年阿昭的到来,虽然自己以为自己对青年阿昭所存有的,只是值得依赖、值得感谢的人,但是内心深处里对青年阿昭的感情,却早已成熟。最大的证据,就是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会开始说一些试探男人心意般的任性言词来了。

另一方面,青年阿昭一直在伺机想要解决问题,因为他已经明白再这样持续下去的话,不但会影响他的悟道,对早百合也非常不好。虽然他无时无刻不如此想,却也因为自己的另一股情感作祟,始终在内心里为自己拼命找借口,就这样地维持现状直到今日。有时候他也会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没出息,但是越如此想,一股反动力量就越会拉扯住他,让他甚至想着:“反正一切都已经完了,干脆和早百合私奔算了。”青年阿昭开始陷入危险的两难境地,最后他终于放弃,决定维持现状,让时间来裁定这一切,因此继续展开二人之间又欣喜又无奈的幽会生活。

中午过后,青年阿昭又拿生饭来给早百合吃,之后二人将草席稍微拨开,面对着河川方向,眺望起对岸的景色来。一阵阵喧扰的蝉叫声,让人觉得就连对面山上的青翠树木,似乎都要被它震动。加上酷热的暑气里完全没有一点清风吹来,使得四周被草席覆盖住的密闭船内,更像是要被蒸熟般地闷热。早百合用衣袖擦拭着汗水,同时对青年阿昭开口:

“我已经很久没有沐浴了,我实在是很想跳进这干净的河里,好好洗掉一身的汗水,反正四周也没人,你就和我一起下去,让我有个扶手可以靠,不然我会害怕的。”

这真是一个难题,平常二人就算听到芦苇草的摇动声,都得立刻安静下来不敢作声,如今要大剌剌地到河里去沐浴,根本就是一个极度冒险的行为,如果被人发现了,简直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因此青年阿昭一边寒毛直起地劝诫早百合:

“那怎么可以!大白天的,这样做太危险了。如果今晚能够出现乌云遮盖住月光的话,我就会来帮你,让你到河里去沐浴的,所以你就再忍耐一下吧。”

但是早百合已经被自己所说出来的这一番计划深深吸引,甚至觉得整个身体已经开始发痒,她恨不得早点跳进河水里,心情也越来越焦躁。

“你就是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是吗?”

看着早百合深切恳求的样子,青年阿昭也失去了理智,只是说了一句“那么”,就拉起早百合的手往河川里走。

青春不分今昔,二人宛如今日青年男女同在露天泳池里游泳一般地,全身暴露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心地拍打着水花玩耍着。舒畅的心情,让二人忘记了时光的流逝,没注意到曾几何时,靠近寺庙那边的河岸上,并排站了一群僧侣,还发出连连的嘈杂惊叹声:

“那不是阿昭和尚吗?”

“竟然和女人在河里戏水!”

“真是荒谬至极!”

僧侣们立刻将裸身的青年阿昭抓起,带回庙里去给方丈处置,但是对于同样裸身的早百合,却不知所措,又不敢动手去碰她。就在僧侣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时,早百合因为惊吓,立刻躲回船中,并赶紧穿上衣服,整个人蜷缩在船内不敢乱动。

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僧侣们告状的住持三要,频频点头示意明白实情为何,最后终于开了口:

“我明白了。不过你们确定和阿昭和尚在一起的,真的是女子吗?会不会是你们误把鲤鱼看成一名女子了?”

“这怎么可能!”

三要制止了正想发作的僧侣:

“究竟是女子还是鲤鱼,毕竟我没有亲眼看到,所以我也无从判断起。我看就让阿昭和尚和你们论法好了,之后再依据结果来裁定是非。赶快去敲钟吧,你们双方也立刻到法堂去准备一下。”

三要说完这几句话之后,眼光锐利地看了一下青年阿昭。原本青年阿昭已经死心,准备接受惩罚,但是看到三要师父的锐利眼神,不知不觉又涌上来一股勇气,因为青年阿昭心里非常明白,如果只是惩罚自己的话,自己也完全无话可说,但是既然自己是一个和尚,那么引诱和尚的柔弱早百合,也很有可能会因此受罚。既然如此,那就奋战到底吧。青年阿昭涌上了这一股勇气来,他不禁立刻低下头来合掌感谢师父,只是三要脸上已经恢复一无所知的表情,并站起身来往法堂方向赶去。

论法开始了,三要住持坐在中央交椅上面向着外面,东侧有众僧侣,西侧有青年阿昭。问答声音越来越高昂,有二三名僧侣甚至将衣袖高高卷起,手上还斜拿着戒尺,打算当青年阿昭答不出话来时,就要狠狠地鞭打他,并且将那女子一起抓到监管寺庙的上司那里去。这二三名僧侣,始终蓄势待发地瞪视着青年阿昭。

不论众僧们如何交叉询问,青年阿昭只是回答着相同的答案:

“鲤鱼。”这也是青年阿昭的唯一答案。

“侮辱佛门弟子、败坏佛门名声时该怎么办?”

“鲤鱼。”

“该怎么办?应该跳入火坑深渊里赎罪!”

“鲤鱼。”

“你这个无礼的乡下人,竟然敢欺瞒大众。”

“鲤鱼。”

“简直就是臭肉上的苍蝇!”

“鲤鱼。”

双方之间你来我往的接话,却根本不成问答。虽然众僧大可以持续诘问下去,不过此时的青年阿昭充满斗志,因为在他一味回答鲤鱼的背后,隐藏着一股男人为了死命全面保护女人的强大力量,此时若非拥有真正高深禅学的人,恐怕是无法打败他的。众僧们看到青年阿昭的这股强劲意志,纷纷被他的气势震慑住,开始觉得有些招架不住。

没多久,青年阿昭内心里也开始产生了变化。一开始青年阿昭还担心着,如果对方是禅学论法高手的话,自己若东回答一个西回答一个,很有可能就会被对方驳倒,所以也只能赌赌运气罢了;没想到师父三要给了鲤鱼二字的提示,因此青年阿昭决定用这二字坚持到底。但是不管对方的提问是什么,在青年阿昭从头到尾不断回答着鲤鱼二字当中,他突然发现鲤鱼虽然不过是万物里的一个小小生命,却也存在着天地之间的所有道理。忽然间,青年阿昭的回答方式开始丰富了起来,有时他会回答“锅中的鲤鱼”,有时会回答“穿透渔网的金鳞”,到最后他甚至忘了鲤鱼的存在、忘了自己的存在、忘了眼前众僧的存在,只是轻巧快速地回答着禅问,答案也越来越富有变化,宛如在回应敲响钟声的钟锤,又如在回应山谷中的回声一般,越来越活跃,已经进入一种忘我的境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众僧也开始纷纷闭起嘴来,只是瞪大着惊叹的眼睛,看着青年阿昭。三要轻轻微笑了起来,然后挥了一下拂尘,并宣布论法到此结束,但是他并没有宣布哪一边获胜,只是淡淡地说了如下的一番话:

“阿昭和尚现在能够顿悟到另一个境界,全都是因为长期以来他布施生饭给鲤鱼们吃,受到鲤鱼们回报的功德所致。至于阿昭和尚会犯错,完全是因为我教导无方,所以我希望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青年阿昭因为此次的契机,终于决定落发为僧,并且到河边去开设了另一间鲤鱼庵,持续修行活动,听说后来得到世间很高的评价。

至于恋爱关系,通常只要一方有所顿悟,另一方也就无法再继续发展下去。所谓顿悟,就是透过体验生命的普遍性、流通性,来理解小小的一只鲤鱼其实也充满了天地之间的所有道理,进而明白恋爱不是人生的全部,而是人生的一小部分而已,绝对不能因为这一小部分而让人生停滞不前。

早百合后来也开始拥有了自己的生活目标,只是她的目标却是反其道而行,因为她开始投入红尘界,活用她的跳舞天分,成为京都里的一个名舞妓。据说她的美妙舞姿以及有趣的舞步里,飘散着一股禅学味道,甚被人们所珍视,而这些禅学味道的来源,是因为她成为鲤鱼庵最大的施主,在频繁进出的结果下,所听闻学习而来的。

在那之后,三要住持为了避免憾事再度发生,虽然年事已大,仍然一肩担起亲自将生饭拿到河边喂养鲤鱼的工作。而河里的鲤鱼们,也再度找回昔日的习惯,只要一听到用餐的钟声响起,就会立刻群聚到寺庙前的河边来引颈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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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梦窗疏石(1275-1351),活跃于镰仓时代到南北朝时代的僧侣,梦窗国师为醍醐天皇所赐的称号,之后更经历过七个朝代的国师一职,被人称为“七朝国师”,著有《语录》、《梦中问答》等书。

(2) 三要元佶(1548-1612),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到江户时代初期的僧侣。

(3) 古时日本妇女外出时所穿的、连头都罩上的衣服。平安时代以后,身分较高的妇女外出时,为了遮住脸部,都会穿上这种衣服。

(4) 发生于应仁元年(1467-1477)的内乱,整整持续了十一年的时间,也是普遍被认为开启日本战国时代的发端,因为在应仁之乱后,有百年的时间群雄互相攻伐,使得全国动荡不安,后代称之为“战国时代”。